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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风景的早间首班车煞风景的早间首班车 作者:青崎有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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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朝气满满。 朝气是强势的,只要被那柔和的光照射,无论多么无聊的景色也会变得静谧、平和、令人舒畅。横枪线·鹑谷站这里也不例外,从脏兮兮的椅子到生锈的自动售货机,从悬挂防盗摄像头的立柱到漏雨严重的铁皮房顶,一切都被朝气所吞噬。 气温尚未回升,虽已到五月中旬却还是冷飕飕的,站台上空无一人。初升的阳光与地平线呈锐角照射进来,盲道地砖被映得熠熠生辉。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麻雀叫声和不知哪条路上的车辆行驶声。这是个美丽的清晨,美得让人想举起照相机四处取景。是个貌似会出现在广播体操歌曲中的、充满希望的清晨。 如此美好的清晨,我却困得不得了。 我从站台尽头的楼梯下来,晃荡着书包走进站。来到一号线这边刚好正对车门的位置等待。现在是早上五点三十分。距首班车到站还有五分钟。我不时打着哈欠,打发这段短暂的时光。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开往啄木町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 自动语音播报打破了寂静,一列灰蓝色八节车厢编组列车驶近,一号车厢率先滑进站台。七号车厢停在我面前。 这是五点三十五分发车的下行首班车。 车门开启,我走进车厢。 横枪线是位于郊外的私营铁路,所以乘客并不多,座位总是空荡荡的。首班车就更不必说,座位有的是。我边这么想边环视七号车厢,发现座位确实空空荡荡的。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有一名乘客。 那是个女生。右偏分黑长发。书包放在身边,她既没有刷手机也没看书,把手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地坐着。衣服是朴素的制服上装,就是我所在高中的。她也注意到了我,二人对视。 我们是同班同学。 平时没怎么搭过话的那种。 “……” 身后车门已经关闭,退路被切断。 我不知如何是好。在电车中碰见关系微妙的熟人,再也没有比这更尴尬的瞬间了。而且还是在首班车里二人独处。无视吧?可刚才已经对视了。搭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加藤木同学。” 她叫我了。 “……早啊,煞风景。” 我也叫出了她的姓氏。煞风景就是她的姓氏。因为很少见就记住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或许她也不知道我的。我们的关系仅此而已。 “够早的啊。” “你不也是?” “要坐吗?” “啊,嗯。” 我稍稍迟疑了一下,在她左边空出两个人的位置坐下来。电车启动,从鹑谷站驶出,我从车窗看到自己刚走过的台阶从右侧接近,又马上向左侧远去。这之后电车会经停五个站台,大概二十分钟到达终点“啄木町”,我们的学校就在那一站。 “煞风景,”我小心翼翼地跟她搭话,“这可是首班车啊。” “我知道啊。” “现在可才五点半啊。” “准确地说是五点三十六分。” “七点半才能进校门,八点四十早会。你怎么这个时间在电车上?” “这句话我还想原封不动问你呢。” 从名字就能看出,煞风景是位毫无亲切感的少女。 她五官端正,玻璃弹珠般的眼瞳令人印象深刻,但总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的变化。这种表情的匮乏,与其称之为酷,倒不如说更像是空虚。自带令人敬而远之的气场,所以朋友也并不多。据我所知,她和一个叫叶井的女生关系很好,但那个女生好像受了伤,五月黄金周假期后就没再来上学。所以最近煞风景在班里似乎被孤立了。 我并没想躲着她。但说实话,想到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都要跟她在一起也挺发怵。真是的,她为什么这么早去学校啊?且慢,仔细想想,她这是“去上学”吗?还有其他可能。比如昨天去别处玩时没赶上末班车,所以只能等首班车,上车时又不巧跟我碰上。也就是说她根本不是要去啄木町,而是想回家先小憩一下,校服也还是昨天那身。虽然夜不归宿与我对煞风景的印象有些偏离—— “加藤木同学。”煞风景突然开口,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让我看下你的衣领内侧。” “咦,”我开口,“干吗?” “我想看。” “……啊,无所谓。” 这爱好真奇葩。 我翻开衣领让她看。煞风景凑近,两人的间隔缩小为一人位了。 “看来你没去玩通宵。” “啊?”我不禁出声,“你怎么知道的?” “后衣领不脏。这个季节要是一直穿同一件衬衫,衣领肯定会有汗渍。如果衣领不脏说明昨天回家换了干净衣服。” “你觉得我是昨晚一夜未归,正要回家吗?” “看到首班车上有穿校服的高中生,肯定先要怀疑这点啊。” “可煞风景你不也是首班车上穿校服的高中生吗?” “嗯,你说的也对。” 喂你是个天然呆吗? “可我也没有夜不归宿。你看我校服,也很干净对吧?” 煞风景掀起头发,让我看她的衣领。雪白又干净。别瞎想啊,我是在说衣领。 “加藤木同学家离鹑谷站最近?” “嗯嗯。煞风景你是从鸭滨上车的?” 她点头。鸭滨是鹑谷前一站,这列电车的始发站。 “这么说来,”煞风景重整衣襟,开口道,“咱们都是在从家去学校的路上哦。” “……貌似是。” 我回答的同时,电车已经驶过了一站。 这个站台上和鹑谷站一样也没乘客。可能因为没人,连广播都没响,车门兀自关闭,电车启动。 我不时瞟向坐在右侧的煞风景,内心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去上学,到啄木町时也进不去校门。离早会还有近三个小时,她要去哪里做什么呢? “你总在这个时间乘电车吗?” “假期结束后一直都是。今天是第十天。”煞风景回答得很干脆,“可我还是第一次碰见加藤木同学呢。” “因为我经常踩着点上学。只是今天有点事。” “有点事?” 她显示出兴趣。该不该说呢?我纠结了半天,还是开口道:“是想去白看漫画。” “白看漫画?” “今天发售的杂志,有个连载漫画《声之网》本期完结,我一直都盼着呢。想早点知道结局,可你也知道鹑谷站是勉强建在住宅区里的车站,早上没有店开门。所以我就想去啄木町的便利店看。” “想早点看漫画,就因为这个赶首班车?” “对啊。” “真的?” “真的啊……去便利店这一点可没骗你。” 还嘴后突然意识到“糟糕”。这不就相当于说“白看书”这点是说谎吗?我感觉到煞风景的冰冷视线。虽然我并没有完全撒谎。 “那煞风景你呢?”我赶在对方继续追问前先发制人,“你说今天是第十天早起,是为了健康?” “我不在乎什么健康,我更喜欢早上在家睡觉。” “那又是为什么啊?” “跟你一样,我也有事啊。我的事倒是比白看书要紧得多。” “要紧的事……是去和人见面吗?” 她摇头。“不巧,我朋友很少。” 这是自嘲啊。不,或许她只是在叙述客观事实。那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煞风景,我很难读懂她的内心。 列车内的气氛很奇妙,我越来越难受。总之先唠几句天气吧……我刚要漫无目的地开口—— 兜里的手机此刻震动起来。三次短间隔震动,是LINE有新消息。我点开APP看内容是“没赶上电车啊,我会晚点到”,跟我并没有直接关系。 “谁这么早给你发消息?” 煞风景有点意外。 “是影研的群聊。他们好像一早就在拍摄。” “影研?加藤木同学加入电影研究部了吗?” “我还是社团的部长呢。虽然只是挂个名而已。” 煞风景吃惊地眨眨眼睛。可能她之前不知道吧。不过刚才我也说了,我们之间的认识程度仅此而已。顺便一提,我之前凑巧听说过她参加的是什么社团。她啊,是家里蹲社团成员。 “等等,”煞风景说,“你是说影研的人现在正在某处拍摄?” “说是要拍文化祭用的短视频,他们在鸭滨拍摄告白的镜头呢。” “鸭滨?” “对。就是离你家最近的车站。” “这车可是往反方向开的。你不去参加拍摄吗?起这么早,却是去啄木町的便利店?” 糟了,又说太多了。 “那个,我啊,就是还惦记漫画的结局。然后,就是想偷个懒嘛,拜托你别告诉影研的那帮家伙哦。” 我想以搞笑的方式糊弄过去,可煞风景盯着我的目光中却显现出更多怀疑。我似乎要被她那玻璃弹珠般的双瞳吸进去了。慌不择言如我,本想解释为何去啄木町,结果却找了个完全相反的论据。牙医诊所、罗森便利店和家常餐馆的招牌在车窗外一晃而过。 “加藤木同学,”片刻之后煞风景开口,“能让我看下你的手机吗?” 这个要求比之前的还要奇葩。我不假思索地怼回去。 “……查手机,你是我老婆吗?” “做了别人的老婆就会想看手机?” “不,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莫名有这种感觉,“呃,你为什么想看我手机?” “想找线索啊。加藤木同学为什么会在首班车上。” 煞风景毫不迟疑地回答。 “手机能成为线索吗?” “不知道。但我对影研群发的消息有兴趣。” 我对煞风景的印象,也是“莫名有这种感觉”—— 之前我一直以为煞风景像机器人,是那种理性而冷酷的逻辑学家,是不会做任何无用功的那类人。但或许我错了。她其实跟常人一样感情丰富,也有旺盛的好奇心,是个挺有趣的家伙。我对她的看法,稍微往这个方向倾斜了。 可即便如此,手机要不要给她看也另当别论。 我开始思考怎么办。要是给她看LINE的消息,她就有可能发现我的秘密。那我就提个苛刻的条件,没准儿她就会打退堂鼓了。 “我可不能白给你看。”我故意交叉双臂,“里面有好多人的电话号码和邮箱,也关乎私人信息。所以公平起见,煞风景你要是能跟我交换,我倒还能勉强同意。而且我啊,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在首班车上……” “好的。” “你还真给啊!”我冲着她朝我递出的手机叫出声来。 “反正我的手机里也没什么奇怪的东西。” “稍等。你这句话倒像是在说我手机里就有奇怪的东西似的。” “有吗?” “没有啊!啊,真是没辙。” 我就此认输。煞风景轻轻点头,为了交换手机朝我挪近了些。我跟她之间的距离缩小到半个人。 电车驶入了第二站。 还是没人走进七号车厢,车门很快就关闭了。我们俩各自解锁手机屏幕,交换。 煞风景毫不客气地点击屏幕。我也没办法,开始查看她的手机。煞风景手机里的邮件、信息和应用都不常用,她好像是那种只打电话的人。通话记录里都是“叶井同学”。关系还真挺好。 我调出“最近使用的应用”,备忘录跳了出来。我点开查看,记录的都是些是否要剥皮啊是否切大块啊之类很像菜谱的文字。除此之外能显示她兴趣爱好的内容一律没有。多余的应用也几乎没有。 “这个小兔图标我没看见过。是什么游戏吗?” “是经期管理应用。” “……啊,这样。” 所以我才不想交换。 “五月十日。荒川:‘十六日早上六点,鸭滨美术馆集合。在中庭拍摄第二十五个镜头。’” 煞风景似乎毫不在意,开始读起影研发来的消息。 “荒川是?” “三班的男生。现在拍的视频就是他来导演。” “五月十三日。”她继续念道,“加藤木:‘抱歉,十六日我还是不去了,早上起不来。’荒川:‘啊,真的吗?’加藤木:‘抱歉,摄影拜托给北田同学。’北田:‘知道了。’……加藤木同学,三天前你回绝了去参加拍摄。原因是‘早上起不来’。可事实看来并非如此哦。” 煞风景瞥了我一眼——早起乘坐首班车的我。 “我确实起不来啊。现在还很困。” 我这么说着,打了个轻飘飘的哈欠,其实刚才碰到煞风景很吃惊,困意都被冲散了。为了不被她看穿,我停止了表演,低头继续查看她的手机。里面就算没什么奇怪的东西,也应该有一些提示吧。 点开相册时,我的手指停住了。 煞风景的相册里也空荡荡的,只有五六张照片。可这五六张照片也很奇怪:孤零零横在烈日树荫下的长椅;被人丢了一堆烟头的水洼;貌似公厕的、外墙被乱涂画的小型建筑。照片拍摄的对象都是阴森森的静物。背景是树木、草坪和游步道。 最新照片的拍摄时间是“2018-0514-0632”。是两天前的早上六点三十二分。 是早上。 这么说来,这些照片无疑与煞风景在早晨的要紧事相关。在哪里拍的照片呢?这些地点,应该是在—— “自然公园!” 我这么一叫,煞风景从跟我交换的手机上抬起了头。 “我想起步道上方砖的形状了。煞风景,我知道你每天乘首班车是去哪儿了。是啄木町的自然公园。” 啄木町位于横枪沿线,算是比较繁华的街区,除了高中和商业街,还有一处很大的自然公园。公园作为早上的去处也说得通。 “早上消磨时间的地点,也就只有这处自然公园了……仔细想来,从你乘车的位置也可以推断出来。啄木町从七号车厢出站的话,自然公园就近在眼前了。” 啄木町站有两个出站口,分别是电车停车后一号车厢附近的北口和七号车厢附近的南口,从北口出去是高中和商业街,从南口出去则是公园附近。 “你说的没错,”煞风景开口道,“但听你的语气,好像现在才发觉这个公园。” “就是刚发觉啊。我不太去那边,所以就没想起来。” 去完便利店,再去公园消磨时间也不错啊。我这么想着,把煞风景的手机还给了她。煞风景也归还了我的手机,交换时间结束。 “你好像找到线索了啊。” “找到了一处很重要的线索。你呢?” “说实话,”煞风景依旧是一张扑克脸,她像猫头鹰一样转过头说,“我开始搞不懂加藤木同学你了。” 电车在第三站停车了。 这站七号车厢依旧没有乘客。伴随轻微的震动,电车驶出,拉环和广告牌晃晃荡荡。我出神地目送只有罗森便利店开门的站前广场远去。 被同班女生当面刻上“搞不懂的家伙”的烙印,这让我很受伤。可她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因为我直到现在也一样搞不懂煞风景。 目的地是啄木町的自然公园。这很明确。她刚才提到“假期结束后一直”“今天是第十天”,从这些话来看,她最近一周包括周末每天早上都会去自然公园。 问题是她去那里做什么。 她也说“有事”,而且还是相当“要紧的事”。 一般说来,每天早上去公园做的事,应该就是散步、慢跑和做广播体操吧。可是有三个理由可以把这些否决掉。其一,她刚才明说“不在乎健康”。其二,穿制服套装也没法慢跑和做操。其三,这些都是些日常习惯,称不上是“要紧事”。倘若不是这些,她的要紧事又是什么呢? 我望着窗外的景色思考。 关键或许还在照片。那些拍摄了长椅和公厕的照片。虽然早上的一切看起来都静谧、安静和令人舒畅,但那些照片全都有种阴森感。煞风景为什么要拍摄那些照片呢?早上的公园,比这好的景色多得是。难道她人如其名,就是喜欢煞风景的照片?是想当一名摄影师?她的目的就是拍照片吗?可十天才拍了这么几张也太少了吧……十天? 假期结束后一直都是。今天是第十天。 这么说来—— 我脑中的思考刚要成型,就被拉开拉链的声音打断了。煞风景从书包里拿出了一袋银色包装的啫喱饮料。 “呃,”我问道,“你要喝?” “嗯。我没吃早饭。” “在电车里吃东西不是违规吗?” 煞风景眨了两下眼睛,环顾七号车厢。 “这是首班车。又没人。我吃的东西不会出声,没有气味,也不会洒得到处都是。再说这个也不是吃的,只是饮料,”她把啫喱饮料举到脸旁,“不行吗?” “不,也不是说不行……你要是想喝就喝吧,随你便。” 煞风景自始至终一副对我的忠告无所谓的表情,掀开啫喱饮料的瓶盖,发出了有点好听的“啵”的一声。 “加藤木同学,你这人正义感很强啊。” “……我的正义感很一般。我只是胆小,也不想被人骂。所以尽量不做坏事。” “好像跟我不是一路人啊。” 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把啫喱饮料的瓶凑到唇边。 啫喱饮料的规格是180g,广告词明明是“一秒为身体充电”,她却很悠闲地喝着。就靠这一袋撑到中午吗?从她的体型来看也许确实能撑到中午。之前没什么机会仔细观察,现在发觉煞风景的体型很纤瘦。没有浪费,没有多余,也没有瑕疵。这就是煞风景,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窥探一间没人居住的墙壁雪白的房间。 煞风景的嘴唇从饮料的吸嘴离开,停下来喘口气。发出轻轻的水声。一条极细的丝拉出一两厘米,幻影般很快断掉,但我在淡淡的光中确实看见了。不知怎么,我打了个冷战。是早上的凉气吧,肯定是。 煞风景看向我这边。 “你介意?” “您哪儿的话?完全没有,”我不知为什么用上了敬语,“我怎么会介意。” “那就好。我还没饿到要故意在介意的人面前喝。” 啊,还在说不守规矩这件事吗? “煞风景你每天都在这里吃早饭?” “最近一直都是。这边的座位还能看见工厂什么的,我喜欢看着它们吃饭。” “你说的吃饭,就是喝啫喱饮料吧……我没喝过这个。好喝吗?” “一般般。要尝一口吗?” “嗯,可以吗?” 我又用敬语回答,却听到了她的话,像是嘲笑。 “在电车里饮食不合规矩,你不是不做坏事吗?” 什么啊?我原来是被调戏了。 “这么说来加藤木同学,你明明信奉‘不做坏事’主义,却偷懒不去参加社团活动啊。” “……我信奉的是‘尽量不做坏事’主义。偶尔还是会做一些啦。” “这样啊。你还真像个普通人。” 她又把啫喱饮料放到唇边,两条腿交叉叠放,像是很放松的样子。百褶裙边稍稍上移,耀眼的雪肌范围扩大,挑衅着我的眼睛。唉,这一大早就心生邪念,真是罪过。 我移开视线,想把邪念甩开。 可这次我的目光又牢牢锁住煞风景的书包。 她的包本来放在右侧,从书包里拿出啫喱饮料后,她顺手把包放在了我这边。拉链也忘了拉好,我能看到包里的东西。 不光把女生的手机调查个遍,还偷窥人家的书包,我觉得自己真是荒唐至极,但目光就是移不开。因为里面有些我根本想不到的物品,那不是女高中生应该有的物品。 几本笔记本。几本教材。一个笔袋。像是藏在这些物品旁边的是—— 一副劳保手套,还有几个小号密封保鲜袋。 今天上课肯定不会用到劳保手套和保鲜袋。煞风景是家里蹲社团的,也不会是社团活动要用。那她为什么带这么奇怪的东西? 这时,一只手快速挡在书包前。煞风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从早上我俩碰面后,煞风景的眼中还是头一次出现波澜。就跟我刚才露出“糟糕”的表情一样,眼神中掺杂着后悔、反省,还有些许警戒。她瞪着我,不过只一瞬间,又马上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把喝完的啫喱饮料放回了书包。 可为时已晚,刚刚我脑中展开的想象与书包中的小小发现如同齿轮般契合在一起。 如果把刚刚看到的奇怪物品与她早上的“要紧事”联系起来—— 我掏出手机确认时间。早晨五点四十八分。大清早。大清早去自然公园办要紧事。使用劳保手套和小号密封袋—— “煞风景。” “加藤木同学。” 我叫出她名字的同时,她也开口叫出我的名字。就在我因吃惊而迟疑的空当,她继续说道: “不在场证明顺利吗?” 伴随高亢的刹车声,电车滑进了第四站。 并非有意为之,可不知不觉中我们似乎已经兴味盎然地完成了一场奇妙的游戏——探究对方乘首班车的目的。 煞风景胜出。仅差数秒,毫厘之差。 第四站仍然没有乘客走进七号车厢。这辆全站经停的列车朝向终点再次进发。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问道。煞风景将交叠的两腿放平。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你的乘车位置。你在鹑谷站台上车,站台尽头一号车厢停车的位置附近就有楼梯。啄木町相同的位置也有出口。要从鹑谷站乘车去啄木町的商业街和学校,从紧挨楼梯的一号车厢上车最方便,这对每天坐电车上学的人来说不言自明。首班车无论哪个车厢人都不会太多。也就是说,加藤木同学完全没必要特意走到七号车厢的停车位置。可是你却在七号车厢前等车。” 原来她在我上车那一瞬间就感觉不对劲了。 “从七号车厢在啄木町站下车的话,附近是自然公园。所以在知道我们都要去啄木町时,我就推断加藤木同学你的目的地跟我一样。我不想去公园后还一直跟你在一起。所以很在意你的目的。” “煞风景。” “怎么了?” “我先说句话,被班里女生当面说‘不想跟你在一起’会很受打击的。” “我要办的事只能单独行动,有旁人在不方便。” 这表达还真是毫无掩饰、很煞风景。 “言归正传。我问你去啄木町干什么,你回答‘去白看漫画’。这就是句谎话。” “因为乘车位置离商业街所在的北出口远?” “也有这个原因。倘若你真想早点看漫画,那与去啄木町这个行为就是矛盾的。车窗外已经闪过好几家便利店了,你只要在附近的车站下车就好。你有月票,就算中途下车也不会多花车票钱。” “……我是想早点看到,但或许还没急到你说的那个程度。” “那样就跟你乘首班车这个事实矛盾了。” “啊啊。”确实如她所言。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说去白看书时很像在撒谎。” “一跟你说话,我就越来越没自信了。” “既然是撒谎,”煞风景继续毫不留情地说,“那么谎话背后肯定有秘密。也就是说,你想尽可能隐瞒乘首班车的原因,应该是让你后悔、羞愧之类的事。我开始还以为是你家里的问题。” “家里的问题?” “不想待在家,所以才一大早出门。比如跟父母吵架,不想面对他们又没有目的地,总之先搭上首班车再说之类的。” “这么想的依据是?” “跟我怀疑你彻夜未归是一个道理。晨练没那么严格,学校也三十分钟就能到。这种情况下,高中生乘首班车最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可我马上就发现自己猜错了。因为影研发来的消息。” 我悄悄握住兜里的手机,下意识地想阻挡煞风景的视线。 “早上外出拍摄是个绝好借口。我若是你,不想待在家的话会很乐意参加拍摄。而你几天前就表明不参加,原因却不是‘有事’,而是‘起不来’。明明只是偶尔早起集合就好,可你实际去的却是与拍摄地完全相反的方向。因此你早上外出的原因并不是‘不想待在家里’,而是‘很明确去啄木町有事要做’。” “……所以你才想看我的群聊消息?” “我想确认你跟影研发的信息。还有一点就是我希望让你看到我去了公园。” 我皱眉,没听懂她补充的这句话。 “我当时还是觉得加藤木同学的目的地是自然公园,因为乘车位置的关系。而且刚才我也说了,不想跟你一起在公园行动。所以我想,交换手机后你若是看到我的照片,发觉‘这家伙也要去公园啊’,就会有所顾忌、抽身而退了。” “那、那交换手机也?” “你要是没说,我自己也会这么提议……但,没人愿意无条件把手机给别人看吧?” 她的语气,像是早就推测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似的。 那时煞风景马上就交出了自己手机。 “反正,里面也没什么奇怪的东西。” 这句话听来跟刚才完全是两个意思,让我不寒而栗。她并非想通过交换手机获得线索,而是想给我线索。 我有了新的认识。 她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合理主义者,是谋士。 “通过交换手机,我了解到取景地是鸭滨市民美术馆,你几天前就表明不参加。而你也如我所愿地注意到了我的目的地。可有点奇怪,你似乎是刚意识到啄木町有公园。” 确实,如果我的目的地是公园,就不可能有这种反应。 “你没觉得我是在演戏?” “那个白看书的谎话那么拙劣,你在演戏的可能性很小。” “……也是啊。” “综上,加藤木同学的目的地不是公园。‘去便利店这一点可是真的’这句话也姑且算是证据。这么一来,乘车位置的问题就没法解释了。为什么你不进一号车厢,而是特意进七号车厢呢?从七号车厢下车有什么好处呢? “想到这里,我又发现一个矛盾之处。影研的消息。‘十六日早上六点,鸭滨美术馆集合。在中庭拍摄第二十五个镜头。’最初我随意地一读,但仔细想来很奇怪。这么早美术馆会开门吗?” 我挠挠头。露馅了吗?所以我才不想给她手机。 “他们要是真去美术馆中庭拍摄,就很可能被认为是非法入侵。虽然是一群高中生,就算被发现可能也只会挨顿骂,但那种行为本质上就是犯罪。而你是个‘尽可能不想做坏事’的影研部长。几天前回复‘还是不去了’拒绝参加。在拒绝的基础上,在拍摄同一时刻从奇怪的位置乘首班车去离鸭滨最远的终点啄木町。去啄木町干什么?你说‘去便利店这一点可是真的’……” 煞风景将脸凑过来。我们二人之间不知何时缩小成了一个书包的距离。 “从这些事可以看出。加藤木同学正在为自己制造客观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也就是不在场证明。以备在影研的同伴因为非法入侵而被收容教育时证明自己与此无关。与拍摄同一时间段,出现在离现场很远的车站站台或便利店的监控录像中,这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据。” 总结陈词后,煞风景冰冷清澈的眼眸逼近我,问道:“没错吧?” 我叹了口气,表示投降。 “没错。” “太好了。真痛快啊。” 虽然从表情看不出来,但煞风景好像很满足。我竟然还觉得没人能看出来……我很后悔自己的行动。选择七号车厢,是因为在那个位置鹑谷站台上的摄像头能最清晰地拍到我。早知道会碰上煞风景,我就换个位置了。“我在社团活动时阻止过他们好多次,”我慢慢地说,“可荒川那家伙说美术馆的静物和朝阳必须要拍,不听我的。说什么翻墙进去偷拍也不会有人知道……要是发生什么事,被追责的可是我。” “责任感很强啊。” “不,倒不如说我没有责任感。我只是怕挨骂而已。” 所以我才想这么做把责任撇干净。 “倘若事情严重到需要出示不在场证明,你打算说去啄木町做什么呢?” “就像跟你说的一样,说去便利店白看书。” “这可不是个高明的谎话啊。” “或许吧。” 我将视线转向她,低声念道:“但比起你做的事,或许要现实多了。” 煞风景保持脊背挺直的姿势,一动不动。我把头靠在身后的车窗上。电车的速度渐渐减缓,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倾斜。 不久,电车到达了第五站。 “煞风景,”我慎重地开口,“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请。” “你去自然公园的理由,和叶井不来学校有关吗?” 离终点,还有一站。 黄金周假期后,和煞风景关系很好的叶井不来上学了。 有“五月病”这种说法,也有人延长假期继续旅行,因此最初谁都没重视。 可过了三天,奇怪的传闻开始散播。 叶井在从培训班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了——不知是杀人魔还是变态。因为精神上受到打击,正在接受治疗,她没法来上学。传闻一瞬间被添油加醋,连真假都无从判断。所以我都没太当真,没有把它当回事。 我或许应该把它当回事的。 最后的经停站也没有乘客进七号车厢。车门关闭,列车启动。 “你为什么这么想?” 这句话混入列车行进的声音中。她将我刚才抛出的问题原封不动还给了我。 我调正姿势,开始说明。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像煞风景那么顺利地表达。 “乘车位置和手机照片都明确显示出,你每天会去自然公园。我只是不知道那件‘要紧事’是什么,但刚才我看到你的包里装着劳保手套和密封袋。” “偷看是吧?” “是你叠着腿……不,只是碰巧进入视野了。”我用敬语辩解,“总之高中生带这些东西太特别了。我想是跟你说的早上的‘要紧事’有关。戴手套是怕弄脏手,密封袋是为了保存什么东西。以上可以推断你是去自然公园捡垃圾。从休假结束后连续十天,每天如此。” 我观察她的反应,煞风景像是欣赏古典音乐般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捡垃圾?志愿者精神?不对。单纯为清理的话,捡的垃圾扔在公园的垃圾箱就得了。放在密封袋里就是要带回自己家吧。兴趣是收集垃圾?这也不对。因为你说是‘要紧事’,而且十天里一天不落地连续去那里,肯定不是单纯的兴趣爱好。而且……” “而且?” “无论你以什么理由捡垃圾,都用不着赶首班车这么早去。为什么要特意赶每天第一班车呢?应该是不希望别人把垃圾扫走。也就是说你是在调查夜间扔在公园的垃圾。” 我之前漏掉了最根本的问题。 早上并不是突然降临的。它是夜晚的延长线。在夜间外出很奇怪,但要是在早上,谁都不会过多在意。只会觉得“起得好早”。 “深夜在公园扔垃圾的应该都是些混混和醉汉吧。你手机里那些奇怪的照片也是在追踪被他们弄脏的痕迹,这么一想就能解释通了。那么你为什么做这些呢?想到这里,我又发觉一件事。你开始去公园的时间,与叶井休学的时间,完全一致。” 煞风景猛地睁开眼睛。她像在说旁人的事情一样,替我列举信息。 “在好友开始休息的同时,我开始每天去自然公园,调查夜间被丢掉的垃圾。那对我来说是‘要紧事’。不仅收集,可能还会带回家。从手机照片可以推断我正在追踪脏污的地点……那,我的目的是?” “你在寻找啊。” “寻找。找什么?” “不是物品,”我放低声音说,“而是在找人。” 沉重的沉默降临,清晨的畅快不知去哪儿了。煞风景还保持着朝前的姿势,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 终于,煞风景慢慢抬起手,将头发撩上去。 “不如我的推理合理啊。” “我说错了吗?” 又是一阵沉默。她没有回答。 “加藤木同学,”她开口道,“如果你的朋友,特别重要的朋友,蒙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泣不成声地给你打电话求助。警察找不到犯人,唯一的线索是那犯人可能住在自然公园附近。你希望自己能找到犯人为她报仇,这不是很正常吗?” “……这可不正常。”我迟疑了一下措辞说,“但我认为这是正确的。” “终点,啄木町。终点,啄木町到了。” 突然,带着鼻音的列车广播响起。电车速度放缓,前方是熟悉的啄木町车站,它离我们越来越近。可以看到站台建筑后方,朝阳映照下的自然公园的绿色。 噗咻。电车停下,发出泄了气般的声音。“感谢您的搭乘,您辛苦了。”车内广播响起。我确实感觉挺辛苦的。 我把书包背到肩上,走下这辆从始发站开始各站经停的电车。煞风景也随后下车。她走向南出口,我也若无其事地跟上去。 “你觉得能抓住犯人?” “调查还算顺利。” “真的吗?只在公园调查吗?” “有许多线索,烟头、足迹、涂鸦颜料之类。而且我很擅长做这个。” “……啊。刚才的二十分钟我已经领略到了。” 刚要出闸机口时,煞风景回头看向我。 “不赶去被摄像头拍了?” “万一需要,就请你说‘和加藤木同学在一起’帮我作证。这更简单啊。” “真这么说,反倒会造成奇怪的误会。” “咦,煞风景你也会在意这些啊。” 她没吭声,只有刷Suica卡的“嘀”声回应我。 走出南口,外面就是县道,道路两旁是成排的树木。太阳的位置稍微高了些,空气也变暖了。路上空无一人,连车都没有。 “你要跟我去公园?”煞风景问道。 “两个人更有利于搜查。不行吗?” “也没什么不行。有点意外。” “我是刚知道叶井真的被人施暴,我也很气愤啊。我想找到犯人,协助警察。” “警察?” 煞风景在触控式信号灯前停住脚步。 “加藤木同学。难道你觉得我找到犯人会把他交给警察吗?” “……不对吗?” “完全不对。”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只是把他关进监狱的话,没法平息我的怒火。” 我想起来了。当我说“尽量不做坏事”时煞风景的那句话。 ——跟我不是一路人啊。 信号灯变成绿色,煞风景穿过人行道。我直愣愣地盯着那个背影,她走出好几步后我才跟上去。“你找到犯人后,想把他怎么办?” “让他遭受我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折磨。” “具体呢?” “现在我正把所有能想到的都列出来。”煞风景微笑着从手机上抬起脸,这恐怕是相识后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可爱的笑脸。 “就写在手机的备忘录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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