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十月初,大元帅府特使李烈钧携家属和随员一起来到东京。他乘坐“亚洲皇后”号于九月二十九日抵达长崎。

李烈钧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的六期生,大家都知道他的日语能够达到母语者的水平。他出身江西省,在辛亥革命中当上了江西都督,后因反对袁世凯而在江西湖口起义,点燃了二次革命的烽火。他今年四十三岁,正值壮年,在孙文政府担任参谋总长。其实他早在陆军士官学校上学时就加入了中国革命同盟会,但二次革命后并没有参加孙文组织的中华革命党。虽然他不是孙文集团的直系人物,但依然是革命派的重要人物。关于孙文派他前往日本的原因,有各种各样的看法。

决心北伐的孙文想要获得日本的理解和支持,李烈钧有很多日本朋友,很适合这项任务。但是,在即将发动北伐的关键时刻派参谋总长出国旅行,还是让很多人感到意外。

“李烈钧是不是被排挤了啊?”

“不,真正的北伐暂时还无法开始吧。”

“难道与日本的秘密协约不是此行真正的目的吗?”

“是不是要谈购买武器的事?”

众说纷纭。

在批评者看来,由于国共两党的主义和主张不相同,国共合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对此,李烈钧强调:“如果相同的话就不是合作,而是合并了。合作正是指目的及大致的主张相同,细节部分略有分歧。不能将这部分分歧放大。”到达东京以后,他多次重申此事。

关于北伐本身,人们普遍认为脚下的广州尚且问题重重,不能简单地下此决心。广州的问题是指客军和商团。有人认为如果孙文离开广州,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大本营、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土地就会被客军篡夺。虽然可以北伐,但是会无家可归。

李烈钧与华侨中有权势的人会谈,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连远志与李烈钧见面后,说出了自己的感想:“我没办法相信政府已经和商团达成了完全的理解。虽然李先生不得不这样说,但是说到这里时,他有些缺乏底气。他也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吧。”

“你是最后见到广州情况的人,你有什么感想?”

听到母亲含章的问题,世航回答:“广东军政府和商团是相反的世界。不能简单看成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区别。虽然客军从中调解,军政府决定将武器还给商团,但孙文先生对此很不满。真的可以顺利还回去吗?”

含章叹着气说:“希望北伐成功啊。”

连远志说:“孙文的势力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我也拜托李先生务必努力。”

“生意怎么样了?”姐姐含章问弟弟远志。

远志耸了耸肩,说:“上海的店已经关门了,因为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啊。”

含章皱眉说道:“天下大乱啊!”

“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远志的妻子周环问道,双手合十。

2

中国似乎要发生大动乱。

世航八月离开上海的时候,江苏、浙江一带确实已经陷入了紧张的状态,但还没有到一触即发的程度,只是被笼罩在紧张的氛围中。如今过了一个月,紧张的氛围变得浓厚,覆盖了中国全境。

简要来说,这些年来中国的情况可以用“军阀混战”来形容。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日本趁列强无暇顾及中国之机,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的无理要求。在巴黎和会上,在得知不能收回德国在山东的权益,也不能完全取消《二十一条》的无理要求后,中国全国展开了大规模的反帝国主义运动——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学生在天安门前发起游行,称为五四运动。中国民族主义空前高涨。

“一战”结束后,列强再次回到中国,日本不再能保持此前的独占形势,英美与日本形成对立。中国的各派军阀倚靠不同的列强,列强的对立自然引起军阀的对立。

日本支持皖系军阀段祺瑞;英美支持与之对立的直系军阀曹锟和吴佩孚。

一九一七年前后,总统冯国璋和总理段祺瑞对立。两人原本都是袁世凯一手培养起来的武备学堂毕业生。冯是直隶省河间县[现河北省河间市。]出身,段是安徽省合肥市出身。当时,人们根据领导人的出身,将北洋军阀中的两大派系分别称为直隶派和安徽派。安徽省简称“皖”。因此这两派也被称为直系和皖系。冯国璋引退后于一九一九年去世,曹锟和吴佩孚继承了这一派系。曹锟是天津人,是直隶出身;而吴佩孚却是山东人。皖系中,辅佐段祺瑞的徐树铮是江苏人。所以,虽然派系按照地名区分,但各派的成员并不是严格按照出生地区分的。

一九二〇年发生了“直皖战争”。

除了上述两个袁世凯系的北洋军阀外,还有以东北奉天为中心的军阀张作霖,张作霖原是马贼,被称为奉系。皖系频繁地侵入东北等奉系的地盘,因此奉系在直皖战争中选择支持直系。

这场直皖战争以直系、奉系联盟的胜利告终。除了奉系支援对手外,皖系更大的败因在于不受人民的欢迎。皖系段祺瑞能够维持政权是由于日本寺内内阁的援助。所谓的“西原借款”落入了段祺瑞手中,作为他收买国会的资金。皖系的军队由日本分配的军官进行训练,自然配备了日本式装备。不用说,五四时期民族主义运动高涨对皖系来说很不利。皖系军队四万余人被歼灭,段祺瑞发出下野通电,参谋长徐树铮逃往日本大使馆。

直奉联盟取得胜利后掌握了政权,但两者之间产生了矛盾——直系的后盾是英美国家;奉系则在皖系没落后得到了日本的支持。

一九二二年发生了“直奉战争”。这场战斗以直系的胜利而告终,奉系撤退到山海关以外。直系独掌政权,仿佛顺理成章一样出现了腐败现象。曹锟被选为总统,但这是因为他以每人五千元的价格收买了国会议员。这次事件被人们称为“贿选”。就这样,曹锟于一九二三年十月就任总统,那时刚刚发生了关东大地震。

人民自然对“贿选”这种赤裸裸的腐败行为感到愤慨。被直系击败的奉系和皖系利用人民的愤慨,开始了反直运动。

浙江的统治者是皖系的卢永祥将军。他发表了通电——当时会使用“通电”的形式向天下发表声明——表示不承认因“贿选”而当上总统的曹锟;奉系张作霖响应了卢永祥的通电。对此,站在中央立场上的曹锟、吴佩孚等直系决定讨伐反抗分子。

就在世航从上海出发去香港后,江浙战争爆发了。

如前所述,浙江由皖系的卢永祥占领,江苏是直系齐燮元的地盘。不过,虽然当时的上海市属于江苏省,却被掌握在曾经担任过上海护军使的卢永祥手中。在这样复杂的形势下,江(直系)浙(皖系)之战于九月三日上午时分在江苏省昆山拉开了序幕。世航从香港的报纸上了解到了战争的消息。

第二天,张作霖发表了支援卢永祥的通电。同日,卢永祥给孙文发去电报,催促他讨伐曹锟。两天后的九月五日,孙文发表了讨伐曹锟、吴佩孚的宣言。

九月十五日,张作霖的奉军兵分六路出发。第三军司令是张作霖的长子、二十六岁的张学良。这场战斗被称为“第二次直奉战争”。北京的曹锟任命吴佩孚为讨逆军总司令。奉军向热河与山海关进发。

驻北京的日本公使芳泽谦吉会见吴佩孚时提出建议:“如果直军进入奉天,请保护日本的既得利益。”

直军仰英美之鼻息,奉军则有日本的援助。也就是说,芳泽谦吉希望就算英美派系的直军取得了胜利,也不要影响日本的利益。日本当然希望张作霖的奉军取得胜利,但是也必须考虑奉军失败时的对策。

江浙战线上,皖系卢永祥的形势并不乐观——直系孙传芳从福建北上,对其形成了包围之势。

虽说是军阀,但将士与所属派系之间的纽带并不牢靠。福建的孙传芳虽然属于直系,但这只是因为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曾隶属于湖北王占元麾下,而王占元选择追随直系的吴佩孚,所以他此次才会为直系而战。

就像孙文说的那样,曹锟和袁世凯一样想当皇帝。无论会不会使用皇帝的称号,总之他想要拥有皇帝的权势。

“吴佩孚、张作霖、孙传芳,都是一样的。”连远志与李烈钧见面后回来的当天夜里,罕见地发表了如此激昂的意见。

“皇帝嘛……”世航怃然长叹。他以为这个名称在中国已经成为废词,没想到却如此鲜活。

3

“又来到这里了啊……这就是京都的风啊。”世航在京都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再次来到大学时熟悉的城市,有这样的感慨是非常自然的事。不过世航的“再次”上还有另外一层薄膜。这是因为,他这次又要去增田绫子那里。她曾经预言过:世航心中有两个女人的影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模糊的身影。她也说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

“只有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如果是我的话,要再来啊,一个人来。不,如果是我,你一定会再来的。”增田绫子对此很有信心。世航隐约知道心中浮现的女性身影究竟是谁。

一定。

绫子当时如此断言,随着时间的流逝,听起来愈发尖锐。

世航昨天打电话传达了想要拜访的意图。报上姓名的时候,增田绫子说:“啊,是双烟馆的温先生啊。”

至少在世航听来是正常的语调。他当时有些疑惑,不知道绫子为什么会知道“双烟馆”。去年他前来拜访的时候,应该完全没有提到双烟馆的名字。

是景珠告诉她的吧。

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不管怎么说,提到双烟馆的人,在世航眼里就变得特别亲切。

“我等着你。”她在电话里照本宣科地说。

“因为我有事要拜托你。”世航在电话里重复了很多遍,说到他自己都觉得执拗。“不是因为被你吸引才来的。”世航自己都意识到了这像是在辩解。

世航在去年年底来拜访时待过的房间等着绫子出现。正如他事先预料的,一进入她的家里,世航的心情就开始动摇。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决定等她一出现就提出这次来访的正事。他思考了很多,最终认为这是最好的方法。

“我有事要拜托你。”世航省略了寒暄话,开门见山地说。

绫子说:“是火药的事吧?”

“是的。”世航盯着绫子的眼睛,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去年年底,绫子的面容明明深深印在了世航的心中,现在他却像是刚刚才记起她的长相。“是因为不愿意回想起来吧。因为恐惧。”世航用这种生硬的解释说服了自己。

“我什么也做不了,没办法阻止。”绫子说着微微点了点头,脸上仿佛浮现出了微笑。

“是已经送出去了吗?”

“不,还没有。”

“如果想要阻止,应该是可以阻止的吧?”

“我不想阻止,因为这并非我的工作。”

“但有人拜托你了不是吗?”

“我很为难啊……虽然我做不到,不过也许你能做到。这是一项危险的工作。”

“我可以做到?”

“我只能告诉你火药在什么地方。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你会有什么办法阻止火药装船。”

“我知道了,那么请告诉我地点。”

“在佐世保。”

增田绫子一定事先知道世航要说的事。她从腰带中抽出一张纸片递给了世航,上面写着仓库的名字。

世航与赵锡堂约好了紧急联系的方法,就是利用羊城医院的金顺记商用暗号簿。稍微有些规模的店都有自己的编码簿。比起保密,更主要的目的是节约电报费。中文电报里,四位数字代表一个汉字,有公开的“电码”表,这些不属于暗号。一个汉字对应电文中的一个字,电报费不容小视。英文也有ACEM等公开编码,中文则使用洪子晖电码,但是这些电码太普遍,不适合经营专用品的店铺使用。金顺记也做了自己的店铺专用的编码,送给各个交易对象。

舅父连远志与李烈钧见面的第二天,赵锡堂发来紧急联系电报,解码后是“玄嘱京送火药速阻”。

玄很明显是太玄会的意思。这句话的意思是太玄会托“京”运送火药,迅速阻止。“京”只能是京都与太玄会有联系的增田绫子。

“谢谢你。”世航将纸片放入上衣内侧的口袋中,向她道谢。

目前,与孙文对立的商团似乎由太玄会会长陆慈泉来制订具体行动——这是赵锡堂传出的信息,所以应该准确无误——商团领导者陈廉伯很信赖陆慈泉。

要想与孙文战斗,商团需要武器。被蒋介石查抄的枪弹究竟能否归还还是未知数。但既然决定战斗,就必须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武器弹药准备多少都不算多。就算战斗在短期之内结束,只要军阀混战还在继续,总会需要武器。

商团的背后是英国势力。他们也许从英国也购买了武器弹药,但似乎依然不够,自然会考虑从交货期快的日本订购。

“交给我吧。”也许太玄会的陆慈泉是这样说的。她拜托在京都与太玄会有联系的增田绫子置办武器。

世航再次审视着绫子的脸。这张温和的面孔真的和武器有关联吗?

4

与在香港见面时相比,世航对陆鸣泉的了解更深了。对任何人来说,初次见面的人都是一个谜。在见过几次之后,谜底会逐渐解开。虽然很少有人身上的谜能够全部解开,但总会变得容易理解一些。

他的眼里没有笑意。看着这样的人,自然会觉得不可小视,但陆鸣泉的眼睛似乎是因为害羞而没有笑意。

“是赵先生联系你的吧。”陆鸣泉苦笑着说。世航并没有说出情报的来源,但陆鸣泉已经察觉到了。赵锡堂潜入商团是为了收集情报,这件事当然只有很少的人知情,陆鸣泉并不在其中。他的妹妹陆慈泉正担任商团团长的顾问,而他在为商团从日本购买武器,也就是说,他是敌方的人,如果他知道了赵锡堂的事会很麻烦。世航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但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了,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世航回答:“没错。”

“他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三天,不,是四天前。”

“那就太晚了。我在二十天前就为了此事来到日本了。”

“赵锡堂得知此事已经很晚了吧。他不过是一名被商团雇用的教官而已。”

“你也为此立刻来到了京都吧。”

“此事分秒必争。总之请不要发货,条件可以谈。”

“不过,发货已经停止了,货在佐世保。”

“这个我知道。”

“出了些事。”

“出了什么事?”

“海军向民间出售不良品有一个条件:不能出口外国。这是理所当然的。火药可关系着军事机密呢,不过平时并不会查得这么紧。”

“发货的事暴露了吗?”

“没有,不是我们的货。我们的货还好好地放在佐世保的仓库里,但是其他的货暴露了,所以监管变严格了。一旦我们有所行动,就会有人来调查,所以我们只能按兵不动。”

“啊,是这样啊……”世航在心里想着:这真是太好了。

“利息和仓库租金在增加啊。”

“真是糟糕,”世航漫不经心地说,“那陆先生要在日本停留一段时间吗?”

“我必须留在这里。”

“暴露的货物也是发往中国的吗?”

“不知道啊……”陆鸣泉笑着回答,“是很少量的货物。听说是从佐世保运往大阪附近,正准备装上远洋货轮的时候被发现的。因为佐世保是军港,货必须转移到其他地方。但是有人告密,追踪调查后引起了麻烦,听说海军中的大人物也牵涉其中。”

“有人告密吗?”

“哈哈,是有人告密。不过,虽说是告密,倒是奇怪的告密啊。”

“知道告密者是谁吗?”

“我很清楚,绝不会错。哈哈哈,我敢这么说,是因为正是我本人告的密。”

“嗯?”

“那是商团托德国商人采购的十吨左右的火药,我买到的更多。无论是商团买的,还是我买的,都是要送到同一个地方的。你明白了吗?只要那边暴露了,我就有借口不发货了。”

“也就是说……”世航盯着这个不可小视的绅士的笑容看了好一会儿。

“你不要告诉京都的姑娘,因为是她给我介绍了海军的大人物,那人似乎是她的信徒。不过他已经退役了,而且只是少量军火,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陆鸣泉晃着膝盖,似乎在问世航是否理解了整件事情。

世航探身说道:“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可以,请随便问。”

“太玄会会长是真心想为商团做事吗?”

世航此时突然想到,说不定陆慈泉女士是支持孙文的,为了事情能够向有利的方向发展,才故意进入了与孙文对立的阵营。如果真的是这样,对孙文阵营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虽然我们是兄妹,但毕竟是不同的人。我并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吗……”

“不过,她从小就比我聪明伶俐得多。啊,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回答。”

“我知道了。”世航向他鞠了一躬。萦绕在他心头的隔阂似乎突然间消失了。

“如果提出正式的申请书获得许可,有些时候说不定可以获准发往国外。普通火药的配方是各国共通的,不用担心涉密。”

“虽然可能获得允许,但也有可能会被拒绝吧?”

“没错,而且要花不少时间。总之我会先提交文件试一试,收货人就填太玄会吧。”陆鸣泉说完站起身来。

想要火药的并非只有商团,宣告北伐的孙文阵营应该也非常需要。从陆鸣泉以太玄会的名义申请这一点上,就能看出他和妹妹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世航也感到疲劳。他从京都回来后立刻赶到了帝国酒店,这疲惫感从京都就一直跟着他——他在抱着绫子的时候,背上依然能感觉到芳韵的呼吸,这让他打从心里感到疲惫。

5

“虽然大家聚在一起,可是感觉好冷清啊!”

时隔很久,同舟会在双烟馆举行了集会。和往常一样,世航的母亲只是在一开始的时候露了脸,带着寂寥的笑容说出了上面的话。

参加集会的人里,少了吴康、陶芳韵、赵锡堂和刘继泰四个,这次轮到李钦票要回国了。他依然在商大上学,不过暂时办理了休学手续,但他究竟还会不会回来复学呢?李钦票是从高商毕业的,不需要太过在意商大的学历。

接下来就是瑶香或者淑妍了吧。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大家期待着他与这两位女性中的一位之间萌发过爱情,也有人猜测,这次李钦票先行回国,有了眉目之后会将某位女性叫回去。

李钦票出身上海,但祖籍是宁波。在上海的实业界,宁波同乡的力量非常强大。他想通过实业安身立命,相信这会与国家的振兴联系起来。他本来就是乐观的现实主义者。

李钦票家里是上海周边的地主,家中的资产没有为国家繁荣做出贡献。这让他很不满。他经常说:“在我这一代会发生转变。老爸他们头脑顽固,太古板了。”

首先,他必须学会如何将地主的资产转换成有效的生产力。

“你应该先去看看广阔的社会。”这是双烟馆的主人连远志的建议。虽然也可以让李钦票先在上海金顺记实习,看看真正的实业是什么样子,不过上海的连绍桓提出:“如果想要看看广阔的社会,要不要成为记者?”

他的意见吸引了李钦票。也许连绍桓是因为工作忙碌,想要一名助手吧。他现在已经飞到了北京,作为记者活跃在动乱的中心。他似乎希望与自己性情相合的李钦票能留在上海,与他相互配合。

虽说今天的聚会是送别会,但李钦票还没有确定回国的日期,他说要等连绍桓从北京回到上海之后再定。关键要看连绍桓的日程,不过绍桓自己都不知道日程是什么样子——这要看中国政局会走向何方。

唐鼎权说:“年内大概回不去吧?”

李钦票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声音:“这我可受不了,希望今年一定要理出个头绪来。”

和尚头的郭浩安提出了怀疑:“不光是钦票,生而为人,是不是谁都没办法准确地得知自己的命运呢?”

不过饭菜上来后,年轻人们都快活起来,充满活力地谈论国事,慷慨激昂,又回到了同舟会往常的氛围中。

“必须将陈炯明看作需要打倒的军阀的一员。”唐鼎权一拳砸向桌子。

“连商人都采取了像军阀一样的行动。就不能想想办法解决商团吗?他们像是英国的傀儡一样,只要一股脑儿打倒他们就好了吧。”李钦票似乎也被唐鼎权激昂的心情所感染,一拳砸向了桌子。

世航说:“说不定,在广州西关和香港,商团的人们也像咱们一样在砸桌子。‘就连学生、工人和农民都参军拿起枪,这也太不像话了,英国老爷们怎么不帮我们击垮他们啊’……我仿佛都能听见那些家伙在这样激烈地讨论着。”

郭浩安微微一笑,说:“哈哈,大家都恨得牙痒吧。日本人明明希望张作霖能赢,还要摆出一副绝对中立的姿态;美国明明希望曹锟能赢,却说不会干涉中国内战。一旦传出美国人干涉的传言,他们一定会说这是日本军部的阴谋。”

有传言说美国屡屡制订干涉中国的计划。这会鼓励日本军部中的介入主义者,让他们觉得,连美国都去干涉中国内政,自己没理由按兵不动。每次传出这样的话,美国都会予以否定,说一些千篇一律的话:“美国当局只会将保护美国人的生命、财产安全问题当作事关美国利害的问题。”

日本嘴上说着不会介入,却为建造满铁提供帮助,以此保障奉军的运输。北京的直系政权提出要向国际联盟提起上诉,牵制日本的行动,但是日本表示直系政权不可能提起上诉:满铁是营利公司,不能拒绝付了钱的客人。在公司的章程中有以下规定:运输中国士兵半价。就连苏浙的战线上,双方阵营的中国军队也在自由使用外国经营的铁路和电报。甚至有一种看法认为,如果拒绝运输中国士兵,反而会变成介入内战。

满铁承担运输业务是战斗最开始就提出的条件,双方阵营都是以此为前提战斗的。因此,变更条件才是干涉内战——这种理由也能够成立。

“不过,战争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欧洲大战中发明了各种新的战争形式,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李钦票稍稍改变了话题的方向。

“你是说飞机吧,从空中进行攻击,这是过去无法想象的事情。战争的形态正在不断改变。”

“是啊。我们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打仗啊。”

“希望能早日实现全国的统一啊……”

李钦票说:“前几天《朝日新闻》上的报道写得不错,就是写直奉战争和日本方针的文章。”他刚刚成为记者,所以比别人更加关心报纸上的评论。

“是吗,你也这么认为啊,”唐鼎权在上衣内袋中摸索着说,“就是啊,我也觉得很有共鸣,所以把这篇报道剪下来了。”

世航想起自己也读过那篇报道,他接过唐鼎权递过来的剪报,重新读了一遍。

……相反,即使站在中国国民的立场上考虑,中国的和平统一也是当务之急,任何妨碍统一的行动自然都必须慎重考虑。最后,本人此次最深刻的体会是,日本大多数政客平时对中日关系的研究太少,不了解如今中国国情,故而在此次事变后有狼狈之感。正因为不了解中国国情,日本的大多数政客如今依然执着于支持张作霖或吴佩孚等个人,对“一战”后兴起的中国民众的集体力量视而不见。重要的是,日本无须太过在意中国军阀权力关系的变化,而必须认清大势所趋的方向,立足于坚定的政策之上,不得耽误恰当的时机。

世航刚刚读完,门被猛地推开,舅父连远志闯进来大声说:“喂,你们喝不喝酒?喝酒……今天要喝更好的酒啊!”他很明显已经醉了。他妻子和世航的母亲从身后追上来挽住了他的两只胳膊。

世航的母亲责备弟弟:“远志,你究竟喝了多少酒?明明酒量不大。”

“必须要喝啊……各位!报社刚刚接到消息,那个愚蠢贪婪的广东商团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来,干杯!”连远志摇摇晃晃地走着,好不容易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6

终于做到了!

也难怪温文尔雅的连远志高兴地喝了不少酒。孙文每次北伐,商团都会联合客军妨碍他的行动,而且商团背后很明显有英国势力的支持。客军与商团巧妙地联系在一起。

商团联防总部的陈廉伯刚向孙文发送表示效忠的通电,转头就与陈炯明勾结,准备罢市。效忠通电是在世航离开香港前后发出的,之后陈廉伯又发送了悔罪通电。世航离开香港之前,听赵锡堂说过,由于太玄会的陆慈泉对商团干部的影响力太强,以至于商团与陈炯明和客军无法顺利联系。根据陆鸣泉的说法,这似乎是陆慈泉刻意在妨碍他们的协作。

最终,商团同意向广东军政府捐献二十万现金和一个月的房屋税,以此为条件收回了被扣押的武器。

身在韶关的孙文命令蒋介石按照代理广州市长李福林的条件归还武器。四千支步枪将于十月十日早上返还商团。而李福林实际上是偏袒商团的。

十月十日是武昌起义纪念日。武昌起义是推翻了清王朝的辛亥革命的开端,这一天也成了辛亥革命的标志,被定为“双十节”,是庆祝和振奋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竟然要将武器还给反革命集团商团。每年的这个日子都会有街头游行。因为是革命纪念日,会让大家想起十三年前的武昌起义,参加游行的都是各个革命团体,有警卫军讲武堂、农民自卫军、工团军、农民运动讲习所等。

报纸上报道了一部分参加游行的人与商团起了冲突。游行队伍一定也知道当天会返还武器,游行中也有拒绝返还的标语。虽然不清楚冲突的规模,但根据报纸的报道,游行队伍中有二十余人死在了商团的枪口下。

商团接受了返还的武器后,将效忠和悔罪都置于不顾,发起了武装罢市。商团武装遍布全市,商店被迫关门。广州警察在李福林的指挥下,协助商团暂时控制了广州市。

驱逐孙文!

改组国民党!

这样的传单在一瞬间贴满了全市的墙壁和门柱。不用说,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此次事件被称为“双十惨案”。

参加游行的十六个团体结成了“工农兵学革命同盟”,发表声明,声讨反革命的屠杀罪行,号召与反革命派决此最后死战。

韶关大本营向广东省长胡汉民和蒋介石下达了“镇压商团叛乱”的命令。十月十一日,“革命委员会”成立,孙文担任会长,廖仲恺、许崇智、陈友仁,以及谭平山等人被任命为全权委员。

警察站在商团一边。广州客军则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称十月十日的事件只是“简单的冲突”。陈炯明趁此机会进军石滩,意图划定自己的地盘。

十月十三日,商团在沙面租界举行秘密会议,计划扩大叛乱的规模。

孙文态度坚定。

韶关发出的电文采用了最强硬的表达,批判了广州政府对商团采取妥协的态度。

十月十五日清晨,战斗开始了。胡汉民作为孙文在韶关的代理人,担任革命委员会会长,廖仲恺担任革命委员会秘书长。

黄埔军校的学生军、航空队、甲车队、工团军、农民自卫军、兵工厂卫队、警卫军等加入了战斗,几小时后完全平定了商团的叛乱。

商团方面,团长陈廉伯逃亡到香港,副团长陈恭受投降,商团全部解除武装。试图在商团和政府之间寻求妥协之策的客军范石生等人,还有偏袒商团的李福林等人也参加了讨伐商团的战斗。孙文态度坚定,不允许任何人采取观望的态度。

广州商会发表通电,抗议政府镇压商团的行为,但这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除了平定商团叛乱的新闻,连远志还带回了报道“双十惨案”的香港报纸。十月十日当天,日本总领事吉田茂在天津会见了吴佩孚,要求保全日本在东北的权益。

家里人扶着连远志离开房间后,同舟会的年轻人们再次举杯庆祝。

“吉田茂会见吴佩孚,这说明日本认为直系会胜利吗?”

“不,只是想到了一切可能性而已吧。日本政府心里肯定希望奉系能赢。”

“皖系里浙江的卢永祥没什么动作啊,是因为被夹击而无能为力吗?”

“我听说他逃到日本来了。”

“现在不知道他人在何处。”

“不会有刺客以败军之将为目标的。”

“探听出他在什么地方然后采访他,这不是记者该有的秉性吗?钦票,你要加油啊!”

“我还没当上记者呢!”

这次集会相当热闹。

因为酒喝得有点儿多,世航第二天起床时觉得头疼,他冷水中浸了浸脸。抬起头的时候,水面上仿佛浮现着绫子的面孔。他摇了摇头,在客厅打开了早报。

报纸上登载了孙文镇压商团的消息,但没有大幅的报道。与之对应的是,报纸用更大的篇幅报道了直系吴佩孚的海军攻击葫芦岛后,被奉军的飞机击败的消息。

无论是从击溃商团一事中,还是从使用飞机攻击一事中,都能感受到新时代的浪潮席卷而来。

世航思考着陆慈泉的事。

她是一位神奇的女性,有着能够左右商团的影响力,而且她也许在刻意削弱商团的力量。现在,“商团消亡”的标题跃然纸上。在消灭商团这件事上,各方势力都有所行动,陆慈泉应该也是其中的一股力量,但一定无法记录在历史中了。历史的洪流中裹挟着无数这样的力量。

“你在看吗?你要盯着同一个地方看多久?我也想看看。”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桌子对面。

“啊,我已经看完了。”世航折起展开的报纸,从桌子上滑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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