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鬼城。”肖春华指着正前方说。

遮天蔽日、层峦叠嶂的铅灰色楼群,像是地壳运动拱出的大片群山,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了地平线上。楼群方圆几公里连一棵树都没有,放眼望去就是铅灰色的一大坨,因为烂尾的缘故,所有的围墙都残垣断壁,所有的沟壑都没有填平,所有的土堆都尘舞沙扬,所有楼座的底层都开膛破肚一样洞开着四四方方的豁口,因为没有安装玻璃,一座座楼体上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窗口,看上去好像一个个巨型的蜂窝,当狂风吹过时,里面发出蜂鸣般震耳欲聋的嗡嗡声,听来令人胆寒。

途胜沿着一条布满碎石子和土坷垃的道路缓缓向前开去,巨大的楼体遮住了本来就稀薄的一点儿阳光,因而在眼前展开了一条笔直的阴森。两旁的墙面尿迹斑斑,地面开裂的缝隙里长出了一些杂草,偶尔飘过几只黑色的垃圾袋和几条白色的卫生纸……车子开了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一个人、一条狗、一只鸟,甚至连一个鬼影子都没见到,也许是过分静谧的缘故,一个空易拉罐骨碌骨碌滚过,声音大得像擂鼓似的。路口的红绿灯全都是灭着的。便利店、报刊亭、警务室也都空无一物,完好无缺的玻璃窗竟比打碎了还要瘆人。马笑中怀疑自己来到了纪录片《人类消失后的世界》之中,竟有些心慌,直到在一个履带都锈烂了的挖掘机后面,看到了一群把头发染成红色、黄色或紫色,挂着骷髅项链,穿着黑色皮衣,蹲在地上抽烟的流氓,他的心才稍微踏实了一点儿。

也许正是因为他分神的缘故,身边的杀马特突然抠开车门跳下了车,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又撑着地站了起来,朝那群流氓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沈爷,沈爷!救命啊!”

马笑中骂了一句,也跳下了车。

流氓中站起一个瘦高的男人,虽然只有四十出头的模样,却头发花白,他的脸盘很圆,戴着一副普普通通的眼镜,看上去像个文质彬彬的文人,只在咧嘴一笑的时候,暴出一口被烟熏得黄黄的坏牙,使得那笑容也显得格外残忍。当杀马特跑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一把扽住了手铐上的链子,疼得杀马特一声惨叫,而他却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你勒的这是什么新首饰啊?”

“这人是个警察,抓我,还打我!”杀马特指着正在走过来的马笑中说。

蹲在地上抽烟的流氓们都站起身,恶狠狠地瞪着马笑中,一个个的满脸杀气。

“黑瓢儿?”马笑中指着姓沈的,低声问身边的肖春华。

肖春华摇了摇头:“这人是‘鬼城’的老大,一向还算规矩。”

这时郭小芬也下了车,有个流氓见她长得漂亮,吹起了下流的口哨。

姓沈的看了马笑中一眼,虽然通过他走路的架势,确信他是个警察,但又觉得他有些邪性,所以犹豫起来。

马笑中走到姓沈的面前,一把薅住杀马特的头发,把他像小鸡子一样拎过来,然后掏出钥匙,给他打开手铐,又重新把他推给姓沈的。

这是一种给面子的表示。姓沈的自然懂,掏出一根烟给马笑中点上,马笑中嘬了两口,点点头,俩人走到远离众人的一个墙角单聊起来。

“我们这儿不欢迎你。”姓沈的说。

“办完事儿我就走。”马笑中说,“你们这儿有没有个名叫董玥的?”

姓沈的显然是没听过这个名字,朝人群招了招手,叫过一个满脸脂粉涂得比屁股还白的伪娘:“有个叫董玥的,在咱们这儿么?”

“刚来的,开工没多久。”那个伪娘忽扇着长睫毛说。

“我们找她有事儿。”马笑中盯着姓沈的说,“半小时,谈完就走——你可以在旁边听着。”

姓沈的点点头,对伪娘说:“带路。”

直到走进这个巨大的蜂窝里面,马笑中才发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因为是烂尾楼,既没有电,也没有电梯,不管多少层只能拾级而上,水泥台阶却连扶栏也没有,走在上面颤颤巍巍的,一个不小心就会坠到一层的洋灰地上摔个粉身碎骨。下面几层都是空的,爬到六七层的样子,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儿,又骚又臭还有点儿馊,好像是把屎尿混合在一起封存了一个夏天后散发出的,闻之令人作呕,伪娘和姓沈的习以为常,往平层里面走,马笑中他们跟在后面大皱眉头。

这一层的所有毛坯房屋都没有安门,仅有少数几间拉了布帘或挡了块木板,但窗户上都钉着半透明的塑料布,被风一吹,鼓起老大一个包,好像每个窗口外面都扒着个孕妇似的,本来今天光线就不好,再这么一遮挡,显得特别阴郁。屋子分成不同的功用,又因为不同的功用而聚集着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有的在摆满小食品的屋子里骂骂咧咧地讨价还价,有的围在棋牌桌旁噼里啪啦地搓着麻将,有的抱着笔记本电脑看黄片或打网游,有的趴在黑乎乎的被窝里摩擦下体,还有的就那么靠墙坐着挤脸上的疔疮,胳膊上满是注射的针眼。在一个放着四台饮水机和很多蓝色饮用水桶的屋子里,一个醉鬼抱着个空水桶酣睡,不时扭转身体只为更舒畅地放出一串儿响屁……从不知道哪个房间里发出突突突的响声,应该是供给这一层电力的简易汽油发电机在工作,听上去却像是更多的醉鬼在排出更多的废气,把本来就腥臊的楼层熏得愈加恶臭。

走到楼道的尽头,几个房间里不约而同地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和淫靡的呻吟,姓沈的站住了,马笑中他们也停住了步子。伪娘钻进一个屋子没多久,领出一个女孩来。她的个子不高,眉眼很好看,披着个浅粉色的针织衫,腿上穿着很性感的肉色丝袜,但由于营养不良和面色憔悴的缘故,看上去整个人像是脱了水的白萝卜。

“董玥?”马笑中问。

女孩的目光里闪烁出一丝惊恐,似乎不愿意再听到这个名字,她看了一眼姓沈的和伪娘,在他们僵硬的脸孔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所以木然地点了点头。

“咱们换个地方说话。”马笑中带着她来到一处稍远些的屋子,郭小芬和肖春华也进了去,但姓沈的没有进来,伪娘往里刚探了一步,被他一把薅出去了。

“我们是公安。”马笑中给她出示了一下警官证,“你不用怕,我们只是想找你了解点儿情况……周立平这个人,你还有印象没?”

本来黯然的眼睛里,突然闪烁了一下光芒,董玥点点头:“他……出什么事儿了?”

“是这样,大概你也知道,他因为十年前的一宗连环凶杀案坐过大牢,但是最近我们调查发现,他很可能是无辜的。在走访中我们得知,最近这一年你跟他走得比较近,所以专门找过来,想向你详细了解一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希望你不要有任何顾忌,实话实说,这样也便于我们全面掌握他的情况,该给他平反就给他平反,相信你也不希望他一辈子都背着个黑锅吧。”

这套说辞是马笑中和郭小芬商量好的。扫鼠岭的案子虽然闹得很大,但由于警方对媒体报道的控制,并未成为舆论关注的热点,估计董玥不可能知道周立平的被捕。为了减轻她的心理压力,干脆给出一个比较“正面”的讯问理由。

听完马笑中的话,董玥愣了很久很久,嘴角浮起淡淡的一笑:“要是……要是早一点儿,该多好。”

“什么早一点儿?”马笑中一头雾水。

董玥没有继续往下说。

郭小芬却听懂了她的话:“你是说,周立平因为自己曾经是杀人犯的身份,怕连累你,没有跟你在一起,可是等你已经离开他了,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董玥望着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郭小芬神情凄怆地说:“别在意,人这辈子就是不停地和自己喜欢的人错过……”

一句话,董玥的眼睛里就泛起了水光:“从我第一次见到他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他把我妹妹从护育院里带出来,让我们姐妹团聚。我在夜总会工作,被人揩油占便宜,他帮我出头,别人知道他以前坐过牢,是重刑犯,都怕他怕得要死,也就没人再敢欺负我,他知道我喜欢他,但跟我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从来没有不规矩过……他那么善良、那么正派的一个人,怎么能是什么连环杀人犯呢?”

“他跟你聊过十年前的案子吗?”郭小芬问。

董玥点了点头:“有一阵子,我觉得我对他像一团火,他对我总是一块冰,就生气了,不理他,手机不接,微信拉黑,可是又天天盼着他来找我。本以为他那么一个硬邦邦的性格,最后还是得我主动联系他呢,谁知道两天联系不上我,他就急了,跑到夜总会来找我……大半夜的跟我在街头讲了好多好多以前的事情,可是我听不大懂,我问他既然不是连环杀人犯,为什么当年要主动担那么个罪名?他说那会儿高中快要毕业了,估计自己考不上大学,也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姨妈要把他赶出去,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对前途特别失望,总觉得活着没意思,就想自暴自弃,最好能有个救人的机会死了才好呢,结果正好遇到那么个事儿,为了那个女孩的名声,脑子一热就扛下来了,就这么简单,也没太多考虑后果……我问他,现在十年过去了,为什么不去公安机关说明情况呢。他说当年西郊那个案子很大,一旦翻案,肯定会有好多媒体报道,对那个女孩不利,那个女孩刚结婚,过得挺好的,再等等吧。我一下子生气了,我问他是不是还喜欢那个女孩,他呆呆地望了我好久好久,才说‘不是’,就这么两个字,他说得认真极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真正喜欢的是我……”

董玥侧过脸,抹了一下眼睛,接着说:“我直接问他,既然你不再喜欢她了,为什么对我总是那么不好,他又说了个‘不是’,就不吭声了,我心里那个气啊。当时在一座大桥上,我背过身看着远处,不理他,也不说话,那天晚上风挺大的,我眼睛被风一吹,不知怎么就哭起来了,他一下子慌了,跟我使劲解释:说他坐了八年牢,想明白了很多事,人这辈子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有定数的,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坐牢那会儿,他天天盼着出来,等出来了发现外面的人大多也不过是困在另一种笼子里动弹不得,‘早高峰的地铁比牢房还臭呢’,所以他变得对啥事都没想法了……这时,我们站的大桥不远处,有一座铁路桥,正好开出一列出站的火车,绿皮车,咣当咣当开得很慢很慢,看着那列火车走远了,我说你就不怕我有一天坐着火车走了,就不回来了,他在后面轻轻揽住我的肩膀,说不会的,不管我走到哪儿他都会来找我的……我离开之后,一直等着他来找我,可他没有来,再也没有来……”

一种悲伤的情愫攫住了郭小芬的心,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马笑中赶紧对董玥说:“你离开后,他真的跟你一点儿联系都没有吗?”

董玥摇了摇头:“没有短信,没有微信,也没有打来一个电话,我想可能就这么结束了,就像我离开一样,突然一下子,就走了,就跟过去待了几年的地方告别了……其实我一直在挂念他,担心他……”

“担心他?”马笑中冷不丁抓住了要点,“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你担心他什么?”

“那阵子,就是我离开前一段时间,他总在我面前骂一个姓邢的,说那人是个人渣,应该千刀万剐,我问他到底姓邢的怎么得罪他了,他也不说,就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那么一坐,驼着背,眼神直愣愣地发呆很久,特别愤恨又没办法的样子。我突然想起,我妹妹所在的那个护育院的院长姓邢,当初为了把我妹妹继续留在护育院,我可没少求他,打了好几份工,给他塞了好多钱……我赶紧问周立平,他骂的姓邢的是不是那个院长啊,那个院长是不是对我妹妹做了什么。他赶紧安慰我,说根本不是一个人,让我别胡思乱想,我还是怕,他拍着胸脯大声说‘有我在,谁敢碰你妹妹一根指头’,我才放下心来。”

“后来呢?”郭小芬问。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闷闷的,不爱说话,只是有一次,他好几天没出现,再次见到我的时候,满脸疲惫。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去找一位朋友,走了很远的路,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他还有个朋友,他说那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朋友,一个特别智慧的人,当年他被捕后,所有人都说他是连环杀人犯的时候,只有这位朋友尽全力替他辩白,最大限度地帮他缩短了刑期,后来他坐牢的时候又来探望过他,如今他遇到了很苦恼的事儿,希望找到这位朋友,问问他该怎么办……”

“他一点儿都没有透露,让他苦恼的是什么事儿吗?”郭小芬问。

“没有,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不想说的时候,你拿根棍子都撬不开他的嘴的。”董玥想了想说,“不过,他倒是跟我说起过一篇高中作文……”

“高中作文?”

“嗯,他说他上学时写过很多作文,但就那篇他印象最深,是写春游的,别的同学写的都是春光多么明媚,游人多么高兴、花朵多么娇艳,只有他写的是夜里的公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花瓣洒了一地,没有人看到它们是怎样凋零的,但那种‘黑暗中绝不自怜的决绝’才是真正的美……然后,他问我这篇文章是不是写得很中二,我说有点儿,他就大笑起来。那是我认识他以来看到他唯一一次大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笑声里我听不到一点儿开心,只觉得他的心里难过极了,悲伤极了……”

结束了谈话,准备离开“鬼城”的时候,董玥把马笑中、郭小芬和肖春华一直送到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太阳不见了,阴沉如铁的天空刮起了北风,无形的大风宛如汹涌的波涛一般,灌进这座由钢筋水泥组成的“鬼城”,奔流过所有的街道、席卷起漫天的飞沙、穿梭过所有的孔洞,爆发出震耳的咆哮,像要把一切都统统刮走,刮不走就鞭笞、肢解、撕裂、粉碎,总之不能在这座以“鬼”为号的楼群里,留下一丁点儿生命的迹象。

他们贴着墙走到途胜旁边,郭小芬问董玥:“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去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回去还能做什么?”董玥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羞怯而凄惨地一笑,“本来我以为返乡能找点儿事做,至不济做点儿小生意赚点儿钱吧,哪知经济不景气,只好跑到鬼城这么混着,每个月还得给邢院长的账户上打过五千块钱去,再过几个月银行卡里的钱用光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郭小芬不忍,也不知道该怎么把董心兰的死讯告诉她。

旁边的马笑中倒是痛快得很:“董玥,那个邢院长因为工作上犯了错误,已经被免职了,新院长非常廉洁,你今后不用再往邢院长的账户上打钱了。”

董玥有些惊喜,又有些不敢相信:“真的假的?你们可不要骗我。”

“我们跟你非亲非故的,骗你做什么?!”马笑中把眼睛一瞪说。

“那可太好了!”董玥高兴极了,“这个世界上我最牵挂的就是我妹妹了,不过我也不是很担心,有周立平在,他会保护我妹妹的,他不会改变对我的承诺。我知道他那个人,他承诺的事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也不会变。”

她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红色。郭小芬快速转过头去,怕她发现自己眼中的泪光。

关上车门的一刹那,咆哮的风声像被剪断了一样,变得稀薄了许多,只是车身还像惊涛骇浪中的舢板一样摇晃不停。

车子开动了,直到开出很远,郭小芬回过头,看见董玥还站在街道中间,抱着瑟瑟发抖的身体望着他们。

左右两排楼座犹如冰冷粗粝的井壁,昏暗的远方犹如深不可测的井底,董玥站在那里,好像一个被扔进隧道风亭的孩子……

“等一下!停车!”郭小芬突然大喊了一声。

肖春华吓了一跳,一脚踩了刹车,途胜“嘎吱”停住了。

郭小芬跳下车,顶着风跑回董玥面前,头发被吹得一片纷乱。

董玥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回来做什么。

郭小芬把身上那件雾粉色毛呢大衣脱了下来,给她穿上,大衣暖得董玥全身不由得一颤。

郭小芬把大衣上的扣子一个一个系好,菱形的水晶扣子系进扣眼有些不易,但一旦系好就特别紧实,可以挡住一切寒风……这么一直系到最下面一个扣子时,郭小芬蹲下身子,跟上面的扣子一样系紧。

——小董蹲下身子,给她妹妹系好最下面的一个扣子,叮嘱道:女孩子最怕冻,所以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要系紧,小腿也不能冻到,记住啊。

全都系好了。

郭小芬站起身,轻轻说了一句“再见”,就跑回途胜车,关上车门,车子重新开动,这一回它越来越远,再也没有停下,再也没有回头。

董玥转身往楼里走去,可是没走出几步,她就慢慢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抱住膝盖,失声痛哭,她哭得那么伤心,好像一个再也见不到姐姐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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