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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4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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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孙静华走进接待室的一刻,李志勇和呼延云不约而同地觉得,与其说她是一位经理,毋宁说更像是一位官员。 她中等个子,穿一身浅灰色但质地很好的工作装,梳着齐耳的短发,黢黑而扁平的脸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神情严肃,一举一动都像上了发条一样刻板。当她在李志勇和呼延云对面落座时,他们觉得自己不像是被接待,更像是被接访的。 “你们找我什么事?”孙静华的语气十分生硬。 呼延云说:“孙经理您好,我们是想跟您了解一下周立平的情况——” “周立平?”孙静华想了想,“我记不起来这么个人。” 她“想”的模样太戏剧化了,以至于呼延云立刻判断出她不仅清晰地记得周立平,而且最近很为此而焦虑,但他也不想戳破:“是这样,名怡公关公司的郑总跟我们说,周立平的工作是您介绍给他的,而且还希望郑总给予关照……” “我经常给人介绍工作,而且我都会托付关照。”孙静华一句话堵了过来,“等一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如果你们想预约会场,我可以给予安排,否则的话,我很忙。”说着她站起身就要走。 “坐下!” 一直乜着眼睛看孙静华的李志勇突然吼了一句! 呼延云吓了一跳,孙静华也愣住了,不敢动弹。 “我让你坐下,听见没有?”李志勇冲椅子点了点下巴,“让你坐这儿说,你不说,那咱们就换个地方说?” 孙静华咽了口唾沫,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 “我们是干什么的,不用问了吧?”李志勇冷笑道。 孙静华点了点头。 “说,你跟周立平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跟他不熟……” “嘿!我说你不见棺材不下泪是吧,扫鼠岭那么大的案子,市里多少领导不吃饭、不睡觉盯着破案,怎么着,你想杠一把?” “不不不!”孙静华彻底慌了,“那个案子跟我可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知道跟你没关系,所以才来找你在这儿谈,而不是请你去那儿谈。”李志勇有些不耐烦,“你大小也是个公职人员,积极配合政府工作最起码的要求吧,怎么这么不懂事!给你个撇清的机会,你还生怕往自己身上糊泥糊得不够?” 孙静华连连点头:“谢谢您!谢谢您!” “得,你说吧!”李志勇道。 孙静华跟周立平认识,纯粹是出于一个偶然。 事情发生在一年前。孙静华在冬青街道有套房子,本来是出租的,谁知租户家里有事,退了房,她那阵子因为丈夫出轨心情不好,干脆就搬到这边来住了一段时间。恰好燕兆宾馆承接了一个重要的活动,她忙得四脚朝天,每天回到家都要夜里十一二点了。 这天她开车回到住处,又是深更半夜的光景,快要进小区,发现大门口被一辆胡乱停着的悦动挡了半截,她开的是一辆保时捷SUV,车身比较大,进不去,这么晚了叫人挪车也不方便,于是就把车往前开了一段,拐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把车停好后走出来时,在巷子口遇见了一伙儿流氓。 孙静华长得不好看,可是身材不错,春夏之交的时节,为了会展活动的需要,她穿着一身职业装,短裙黑丝的。这群流氓喝多了酒,正想找个女人“败败火”,一看孙静华,顿时围了上来。一边拦着去路在她身上乱蹭,一边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孙静华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儿,一开始还义正词严地叱责他们,可发现用正气压不倒他们时,就彻底慌了神儿,想挣扎着夺路而逃,却哪里逃得掉,被流氓们撕扯着推进了巷子里,她拼命喊叫着,却发现周围居民楼里仅有的几盏亮灯也都迅速熄灭,知道自己这下子在劫难逃了。 就在她被为首一个流氓脸摁在车前盖上,扒掉短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声喊:“干什么呢你们?!” 声音不大,在黑夜中却像一记突如其来的橡胶锤,又闷又狠。 几个流氓拔出了弹簧刀和甩棍,骂骂咧咧地往巷子口走,想把站在黑暗中的那个人赶走,谁知走近一看都愣住了,没人吱声。有个流氓跑回巷子,流氓头儿一边按住孙静华撕打的手,一边跟他说:“谁他妈敢来坏老子的好事儿?给丫灭了!” “老大,是那个姓周的……” “哪个姓周的?” “就是杀了好多人的那个……” 孙静华觉得流氓头的手瞬间软了下来。 “周立平?”流氓头问。 “嗯,就是他……咱们人多,要不要干他?” “干你妈干!那是真格儿的杀人狂!”流氓头骂道,“平常吹吹牛逼也就算了,别说杀人,真让你们杀只鸡你们他妈敢吗?!”说完他揉揉孙静华的屁股:“今天算你老娘们儿走运!”然后带着那几个流氓灰溜溜地走出了巷子,一声都没有吭。 孙静华慢慢地滑下车盖,坐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她想哭一场,可是又觉得自己能够幸免于难,已经很走运了。当她站起身往巷子外面走的时候,看到有个人靠墙站着。“黑暗中,我只能看出他脸部的线条很坚硬,下巴像个铲子似的往前凸着,显得特别凶狠。” 孙静华惊魂未定,又隐约记起流氓头儿说过一句“那是真格儿的杀人狂”,所以很怕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背靠着巷子口的墙,一动都不敢动,战栗的小腿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那个时间其实很短,十秒钟都不到,但她回忆起来却比自己的前半生都要漫长。 然后周立平转身走了。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孙静华才满脸泪水地逃回家去。 第二天她没敢报警,怕惹来流氓报复,只是把衣着换成像个政工干部,才敢上班去。一大早在十字路口,她凭着对脸部线条的记忆,认出了周立平——其实直到这时她才真正看清了他的相貌:小小的眼睛,外凸的下巴,坑坑洼洼的脸上,两片闭得紧紧的厚嘴唇有一种极力克制的粗野味道,反而显得更有攻击性,也许是因为他头戴小红帽、身穿橙黄两色马甲、手拿小红旗的缘故吧,看上去“挺滑稽的”。 不知道为什么,孙静华突然对这个救过自己的人好奇起来,忙完会展活动以后,她抽出工夫去居委会侧面打听了一下周立平的情况。大家的说法不一,有的言之凿凿说他就是多年前“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有的则指出警方只认定他与一起杀人案有关……但对于孙静华而言,杀一个人和杀几个人都是一样凶残可怕的,不过她总觉得欠周立平一个很大的人情,而她的工作性质恰恰决定了她要接受和偿还各种私底下的人情,并确保绝不拖欠人情,于是,当有一次郑贵请她吃饭,无意中说自己打算聘请一名司机时,她就推荐了周立平。 周立平得知她的举荐之后,表示感谢,但神情很冷淡,这倒正合孙静华的心意,反正她只是还人情而已,还完就算完,并不想和被偿还者再有什么纠葛,尤其对方又是这么一个身份复杂的人。 “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孙静华对李志勇和呼延云说,“周立平到郑贵那里上班后,我很快把冬青街道的房子又租出去,很少再去那边了。偶尔郑贵找我预定会展大厅办活动,跟周立平见过几次面,但也就是点点头而已。我跟周立平没有任何私交,你们要相信我。” “扫鼠岭案件发生前,你最后一次见到周立平是什么时候?”李志勇问。 孙静华想了想——这次是真的想——然后说:“应该是在案发一两个月前吧,郑贵来预定健一保健品公司新产品发布会的时候,带着他一起来的。” 李志勇看了一眼呼延云,意思是我问完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呼延云把身体向前探了探,问孙静华:“孙经理,假如让您给周立平一个词或一个字的评价,只能用一个,您会用哪个?” 孙静华愣了一下,慢慢地说:“我觉得他有点儿‘轴’。” “轴?” “嗯,脑瓜不灵活,一根绳上吊死那种。” “何以见得呢?” “有一次,爱心慈善基金会在燕兆宾馆开会,用金杯车从他们下面那个什么护育院拉了一车孩子来会场表演节目,散会后外面下起了大雨,金杯车去办别的事了,那些孩子们没人管,就站在大厅的角落里,望着外面发呆。本来有的孩子就患有脑瘫什么的,脸上化的妆又没人给卸,看上去跟丑八怪似的,惹得好多人笑。我自己的车放在外面停车场了,一时借不到伞,正想蹭谁的车去停车场呢,就看见郑贵的奥迪A6开过来了,停在门口,周立平从车上跳了下来,把孩子们往车里面塞,七八个孩子全塞进去了,自己才钻到驾驶位准备开车走。我上去拉开副驾的门——副驾上也坐了两个孩子——问他能不能搭我一程,他很粗暴地挥挥手说‘看不见都坐满了吗?我把他们送到护育院再来接你’!我刚关上门,他把车一溜烟儿开走了。”孙静华道,“你们说,要是没我,他哪儿来的这份工作啊,怎么这点儿小忙都不帮一下呢?怎么这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呢?我正生闷气呢,郑贵从后面走过来安慰我说,他也一样,本来让周立平开车来接自己的,人家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先把孩子送回护育院,就把他给撂在这儿了……我毕竟是周立平的引荐人啊,我还能说什么,只能陪着他苦笑……你们说,这个周立平是不是有点儿‘轴’?” 从燕兆宾馆出来,李志勇显得心事重重,明明地铁站在西边,他却闷着头往东走,呼延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直到来到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李志勇才发现走错了路,一时间满脸的眉眼又像棕熊似的在脸上挤弄成了一团。 呼延云知道他有心事,也猜到他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愁烦,却沉默不语。 站在十字路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流,李志勇揉着大鼻头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周立平……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然后他把目光投向呼延云,似乎这道题太难了,想请监考老师给个标准答案。 呼延云轻轻地叹了口气:“十年前的那个案子,我了解得不是很深……后来我问过香茗,他总是把话题绕开,我觉得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出于什么原因必须保守秘密——难道你没有直接问过香茗这个问题吗?” 李志勇这才想起了什么:“我记得香茗十分肯定地说过‘周立平不是坏人’,只是走了岔路,做了坏事,他还说‘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的旅程。有人因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为无奈而走岔了路,还有人因为奇怪的动机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听得我稀里糊涂的。” 呼延云把这番话琢磨了半天,亦觉得云里雾里,索性不去想它,拉着李志勇掉头往地铁站走,一边走一边说:“刚才你突然吼孙静华那一下,没想到还挺管用。” “嗨,这些人都是扯大旗做虎皮,蒙着自己吓唬别人,要是真被弄进局子里去,就跟姜昆相声里说的似的‘进去了还说得清楚吗’,没事儿领导也觉得你是犯了事儿,肯定会影响前程,所以我一拿出警察的腔调说话,她立刻就怂了。” 呼延云一笑:“你不是也经常跟着郑贵一起跑各种活动吗,怎么,孙静华从来没有见过你吗?” 李志勇摇了摇头:“老郑精明得很,他做公关这么多年,吃的就是一碗关系饭,最怕手下跟他见了‘一条龙’的客户——就是办某一类活动所需要的所有环节的关系人——然后自己搭上关系,再开公司低价抢他的客户、呛他的行,所以能跑的业务都自己跑,即便是见客户时需要带个人,也只带着见个别环节的个别人,绝不让他‘打通经脉’。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孙静华,不然今天非穿帮不可。” 呼延云笑道:“我觉得你这些年在体制内外这么走了一遭,对各种门道儿都能把得准脉搏、摸得清行情,很了不起啊!” 李志勇苦笑了一下:“我这不也是被逼无奈吗,要不是我那把枪被……被人给抢了,我也不至于混到只能冒充警察过过瘾的地步。” “其实我也很好奇。”呼延云看似不经意地说,“你对付孙静华显得游刃有余,怎么那天在社保中心被一个普通工作人员却搞得无计可施呢?” 恰好折返经过燕兆宾馆的大门口,李志勇长吁了一口气,指着宾馆道:“那是因为,在这里我是个外人,而在社保中心我可有个‘人质’。” “人质?”呼延云一愣。 “我妈的社保还得指望着人家给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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