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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各种形状的岛屿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世界,只有最靠近眼前的小岛是鲜艳的绿色。 温世航相信这幅画面就是自己最初的记忆。 这景象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但无论如何都无法形成一幅完整的画,因为鲜绿色的小岛与水墨画的世界格格不入。不知不觉间,温世航已经将这两个互不相融的世界当成了疏远而又相邻的世界。 “那一定是普陀山。在你三岁的时候,咱们一家人曾经一起去那里拜过。一定没错,那里的海中就有一个接一个的岛。”小时候,温世航曾经把这一段奇妙的记忆告诉了奶奶。奶奶想了想,两手轻敲着膝盖说出了上面的话。 因此,他很早就听说了“普陀山”这个地名。不过,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中国浙江省舟山群岛中的一座小岛,传说是观世音菩萨的灵地。 “南无观世音菩萨……”看着大火烧过后的一片疮痍,温世航轻轻说出声。他今年二十五岁。他从小就经常听母亲和其他家人在烧香时说这句话,但他并不会跟着一起说,也没有人逼他说过。 温世航声音沙哑。他已经在布满余烬的城市中走了一整天,喉咙被浓烟熏得生疼。 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九月一日,日本关东地区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地震,地震引起的火灾将大部分东京市区化为灰烬。也许是因为庭院面积大,温世航的家勉强躲过了蔓延的烈火。即便如此,打开角楼二层的后窗,他依然可以看到一片焦土。 噩梦般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三天。 “同舟会的人都平安无事吧?” 听到母亲的声音,世航回过头来。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来到了角楼的二层,他没有听到母亲上楼的声音,个中原因他心里也十分清楚。 世航答道:“还不知道吴康和瑶香怎么样了。” 同舟会是包括世航在内的十来个留学生建立的组织,名字取自“吴越同舟”,体现了让拥有不同见解的人能够聚集在一起讨论的宗旨。但实际上,同舟会已经变成了意气相投的人们的集会。同舟会没有会章,认为自己是会员的人就是会员,也有几个看上去像会员的人在不知不觉中离开了。因此,谁也不知道会员的准确人数。 严格来说,温世航并非留学生。他本在上海念书,即将小学毕业时,他的父亲过世了,留下遗言要他与母亲共同搬去东京,因为母亲的弟弟住在那里。名义上,温世航是侨居日本的华人留学生,但如今他已经毕业,不再是学生了。 同舟会没有所谓的会长,但因为温世航家在东京有一所大房子,大家就一直把他当作会长。不过,在早稻田上学的吴康才是同舟会中年纪最大的人,今年二十七岁,温世航总是尽量将领导权交给他。 “还不知道吗?”世航的母亲皱了皱眉头。 “瑶香似乎没事,有人说见到过她。” “那真是太好了,她有没有受伤?” “没有,她健康得很,好像在照顾受伤的人。” 母亲闻言,露出了理解的表情。 世航家在赤坂,大家经常聚集在这里,他的母亲也常常照顾他们。经历了如此严重的地震,同舟会的成员们一定会来这里报个平安——这是世航母亲的想法。王瑶香是女子医专的留学生,照顾伤者是她的任务,她没法来这里也可以理解。 世航说:“我很担心吴康。” “没人见过他吗?” “他每周六都会去横滨,地震的时候可能是在那里吧。” “横滨……那里好像受灾也挺严重的。” “唉,如果他人在横滨,就联系不上了。” 世航的母亲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样,边点头边说:“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健健康康地回来的。” “是啊……” 大地震之后,各地的通信都中断了。社会上流传着各种消息,但没人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真的。过了三天,东京周边地区的情况才逐渐明朗起来。 很早就有传言说横滨的灾情很严重,连世航的母亲都有所耳闻。 “从海上看过去,横滨市内只剩下神奈川检疫所没有倒下。” “横滨尸横遍野,饥饿的野狗都聚集在路边的尸体旁。” “市民为了逃避大火,不得不逃到港口,结果却被旋风刮进大海。” “码头塌陷,大量的避难民众落入海中。” 走在大街上,温世航听到的都是这样的传言。虽然他没有告诉母亲,但恐怕母亲也已经从在家里避难的人那里听说了吧——人最多的时候,有一百多人在温世航家里避难。不过,丸之内地区已经开始发放赈济灾民的饭菜,一天时间,已经有一多半人离开了,剩下的大多是中国人,其中包括同舟会的赵锡堂、郭浩安以及女留学生张淑妍。与其说他们是在这里避难,不如说他们是为了照顾中国同胞们而留下来的。 现在正值暑假,商大的学生李钦票和女美术生陶芳韵回了国,还没有回东京;帝大的唐鼎权也回国了一段时间,不过在地震三天前就回到了东京,他和明治大学的刘继泰的公寓都没有被烧毁,两人来温世航家里露了一面就分别回自己的公寓去了。大家已经知道王瑶香很安全,正在帮助治疗伤者。同舟会的成员中只有吴康一个人还行踪不明。 世航的母亲叹着气:“可怜芳韵这姑娘了……” 陶芳韵和吴康的情侣关系在同舟会中已经公开。这次她回国是为了准备与吴康的婚礼。 芳韵的老家在普陀山,她的外号就叫“观世音”。 “南无观世音菩萨……”母亲下楼后,世航又说了一遍。话音刚落,楼下传来了一个开朗的声音。 “伯母,对不起。我不能放着受伤的人不管,没有及时赶过来。那儿又没有车,走过来真是远,我的腿都酸了。大家都没事吧?” 是王瑶香的声音。 2 温世航在赤坂的居所叫“双烟馆”,一进大门就能看到写着这三个字的匾额。世航上初中的时候,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这个名称的来源。李白的诗《杨叛儿》中有这样一句:“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博山是中国的地名,博山炉上有盖,呈重叠的山形;沉香又称伽罗,是一种高级香料,因木头的密度大而能沉入水底,所以被称为“沉水香”,简称沉香。 在博山炉中焚烧的沉香升腾起两缕烟气,不知不觉中并作一道紫色烟霞,冲向天际。 《杨叛儿》本是中国乐府古曲,李白借此曲创作了这首诗歌,歌颂了一对古代男女落落大方的交往。乐府古曲中有“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一句,意为我是香炉,你是沉香,我要将你抱在怀中。李白在诗中将男女比作两缕烟气,在不知不觉中汇聚成一道。 世航进大学后读到了这个对李白的《杨叛儿》的解释,与中学时母亲解释给他听的版本不同。母亲告诉他:“这里是日本,而我们是中国人,这就是两缕烟气。尽管被分隔成了两个国家,但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总有一天,这两缕烟气会汇聚成一道。我们要努力让这一天快些到来。这所宅子的名字就包含了这样的愿望。我听说这个名字是我爷爷的哥哥起的,他似乎是个擅长画画的人。” 母亲大概是从她的祖父母那里听说的吧,当初起名时他一定是怀着母亲所说的这番愿望。在了解到诗歌原本的含义之后,世航才体会到起名之人的洒脱之处——他别出心裁地将一曲恋歌变成了严肃的馆名。 世航的母亲出生于双烟馆,但那时的双烟馆并不在这里。双烟馆最初在长崎,世航母亲的祖父将事业的重心从长崎转移到神户和横滨后,把“双烟馆”的匾额挂在了神户的店铺里;后来店铺和住宅分开,这块匾额被移到了自家宅子中。在世航母亲结婚前,他们来到了东京生活,这块匾额第三次换了地方。 世航听母亲讲了很多遍家族的历史,由于太过复杂,他始终没能完全理解。直到上了大学,他才终于了解了大致的轮廓,不过还是经常理不清其中的关系。 世航曾经半开玩笑地跟母亲抱怨,说故事里登场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了。他母亲娘家姓“连”,父亲家姓“温”,一百多年来,两家多次结为亲家。 “我爷爷的哥哥啊……不是很会画画的那个。我爷爷有兄弟四个,他是最小的,很会画画的是他的三哥,我要说的是他的二哥,那位二哥的夫人就是温家人。下一代中也有几对温家和连家的夫妇。” 两家的关系错综复杂,有时就连世航的母亲在给儿子解释的时候都会搞不清楚。 上中学的时候,世航有一次听母亲讲述家里的故事,最后实在不耐烦了,就说:“好啦,反正温家和连家就像一家人一样”。母亲思考良久,才犹豫不决地点了点头,说:“是啊。” 他的母亲想告诉他家里的故事,大概是为了不让他觉得在双烟馆生活很丢脸吧。毕竟这里是连家的宅邸,而世航姓温,住在这里难免有时会觉得不舒服。世航能够感受到母亲对自己的体谅:她是为了尽量减少儿子不舒服的心情。世航觉得,这样的母亲很可爱。 世航曾经说:“奶奶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一副神气的样子,就像这儿的主人一样。”世航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依然很健康。她如今住在上海。几年前,奶奶来到东京,言行举止简直就像双烟馆的女王,其实她本来也是从连家嫁到温家的。大家都称她为“美国奶奶”,不光是因为她在十六岁那年去美国留学,还因为她的容貌也很像西方人。世航的父亲也是如此,世航自己的容貌也可以说是遗传自奶奶,轮廓深邃、五官端正。 同舟会的女强人王瑶香曾经若无其事地对他说:“看到世航的长相,我都要被迷住了。你要小心,大部分女人都会被你迷住的吧。” 在住在上海的奶奶身上,世航能感受到一种超过血缘的关系,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亲近感,连他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刚从上海来到这里的时候,母亲总是对他说“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半年之后,母亲才不再说这种话。 双烟馆的主人连远志是世航母亲的弟弟。几年前,他的两个女儿去美国留学,住在世航在洛杉矶的姑姑家里。 世航将双烟馆当作自己家,毫无顾忌地招待朋友,把这里当成组织的联络点。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双烟馆,才有了同舟会。 王瑶香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同舟会的船有两个烟囱。”这句话的意象自然是来自双烟馆的名字,同时也蕴含了温世航与吴康两人是同舟会中心人物的意思,这一点成员们都明白。第一次听王瑶香说起这个双关比喻时,世航曾暗自担心她发现了什么。 两个烟囱中升腾起的两缕烟气和博山炉中升腾起的两缕烟气一样,都会在空中汇聚成一道,从这里是否可以联想到其他事情呢?李白的《杨叛儿》指的是相爱男女的情感纠缠;若是比喻成同舟会的两名中心人物,则可能是在暗示两人的不和。两个人之间总会有些分歧,但在别人看来从不是什么严重的对立。毕竟两人是同一组织的成员,意气相投的部分理应更多;若是两人之间有不和,也一定要放在水面之下,不能被他人发现。 世航很清楚这一点,恐怕吴康心里也清楚。能在两人之间引发风波的,只有陶芳韵。 王瑶香将同舟会比作有两个烟囱的船时,吴康与陶芳韵的关系还没有公开。虽然世航觉得没有人知道,但是说不定王瑶香已经注意到了芳韵身边两个男人的暗中争夺。又或许,发现这件事的不止王瑶香一个人。 “难道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因为担心,世航的内心产生了动摇。 昨天,蔓延在东京的大火已经全部被扑灭了。城市中依然有升起的烟雾,分不清是大火的余烬还是炊烟。世航向窗外看去,视野中有两缕烟气,只是彼此相距甚远。 “世航,你在干什么呢?快下来。” 他听见王瑶香的声音,同舟会的伙伴们都会亲切地称呼彼此的名字。 3 这是一栋二层的红瓦建筑,即使它只是双烟馆的角楼,一层大厅也有二十叠[叠:榻榻米尺寸单位,二十叠约为三十二平方米。]大小。同舟会的成员们将这里当成沙龙,他们对这里十分熟悉。 众人的话题基本都围绕着吴康的安危。 吴康去了横滨,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吴康在神田的公寓被烧毁了,同一所公寓的法政留学生说,上午十点半左右,吴康明确表示要去横滨后就出门了。大家也都知道,从二月开始吴康每周六都会去横滨。就算同舟会在周六有集会,吴康也不会参加,他本人的解释是周六要去横滨做家庭教师。 “虽然吴康说在做家庭教师,但我没听说过是在哪一家。有人知道吗?”赵锡堂问。他是高等师范体育专业的学生,个子高挑,身姿矫健。 “我也没听说过。”郭浩安回答。他也是早稻田的学生,虽然专业不同,但接触吴康的机会应该比其他人更多。可是就连他也没听说过更多的消息。 “这么说来我也一样,要我推测,他应该是在教华侨子弟吧。”世航说。 除了学习汉语这种特殊情况,日本人不会请留学生来做家庭教师;一般来说,请留学生兼职来做家庭教师的都是华侨。如果能知道请吴康做家庭教师的人是谁,就有了确认吴康安危的线索。 “这种时候可不好找啊!”就连开朗的王瑶香也说出了丧气话。即使知道是谁请了吴康做家庭教师,也没办法得知那个人如今是否安全。 “如果他十点半左右就出门了,应该在中午之前就能到横滨……他可能打算在那边随便吃个午饭,就去请他做家教的人家里吧。”郭浩安说。 赵锡堂抱着双臂,说:“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做了半年多,却从来没有对我们说过是什么人请他做家教,这实在是很奇怪啊。” “吴康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愿意对别人敞开心扉。”郭浩安说出了世航想说却没办法说出口的话。哪怕不是说吴康的坏话,但只要世航稍微表现出一丝对吴康的不满,就有可能引来别人无中生有的猜测。为了防止大家知道自己喜欢芳韵,世航平时处处谨言慎行。 “那个,关于吴康,我听说过一个奇怪的传言。”张淑妍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个姑娘平时话很少。 王瑶香身子前倾,问:“什么奇怪的传言?” “我听说吴康是越飞的联络员,我也不敢相信。” 王瑶香的声音变得严厉:“这是谁说的?” “东亚的人说的。” 东亚,是指东亚预备学校,中国来的留学生要在那里学习日语,然后再进入日本的高专或者大学。 “胡说八道,他怎么会……”郭浩安想断然否定这个传言,但话说到一半却失去了自信。世航十分理解浩安的心情:吴康身上的谜太多了,虽然难以置信,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时,劳农俄国[当时苏联在日本的称呼。]的要人阿道夫·越飞正以个人的名义在日本逗留。十月革命前,越飞因为与托洛茨基一起从事发行机关刊物的工作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之后,他又作为外交官活跃在国际舞台上。他现在的任务,是恢复苏联与中国、日本的外交。 当时,中国分裂成北方的北洋军阀政府和南方的孙文革命政府。越飞曾经去过北京,但是对北洋政府的态度感到失望;随后,他南下与孙文见面,并发表了联合宣言;之后,他便到了日本。虽然官方称他是接受了当时的东京市长后藤新平发出的邀请,但越飞此行实际上是为了与日本政府恢复外交关系。 这年一月,孙文与越飞发表的共同宣言让东京的中国留学生十分兴奋,因为宣言中有一段说道:“越飞君向孙博士重行宣言,苏俄政府准备且愿意根据苏俄抛弃帝政时代《中俄条约》(连同中东铁路等合同在内)之基础,另行开始中俄交涉。” 正如四年前五四运动的导火线之一是要求废除与日本签署的《二十一条》一样——取消外国的特权仍是中国青年们的夙愿。与提出了《二十一条》新特权的日本不同,劳农俄国此次的声明表示,他们愿意以放弃现有特权为基础,讨论恢复中俄外交。 联合宣言发表于一月二十七日的《中国报》。第二天,日本各大报社的早报相继转载了宣言的译文。同舟会的成员们也讨论了这篇宣言。那天大家聊到很晚,所以都住在了双烟馆中。 总之,上海的会谈只是定下了基调,必须继续讨论细节。越飞随后以养病之名来到了日本。打铁需趁热,孙文应该也希望在发表基本的联合宣言后尽快商定细节,因此他的心腹廖仲恺此时也以家庭旅行的名义,与越飞一起来到了日本。 越飞从上海出发,乘坐“亚洲皇后”号经过长崎、神户,于二月一日抵达横滨。他的夫人、孩子、秘书与他一起来到了日本,对外宣称此次日本之行是受到了后藤新平的邀请。因为后藤新平除了是东京市长之外,还兼任日俄协会的会长。没有人相信这是他个人名义的邀请,更多的人相信另一个秘闻:后藤新平是受到了内田外相的委托,以个人名义邀请越飞。 这则秘闻中还有一个只在中国留学生之间流传的内情:根据日本的现状,劳农俄国认为与日本恢复外交的时机尚不成熟,现在要致力于恢复与中国的外交;但考虑到外交战略,又必须掩饰这一意图。因此,越飞才会来日本访问以掩人耳目。但即使人在日本,越飞的主要工作依然是推进与中国的关系。作为孙文手下的重要人物,廖仲恺在此时以家庭旅行为由来到日本,一定是作为总指挥来处理与越飞相关的工作。然而,总指挥手下还要有人分担各项工作。吴康就是其中的一员。 张淑妍听东亚预备学校的学生这样说的。 留学生们都知道早稻田的吴康。只要稍微对政治有一点儿关心的留学生,都知道他赞同孙文的思想,是留学生中的革命派领导。 “所有人都认为,如果孙文需要在日本寻找工作人员,一定会找吴康。不过这个传言只是大家的推测而已吧。”郭浩安不相信这个传言,或者说,他对这个推测中没有出现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不满。 张淑妍说:“但是有人在热海见过吴康,这点已经被证实了。” 赵锡堂耸了耸肩膀,说:“哦?在热海啊。” 越飞对外宣称为了疗养要泡温泉,就住在热海酒店。 王瑶香疑惑地说:“但是报纸上说热海酒店被警察和宪兵包围,吴康应该无法轻易靠近越飞啊。” 赵锡堂挺起胸膛,说:“下次见到吴康的时候,当面问清楚就好。” “是啊。”只有世航随声附和,其他人都没有反应。大家都在思考同一件事:吴康究竟还会不会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呢? 4 连远志经营的企业在横滨有贸易部门的办事处,那里大约有二十名员工,因此有不少横滨的消息传到了双烟馆。可尽管有如此可靠的消息渠道,依然打听不到吴康的消息。 又过了两天,到了九月六日,依旧没有任何关于吴康的线索。 电灯和自来水都恢复了,电报只能收到关于受灾者和受灾情况的消息。工兵部队也加入了夜以继日的铁路修复工程,预计在今明两日内开通东京到横滨的铁路。最近,可怕的流言蜚语逐渐消失了。 这天,横滨的三名店员来到了双烟馆。如果吴康平安无事的话,应该也会露面的。 连家经营的贸易公司叫“金顺记”。吴康知道公司在横滨的地址。如果他人在横滨平安无事,一定会去横滨的金顺记店铺。 “他是不是受伤了啊?”世航尽量不做出悲观的推测。 “就算受伤,只要还能说话,就应该联系横滨金顺记吧。难道他的伤严重到无法说话的地步了吗?”赵锡堂的推测很悲观,但依然没有说出“死”字。 王瑶香说:“他可能是上船了吧。” 听说被困在横滨码头上的受灾民众被收容在停泊的船上,神奈川县知事也被救上了“克雷雅”号。九月三日,大阪市收到了一封以内务次官的名义发出的电报: 一、摄政宫殿下[后来的昭和天皇。]无碍,叶山方面损失较小; 二、横滨方面,神奈川、矶子久保山几乎全毁,约一万人在船上避难; 三、横须贺海军医院全部烧毁,镇守府倒塌,街道发生火灾; 四、深川有三十万避难民众,食物短缺; 五、联合舰队在横须贺、静冈、名古屋、大阪、神户、吴、佐世保巡航,执行输送任务。“春日”舰到达石卷;“利根”舰于二日早上从佐世保出发,加入以上任务。 除了汇报情况,电报中要求大阪市做好救援准备。在船上避难的一万人都失去了家园,只能将他们暂时转移到关西地区。由于横滨到沼津段的东海道线不通,火车只能走信越线,在东京和关西地区之间输送人员和物资。铁路每天只能输送两千名人员,从海上输送灾民和物资会更有效率。 地震发生后,停在横滨港的大阪商船“巴里”号、“伦敦”号、“非洲”号、“哈尔滨”号,日本邮船“山城”号、“丹后”号、“三岛”号、“利马”号、“岩手”号,东洋汽船“克雷雅”号,还有其他外国船只“虎”号、“加拿大皇后”号、“杰斐逊总统”号、“栋古拉”号、“安德烈·鲁邦”号、“博卡拉”号等都加入了救助行动。 横滨金顺记公司的店员来双烟馆向连远志汇报了详细情况。早前他收到消息说店铺被烧毁,店员中有两人死亡、四人失踪;现在查明,其中一名失踪的店员受了轻伤,已经被收容。 店员在汇报完受灾情况后说:“希望其余的失踪人员都在船上避难。如果他们到了关西,就能投奔神户的金顺记了。再等等看吧!” 赵锡堂双手合十为他们祈祷,说:“希望他们能坐上船。” 横滨金顺记的店员说,房子被烧毁后,人的距离感就会混乱,因此他们在店铺的废墟上立了一块显眼的招牌,并在旁边盖了一座棚屋,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所以不少人来打探消息。店员带来了来访人员的名单,其中并没有吴康的名字。 帝大理学部的唐鼎权没有受灾,他从各个渠道寻找吴康的消息,但没能得到更多的线索。在神田三崎町日华学会的斡旋下,受灾的中国留学生暂时都被收容在一高的一栋没有被烧毁的宿舍中。那里目前成了留学生的消息中心。唐鼎权去一高的宿舍跑了很多趟,问了相当多学生,也从不少人的口中听说了吴康是越飞的联络员的传言。 横滨金顺记也在帮忙调查,但也没找到请早稻田学生吴康做家庭教师的华侨的线索。当然,这种时候很难进行全面的调查。 唐鼎权从日华学会的负责人口中得知,他们已经在考虑留学生的归国问题了。他将这个消息带回了双烟馆,询问同舟会的成员:“你们打算怎么办?” 学校暂时还没有复课,对于没有地方住的人来说,考虑回国也是理所当然的。听到唐鼎权带回来的消息,有一大半的人表示希望回国。虽然在学业没有完成之前回国会心生遗憾,但多数人认为,既然没有办法上课,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大学通知在十月重新开始上课,但没有人知道究竟能不能实现。有不少人希望能保留学籍,暂时回国。 郭浩安说:“鼎权的公寓没有烧掉,自然没有问题……”他的住处被烧毁,虽然现在可以住在双烟馆,但也不能就这样住下不走。 “哎呀,虽然是这样,我也住不舒坦,”唐鼎权说,“公寓房东的亲戚受灾,到他家里住下了。昨天房东还问我什么时候回国,好像要赶我走一样。因为地震刚刚过去,他说得还比较委婉,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直截了当地赶我走了。” “你没有欠房租吧?”赵锡堂问。 “我每个月都按时付了。” “那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住啊!” “如果房东说他亲戚遇到困难、没有地方住的话,我就没办法了……而且他亲戚确实遇到了困难。” “其他人呢?” “我是个中国人,很难办啊。”唐鼎权没有直接回答赵锡堂的问题,只是这样说。他住的公寓中只有他一个中国人。 “是吗?”郭浩安点了点头,“李钦票现在在国内,他的公寓没有烧毁,现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不会回来,你就住在他那里怎么样?” “不行,这样太不好意思了。”唐鼎权说。 张淑妍看着天花板叹道:“回国啊……” 5 九月十日,周一,世航的母亲连含章叫同舟会的成员来家里吃饭。虽说是“叫大家来吃饭”,但其实赵锡堂、郭浩安、张淑妍的公寓都在地震中烧毁,他们无处可去,一直住在双烟馆。王瑶香住在医疗班的宿舍,她和唐鼎权、刘继泰三个人虽然没有住在双烟馆,地震后也常来这里。加上温世航是七个人,再加上在国内的李钦票、陶芳韵和失踪的吴康,这就是同舟会的所有成员了。 “虽然大家经常见面,但今天特意招待大家,是因为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世航的母亲笑着说。 王瑶香噘着嘴:“哎呀,是这样吗?” 世航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啊。” 也难怪他们没有注意到,这里的七月指的是农历。传说在七月一日,冥界的亡魂会回到各自的家中,各家都要做好丰盛的饭菜迎接祖先的亡魂;这一个月中,最重要的日子是中旬的七月十五日,叫作“中元”,在这一天也会有盛大的活动;七月三十日是祖先的亡魂回归冥界的日子,因此要做好丰盛的饭菜供奉他们。世航想起来,就在地震发生的五天前,家里做了一顿大餐。 “这是我们家每年的传统,”世航的母亲继续说,“弟弟家应该也在那边的家中聚餐吧。不过,我们这边也是为了犒劳大家。从地震那天起,大家都做了不少工作,不知道帮助了多少有困难的人。你们之中也有住处烧毁了的人,真的很不容易。正好从横滨开过来的船送来了不少食材,为了大家今后能够继续努力,我们家也打算做一顿震后最丰盛的饭菜。这些饭菜也会送给来家里避难的其他中国人,大家快吃吧!” 赵锡堂鼓起掌来。他是一名体操选手,鼓掌的声音很大,其他人在他的带领下也纷纷鼓起掌来。 用人将饭菜端上桌子。同舟会的成员以前在双烟馆吃过很多次饭,对这里的厨师评价颇高。不过,厨师做的既不是广东菜,也不是上海菜;连家在搬到上海前曾住在福建厦门,但厨师做的也并非福建菜——张淑妍是纯正的福建人,她曾经仔细地品尝过这里的饭菜,说跟福建菜有一些不同。 饭菜融合了各个地方的口味,因为家里有“美国奶奶”,说不定还加入了美国的口味。 世航的母亲说:“我想在饭菜中融合各地的优点。”厨师是上海人,不过他在新加坡长大,在法国学习,此前在法国的商船上做过一段时间厨师。 “地震发生之后,周先生心情不好,因为一直在给避难者们做饭菜,无法发挥他的水平,而且食材也不齐全。其实今天也是为了让周先生开心,请他为大家做一顿好的。”世航的母亲说。双烟馆的厨师名叫周善心,是连远志妻子的远亲。他今年已经五十岁了,不过心态十分年轻,和留学生们很聊得来。吃饭时,他从厨房里出来和大家打招呼。他身上有些滑稽的地方,就算是正常说话,听的人也会觉得好笑。 周善心来到饭桌旁后,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王瑶香毫无顾忌地捧腹大笑,接着说道:“啊,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确实,地震发生十天以来,大家都忘记了欢笑。笑声在年轻人中扩散开来,可当周厨师回到厨房,笑声又停了下来。 世航笑着的时候,脑海中突然闪过吴康的事情,那是最让人无法笑出来的。他的笑容没有了,周围的笑声也消失了。世航想:大家一定是想到了吴康的事吧。 “我这些天来,几乎每天都和大家见面,但大家很忙,没有机会好好聊聊,没有听你们说说那天发生的事情。是上午十一点五十八分……二十秒吧?那应该是大家一生中宝贵的经历。”世航的母亲看着在座的人,见王瑶香看着自己,便问道:“瑶香,你当时在哪里?” “我在研究室,正看着显微镜。是不是难以相信?”瑶香淘气地笑着。 “但是现在不是暑假吗?” “我现在在做的实验让我没有假期。因为要培养并观察细菌的情况,隔上几个小时或者几天就要用显微镜观察,那时正好是需要观察的时间。因为是在中午观察,我当时已经站在操作台旁准备对焦了。” “然后呢?当时是什么情况?” “摇晃的时候啊,那个,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好不容易才对准焦点,要是错位就糟糕了’。然后助教就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了院子里。到了那个时候我还在担心对焦的事,我说的是真的。” “没有人说你在撒谎哦。”世航的母亲说完,大家都笑了。 大家一个接一个说起了地震发生瞬间的体验。不过,每个在地震中幸存下来的人每天都在对别人重复同样的话,同舟会的成员也是如此。提出这个建议的世航母亲也许没有听他们说起过,但他们都被别人问过很多遍了。 这时,世航突然注意到,同伴中只有张淑妍没有说起地震发生瞬间的体验。世航觉得也许是她说的时候自己没有注意。 “对了,淑妍还没有说过吧。”郭浩安和世航想的一样。张淑妍平时就很少说话,看来她确实没有对大家说过那天发生的事。 “淑妍当时在哪里啊?”世航的母亲问。张淑妍稍稍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微笑,说:“我在神田,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刚刚从一栋砖结构的楼里走出来。” “就是说,你当时在马路上?” “是的,当时摇晃得很厉害,我不由自主地蹲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回头一看,我刚才所在的楼就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我当时用双手堵住了耳朵,所以感觉那栋楼像是无声地倒塌了。” “哎呀,要是你稍晚一步,就会被困在那栋楼里了。我听说有不少人被坍塌的砖结构房屋压死了。” “没错,当时在那栋楼里的人几乎都死掉了。” “啊,如果是这样……” 同舟会的人们都有戏剧性的经历,不过住在关东地区的人们都一样。在这些人中,张淑妍的经历是最惊险的。 “你说你刚刚出来,就是说你就在那栋楼旁边吧。没有被飞溅的砖块砸伤吧?” “没有,”淑妍听到世航母亲的问题,摇了摇头,“因为我是跑出来的,离那栋楼挺远的。” “跑出来的?在地震之前吗?” “是的。其实我当时在那里和别人喝茶,喝到一半就跑出来了。” “哎呀,为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张淑妍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那个……”她垂下了目光,“那个男人,其实我并不讨厌他,说不定还有点儿喜欢……但是当时,我听到他说的话,突然觉得很生气,一激动就冲出来了……那栋楼倒塌后,我更是不管不顾地逃跑了,之后就发生了火灾。火扑灭后我回去过,看到好多烧焦的尸体。我,我也看到了他……”张淑妍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 6 同舟会的受灾者中,两名男生住在双烟馆角楼的一层,两名女生被安排到了二楼的房间。 等女生们上楼后,男生们来到了院子里,没有住在双烟馆的唐鼎权和刘继泰,和本来就住在这里的温世航也在。 他们在讨论张淑妍刚才说的事。男生们尽量压低声音,以免他们说的话随风飘到角楼的二层。 关于地震发生之前与淑妍喝茶的男人,她只说了是中国人。 “大概是我们认识的人吧。” “我也觉得,就是因为我们认识,她才没有说是谁。” “她说为了那个人的名誉,死也不会说出他的名字。” “淑妍平时看着文静,没想到也有那么火爆的一面。” “她竟然会突然冲出去。” “那个男的究竟说了什么呢?” “关于这一点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说是在神田,具体在哪里也没有告诉我们。” “喝茶的地方,现在只知道这个。倒塌后烧毁的地方……” “这种地方,神田到处都是。” “我们七个人之中,只有她的情况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啊!” “我们都不太了解她。”世航总结道。 淑妍是经陶芳韵介绍而成为同舟会的成员的。这里本来就没有麻烦的入会规则,淑妍跟着芳韵参加过几次集会后,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将她当成会员了。她话很少,所以平时总是被女强人类型的王瑶香和相貌出众的陶芳韵所掩盖,大家对她只有模糊的好感。 虽然是女留学生,但她并没有在固定的学校上学。别人问她读什么专业时,淑妍只是回答想研究日本文学。但是,芳韵第一次将她介绍给同舟会的伙伴们时,似乎说过她是来学习音乐的。同舟会的人觉得,她可能打算同时学习音乐和日本文学。 最了解张淑妍的人是回国了的陶芳韵。没有人知道她们是怎么认识的、彼此是什么关系,只知道两人非常要好。 “我说这种话你们不要笑我,”唐鼎权突然改变话题,另起了话头,“是关于吴康的事。”因为唐鼎权提到了目前大家最在意的人,一直在院子里信步而行的众人停下了脚步。 “我们不笑你,你想说什么?”见唐鼎权沉默了一会儿,郭浩安不耐烦地催促他接着说下去。 “我觉得和淑妍一起喝茶的说不定就是吴康。” “怎么可能……”几个人脱口而出,世航也是其中之一。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唐鼎权说,“但是也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我虽然和吴康关系不错,但是他身上确实有让人看不懂的地方。在消息公开之前,连我都不知道他在和芳韵谈恋爱。其实我觉得,说不定吴康以前喜欢过淑妍。”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刘继泰点了点头。 “果然大家都这么觉得啊,我也是,”郭浩安说,“我还有一个胡乱的猜测,说不定吴康与芳韵谈恋爱是为了引起淑妍的注意。” 世航佩服地说:“大家的感觉真敏锐。” 他又想:也许是因为我置身其中吧。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航一直迷恋着芳韵,就连现在也是如此。 “我之前看着他们的样子,打算写这样一部小说,应该说,是小说的一个情节。”唐鼎权又迈开了脚。他虽然是理学部的学生,但是他喜欢文学,也有人说他在写小说。虽然他没有给别人看过自己的作品,但是朋友们都认可他在文学上的才能,反对《二十一条》的檄文也是拜托他来起草的。 “这样说可能冒昧了,不过我直接用真名来描述一下……吴康邀请淑妍去喝茶。虽然他马上就要和芳韵结婚了,但是心中依然喜欢着淑妍,所以他向淑妍表白,说自己喜欢她。你们觉得会发生什么?淑妍和芳韵可是闺密,她刚才也说了自己当时很生气。听到这种事是会生气的吧。” 今晚没有月亮,院子中很昏暗。几天前这里还支着供受灾人们住的帐篷,现在已经被拆掉了。四个人排成一排在唐鼎权身后缓缓走着,像被他带领着一样。 “吴康是越飞的联络员这个传言也是她说的。”唐鼎权说着,转身停下了脚步。其余四人也自然而然地站在原地。“她说这是东亚的人说的,但也没办法辨别真伪。如果真像我这部‘小说’的情节一样,那么对她来说,让别人认为吴康失踪,不是会比确定他已经死亡更轻松吗?如果她说出吴康已经死亡的消息,就必须告诉吴康的家属当时发生的事情。这对她,不,是对‘小说’中的她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所以不如让别人认为吴康失踪了,给吴康贴上神秘的标签,让别人以为他在做特殊的工作。你们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我想多了?” 漫长的沉默后,众人回到角楼里。世航抬头望着天空,虽然没有月亮,但是今晚的星星很美。 会有男人明明抓住了芳韵那么美的女孩儿的心,却还喜欢着淑妍吗? 世航并不相信。唐鼎权的“小说”在设定上有这样基本的缺陷,世航无法接受。 7 第二天早上,世航的母亲将同舟会的成员叫到了正房的接待室。 “没想到回国的事情这么快就摆到了眼前,大家都是怎么想的?”她微笑着说完后,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世航知道,母亲做出这个独特的表情,就表示她接下来要说些坚决的意见了。 刘继泰代表众人,概括性地回答道:“我与父兄商量后做出了决定,我觉得大部分人应该都是这样决定的。我所在的明治大学已经烧毁,今后要如何上课还需要视情况而定。还有半年就要毕业的人中,应该有不少人希望能再努力一下,拿到毕业证之后再回国吧。我的父亲和兄长也认为这样比较好。当然,每个人的情况不同。” “我个人希望,至少同舟会的各位不要回国,”世航的母亲说,“这次的地震非常不幸。但是正因为这是百年难遇的灾难,我觉得也是一次珍贵的经历。今后日本应该会抓紧时间重建在地震中化为了灰烬的东京。如今,我们的祖国满目疮痍,使她复兴是我们的使命,但我们却没有能够参考的经验。两国的国情当然不同,但做任何事都是一种学习。我希望大家能尽量留在这个国家,尽量学习经验。虽然说这种话不太合适,但我会尽可能地帮助大家。无论有什么需要,大家都尽管开口。如果不方便告诉我,就跟世航说。” 紧张的空气笼罩着宽敞的接待室。终于,唐鼎权代表众人开口说:“我明白伯母的心情。听了您刚才的话,我很受感动,我相信受到感动的不光是我一个人。” “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我并不是想强迫你们,你们也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世航的母亲打开了手中的文件夹,她的动作很温柔,这也缓解了学生们的紧张感,“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回国的李钦票马上就要回来了。他乘坐的船明天会到神户,船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新铭’号。” “啊,钦票他……”王瑶香敲着膝盖。 招商局的“新铭”号从上海开往日本的消息,同舟会的成员们之前就从世航的母亲那里听说了。这是外国派到日本来的第一艘救援船,引发了人们的广泛讨论。 昨天吃饭时,世航的母亲开心地对大家说:“我的侄子绍桓是报社的记者,他要搭乘这艘船来日本。”但她当时并没有提到李钦票,大概是今天早上才得到的消息吧。连家的双烟馆在横滨和神户都有店铺,总能最先得到准确的消息。 李钦票是同舟会的一员,在商大上学,他利用暑假回了家乡宁波。如今东京变成了这景象,大家都认为他暂时不会回来,没想到他却坐上救援船“新铭”号,回到了这里。 世航的母亲说:“他多半是托我弟弟的关系坐上船的。”救援船要运送救援物资,按理说不会让普通乘客乘坐。世航的一名舅舅在上海财经界有权有势,似乎负责了派遣救援船只的具体工作。 “新铭”号是一艘载重四百吨的商船,船上的救援物资是上海各团体紧急募集而来的。根据双烟馆得到的信息,船上的货物有: 大米一万石 面包两万包 木炭一千六百捆 其他——大量牛奶、肉罐头等 因为事出紧急,而且租用的船只较小,货物量不是很多,但援助这批物资表现出了真诚的心意。各团体共同组成的救援组织叫作“中国协济日灾义振会”。也许是因为世航的舅舅连远功与日本关系匪浅,他被选为义振会的理事之一。政府任命叶慎齐为慰问大使,与其他各团体的代表一同乘船访日;连远功当时在广州出差,因此没能乘船前往日本。 上海金顺记现在的主人是连远滋,他地位过高,不能作为代表随船。但义振会又希望能仰仗金顺记的联络网,连远滋便让儿子绍桓坐上了“新铭”号。虽然绍桓还是个新人,但怎么说都是一名报社记者。 李钦票似乎当时正寄居在上海金顺记——同舟会的人回国之后会把上海金顺记当成联络点。放假回家时,如果船在上海靠岸,很多人会在金顺记住一晚上,假期结束后回日本时也一样。李钦票大概是八月末在上海金顺记住了几天,等着搭乘回日本的便船。就在他暂住在金顺记等待具体消息的时候,正好“新铭”号决定出航,虽然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名义,但似乎连远功开了口,让他搭上了这艘船。 王瑶香说:“现在的情况下,这可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虽然没有人说出口,大家脑中都想起了仍在国内的陶芳韵,还有本来要和她结婚的吴康。 世航的母亲打开文件夹读着:“除了上海,北京也派来了慰问使者。他们要乘坐关釜的联运船经朝鲜来日本。他们的代表是江庸。” “江庸先生吗……”赵锡堂苦笑着耸了耸肩。直到去年,江庸都还是北洋政府驻东京的留学生管理者。同舟会的人支持孙文的军政府,因此与北方官员的关系并不融洽。在他们之中,赵锡堂与江庸曾经有过激烈的争吵。 王瑶香嘲笑他:“你的好对手又来了。” 世航的母亲突然想起来,说:“对了,‘新铭’号好像要在神户卸货,世航,你到神户跑一趟吧。正好把钦票和绍桓带回来。双烟馆要更热闹了。” “啊……”突然这样被打发去神户,世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8 铁路的修复工作进展顺利,与之相应,海上的航运也非常繁忙。各个轮船公司都将其他航线的船舶撤回,开始在神户与横滨之间航行。例如上海航线的“长崎”号、“上海”号,北海道航线的“神瑞”号、“大荣”号等,都开始在神户与横滨之间来回航行。特别是“长崎”号和“上海”号,这两艘船是今年二月刚刚建成的快船,从神户开到东京芝浦只需要十七个小时。 温世航在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日的下午到了神户金顺记。当天上午九点,“新铭”号就已经抵达了神户港。 世航是来这里接表哥连绍桓和同舟会的李钦票的,结果反倒让两个人等他。 “吴康呢?”这是李钦票见到他后说的第一句话。李钦票在上海的时候已经通过金顺记得知了吴康失踪的消息,他问的是在那之后有没有新的消息。 “还是老样子。”世航摇了摇头。 “是吗……”李钦票咬着嘴唇说。 连绍桓敲着笔记本,说道:“真糟糕。情况比我听说的还要严重。我今天上午去了中华会馆,收集了整整一本的消息。” 位于神户中山手的中华会馆收容了数百名从横滨前来避难的中国受灾者。连绍桓去那里采访过,兴奋之情至今还没有平复。绍桓比世航年长三岁,在东京留过学,两人在上海也见过几面,因此省去了寒暄的话。 “东京的情况还不算太糟。”绍桓取出一本新笔记本,上面写满了数字。 根据连绍桓的调查,居住在京滨地区的中国人大约有一万两千名,东京和横滨各有六千人。其中,东京的死者不足千人;在横滨,听说至少出现了四千名死者。 “横滨的受灾者中有几个精神出现异常的人。”与绍桓一起去采访的李钦票说。三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连绍桓叹了口气,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让人这么疲惫的采访。” “仓库那边怎么办?” “明天再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因为中华商会无法收容所有人,华侨商社开放了仓库供受灾者居住。据说在神户避难的中国人总数已达到了四千,其中有大约一千人已经回国。就在绍桓他们抵达神户的这天,大约有六百名受灾者乘坐从神户开往上海的“熊野”号回国。 那天晚上,三人在一间房里摆了三张床铺。世航将吴康的事情和唐鼎权的想象都告诉了钦票。 听完后,李钦票叹了一口气,说:“比起芳韵,吴康更喜欢淑妍吗?” “你也觉得不可能吧。”世航寻求着李钦票的赞同。李钦票看起来也不能相信这一点。 “因为芳韵太光彩照人了?美得令人炫目。从远处看很好,不过要一起生活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吧。” 李钦票是这样分析出现在唐鼎权“小说”中的吴康的心理的。 “是这样吗?” “先不管‘小说’的情节,真的找不到吴康了吗?” “如果他人在横滨,八成没有希望了。剩下的两成……要我说的话,估计是坐船来神户了,就像你在中华会馆中见到的人那样。但是如果吴康来了,应该会去神户金顺记落脚。” “就算他在港口换乘其他船回国,也一定会去上海金顺记露个面。” “那有百分之九十七的可能性是没希望了。” “剩下的百分之三的可能是什么?” “嗯,百分之一的可能是他在从事特殊的工作,认为可以借这个机会让别人认为他已经死了,这样更方便行动。只是这种可能性太像小说里的情节了。” “很像《基督山伯爵》。” “还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是他在神户换乘的船没有去上海,而是去了天津或者香港。不,不会是香港,因为香港也有金顺记。” “最后百分之一呢?” “嗯……简单来说,就是疯了吧。” “不可能!世航,你可能比鼎权还会写小说。” “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你坐船过来也累了吧,快睡吧。” “我怎么会累?我可不像学长那样,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连绍桓在进入商大前毕业于东京高商,算得上李钦票的学长。不过,李钦票话虽这么说,但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三人去了一趟仓库,慰问中国受灾者。开往上海的船出发后,留在仓库中的大多是广东人,等待去香港和广州的船。 当被问到是否还会来日本时,大部分人都摇了摇头。这会让他们回忆起地震那天发生的事情。如今每个人都身无长物。 “太惨了。”连绍桓和李钦票接连重复着这句话。然后,两人都缩了缩脖子,天上刮起了大风。 “虽然很惨,但地震已经过去十多天了。就算只剩下身上穿的衣服,也比地震刚发生之时好多了。我可不觉得现在很惨,因为我在那天见到了地狱。”世航边扣着衬衫的扣子边说,风吹拂着他的头发。 李钦票抬头看着空中快速流动的云,说:“台风好像要来了。” 几个港湾的工人站在码头上聊天儿: “看情况,明天没有工作可做了。” “虽然受灾的人很惨,但我们也没饭吃了啊。” “从今天晚上开始,汽艇就没办法出海了吧。” 金顺记的店员从仓库走出来,提醒世航他们快点儿回去。三人道谢后向店里走去。 世航回头看了看码头,小声嘟囔道:“明天船没办法出海吧,看上去要延期两天左右了。不过,‘南无’三号能靠岸吗?” 英国船“南无”三号原计划第二天早上进港。预计有八百名避难者会登船,其中有四百五十名中国人。连绍桓打算采访过他们之后乘船去东京。当然,世航和钦票也计划与他同行。 “起浪了。这里明明在防波堤里面。”钦票也回过头。 “风云骤变,形势紧急。”绍桓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他正打算回头,却因侧面吹来的风不由自主地蹲下了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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