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在呼延云的强烈要求下,经过市局领导特批,林凤冲给他和“专案二组”的朋友们播放了一段周立平最近一次受审的视频。

这次审讯,警方本来没打算取得什么突破,只是由于陶灼夭交代了张春阳的死亡经过,虽然没有发现周立平与此事有任何关联,但毕竟负责运尸的邢启圣在稍后被杀害于扫鼠岭,周立平有重大的犯罪嫌疑,所以需要做一次“骨肉相连”——这是警方的行话,意思是把几起看似无关但可能在时间轴上呈现承接关系的案件串到一起审一审,虽然吃起来口感不统一,但有时能咂摸出些特殊的滋味。

从视频上看,周立平的状态和刚刚被捕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只是稍微瘦了一点,穿着黄色马甲的他坐在铁栏后面,被剃过的确青头皮上已经泛起了一层黑碴,也许是重大犯罪嫌疑人放风时间少的缘故,他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这使他本来就冷硬的神情更添了一层寒气。

审讯员刚刚提到张春阳的名字,就发现周立平的神色有些不对,原本麻木的脸孔颤抖了一下,目光也不再是冰冷的直视,而是向斜下方有所闪躲,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还是被敏锐的审讯员觉察到了。

这几乎是这个遍体鳞甲、顽固不化的嫌疑人第一次显示出“被戳到了痛处”。

按照事先的布置,对于周立平这样具有丰富的受审经验且拒绝合作的嫌犯,出现任何一个豁口都要立刻集中火力发动强攻。因此,审讯员对周立平展开密不透风的审问:“你跟张春阳认识吗?”“你最后一次见张春阳是什么时候?”“说说陶灼夭跟张春阳的关系,知道多少说多少!”“据你所知,除了陶灼夭,在爱心慈善基金会里还有哪些人跟张春阳保持着密切关系?”……而周立平的态度也跟此前大相径庭,不再是那么一块顽石般地对抗,而是对每个问题都有问必答,只是声音低沉,且言辞中大量出现“嗯、啊、这个、那个”等赘语,很明显是在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下方寸大乱,甚至他在椅子上的身体也频繁扭动和更换姿势,那种“怎么坐都不得劲”的形态最能暴露出受审者内心的紧张、慌乱与不适。

前面多次围绕扫鼠岭凶案的审讯,周立平都没有过这种现象,反而在张春阳的事情上张皇失措,难道说他在前者上并无任何犯罪行为,反而在后者上有难以启齿的行径?

最近一段时间在和周立平的交锋中屡战屡败的警方,顿时士气大振,不停地加大审讯力度,几个回合下来,周立平显得疲惫不堪。最后,他满脸的横肉痉挛似的狠狠一抽,释放出了一个无奈至极的苦笑,强直的脊柱靠在了审讯椅的后背上。

“我能不能提个要求?”他说。

“你说。”

“我想见一下陶会长。”

一般来说,犯罪嫌疑人“撂了”之前提的要求,只要合理,都可以满足。但现在陶灼夭也在拘押受审的阶段,万万没有让两个犯罪嫌疑人面对面的道理,所以审讯员摇了摇头:“其他要求我们可以考虑,这个不行。”

周立平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嘀咕了一句,但似乎也没有反悔的打算:“好吧,那我就如实交代,那天晚上我离开扫鼠岭之后,确实是跑到杏雨路跟李志勇约架去了,不过半路上拐了个弯儿,办了件事。”

“什么事?”

“我把张春阳停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尸体推进冰柜里去了。”

审讯员大吃一惊:“张春阳怎么死的?谁让你办的这件事?”

“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立平停了一停接着说,“邢启圣本来醉醺醺地躺在后车座,车开到扫鼠岭下面,他突然醒了,跟我说,有个事情让我去办一下,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跟陶会长相好的那个张春阳死了,马上风猝死的,尸体就停在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停尸床上,本来他想办完眼前的事儿,自己回去找爱心医院院长李士铎开了死亡证明,再让值班工人把尸体放进冰柜的,但突然想到那些值班工人一到十一点就给太平间上锁,而他十一点前肯定办不完事,就让我跑一趟。我说我不去,一来我跟邢启圣本来就关系不好,不想替他办事;二来我是蹲过大狱的,出来后什么事儿都能干,违法的事儿绝对不干,我可不想唱一出‘二进宫’。邢启圣说他跟张春阳交情深,不忍心看张春阳死了就那么‘露在外面’,所以连哄带求地非让我去办一趟,还拍着胸脯保证,张春阳绝对是突发急病死的,我去了只是把尸体挪进冰柜,不牵涉任何刑事问题,我又说我也没开死亡证明,凭啥值班工人让我挪尸啊?邢启圣说他跟李士铎打过招呼了,再说太平间出来进去各种祭拜死者的人多了去了,那俩值班工人才不管那么严。经不住他好说歹说的,我只好同意了,他一边千恩万谢的一边叮嘱我,张春阳死了这件事千千万万不能往外传,还问我有没有什么要求,他去跟陶会长说,肯定能答应我。本来我不想跟这种人讨价还价,但是突然想起确实有个事儿,也许陶会长能搞定,所以就提了出来——”

“你提了个什么要求?”

周立平那双凶恶的三角眼,上眼皮忽然耷拉了下来:“有个原来在夜总会工作的女孩,前一段时间清查租户,离开了本市,我很喜欢她,希望能给她办个户口,让她回来……”

正跟呼延云等人围坐在电脑前看这段视频的马笑中,忍不住轻声说了“董玥”,李志勇点了点头。

审讯员接着问:“然后呢?邢启圣怎么说?”

“邢启圣一口答应下来,说这么点儿小事,陶会长一个电话就能解决,并保证我走后,他立刻就给陶会长打电话,还塞给我一百元打车钱,然后开车上了岭。我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打不到车,想反正平常这时候也要夜跑,算了算时间,怎么着十一点之前也能赶到爱心医院,就撒丫子开跑了,那天晚上风很大,但我是顺风跑,舒爽得很,我一边跑一边想,等那个女孩知道我能把她的户口办进城,不定多高兴呢,一时兴起,就给李志勇打了个电话,新账老账一起算完,开始新生活。我先跑到了爱心医院那个西南门,直接往太平间里面走——”

审讯员打断了他:“爱心医院那么大,你怎么会直接找到太平间?”

“太平间那套冰柜是进口的,有一段时间老出故障,找原厂修要花一大笔钱,爱心医院知道我在监狱学过冰箱冰柜的维修和保养,所以找我帮过忙,不信你们问李士铎去,他知道这个事情。”

“你接着说。”

“我进了太平间,把停尸间里的几具躺在停尸车上的遗体,挨个掀开蒙着的白布看了看,很快就找到了张春阳,然后把车推进里间,拉开一个空着的冰柜,把张春阳的尸体搬了进去——”

“没人拦着你,管你要死亡证明吗?”审讯员打断他问道。

周立平摇了摇头:“那俩值班工人坐在院子里喝酒呢,根本没人管我。”

这与林凤冲从太平间了解到的情况又“对”上了。

“这个情况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交代?”审讯员问。

周立平怔了片刻,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苦笑:“我想,你们早晚会查清楚我根本没在扫鼠岭犯事儿,等我放出去,就找陶会长落实邢启圣答应我的事情,反正不管邢启圣死之前有没有把我的要求带给陶会长,总之张春阳死了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关了这么久都没说出去,陶会长多多少少总要赏我一点什么吧……”

听完周立平的交代,警方非但没有感到谜团终于破解的喜悦,反而陷入了空前沮丧和迷茫的境地:沮丧是因为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花费了这么多的力气,居然抓错了人,搞错了侦查方向;迷茫则是因为这一下前功尽弃,到底谁才是扫鼠岭命案的真凶,又要从头开始调查。尤其力主周立平是杀人凶手、始终坚定不移地“查找周立平的犯罪证据”的柴永进一派,像斗输了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而林凤冲这一派也不见得有多么高兴,他们虽然一直主张不能过早地锁定周立平是扫鼠岭凶杀案的真凶,且不能把张春阳之死作为一个孤立的突发事件,但本意是主犯可能另有其人,或者虽然周立平是主犯但还有帮凶,应该全面仔细地侦办,借此打开对爱心慈善基金会全面调查的口子,却没想到周立平在此案中的角色居然如此“路人”……

也许是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柴永进和林凤冲两派观点不同的警员联合起来,希望能够找到周立平当晚并没有去过爱心医院太平间的证据,但是无论耗费了多少力气,终归是颗粒无收:停尸床的推拉杆和冰柜的把手上确实没有提取到周立平的指纹,但案发已经一周,太平间工作人员的指纹早已层层覆盖住了旧的指纹,所以这个不能算数;想调出医院的监控视频查找案发当晚周立平有无出入,可是太平间附近不安装监控视频是各大医院的通例;那两位当晚值班人员想破了脑袋,既想不出周立平来过,也想不出他没来过,但是他们终于承认,那天晚上他们酒是喝了不少,但绝对没有在没接到死亡证明的前提下,把任何一具停尸车上的尸体运进冰柜,换言之,这个世界上知道张春阳的尸体停进爱心医院太平间的只有三个人,陶灼夭、邢启圣和周立平。既然案发当晚,T-E-3冰柜的计时系统记录,只在十点五十分开启过一次,而那时陶灼夭正在机场过安检,邢启圣已死,那么就算是个傻瓜,也能推理出运尸者只能是周立平——同理可推,扫鼠岭案件的真凶可以是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唯独不能是周立平,因为他完全没有作案时间。就算他真的像呼延云推理的那样,藏在李志勇的捷达车后备厢里,当李志勇的车开到爱心医院附近时偷偷下车,去太平间把张春阳的尸体放进冰柜来制造不在场证明,也依然不行,因为天眼系统拍摄到的画面显示,李志勇开车到达爱心医院附近的路口时,已经是十点五十三分。

总之,警方绞尽脑汁,把每一种可能性都想到了,但就是解不了这个谜——周立平怎么可能在十点三十分(甚至更晚一些时候)在扫鼠岭上杀人焚尸后,仅仅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爱心医院太平间——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承认,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相信周立平的话,他早在十点多一点就在扫鼠岭的下面与邢启圣告别,一路跑着去把张春阳装尸入柜的。

也就是说,扫鼠岭凶杀案与他完全无关。

视频播放完毕,房间里鸦雀无声,特别是呼延云,眉头紧锁,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看出他内心的纷乱如麻。是的,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跟周立平正面交锋过,但居然被一个从未正面交锋过的对手打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这位心高气傲的推理者遭受的重挫。

就连一向对各种罪案的真相有着惊人直觉的马笑中,一时间也做不出判断,正在嘬牙花子,坐在他身边的郭小芬突然说话了——

“我觉得周立平说的是实话。”

呼延云猛地抬起头来,满眼的惊喜,倒不是赞同她的结论,而是觉得一个下午都傻呆呆的她,终于苏醒过来了:“小郭,你感觉好些了吗?”

郭小芬没理他:“我上午跟刘妍聊完,最大的体会就是,周立平对董玥的感情非常深,董玥的突然离开,一定让他难过极了。所以,为了解决董玥的户口,让她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回到自己的身边,周立平完全有可能去完成邢启圣交给他的任务,也完全有可能在被捕后隐忍这么久,就是不肯说出张春阳的事情,好在获释后找陶灼夭,凭借这一隐私和自己坐监的代价,讨要应得的‘奖赏’,这个动机是合情合理的——”

李志勇打断了她的话:“可是小郭,你别忘了,假如周立平一直不说张春阳的事,万一警方最后真的认定他是扫鼠岭案件的凶手怎么办?这个险冒得也太大了吧……”

“不会的。”林凤冲摇了摇头,“这几年狠抓法治建设,公安部门对刑事案件的侦查和复核工作非常严格认真,人证、物证有一点儿纰漏或不到位,都要疑罪从无,决不允许出现新的冤假错案,所以就算周立平到最后都不说张春阳那件事,那么最多延长拘留到三十七天,该放人还是会放人的。”

“所以——”

呼延云说出的这两个字,虽然吐字轻切,却犹如针刺一般,让每个人都不禁一悚,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娃娃脸上,浮动着因沉思过深而明暗不定的恍惚:“所以,我在想,为什么周立平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说出了‘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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