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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往来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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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是说你大学毕业以后什么事都没干咯?”杨景珠的银框眼镜闪着光芒。她是世航的表姐,大世航十岁,已经离过两次婚了。杨景珠出生在美国,第一任丈夫是夏威夷的第二代华裔,结婚半年后就离了婚;第二任丈夫是香港人,这段婚姻持续了两年半。两次都是她离家出走,跑到了位于日本的双烟馆。 “哎呀,我很忙的,台湾的舅父交给我的工作都没时间做。”世航回答。表姐现在还把他当小孩子对待,这让他十分意外。 “我刚才听你说了,你就是看看书画、整理整理旧记录吧,还要照顾留学生?这些不都应该是在工作之余做的事吗?” “如果随便做做的话,确实利用工作之余就能做。” “但是,这些都不是金顺记的工作吧。你都大学毕业两年了,还没有找到稳定的工作。” “稳定的工作吗……”世航苦笑。 杨景珠一直是个让人头疼的亲戚。她到亲戚家里去的话,一定会被说教一番,大概是觉得厌烦吧,所以偶尔会想抓住世航这样小表弟来说教一番。 两人正坐在从神户前往京都的火车上。 杨景珠是世航亡父的姐姐的长女,虽然不同姓,但两人的血缘关系很近。 世航想起在父亲的葬礼上,自己被景珠抱在怀里的情景。景珠当时刚刚二十出头,还没有结婚。看着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表弟失去了父亲,她心里一定十分怜悯吧。她抱住世航,然后亲了他。对于在美国长大的景珠来说,这可能是再平常不过的行为,但世航当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那是在奶奶的房间,除了奶奶没有任何人在。世航不知道奶奶对景珠说了些什么,因为奶奶说的是英语,他只知道奶奶的语气很温和,一定不是在训斥外孙女景珠。世航现在还能回想起奶奶湿润的蓝眼睛。 “一定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啊!”她一个劲儿地让世航安定下来,世航听得都不耐烦了。从她口中听到这种话,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奇怪。 “景珠姐有稳定的工作吗?”世航本来是想讽刺她的,结果对方轻松地回答:“有哦,很不错的工作。我是个女的,又是单身,不能没有稳定的工作。” “是吗……”世航尽量不去反驳她。 “说起来,世航,关于今天的事。”景珠改变了话题。 “今天啊,是要说一会儿的观光吧?” “对。你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带我去过的那些城啊、寺庙啊、宫殿啊什么的……” “二条城,东本愿寺,清水寺,还有金阁寺吧,然后是平安神宫。” “那些都不去了。” “也是。三年前都去过了,再去看同样的地方也没意思。你想去哪里呢?京都可看的地方有不少。” “不,我哪儿都不去。” “嗯?哪儿都不去?” “我只去一个地方,而且要自己去。但是你要跟金顺记的人说带我去了刚才说的那些城呀、寺庙呀什么的。知道了吗?” “嗯,我知道了,你要自己去一个地方吧。但是我必须把姐姐带回神户。” “我们约好时间在车站集合就好。在集合前你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吧,比如去见见大学时的朋友或是同宿舍的人什么的。” “啊,你就不用担心我了。但是,这让我很为难啊。” “没什么可为难的。”景珠用双手摇着世航的膝盖,两人在神户开往京都的火车中面对面坐着。火车很空,四人的座位上只坐着他们两个人。在过道的另一边坐着两个老人,像是一对夫妇,老爷爷看着窗外,老奶奶在打盹儿。不过就算旁边有别的乘客,景珠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世航想:原来是这样啊。 景珠三年前来日本的时候,世航在京都上大学,所以给她当过向导。两人去过很多地方,不过她看上去都不太感兴趣,只是说着:“比香港的寺庙古老啊。” 这次世航来神户,是因为神户的金顺记公司要推销收集起来的书画藏品,拜托他先鉴定一番。他一到神户,发现景珠正好也从香港来到了这里。景珠点名要世航当自己的向导。“就像上次一样,我想让世航带我去京都玩儿。因为他在京都住过嘛,让他来当向导最好不过了。” 世航已经预料到自己会被点名,所以并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景珠对名胜古迹明明没什么兴趣,却提出要去京都观光。 听了她在车上说的话,世航明白了:她是想利用自己为她制造不在场证明。 世航在心里推测:她和某个男人约好要在京都见面吧。 他听说景珠两次离婚都是因为有了外遇。她喜欢上了丈夫以外的人,引起了麻烦。不过离婚后她也没有和情人在一起。家族中的老人们都摇着头,半放弃地说:“这是景珠的老毛病了。” 世航说:“姐,你说要一个人去,但是你语言不通,自己去得了吗?我可以把你带到要去的地方。”但是景珠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样啊,那真是帮了大忙了。我把地址记下来了,但是语言不通确实心里没底。”景珠从手提包中取出了笔记本,里面写着见面的地点。 “那我就把你送到那边的大门前面,你一个人能回得来吧?” 景珠说:“回来的时候当然还是你带着我更好……要不然你一直陪着我好了?我要通过翻译和对方说话,还挺担心翻译的英语能不能正确将对方说的日语翻译过来。你既懂英语又懂日语,有你在我就能放心了。” “这样啊……”看来事情和世航推测的不太一样。 2 世航很久没来过京都了。大学的几年,温世航一直都住在京都的公寓里。如果他愿意,其实可以住在神户的金顺记公司走读,但他还是选择住在京都。他单纯地认为,既然打算学习美术史,还是住在京都比较合适。 之后再想起来,那确实是一项正确的选择。毕业后他在神户住了半年,经常有机会去京都。回到东京已经两年了,就算期间去过神户,但总是没有时间回到京都。尽管没有稳定的工作,世航一直忙这忙那的,闲不下来。 大学毕业前的暑假,世航去了台湾旅行。虽然母亲的娘家连家在各地都有支系,但台湾毕竟是本家。各地都在使用“金顺记公司”的名字,实际上是各自独立的。如果出现了必须有人做出决定的事情,各地都会来找台湾的连远初。 “去找台湾的舅父商量吧。”关于毕业后的前程,世航考虑了很多,母亲认为舅父一定能给出最好的建议。 “什么啊,就连含章都给我出难题啊。哈哈哈……”舅父连远初大笑着说。世航在台湾各地游玩了一圈,一个月后打算回日本时,舅父凝视着他的脸说:“看来你和远敬一样,是咱们家最愿意钻研学问的人了。我想把之前托付给远敬的事托付给你。啊,我不是要强迫你,大家都知道连家和温家是一体的……” 远敬是已经成为记者的连绍桓的父亲连远滋的弟弟。一直被视为家族中最有学问的人,备受期待,遗憾的是他还不到四十五岁就离开了人世。 舅父提到的托付给连远敬的事,是整理和金顺记相关的记录,并借此机会编纂家族史。 “这件事因为远敬的死而置之高阁了,但总要有人去做啊。”家里人聚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提起这件事。虽然是悬而未决的事情,但并不紧急。最重要的是选出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 “含章的儿子不错。”连远初下了决定。那年秋天,他来到东京,正式向世航的母亲含章提出了此事。“虽然必须有人来做这件事,但这份工作不是谁都能做的。我看遍了家族的年轻人,世航是最合适的人选。其实上海的绍桓文章写得也不错,我曾经委婉地向他提过此事,但他说自己更关心现在的事情,研究历史是一种倒退。金顺记会全力支持这项工作,拜托了。” 母亲担心的是如果世航接受这份工作的话,能不能养得起一家人。对此,连远初提出了一个方案。由各地的金顺记筹集基金,设立一个文化财团,交给世航管理。连家和温家的收藏加起来也有不小的数目。 “能不能做成,还是先交给年轻的世航试试吧。”他这样一说,含章也同意了。她也觉得儿子的性格最适合做这项工作。 含章对世航说:“你还要再积累一些做人的修养。”这项工作需要拜访各地的亲友,拜托他们支持这项事业,所以必须由值得信赖的人来做。除了收集各地的记录,还要将从长辈们那里听来的事情记录下来。 现在,世航正处在磨砺品质的准备阶段。他回到东京后积极地与留学生交往,创建同舟会也是其中一环。世航认为自己现在十分繁忙,景珠说他没有稳定的工作让他很生气。景珠也是家里的一员,应该知道世航被托付了什么样的工作,但她似乎不了解这份工作的内容,认为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完成。 应该不只是景珠,等以后真正开始着手做这项工作,家族里还会有和景珠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世航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到达京都站之前,景珠提到了自己的工作,她把那当成稳定的工作。 世航边听着景珠的话边思考:景珠的工作与金顺记的历史有着怎样的联系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用历史学家的眼光审视身边发生的事情。 关东地震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同时也是民国十二年,已经进入了十二月。 “你很吃惊吧?”景珠说完自己的工作后问世航,她的语气中有着些许得意。 世航回答:“很吃惊啊!但是很像姐姐的风格,有非同寻常的热情。” 景珠想要做的事情在世航看来是异想天开。他不由得想起在台湾时连远初对他说的话:“连家和温家的历史非常复杂,非常慎重的血统和不合常理的奔放血统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她现在与香港的宗教团体太玄会牵扯在一起。从名称上就能看出,这是一个道教团体。没想到景珠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竟然会与道教有交集。 一会儿要与她在京都见面的人是一名女性。景珠此次来日本的目的,是建立香港太玄会的日本支部。 “不过我没有告诉金顺记的人,毕竟他们都是些商人,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所以我不会告诉那些人的。世航是学艺术的,应该能理解我。你要帮帮我。”景珠再次摇了摇世航的膝盖。 “真受不了。”世航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没说出口。如果说了多余的话,一定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3 景珠去见的并不是男人,而是一名女性。说是和太玄会有关的人,世航便以为一定是个老太婆。没想到对方很年轻;更让他吃惊的是,对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性。 她叫作增田绫子。她住在岚山附近一处幽静的地方,看上去很有京都风情,因为世航在玄关看不出宅邸的规模;从玄关通过长长的走廊后,可以看到一个比他想象中更宽敞的庭院。 景珠之前怀疑过对方的翻译能力,但实际上用不着担心,因为增田绫子会说英语。虽然算不上擅长,不过很正确,可以算得上学校英语优等生的榜样了。 景珠直爽地说:“啊,这样看来其实不需要世航陪我过来了。”她说这句话用的是汉语,增田绫子自然听不懂。绫子穿着规整的和服,就算听到了自己不明白的语言,也一直保持着恬静的笑容。 世航做过自我介绍后,绫子提起了他大学时代的同级生,说那是他最小的弟弟中学时的好朋友。听到此事,世航猜不透她的年龄了,本以为绫子比自己年轻一些,这样看来她应该比自己年长。 绫子对世航说:“我预感到你会来。” 景珠按照自己的做法,拿出笔记本马上进入了工作状态。发现不需要翻译后,她放松了下来。 因为在火车上没有时间,世航几乎没来得及询问太玄会的事。他听着景珠和绫子的交谈,大致弄清了太玄会的情况。绫子的英语有时会卡壳,这时世航就帮忙解围。 “毕竟我从女专毕业已经十多年了。” 从女子专门学校毕业时应该满二十岁,世航终于知道了绫子的年龄,她应该至少有三十岁了,不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景珠有时会翻动笔记,或者略微侧一侧头;与她相比,绫子始终端端正正地跪坐在那里。 关于在日本设立太玄会支部一事,双方似乎已经通过信件商量了很久。会长让景珠来日本见一见绫子,刚才提起道教的经典也许是一种测试。虽然两人的交流谈不上意气相投,不过她们都对彼此印象不错。 一年前,增田绫子请求太玄会向自己提供道教经典。她开始对道教产生兴趣,从台湾的一名女性手里拿到了道教相关的宣传册。那本宣传册正是由香港太玄会发行的。绫子拜托认识的人将宣传册翻译成了日文,但是觉得内容太初级,希望能得到正式的经典集。于是她询问了发行宣传册的太玄会,就这样,双方开始通过信件交流。香港太玄会在回信中列出了一份清单,有光绪三十二年(一九〇六年)发行的《重刊道藏辑要》二十八函、二百四十余册,可以分册售卖。如果绫子提供所需要那部分的清单,他们可以帮忙购买。太玄会没有想到增田绫子提出了想要全部购买的要求。 因为是独身的女性,太玄会以为她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结果她似乎是真的想要了解。绫子给香港贸易公司的人汇了款,取回了太玄会寄来的书籍。此后,双方每个月至少会通一次信件。 创建日本支部是香港太玄会提出的。在增田绫子看来,这是一项贸然的提议。 香港太玄会提出的条件是每月向日本支部支付二百美元,并且负责传教和指导。增田绫子并不缺少资金,所以谢绝了辅助金。而且,她想以自己的方式传教,因此婉拒了香港派出传教人员的提议。 增田绫子说:“我这里没有某某会这样的名字,人们自然而然地聚集起来。就像我在信中提到的那样,上下级的关系太烦琐,但如果只是互相帮助的关系,我会欣然接受。如果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能还需要贵会指教。” 杨景珠就是作为侦察员被太玄会派到日本来的。 4 在回程的路上,景珠坦白:“还有其他候选人,我必须要去另一个地方。”太玄会选择的第一号合作对象是增田绫子,因为双方有过书信往来,不是陌生的对象。另外,他们还选择了其他几个宗教团体作为候补。不过那些都是只听过名字的团体,并没有过任何交集。因此,增田绫子是最有利的人选。 景珠问世航:“你看她愿意合作吗?” 世航反问道:“不知道啊,姐姐你怎么看?你不是用英语直接跟她沟通过了吗,有什么想法?” 景珠回答道:“这个啊,增田小姐要么是非常天真的人,要么是城府很深的人。不过我还没有信心断定她属于哪一种。” “这样啊……”世航觉得增田绫子的话都是可信的。 离开增田家的时候,景珠说想要借用洗手间,于是女佣给她带路,只剩下世航与绫子单独相处。 当景珠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走廊的时候,世航松了一口气。那时,绫子轻声说:“要再来啊,一个人来。” “好。”世航不由自主地回答道。 “我们家之前有人和姐姐一样从事相关的工作吗?”在回程的火车上,世航半是自言自语地问。 “调查这种事是你的工作吧。”景珠说得事不关己。 “姐姐是家里的另类吧。” “可能吧,连家和温家的人都流着商人的血嘛。” 火车快到神户的时候,景珠突然说:“临走的时候我不是借用了增田小姐家的洗手间吗,我并不是想去洗手间,而是想看看她家的样子。” “哦?家里的样子吗?” “咱们只是从玄关走到客房,只看到了一部分庭院。我去洗手间的路上大致掌握了她家的规模。走廊尽头之前的房间里似乎有很多人;在我们看不到的后院里有十来个人,不知道在读什么书。可能是读书会吧,也许在学习道教的教典。” “哦,你办事还真周到。” “那当然,她是有可能和我们合作的对象啊,必须了解她的底细。” “姐姐,你不是另类。你身上一定流着商人的血。” 世航和景珠在三宫站下车,一起走回了金顺记。那时的三宫站位于后来的元町站,还没有高架桥。火车在地面轨道上行驶,有很多道口。在去沿海的金顺记的路上,景珠挽着世航的胳膊,笑着说:“那个京都的女士看你的眼神很奇怪。” “真的吗?” “她是不是喜欢上世航了啊?” “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的第六感,肯定没错。你要小心了。” 景珠抓着世航的胳膊使劲儿摇着。十二月的商业街很热闹,人们都行色匆匆。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听到了景珠的笑声回过头来。 5 神户金顺记食堂的旁边有一个小厅。以前那里放着台球桌,后来温世航回了东京,时隔很久再回来看时,台球桌已经被拆除了。听说是严格的领班嫌住在店里的店员总是通宵打台球,于是拆掉了台球桌。 “麻将呀、扑克呀,还有围棋、将棋,只要玩儿得起劲儿都会通宵的。拆掉台球桌太不公平了。” “领班太顽固了,死脑筋,完全不会通融。” “他那样不会有出息的。” 拆掉台球桌之后,厅里变得空荡荡的,住在店里的五六名店员聚在一起吵吵嚷嚷地闲谈着。就算不打麻将、下将棋,他们聊天儿聊起劲儿了也能聊个通宵。 住在店里的店员都是中国人,日本店员会回家住,他们在神户基本都有住处。这些中国人都很年轻。按照惯例,结婚后他们就要回家住,所以在厅里闲聊的人最小只有十五岁,最大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他们之中很多人是因为没办法继续上学,就留在这里工作了。和同龄的留学生相比,他们出身贫寒,但是对祖国政局的关心一点儿都不比留学生们少。他们生活在日本人之中,就因为这一点,他们也不得不关心政治。换句话说,在日本居住的中国人都会成为爱国者。 他们积极读报,不光是日本的报纸,还会读迟几天送来的上海的报纸,甚至还有英文报纸。因为读报的人很多,金顺记订了三份上海《申报》。 温世航住在金顺记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和住在店里的店员们聊天儿。话题主要是分裂成南北两部分的祖国政局。 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统治。就在那一年,温世航进入日本的中学,那时距离他父亲离世已经过去两年了。虽然清王朝被推翻,但年轻的革命家们既没有实力也没有经验,最终袁世凯坐上了中华民国大总统的位置。袁世凯在暗中策划着登基当皇帝。八年前,也就是一九一五年,袁世凯终于下决心推翻共和、恢复帝制。全国各地都掀起了反对运动,特别是蔡锷的武装起义给予袁世凯沉重打击。袁世凯郁郁而终。虽然中华民国得以复兴,但北洋军阀的头目们窃取了政权。孙文反对由他们组成的北洋政府,因此在广东建立了军政府,就任大元帅。 经历了重重波折,中国出现了南北两个政府,双方都自称中华民国政府。南方的孙文在去年宣布北伐,出兵打到了桂林,却因陈炯明的武装叛乱而中止。今年正月,孙文提出了南北和平统一的主张;十月,北洋政府的大总统由黎元洪换成了曹锟。 虽然四年前五四运动的起因是反对日本《二十一条》的无理要求,但参加者同时提出了反对军阀、反对帝国主义的主张。王正廷是浙江人,毕业于天津北洋大学。他当上教员后,曾于一九〇三年前往日本留学,并作为中华民国基督教青年会的驻日总负责人活跃在一线。后来王正廷又去美国留学,以优异的成绩从耶鲁大学毕业。他追随孙文参加了广东的军政府,五年前作为特使前往美国游说。然而,他驻留在西雅图时,接受了北洋政府的任命,作为代表参加了巴黎和会。 因此,年轻人将他称为“变节分子”。王正廷的理由是,如果只有北方派的顾维钧担任代表,南方派的意见就无法反映在和会上,因此他才去了巴黎。由于接受北洋政府的任命去巴黎赴任一事遭到非议,他暂时进入了香港的经济界。不久后,他作为中日联合委员会的中国代表,与日本的小幡公使就山东问题展开谈判;并以汪大夑内阁外交总长的身份,在政界东山再起。今年一月,张绍曾接替汪大夑重新组阁,邀请王正廷担任司法总长,被王正廷谢绝。从那以后,他专注于与苏联的谈判。 金顺记的店员们在厅里围绕王正廷的话题侃侃而谈时,温世航默默地将煤扔进火炉,用拨火棒翻搅着。他在专心思考一件事情。 日本政府方面对王正廷访日的目的抱着一丝怀疑,怀疑他希望将日本卷入正在进行的中苏谈判中,展开中、苏、日三国的谈判。由于涉及特殊问题,日本认为应该由中苏两国谈判,但北洋政府似乎认为三国谈判对中方更加有利。 王正廷携夫人及沈其昌、刘彦、周文彬等随员于十一月三十日从北京出发。他丢下苏联代表加拉罕从北京出发前往奉天,日本方面自然会有此怀疑。虽然王正廷是北洋政府的重要人物,但实际上北洋政权也并非上下一心,主要分为直隶派(直系)、安徽派(皖系)、奉天派(奉系)三大派系。王正廷必须就某些事情与奉系的张作霖协商。他从奉天乘坐途经朝鲜的火车南下,换乘关釜渡轮从下关上岸,再乘坐特急列车,于十二月七日下午九点三十五分到达东京。 他从奉天出发的时候,应该已经听说了日本方面的怀疑。在车上的记者采访中,他明确指出,此次访日只是为了调查地震中的中国人被杀事件,并无意与日本政府协商其他事宜。 中国人被杀事件与虐杀朝鲜人事件一样,是中国人因为语言不通被自卫队杀害的事件。日本人承认的人数为十几人,中国驻日本大使馆的报告中显示为六十八人,而中国国内的传言则称有一百七十人,其中的差距巨大。不过,王希天的事件似乎成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这并不是陷入疯狂的自卫队趁着混乱而造成的无差别杀害事件。此事与大杉荣事件一样,是当局有目的的谋杀,因此问题重大。现已查明王希天精通日语,在虐杀朝鲜人的风潮平定后依然健在。 民众陷入恐慌的借口不适用于王希天的事件。 “要不要把那封信交出去呢……”温世航在犹豫。如果把那封信当作证据,王正廷就会更有底气。但这样一来,世航就背叛了匿名寄出信件的人。 “如果不交出信,只是将其中的内容告诉王正廷呢?日本可以以没有物证为由抵赖。”世航有些犯困。他放下拨火棒靠在沙发上,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6 周围人声嘈杂,但是与他小睡前的嘈杂不同。之前,大家都在自顾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现在则是所有人都冲着一个人说话。 这个人就是十七岁的徐炳年。 “尽管如此,你明天辞职还是太早了。” “你还没和老家的父母联系吧?” “不用这么着急,学校还没建好呢!” “对,对,现在才刚刚决定要建嘛!” 徐炳年被众人的议论包围起来,众人的话中带着温暖的关切,并没有指责他的意思。徐炳年沉默不语。在温世航睡着的时候,他应该说过什么事情。 从同伴的话语中可以推测出徐炳年刚才说了什么。温世航的脚边有一份大约十天前的上海《申报》。说是掉落在地上,不如说是被展开放在了这里。报纸上“国民党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通过决议设立‘陆军军官学校’”标题被人用红色铅笔圈了起来,副标题是“蒋中正担任校长,廖仲恺担任国民党代表。” 南方政府决定创建军校,这项计划之前已经被提及很多次。孙文派蒋介石前往苏联考察红军,除了模仿苏联红军重新整编军队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创建军校。这张几天前的报纸上说,蒋中正于十一月二十九日从莫斯科出发,踏上了回国的旅程。很快就要着手建立军校了吧。 徐炳年一定已经将这篇报道看过很多遍。他用红色铅笔把它圈起来,想必在床上也反复阅读过吧。他已经无法将报考军校的决定藏在自己心里了,所以趁晚饭后大家在厅里畅谈的时候,突然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也许将这个决定说出口很突然,但这应该是他反复思考后的结果。 “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徐炳年终于开了口。 断然回绝朋友们关切的话语未免太过无情,这名十七岁的少年也许是想用这句话让朋友们安静下来。他可能也在后悔不该突然在这种场合说出自己的决定,但也只是后悔不该冒失地说出来,而不是后悔这个决定。这几天,世航与众人一起待在厅里的时候,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观察着这些店员们。徐炳年是一名坚定而诚实的少年。 “这就好,这就好,炳年才只有十七岁嘛。” “时间还有很多,你再好好想一想。” 朋友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温世航想起同舟会已经好久没有聚会了。虽然有过一两个人分别见面的情况,但是大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聚齐过了。 同舟会的成员中,应该也有人胸中燃起了和徐炳年一样的火焰。世航知道自己胸中也燃起了火焰。一旦火焰被燃起,就会向外喷涌而出。同舟会的成员中有没有和他一样的人呢?世航的脑海中浮现出每个人的面容。他们都超过了二十岁,已经超过了即将在广东创建的军校的入学年龄。但他无法预测,从祖国传来的消息会在何时、以什么样的方式燃起他们胸中的火焰。 “大家都冷静下来,今晚都要早睡吧。” 年长的店员说完,大家都点了点头,离开了。他们的房间在三楼。等大家走上楼梯,脚步声消失后,世航从大厅角落的报纸架上取下了《申报》。 最近的报纸上都在关注“关余”问题。 “关余”是关税收入的残余。中国的关税除了要减去向各国支付的义和团事件赔偿金以外,还要再减去以关税收入作为担保的外债,剩余的部分才会交给中国政府。因为中国政府现在分裂成了南北两方,总税务司(外国人)决定将关余分为南北两份,南方政府得到其中的百分之十三点七。但是从一九二〇年开始,由于南方政府的分裂,关余全部交给了北方政府。 孙文对此提出抗议,要求北京外交使团将广东海关的关税收入归还给南方政府。这件事发生在十一月五日。孙文现在计划采取强硬手段“收管”广东海关的收入。在京外交使团警告南方政府,如果“收管”关余,各国也会采取强硬手段。 在报纸上,孙文的南方政府对北京外交使团发出通告: 海关是中国的国家机关,关余的裁用完全属于内政问题,列强不应插手。南方政府将留出两周的宽限期,等待问题的解决。 在南方政府中,国民党经过改组实现了与共产党的合作,但一部分人对此事抱有强烈的反对态度。在刊登蒋介石离开莫斯科的报道当天,报纸上也刊登了国民党广东支部的邓泽如和林直勉等十一人直接向孙文上书弹劾共产党的报道。 报道还指出,中国国民党驻欧支部设在法国里昂,王景岐任执行部长,周恩来担任总务科主任。王景岐曾经是北京大学教授,在巴黎和会中担任过中国全权代表团的顾问,现在是驻柏林大使。世航曾经读过王景岐写的关于通商史的论文;总务科主任周恩来的名字,世航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世航叹道:“现在是多事之秋啊!” 他下定了决心,不需要把王希天的事告诉王正廷。他是代表北洋政府来日本的,与世航寄予希望的南方政府没有关系,只是一名以直系吴佩孚的武力为后台、担任北方政府要职的政客而已。 王希天仿佛就是二十年前的王正廷,他应该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王希天的问题——下定决心后,世航松了一口气,困意再次袭来。 世航把装订成册的报纸放回原处,走上楼梯。除了王希天的事,他还有另一个决定:等神户的工作结束后,他要直接回东京。直到刚才为止,他还想在回程时去一趟名古屋,而且已经给泷口信子写信告知了自己的计划。 他的直觉告诉他:必须立刻回东京。 世航回到房间后给信子写了一封信:年关将近,你家中想必事务繁忙,我近来也有些忙碌,因此我想取消这次的名古屋之行,等闲暇时再与你相会。 7 神户金顺记的书画收藏中没有太珍贵的作品。 世航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要说有价值的作品,就只有赵之谦的那五件了,这些一定要留下,其余的都让人提不起兴趣。而且其中还有几件赝品,连我都能看出来,实在是不怎么高明。” 赵之谦(一八二九年至一八八四年)是浙江绍兴的画家。清末艺术衰微,赵之谦与任伯年、吴昌硕齐名,是当时少有的出类拔萃的艺术家。幸运的是,日本人也能充分理解、欣赏他们的作品,甚至可以说他们将日本和中国的心联系在了一起。 将购买的决定权交给神户金顺记之后,世航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东京。 虽然有人挽留,希望他再多留一段时间,但是世航认为自己必须尽快出发。 一名领班对他说:“你和在香港的姐姐一样,都是急性子啊!” 被拿来和景珠比较,这让世航感到意外。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与景珠相像,不过两人确实血缘很近,在外人看来也许有相像的地方吧。景珠在京都停留了三天就前往九州了,她在从长崎寄往神户金顺记的信中说,自己就要回香港了,明年初还回来日本。金顺记没有人知道她的行程。 虽说是整理行装,其实只有一个大背包。在上火车的前一天晚上,徐炳年来到了世航的房间。 徐炳年说:“世航哥,你那时没有阻止我。” 世航直率地回答:“我那个时候睡着了。” “但是之后你不是醒来了嘛。” “那已经是事情发生之后了。” “就算世航哥当时没有睡着也不会阻止我的,我相信。”死心眼儿的少年注视着世航。 “我不会阻止你,你已经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事了,我相信你能很好地做出决定。” “谢谢。”徐炳年向他点头行礼。 世航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国?” “我想尽快,这件事必须尽早着手。” 世航觉得这个少年和自己很像,都是急性子。 徐炳年又行了一礼,说:“请你代我向东京的远志先生问好,是他介绍我来神户金顺记的。” 连远志是世航母亲的弟弟,双烟馆的主人,也是金顺记在日本的总负责人。 世航问他:“这件事你和远志先生说过吗?” “没有……我心里害怕,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我想远志先生也不会阻止你的。” “是吗?”少年的脸上露出光彩,“那我这就去写信。” “他不远万里来到日本工作,家境一定不会殷实。”想到这里,世航将手伸进口袋取出了钱包,交给徐炳年。 徐炳年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其实,”世航笑着说,“我也想进军校,但是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没法进了。我希望你能代替我。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的心情,不,我的灵魂会不得安宁。” “灵魂?” 世航的话再次让少年感到惊讶。 “如果不收下,你身上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真的吗?” “一定会的……啊,对了,钱包里有回东京的车票,这个你要还给我。” 世航从钱包中取出车票,放进胸前的口袋。钱包里应该有一百多日元,来到神户之后,他买书、吃饭花掉的钱应该只有十五日元左右。 “但是这样一来世航哥不就身无分文了吗?” “不,我的口袋里总会装着几张纸币,肯定不会为难的。你要是把钱包还给我,我才会为难。炳年,保重。” “好。”徐炳年答应了,毕恭毕敬地接过钱包,小跑着走出了房间。 世航觉得这对自己来说是一种练习,今后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很多次吧。按照刚才的情况来看,徐炳年的心早就飞到广东的军校里去了,只是为旅费而感到头疼。 “啊,真累啊!”周济别人原来是这么让人感到内疚和疲劳的事情啊,不可思议的自我厌恶让世航心如刀绞。他张开手脚,一下子扑倒在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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