第七章 2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原来扫鼠岭案件发生的当天,不只有四具尸体。

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到底有多少恶鬼从冥界释放,向人世间肆虐着它们惨无人道、腥风血雨的屠戮?

想到这里,饶是林凤冲这等老刑警,也感到不寒而栗,他立即派柴永进去爱心医院太平间,查找张春阳的尸体,并特别强调,一旦发现,马上通知蕾蓉法医研究中心,请他们派法医过来验尸。

嫌疑人一旦“撂了”,审与被审都会有一个心理放松的间隙。林凤冲让人给陶灼夭倒了杯水,看她指尖发黄,又点了根香烟递给她。陶灼夭的脸上浮现出感激的神情,一边抽烟一边跟林凤冲聊起天来。

“周立平,你认识吗?了解吗?”

“就是那个杀了邢启圣和好多小孩的司机?不认识,一个司机我认识他做什么!司机归老廖管,你们可以去问他。”

“周立平不是你们基金会的司机,而是名怡公司的司机。”

“名怡公司?郑贵的那个公司是吗,那更不归我管啦。”

“遇害的那三个孩子,你以前见过他们吗?”

“我从来不去童佑护育院的,怎么会见过他们?”

“不对吧,我们看过你跟他们的合影。”

“不可能啊,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林凤冲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

上面一圈孩子围着陶灼夭合影,孩子们一个个手捧鲜花却神情麻木,而陶灼夭则笑逐颜开,仿佛是花丛锦簇中最大的那一朵。

“这个啊,是参加爱心医院的活动时跟那些孩子们的合影,合完影就散了,我哪儿记得住啊。”

“你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会长,你们基金会的主要工作就是募捐各类社会资金用于救助孤儿、弃儿和患罕见病、重大疾病而又无钱治疗的孩子。对他们,你一点儿都不关心吗?”

“我自己都没孩子,我对孩子也找不到感觉啊,说真的没有比孩子哭闹更让我心烦意乱的了……那个,你们找到张春阳的尸体,证明他是病死的,是不是我就可以被释放了?扫鼠岭上的案件,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怎么能说跟你没有关系?杀人的和被杀的都是你们爱心慈善基金会下属单位的员工,你是会长,要负领导责任的啊!”

“我这个会长其实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会。所有的事儿都是邢启贤和翟运他们打理的,我负不起什么责任啊……”

林凤冲让女警带陶灼夭去拘留所临时拘押,临出门前,陶灼夭突然对林凤冲提出了一个要求:“您能不能给我找几本书?”

“找什么书?”林凤冲问。一般来说,临时拘押的嫌疑人由于对自己所犯罪行将会受到何种程度的刑罚心里没底,都会要一些法律方面的书了解和参考。

但陶灼夭说的却是:“《宁可孤独,也不庸俗》《我不怕迷茫彷徨,只怕虚度这好时光》《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看这些做什么?”

“关在里面不读书,岂不闷死?”

林凤冲不禁苦笑道:“你在里面不会孤独,也不会虚度时光,放心,对你而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陶灼夭走后,副审员忍不住骂了出来:“这整个一寄生虫!都智障成那个样子了,还不忘装逼呢!”

“可就是这些人,住着最好的房子、开着最新的豪车、吃着最贵的大餐,那么多残障儿童的死活就攥在他们的手心里……”林凤冲一声长叹。

就在这时,柴永进的电话打过来了,声音中紧张带着一丝激动:“林处长,我们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找到张春阳的尸体了。”

林凤冲赶到爱心医院西南门的时候,这里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身穿制服的民警和协警驱离着围观的人群,而几个便衣刑警见林凤冲来了,赶忙迎了上去。按照中国古代奇门遁甲之学,门朝西南属死门,所以一般医院的太平间都设在这里。门口左右各有一株槐树,虽然并不粗壮茂盛,但那门较小,两株树的距离也很窄,反倒枝蔓交缠,在门的上空遮起了一道绿森森的天棚。林凤冲往里走,柴永进往外走,俩人撞了个满怀。柴永进说:“天瑛和唐小糖来了,正在勘查现场和做尸体的初步检验。”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还能勘察出什么?林凤冲苦笑了一下,继续往里面走。整个太平间分成三个部分,最外间是一个过厅,左边摆着一套简陋的实木桌椅,墙上钉有一排拴着绳的老式登记簿,在桌椅的后面堆着香烛、纸花、纸钱、金锞子、铜盆、瓦片什么的,卖给那些没有准备的死者家属,让他们在临时祭拜时焚烧用;过厅的右边有个挂着布帘的小隔间,林凤冲掀起来看了看,里面放着两张钢丝床,床上的被褥枕头俱已起毛脱色,应该是值班人员休憩的地方。从过厅往里走,推开两道左右对开的、掉了漆的玻璃门,就进入了太平间的第二个部分:停尸间,这里码有六辆锈迹斑斑的白色停尸床,四辆是空的,两辆上面用白布遮着遗体——一般还没有安排“住”进冰柜的死者,就临时停放在这里。从这里再推开一道铅灰色的铁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温度陡然降低了至少五六度,这里的四面墙壁,有三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用于长期存放尸体的数十个冰柜,冰柜看上去比较新,柜门上的液晶屏显示着柜内温度。此时此刻,一个标示牌上写着“T-E-3”的柜门连同冷冻屉被整体拉开,乳白色的寒气不停向外翻涌着,冷冻屉上躺着一个脸上覆满冰霜的人,虽然他的脸色惨青,面皮像核桃皮一样又缩又皱,加上死亡时定格的神情十分痛苦,看上去显得异常狞厉,但眉目间还是不难辨认出,他正是失踪多天的张春阳。

楚天瑛给尸体拍照后,跟唐小糖一起,一个搬头一个搬脚,将张春阳的尸体抬出了冷冻屉,放在一个铺着塑料布的停尸车上,因为冻的时间太长,尸体十分僵硬,放下时还有冰碴儿被压碎的嚓嚓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发现了一台被压在尸体下面的黑色iphone8,楚天瑛把手机装在证物袋里,又用一把镊子将张春阳衣兜里的东西慢慢夹出,钥匙、钱包什么的也分别装袋,再想做进一步的检查时,却发现衣服和肉都粘连在了一起。楚天瑛和唐小糖商量了一下,认为应该在尸体解冻前,尽快送到法医研究中心去,以免尸体发生变化而对尸检结果产生影响,于是在跟林凤冲打了招呼并得到允许后,将尸体装入带铝膜层的特制盛尸袋,抬到法医临检车上带走了。

这时,柴永进已经给匆匆赶来的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做完了笔录,李士铎说他们与童佑护育院有很密切的合作关系,他本人跟邢启圣也有些私交。扫鼠岭案件发生的当天晚上八点半左右,他接到过邢启圣的电话,只说是有个熟人突发心肌梗死了,需要先送到太平间停尸房,然后再找他开死亡证明,并没有提到死者是张春阳,他就给太平间打了个招呼。因为当晚有夜间查房,他很快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直到后来才得知了邢启圣的死讯。

“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跟警方说?”柴永进非常恼火。

“因为我不认为这件事跟扫鼠岭命案有关联啊。”李士铎温文尔雅地微笑道。

一起接受警方质询的两个太平间的值班人员,听到这段对话,望着柴永进,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神情。

林凤冲走上前看了看李士铎,不紧不慢地说:“按照公安部、卫生部和民政部的相关规定,医院只能给死于本单位诊治过程中的死亡者出具《死亡证明书》,凡是死于院外者,在死因不明或存疑的情况下,必须由司法部门判定死亡性质并出具死亡证明——我想问问是谁给你的权力和胆量,让你同意给随随便便送来的一个死者开具死亡证明的?”

李士铎万万没想到,这个留着小胡子、相貌平平的警官居然规章背得这样熟,登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恕我冒昧地做个猜测。”林凤冲盯着他的眼睛说,“邢启圣真的要开死亡证明,也未必需要你或其他医生亲自来尸检,也许是给他个空白的死亡证明书,盖好医院的大印,让他自己填就是了,对吗?”

李士铎刚想要辩解,林凤冲追了一句:“你要敢说不是,我就把这一年你们医院开的死亡证明都一一核查,白纸黑字,我都不用查签字的医生在验尸时是否在场,只核对一下笔迹,能把你这乌龟盖子彻底揭了你信不信?!”

李士铎的脸上浮现出告饶的谄笑,林凤冲挥挥手让他走了,然后回过头盯住那两个太平间的值班工人。他俩一见院长都怂了,双双换了一副乖巧的笑容。林凤冲指着他俩,对柴永进说了一句“你来问”,然后忙别的去了。

这一招敲山震虎果然奏效,那俩工人很快就把扫鼠岭案件当晚的情况叙述如下:

当晚八点四十左右,他俩正在太平间外的小院子里喝酒聊天,突然值班室的电话铃响了,接通后是李士铎打来的,说等会儿邢启圣会带一位猝死患者的尸体过来,先存放在停尸间。他俩赶紧推了辆停尸车守在门口,不多久,邢启圣开车来了,车停在门口,他从车上背下一个人来,两个值班工人帮忙抬到停尸车上,推进停尸间,蒙上白布——他俩虽然不认识张春阳,但很肯定当时推进停尸间的就是警方从“T-E-3”里找到的那个人。

之后邢启圣就开车走了,临走前在登记簿上登记签字,说尸体先放在停尸间,等回头“弄来”死亡证明交给他们,再把尸体存入冰柜。

柴永进在登记簿上找到了邢启圣的字迹:他很潦草地在死者姓名那一栏写下了“张春阳”的名字,死因是“心肌梗死”,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时间。

“后来呢?”柴永进问。

“后来我们哥儿俩就接着喝酒,那天晚上陆陆续续又有死在医院的尸体运来,家属们进进出出的哭祭、烧纸,还有要来看死者最后一眼的,我俩就跟着忙活,到十一点整,进了值班室,从里面锁上门就睡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才开门。”

“这个门从里面锁上后,外面打得开吗?”

“打不开。”

“当晚还有没有人敲过门或者进太平间?”

“没有。”

“那么你们是什么时候把张春阳的尸体放进‘T-E-3’的冰柜里面的呢?”

“那天晚上天冷,我们俩都有点儿喝多了,可能是想张春阳的尸体总不能老这么搁着,邢启圣又一直没回来,所以在存放其他尸体的时候,捎带手就把张春阳的尸体也抬进冰柜里了。”

柴永进觉得这个回答太囫囵,皱起了眉头。

“对了,我们的冰柜内置有开关记录,从液晶屏上就可以查到。”说着,一个工人跑到“T-E-3”的冰柜面前一阵操弄,然后指着液晶屏上显示的时间对柴永进说,“您看,这上面显示,这个冰柜只在那天晚上十点五十分开关过一次,再来就是刚才你们打开了——所以一定是那天晚上我俩关门前对停尸间的尸体‘清场’时抬进冰柜里面的!”

柴永进弯下腰看了看液晶显示屏,嘀咕道:“你们这时间记录靠谱不靠谱啊,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您放心,绝对错不了!”那个工人拍着胸脯保证。

柴永进还是不放心:“万一晚上突然停电了呢,不是就只能留下有电时的开关记录了吗?”

那个工人带着他走出太平间,来到旁边一座低矮的红砖房门前,推开门,长着青苔的地面上戳着一座嗡嗡作响的墨绿色发电机,墙上还挂着一排锈迹斑斑的施耐德配电箱。工人告诉他:“太平间的供电跟医院不走一条线,是用这台发电机发电的,医院停不停电,跟咱们没关系。而且,冰柜的计时系统是独立内置的,自带电池,就算把咱们这太平间的电闸拉了,人家还照常计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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