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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3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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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披酒红色羊绒披肩,把丰满的身体裹在一件白色的高领针织衫里,可崔玉翠还是觉得有点儿冷,抱着两个胳膊,望着坐在对面的两个人。颧骨奇高的脸孔板得十分僵硬,肥厚的嘴唇紧紧地闭着,一副刀山火海也休想叫老娘开口的桀骜样子。 她认得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两个穿便衣的警察,一个叫孙康,据说是个派出所的所长,临时被借调到专案组,另一个上嘴唇留着小胡子的姓林,官衔大一些,不过,跟她经常在酒宴上交杯换盏的人一比,可也大不到哪儿去,这么一想她就放心了。她深知,公家的每一个人都像军棋里的棋子一样,根据职位的高低而严格遵循某种规矩,只能在自己的“属性”里进退,而不能有丝毫的逾越,在很大程度上,自己作为受审者比这些审讯者的权力还要大、可以使用的手段还要多,因此——看你们能把老娘怎么样! “崔玉翠,该说的话,我们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既然你一直是这个态度,那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孙康说完,对林凤冲轻声道,“交给老马吧?”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在静谧的问讯室里,还是十分清晰地传进了崔玉翠的耳朵。 林凤冲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崔玉翠打了个哆嗦。 不要怕,她想,她对自己说,他们绝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何况是对我一个女人……只是,那个“老马”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孙康起身,打开门,对着楼道里喊了一声“老马”,接着,一个笑嘻嘻的家伙钻进了屋子。 是他?! 崔玉翠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嘴巴有点儿歪的矮胖子,想起了他在不到半秒的时间从嬉皮笑脸变成凶神恶煞,想起了那盆漂着一层红油的滚烫的冒菜,想起了被整整一盆冒菜扣在脸上而在地上打滚嘶号的厨师老包,甚至想起了老包的鼻梁骨被他一膝盖撞成粉碎性骨折的咔嚓声……他不是被停职了吗?据“内线”打听到的消息,他也不是扫鼠岭案件专案组的成员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像一只受到刺激的毛虫,蜷了蜷身体。 “交给你了。”林凤冲起身就往外走。 马笑中拉住孙康,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在他手里:“我还没吃晚饭呢,你到楼下给我打包一份儿冒菜来,要特辣的。” 等他俩都走了,马笑中把门关上。 转过身,他把椅子从桌子后面拖拉到崔玉翠的对面,坐下,笑着说:“崔姐,有日子没见您啦,怎么瘦了?” 崔玉翠不敢说话,可是屋子里的空气让她连“不敢说话”都不敢,脸上强挤出笑来:“老马……兄弟,你看,最近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连饭都吃不下,连觉都睡不好,可不就瘦了……其实这个案子跟我真没什么关系,我在护育院里的职责是跑外口儿的,外场的事儿要靠我撑着,内部管理啥的,邢启圣一向把得很死,不许别人插手……” 马笑中就那么歪着个肩膀靠在椅背上,看她唾沫星子横飞,直到她讲完才懒洋洋地问了一句:“那个谁,小池,池凤丽,有男朋友没?” 说着隋唐,问了孟良,这道儿是哪儿扳岔的?崔玉翠一时脑子没转过弯儿来,眨巴了半天眼睛才说:“我不大清楚啊,好像……没有吧。” “不会吧!”马笑中扬了扬短粗的两道眉毛,“她牌儿那么靓,我不信没人睡——呃……不是,没人追。” 崔玉翠还是没想清楚他把话题转到池凤丽身上是因为什么,但既然他愿意问这么个跟扫鼠岭案件毫无关系的问题,终归是给自己松了松压。崔玉翠暗自长喘了一口气,跟他说起池凤丽平时多么喜欢出入风月场所,身上穿的肩上挎的脖上挂的脚下踩的都是名牌,喜欢去哪些饭店最爱点什么菜……马笑中听得津津有味,崔玉翠突然问道:“怎么着,老马兄弟,你是想要泡她?我劝你可别起这个念头,那可是个多少金子都填不满的坑啊!” 听完这话,马笑中有些沮丧:“妈的,当警察的最怕碰上这路女人,开局是捕快,最后成乞丐……可是您看我,啷个当的也三张多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一到半夜就抱着枕头挠墙,这么下去早晚不得成变态啊!” “老马兄弟,你听老姐姐一句劝,甭找对象,找对象图什么?玩玩儿还行,可千万别奔着结婚去……结婚有啥好的?我结过婚,后来离了,不结婚的分手叫分手,结了婚再分手那就是分尸,没意思,没劲,没劲透了!”崔玉翠说。 “我知道,没办法,家里老妈催得紧啊,一天到晚跟我提抱孙子,我跟她说:看守所里的孙子比哪儿都多,哪天我给她带俩回家来让她抱,嘿,老太太拎着擀面杖追了我半条街……”马笑中说完,崔玉翠不禁笑了起来,覆盖着浓重脂粉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无数道粗纹。 “对了。”马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您是有个儿子吧?小学还是初中?” “小学六年级。”崔玉翠叹了口气,“明年小升初,要命的裉节儿上。” “小学六年级,十二岁……”马笑中掰着指头一算,“哎,那不是跟赵武一样大吗?” 一句话,让崔玉翠从头寒到脚,她呆呆地望着满脸堆笑的矮胖子,才知道对方扯了半天闲篇,根本不是忘了主题,而是将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松了松,恢复弹性,以便在下一次的扼杀中,一下子把自己的脖子卡断! 就在这时,哐哐哐,有人敲门。 马笑中站起身,打开门一看,是孙康,提溜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有一个米黄色的圆形外卖餐碗,斜插着筷子和餐巾纸:“老马,你要的冒菜。” 马笑中一手接过袋子,一手去托餐碗的底,饶是隔着塑料袋,他还是被烫得骂了一句脏话。 转过身,他重新关上门。 然后插上了插销。 他把塑料袋放在桌子上,取出外卖餐碗,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麻辣气味儿顿时充溢了这间小小的问讯室。接着,他掰开方便筷子,擦了擦木刺儿,用好几层餐巾纸托着餐碗的底,在崔玉翠的对面坐了下来。 先是指尖,然后是手掌,接着是两条胳膊,最后整个身体都忍不住瑟瑟发抖……望着那碗冒菜,崔玉翠满眼的恐惧和绝望。 马笑中却好像没看见一样,用筷子夹了一块血旺,放进嘴里,又被烫得龇牙咧嘴地拿了出来,一边吹一边对崔玉翠说:“您家儿子十二岁,赵武也是十二岁,将心比心,您家儿子要是今天晚上被人活活勒死了,扒光了衣服扔在某个废弃地铁站的隧道风亭里焚尸,您会怎么想?您去学校问,我儿子怎么死的?副校长把手一摊说我不知道啊,我在学校里是负责跑外口儿的,这个案子跟我真没什么关系,你看我最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都瘦了,您肯定要剥她的皮抽她的筋敲碎她的骨头剜了她的心吧?当然赵武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死了都没人管,可孤儿也是人,刑法上可没说孤儿、残障儿就可以被人往死了弄而没人管,不但如此,出了这种事,政府还要往严了管!为什么?因为政府就是负责给老天爷造的孽打补丁的!” 说完,他把那块血旺塞进了嘴里,嚼都没嚼,就吞进了肚子。 浮着一层红油的碗里,蒸腾起热气,笼罩住了马笑中的胖脸。 “从我进门开始,我就知道你在想,这矮胖子不是停职了吗?怎么又来审我了?对啊,没错,实话告诉你,我是被停职了,可是调查结果出来了,是那个厨师先向我发起攻击的,我是在依法处置的过程中,失手造成丫面部重伤的,所以我可以不负任何刑事责任。你别以为政府偏心眼儿向着我,咱们人民政府最公道最讲良心了,法比天大,可是有些事儿,比法和天加在一起还要大!”马笑中又夹了一大筷子毛肚,填进嘴里,一口糙牙嘎吱嘎吱嚼着,嘴唇往外直溢红沫子,“一群没爹没妈的孤儿,一个个从出生开始就被各种病痛折磨得死不死活不活的小娃娃,丫居然把泔水给他们吃,丫居然把泔水给他们吃!牛逼丫一辈子别从医院出来,不然我还要找几个兄弟,半夜打折丫的狗腿!” 说到这里,马笑中突然说不下去了,望着天花板,巨大的喉结使劲吞咽了两下,然后低下头,一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崔玉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崔玉翠望着他托的那碗冒菜,已经被吓得满脸泪水,抽噎不止。 “姓崔的,那些孩子是怎么死的?”马笑中把粗壮的脖子往前探了探,狞厉的脸孔投射下巨大的黑影,覆盖在了已经缩成一团的崔玉翠的身上,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只问你一遍。” “我说,我说,我都说……”崔玉翠一边哭一边说,“邢启圣早就糟蹋过那些孩子,不光死的那几个,其他的孩子也都被糟蹋过。他不是人,他疯起来真的不是人,变着花样折磨那些孩子。孩子们流血,喊疼,有几个聋哑的哭都哭不出来,特别是那个五岁的,叫李颖的脑瘫孩子,每次完事就缩在床上呜呜呜地叫一夜,像条小狗似的。我也劝过邢启圣,差不多就行了,他说没事儿,根本没人管。他就是有点儿怕周立平,好像是赵武跟周立平说过什么……扫鼠岭那案子发生的前一天,他又强奸了那个李颖,据说几个孩子实在受不了了,赵武算是孩子们的头儿,一直当着大哥哥的角色,他把李颖和另外一个名叫董心兰的女孩勒死了,然后自己在暖气管子上吊死了……第二天早晨,保洁张阿姨发现了,报告了我和邢启圣,邢启圣让我和张阿姨千万不要往外说,他自有办法……” 屋子里静悄悄的。 马笑中在崔玉翠的对面坐了很久很久,慢慢站起身,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林凤冲和孙康,已经通过监视器听到崔玉翠供述的他们,神色严峻。 “辛苦了。”林凤冲拍拍马笑中的肩膀,“去休息一下。” 马笑中点了点头,往楼道的另一头走,走到半路,突然站住,猛一拧身,飞奔到问讯室门口,一碗冒菜就砸向了崔玉翠! 崔玉翠一声尖叫,把身子一闪,总算没被砸中,但砸在墙上的冒菜还是溅了她一身红油点儿,吓得她魂飞魄散,又哭又叫。 马笑中指着她,指尖颤抖,嘴里反复咒骂着什么,但用力克制住了声带,所以没有出声,脖子上绽开一道道青筋,每一道都像将要爆裂一般鼓胀,赤红的脸上,五官俱已扭曲变形,仿佛一盆炽热的烈火在燃烧! 孙康跟他相识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这样愤怒过,抱着他一边往楼道里拖,一边低声说着“老马,老马,你冷静一点儿,你冷静一点儿”! 来到楼道里,马笑中靠在墙上,慢慢地蹲了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以至于上下牙齿“哒哒哒哒”磕得山响,如堕冰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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