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3

扫鼠岭  作者:呼延云

“在想什么呢?”直到郭小芬在对面坐下,刘思缈才回过神来,她望着郭小芬,觉得她跟往日好像有些不一样,虽然她的穿着得还是那么可爱,笑容还是那么妩媚,但神情没有了昔日作为一位新闻记者在工作重压之下掩饰不住的紧张,明亮的双眸放出的光芒也没有了总在观察和刺探什么的尖锐,而是显得泰然、温柔,甚至还有一些娇羞,在头顶那盏七彩琉璃灯的照射下,她的面颊像喝醉了一样微微泛红……

刘思缈使劲看了她几眼:“小郭,你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就知道瞒不过你。”郭小芬咬着下嘴唇,微笑着从斜挎小方包里拿出了一张红色的卡片递给她,“那啥……我下午去领了个证。”

当看到金光灿灿的“结婚证”三个字时,刘思缈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翻开,看到郭小芬和马笑中的合影时,更是半天合不拢嘴巴,好一阵子,她才如梦初醒一般,绽开了郭小芬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而且充满欢欣的笑容:“太好了,小郭,祝贺你和老马,祝福你们!”

郭小芬不好意思地把两只手夹在腿弯弯里:“你瞧马笑中那个德行样儿,拍结婚照时,摄影师告诉他不要笑得那么傻,他说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改正,被我狠狠掐了一把!”

“好啦,好啦,这回老马算是修成正果了,不过,我看将来少不得被你修理——你可千万别手下留情。”刘思缈笑着说,“对了,婚礼什么时候办?”

“这个,我们还没商量好办不办呢……”郭小芬嘟起小嘴,“我其实不大想办,可是老马非说婚礼有振兴民营经济的作用,政府的号召不能不响应”。

“要办!要办!”刘思缈说,“别看一场婚礼办下来,又累又折腾,但这可不是走形式、走过场,而是当着所有亲友面儿做了一次‘公证’,这对新郎是个约束,对新娘是个保护,老马嘴上胡说八道,其实他可比你明白多了。”

“没想到思缈你看得这么透彻啊!”郭小芬笑着说,“那你自己呢?”

“我?”

“对啊,你、你打算什么时候也像我和老马一样,找个人领这么一张证件?”

刘思缈的神情不禁有些黯然,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笑得很勉强:“我这辈子,恐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一时间,两个朋友陷入了沉默,安静的咖啡店里,原本袅袅的韩语歌曲有些清晰,在钢琴和黑管的伴奏下,吟唱着百无聊赖的寂寥。

“思缈,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郭小芬望着她说,“过去的事,过去的人,该忘记就忘记了吧,你还这么年轻,应该给自己、给别人一些机会……有时候,我们为一个人等待、守候了很久很久,到头来才发现,其实我们等待和守候的只是自己的那份孤独:对于被等待的人而言,没有意义;对于我们自己悄然流逝的青春,同样没有意义。”

刘思缈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美丽而哀伤的眼睛,很久很久,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才慢慢地说:“我只是不想妥协。”

“谁又不是妥协呢。”郭小芬低声说,“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一边成长、一边妥协的过程啊。”

“那么,这个呢……”刘思缈伸出手,指尖指向了桌上那纸结婚证,“也是妥协?”

“也是。”郭小芬平静地说。

也许是没有想到她的回答是如此果断和坚定,刘思缈一愣。

“你知道的,我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不是老马,我也等了他很久,但他心里真正爱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郭小芬望着刘思缈说,“扫鼠岭上一把火,把咱们这些老朋友们重新聚在了一起,我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在改变,有的成熟了、有的沧桑了、有的憔悴了,还有像我这样……说好听叫清醒,说不好听叫世故吧,我不再奢望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不再向往能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生活,我只想有个家、有个窝、有个爱自己的人,好好地、踏踏实实地、不被人打扰地过我们的小日子,这就够了,足够了……”

说到这里,她的双眼浮上了一层水光。

刘思缈端起茶壶,给她的茶杯续了一些水,然后将茶杯慢慢地推到了她的面前。

郭小芬喝了几口水,咳嗽了两声,又用力清了清嗓子,把跟马笑中一起去省城寻找董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结论:“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走访和调查,我认为周立平是一个好人,一个正派的人,从十年前到现在,一直都是。至于为什么他走上了这样一条的道路,我只能说,就算他行走的方向只有他一个人,但真正逆行的人,不是他。”

刘思缈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对了,思缈,我要跟你说一句对不起。”郭小芬说,“你委托我写的那篇调查报道,我可能无法完成了,一来,假如真的要办婚礼,我最近可能要做很多准备,未必抽得出时间和精力;二来……当我自己改变了方向的时候,我没有勇气书写一个继续朝那个方向执着行走的人。”

“没关系的。”刘思缈微笑着说,“对我而言,你已经完成了我托付的事。”

“啊?”郭小芬有点儿不明白。

“归根结底,我只是想证明,香茗当年没有看错人。”

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她们刚刚走到电梯口,一个虎头虎脑的三岁小男孩就撞在了刘思缈的身上,他的妈妈直跟刘思缈道歉,小男孩却不管不顾地一边大喊着“姐姐”,一边冲到了早教中心门口,给一个拿着张大画纸走出来的女孩子来了个熊抱,女孩子大笑着搂住弟弟喊他的外号:“臭破弟,你怎么来啦?”她的鼻头和脸蛋上挂着橙色和红色的颜料,笑起来好像点亮了一盏小橘灯,又好看又可爱。

郭小芬突然想起,上一次到这里来,她见过这姐弟俩。当时,那个“臭破弟”坐在早教中心的象鼻子滑梯上不敢下来,穿着粉色夹克的姐姐大声鼓励他要勇敢。

刘思缈却注意到了小女孩手中那幅水彩画,画的是一座直挺挺的、好像烟囱似的高楼,三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朋友坐在楼顶,望着天空,但是当小女孩把刚刚完成的画作拿给弟弟看完,接过来重新捏在手中时,画纸倒了个个儿,三个小朋友的头都朝下,而且那座高楼,很像是一口深深的、嵌入地底的隧道风亭……

“小郭,你还记得吗,扫鼠岭案件刚刚发生时,我急于破案,怕引爆公众舆论危机,而你说不会,因为死掉的三个孩子都是出身社会底层的残障儿,作为社交媒介主要用户群的中产阶级,对这样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不会有持续关注的热情,现在看来,你是正确的。”刘思缈低声说,“市局新闻处那边的舆情显示,公众对这一案件的关注度一路走低,现在已经降至冰点了。”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新年了,接着是春节,到那时,一片欢声笑语,谁还会记得那几个死掉的孩子……”郭小芬难过地说,“其实,不要说他们了,就连我,现在都回想不起那三个孩子叫什么名字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没有人会再记得他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一瞬间,刘思缈的头颅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其实自己也记不大清那三个孩子的姓名了……坐着滚梯一直往下走的时候,她使劲地想啊想的,直到走下滚梯的时候,还是没有想起来。

走出远洋时代广场,郭小芬叫了辆车。等车的时候,二楼的那家早教中心又放起了那首好听的主题歌,有许多正在里面参加合唱培训的孩子大声唱着:

小鸟说山顶的白雪悄悄化了,河流在叮咚唱着歌谣,奔跑的小鹿眼睛真漂亮。森林的花儿起得真早,春天的风儿暖得刚好,叶子在枝头向太阳问声好。

孩子们的声音虽然不够整齐,但是清脆而响亮。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听了一会儿,都有些出神。这时,郭小芬的手机响了,她叫的车到了,就停在不远处的路边,她一边往台阶下面跑,一边跟刘思缈挥手再见:“回头我给你发婚礼的电子请柬,你可一定要来啊!”刘思缈点着头大声答应着:“我一定去!”

望着车子远去,刘思缈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有些伤感,又有些惆怅,就在这一瞬间,她觉得扫鼠岭案件已经结束了,虽然真相没有破获,虽然真凶没有抓到,虽然一切一切看上去都没有个结束的样子,但是,没有结束也是一种结束……

没有结束也是一种结束。

松鼠说我家的松果味道最好,熊猫在树下伸个懒腰,一看到竹子就走不动了。大象在河边洗着澡澡,鱼儿在水里吹着泡泡,彩虹在天边笑成小酒窝。

孩子们的歌声充满了快乐,他们歌唱着童话一般美好的世界,歌唱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童年,歌唱着无限憧憬的未来和明天。听着听着,刘思缈想起了不久前在微信上看到的一篇刷屏文章,标题好像是“找到幸福的唯一办法,就是你不断想象幸福的样子”,虽然她一向很讨厌这种鸡汤文,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她望着商厦大堂的灯光将自己投射在地上的一泓长影,忽然觉得那篇文章所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幸福是忘记,是妥协,是与众同行,是放声合唱,是不断想象幸福同时不去关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是该结束时果断结束而不再计较结束本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把手揣进亚麻色风衣的兜里,走下台阶,一边往回家的路上走,一边跟着楼上飘来的童声轻轻哼唱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双肩第一次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就连脚步也随着歌声而变得轻盈:

太多太多的欢笑,太少太少的烦恼,好多好多梦想去实现,好多好多的伙伴,幸福有你的陪伴,让我们一起把梦去实现。

走出了很远很远,在十字路口时,合唱的歌声已经听不见了,但她还在兀自哼着那首歌。不知道为什么,哼着哼着,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三个孩子的名字:赵武、李颖、董心兰。这一下,记忆就跟开了闸似的,她想起了他们被烧焦的小小尸体,想起了他们仅仅在照片上留下的模样,想起了他们平时吃的泔水还有装泔水的方便面“餐盒”,甚至还想起了他们的年龄:十二岁,九岁,最小的一个是五岁。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不是有太多太多的欢笑、太少太少的烦恼,是不是应该也有好多好多的梦想去实现呢……

想着想着,绿灯亮了,她没有动,一直这么站着,直到红灯亮起,不久,又是绿灯,又是红灯,又是绿灯,又是红灯……

来来往往走过十字路口的人们,好奇地望着那个一直站在红绿灯下面没有过马路的姑娘,不知道她为什么满脸都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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