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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岁岁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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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温世航为了迎接孙文的来访去了神户,短暂地回到东京后,在十二月中旬又被叫到了神户,在那里过完了这一年剩下的时间。地震后,金顺记在日本的工作重心也转移到了神户。东京和横滨的办事处与往常一样,而神户这边事情很多,所以连远志在神户停留的时间也变多了。 因为神户金顺记人手不足,所以世航被叫了过来。特别是十二月中旬,美国和印度的交易方会陆续来到神户,因此希望会英语的世航能过来帮忙接待。 连远志对他说:“真抱歉,都是些临时的工作。过阵子你也会有自己的工作,再忍耐一下吧!” 世航的专业是美术史,因为他身上带着学者的气质,家族里的人希望他能接手整理金顺记历史的工作。当然这份工作并非他的义务,家族中实业家很多,大家都觉得有些对不起他。送走孙文后,世航对舅父透露过想要给朋友的事业投资的意思。当时他刚刚被刘继泰夫妇赚钱的热情所感动。舅父对世航说“你有自己的工作”,大概就是因为记得他这些话。 刘氏夫妇还在神户。他们凭借这份“工作”应该赚了不少钱。世航亲手交给了他们五千日元,刘氏夫妇正在讨论用这笔资金做些什么。 “我想试着做做古董生意。”世航去东京前,刘继泰这样说。 “是啊,你妻子眼力不错,说不定是个不错的想法。”世航答道。 虽然是作为麦克米兰夫人的翻译,但白苕华在世界著名的瓷器收藏家麦克米兰身边工作过两年,应该自然而然地成了鉴赏家。 “虽然苕华跟着麦克米兰工作过,但是购买瓷器时的翻译是其他人在做,所以她没有最关键的生意门路。”刘继泰说着耸了耸肩。 此时,世航脑海中浮现出宦官高述的脸。他从故宫建福宫中偷出大量美术品,然后替换成赝品。高述应该对生意门路,至少对供货商很熟悉。他与金顺记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要不要把刘继泰介绍给高述呢?世航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口。 高述这个人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世航也不知道该不该介绍。说不定事情的发展会意外很顺利,不过也有让刘继泰破产的风险。无论再怎么热衷于存钱,刘继泰不过二十多岁,只是刚刚进入商界的新人;而高述已经五十多岁,老奸巨猾。 不能着急,应该再看看情况。听陆鸣泉说,高述想向太玄会推销商品,他手上有不少东西,不过似乎找不到买家。如果是这样,刘继泰加入这个行当,两人不就成竞争关系了吗? “门路啊……哪里有门路呢?我想想看吧。” 世航说完,刘继泰问道:“靠金顺记的关系找不到吗?” “总之我找找看吧。” 简单的交流后,世航去了东京。 刘继泰的目的不是“事业”,而是“赚钱”本身。他的这份简单打动了世航。被舅父再次叫去神户的时候,如果世航想拒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他还是同意了,他主要的目的是去见刘继泰,金顺记的工作不过是顺带的。 到了神户之后,他发现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天,但金顺记里还留着欢迎孙文的热情。年轻的店员们看到上海送来的报纸上关于孙文的报道,心情有喜有忧。 十一月末,孙文乘坐“北岭”号从神户出发,在黄海遭遇了暴风,一行人都晕船了。在这次航行中,孙文的健康状况并不好。 “北岭”号在十二月四日抵达天津,两万名群众前去迎接孙文。本来计划要在法租界举行欢迎会,但遭到了法国当局的禁止。孙文强势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在法国看来是不受欢迎的人物。 世航离开东京前,看到的报纸上说,日本、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七国于十二月九日发出了联合照会,表示承认段祺瑞临时政府的条件是尊重已经缔结的条约,不得变更,并且希望尽快履行华盛顿会议上与中国相关的决议。看起来,这次照会是想在孙文废除不平等条约的主张渗透进新政府的政策前先发制人。列强不希望看到孙文的想法过多地反映在新政府的决策中。 列强稳步采取措施,新政府中已经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孙文主张召集国民会议决定国策,段祺瑞提倡召开善后会议讨论当下问题的善后策略。孙文做出让步,同意召开善后会议的方案,但是要求允许人民团体代表参加会议。孙文是在病床上下达的此项指示。 世航在东海道线列车上看到了上海《中华时事报》的报道,报道说反帝大同盟和市民协会等各个团体在上海组织了“国民会议促成会”。 “这是绍桓写的报道吧?”世航突然这样觉得,然后想到连绍桓为了迎接孙文而北上,现在不在上海。“或者是最近刚回国的李钦票写的?” 李钦票应该进入了《中华时事报》工作。世航希望能在只报道事实的报纸中感受到朋友的存在。 2 世航接受去神户的邀请,其实也不光是为了和刘继泰见面讨论“工作”。增田绫子在京都岚山附近的家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将他拉向那里。但是,出乎他的意料,他在金顺记的工作上花了很多时间,年底前都没有时间到京都去。 刘继泰住在神户中山手,那里距离金顺记不远,很容易抽时间过去。去之前世航没有联系他们,不过夫妻两人都在。 “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刘继泰出来迎接世航,看上去并没有特别惊讶。 “如果我慢腾腾地磨蹭,不知道你又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怎么会,你都说了要投资,我还打算去东京催你呢。” “总之,我拿了上次两倍的钱过来。” “一万?”刘继泰伸出食指问。世航点了点头。 “不过你的口袋并不鼓嘛。” “还没有换成现金,因为我不知道你在不在这里。” “这样啊。先进来吧。” 两人说话间,苕华从二楼走了下来,问:“是好消息吗?” “一万。”刘继泰再次伸出食指。 “关于门路……”世航边脱鞋边说。他在来神户的火车上想了很多,准备说说自己的决定。再怎么想高述也让人不放心,既然要投资,那世航和刘继泰夫妇一样都成了经营者中的一员。世航个人很讨厌高述,和讨厌的人做交易也没什么意思。以世航的修养,还没办法将个人感情和买卖干脆地分开。就算高述手里有取之不尽的货源,世航也不想直接和他做交易。他希望有人能在中间牵线搭桥。世航认为,陆鸣泉可以做这个桥梁。 陆鸣泉还留在日本。离开东京的前一天,世航去帝国酒店确认过了。他现在还不太清楚陆鸣泉在做什么事情,但是和高述不同。对世航来说,陆鸣泉是值得信任的人。只凭他阻止了商团购买的火药发货就够了。 “你带来了啊。”世航放下手中提着的包裹时,陆鸣泉笑着说。 “因为之前有个讨厌的男人在。”世航坦率地回答。 “高述吗?”陆鸣泉说出这个名字时微微皱了皱眉头。 “请您看看这个。” 世航打开了包裹。 “啊,这是……怎么会在你手里?” 只是看到盒子,雷芽山人陆鸣泉就知道了这是什么东西,而且大吃一惊。 “舅父……远云舅父从一个外国人手里买来的。” 世航说,他简单地说明了得到瓷碗的经过。 “是这样啊。景珠说过要把这个卖给外国人,拜托我在盒子上题字。不过我也跟她说过卖掉比较好。” “为什么?” “其实这是我们陆家传下来的东西。几代前有一位先人娶了两名小妾,将三只瓷碗分别给了妻子和两名小妾。当时一切都很顺利。后来那位先人去世,妻子和小妾也相继去世,三只瓷碗又回到同一个地方。那以后陆家便家道中落。陆家觉得不吉利,想把它们卖掉。你的祖母就买了去。你的祖母在美国受过教育,完全不相信迷信的说法。她现在当然也不信吧。但是,你的父亲和姑姑都在你母亲之前去世了,拿着这三只瓷碗的景珠也离了两次婚。虽然我不信这些传言,不过因为这本来是陆家的东西,我觉得要负责任,所以建议景珠处理掉它们。她找到了一位外国的买主。不过,还是回到与她同族的你的手里了啊。这果然是非同一般的缘分。我的想法是,卖出后又回来的东西,就拿它没办法了。这就又回到了一切的开端。” “一切的开端是说?” “妻子和小妾一人拿着一个是最好的状态,所以应该保持这样。” “我是单身啊。” “你有三个女朋友吗?” “嗯……这个……”世航想起了芳韵、增田绫子和泷口信子,正好是三个人。 “总之,你就一笑置之吧,这样就可以了……”陆鸣泉笑着说。 “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这么多。对了,还有一件事,和高述有一点儿关系……” 世航说过这些作为铺垫后,告诉陆鸣泉自己也许会和朋友一起做古代美术品的生意,希望那时陆鸣泉能多多指教。 “我很高兴能帮得上忙,有事尽管来找我。虽然关系很远,但我们也算是亲戚。就连这个越窑瓷碗,也是因为亲戚关系才从陆家到了温家手上。不过,还是很不可思议啊!” 因为这件事,世航认为门路已经打通了。 “那个人不会错,让他帮忙就没问题。”世航用这句话结束了陆鸣泉的话题。他并不了解陆鸣泉的才能,不过陆鸣泉会画画,所以他觉得陆鸣泉对美术品的审美应该不错;他也不知道陆鸣泉经商的才能如何,不过他阻止火药发货的手腕很巧妙。最重要的是世航的第六感,他总觉得只要交个那个人,一切都会顺利地进行下去。 “你一向很慎重,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无条件地相信。不过,你打算在这件事上花多少心思?”刘继泰问道。 世航回答:“基本都交给你。你觉得需要我的时候尽管找我,不过原则上全都交给你们夫妻俩。” “那真是太好了。我可以按照我的风格来做吧?” “可以。” “我还以为,你会因为上次的事讨厌我。” “不会,我觉得你很可靠。” 苕华端着茶走出来,笑着问:“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吃三丁包子啊?” 3 徐炳年的信寄到神户金顺记,是在冬至活动结束几天后。虽然新年将近,但不光是金顺记,神户的华侨几乎都是庆祝农历正月。阳历正月不过是应酬而已,因此并没有新年的气氛。 “炳年考上了!”负责整理邮件的少年店员最先看到了徐炳年的信,拆开后大声叫道。 信的收件人是“金顺记各位同人”。“同人”是比“同志”稍稍亲切一些的说法,用来称呼做同样工作,或者兴趣相同的人们。负责邮件的少年店员也曾经和徐炳年是同僚,他后来感慨地说,当时拆信时他的心在怦怦跳。黄埔军校三期生的名单在十二月发表了。徐炳年没有考上第一、第二期。 “这次没问题吧?” 金顺记的同人都在关心。徐炳年的信中简单汇报了被录取的消息。 “我被录取为第三期步兵队一千二百三十三名学生中的一员。” 他是这样描述自己被录取的消息的。 “录取了好多人啊!” “我记得一期是六百五十人,二期是四百五十人。” “这次比前两期加起来还多啊!” 从店员们的话中可以看出,对于徐炳年被录取,他们并不完全是祝福的心情,世航能感觉到店员们的嫉妒。 徐炳年的信中还装着另一封没开封的信,收件人是温世航仁兄。负责邮件的店员将信递给世航时说:“感觉比给我们的信厚得多啊!” 徐炳年一定预想到了前同僚们复杂的心情。世航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开了信件。 世航哥,我被黄埔军校录取了。这份喜悦我想最先告诉你,也许你是唯一一个会真心为我感到高兴的人。军校一口气录取了一千二百多名三期生,一定有人会暗地里说我是因为录取的人多、考试的标准低了才侥幸合格的。我仿佛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也能想到说这些话的人是什么表情。 不过我不在乎,你会为我感到高兴的,这样我就满足了。与能够站在革命第一线的喜悦相比,其他所有事情都变得渺小,不值一提。 唯一遗憾的是,一期和二期的学生入学时,孙文先生人在广州,他们能亲聆雅教;而三期生入学时,先生已经北上,因此我们尚未得到这个机会。而且,一、二期生已经在十月平定商团的战斗中出动过了,我们却没有赶上,说起来也是一份遗憾。但在我们前方还有很多妨碍革命的势力,不需要因为错过了一两次战斗而耿耿于怀。 我们已经开始了军营生活。该说是有一点儿寂寞,还是遗憾呢?我注意到福建出生的学生意外得很少。也许是因为福建本身人口就少,招生宣传也没有传到那里吧。 因为这所学校在中国的最南方,所以北方的学生不多。尽管如此,山东省和山西省依然分别有二十六人和十二人入学。广东旁边的福建却只有十人,这依然让人不得不感到遗憾。 广东当地有二百六十人,不用说,这是最多的。不过湖南与广东只相差数人,有二百二十人。其实,一期生中广东有一百零三人,湖南有一百九十七人,湖南的入学人数大大超过了当地人。同一个兵营里到处都能听到湖南口音。也有人说湖南人适合当兵,更重要的是热情的人多吧。在辛亥革命中,黄兴、宋教仁等湖南出身的烈士也表现活跃。没想到被称为文人之乡的浙江,也有一百七十多人入学。江苏、江西、四川各有一百人左右。 房间很宽敞,摆满了木板床,四角放着桌子。因为房间里住着四十个人,所以十个人共用一张桌子。我的背包里有一个案板一样的板子,可以当成临时的桌子用来写字。 学校的课程分为学习科目和技术科目。课程刚刚开始,我还不清楚情况。从学校发的印刷品来看,学习科目分为战术、兵器、筑城、交通地形等,今天的课程是战术中的基本战术学,后面还会学到应用战术学,需要学习图上战术、现场战术和军棋等;交通地形的科目中也包括测量实习。另外还有军制学、马学、会计学、卫生学等,内容丰富。技术科目今天只是徒手训练,很快就会开始散开、密集的部队训练,也会学习操作机关枪、迫击炮等武器。还有野外练习、射击、马术、活动实习等科目,光是看着这些项目的名字,我的心情就激动不已。 我们第四队的队长之前一直没定。今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后,终于定下来了,是保定军官学校出身的少校杨培根。我们列队接受了杨队长的检阅。队长对照着学生名单,对每个学生说了些话。像是“你是家中的独子吗?没关系吧”之类的话。杨队长来到我面前的时候,睁大了眼睛,用福建话说:“这支队伍里就你一个福建人啊。”我这才知道队长和我是老乡。 能入学太让我高兴了,一不小心就说了这么多。不管怎么说,我每天都带着崭新的心情,过得十分充实,身体状况也很出色,请放心。 世航哥,如果你最近还会来广州,请一定要跟我联系。你只要告诉香港金顺记的小廖,他就会马上联系我。 我不知道你在东京的地址,所以把信寄到了神户金顺记。如果你给我回信,请告诉我东京的地址。 4 刘继泰和徐炳年的世界完全不同。对世航来说,这两个人都是现在最亲近的人。世航觉得这件事很奇妙,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刘继泰很亲切。 仔细想想看,他似乎并不是被刘继泰本人,而是被他妻子白苕华的魅力所吸引。虽然坚决享受人生的刘继泰也有特别之处,不过在赚钱的道路上勇往直前的白苕华的信念更加简单明了。 第二次去中山手的长屋见刘氏夫妇的时候,温世航准备了一万日元现金。 刘继泰说:“和上次的五千日元不同,这次必须要开收据了。” “这东西有没有都一样,既然不打算还,收据不就是一张纸吗?” “就是说你相信我,全都交给我了?” “不光是你,”世航端正了坐姿,“我相信你们夫妻,都交给你们了。另外,虽然我不知道写下来有没有效果,不过还是交换一份关于利益分配方法的备忘录比较好吧。” “要怎么定?” “你们的本钱究竟有多少?” 刘继泰回答:“今天拿到的这一万日元。” “只有这些吗?”世航想问应该还有之前的五千日元吧,但还是放弃了。这是刘继泰的事,世航也有自己的想法。对他来说这一万日元并不算什么,就算全都打了水漂,他也不在乎。刘继泰肯定也不会不给自己留余地。 世航说:“如果赚了钱,就分成三等份如何?” “三等份?”刘继泰疑惑地反问。 “你和你妻子还有我,三等份。”世航回答。苕华此时去附近买东西了。 刘继泰苦笑着说:“看来比起我,你更信任我妻子啊!” “不,你们是搭档。我认为你们是绝佳的搭档,所以只有你一个人是不行的,只有你妻子一个人也不行吧。”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真的是这样。”世航说,突然看到了身边翻开的报纸。 “啊呀……”世航伸手拿起报纸。是中文报纸,又是《中华时事报》。 “这是从上海寄来的报纸,虽然晚了五天,不过经济方面的报道很多。” 世航关心的孙文北上和与此相关的事件的报道很快就登在了日本的报纸上。他不需要通过中国的报纸来了解,不过海外华侨们都希望能再听听“中国人的声音”。但刘继泰不是这样,他似乎是想在《中国时事报》上温习一下日本报纸上没有的上海的行情。 世航翻开了一版报道,标题是“外交总长接受交换条件”。 外交总长沈瑞麟发表声明,接受十二月九日七国公使的照会中承认段祺瑞政府的条件。 “尊重前任政府与外国缔结的所有条约,不会变更。” 所有条约,指的正是孙文强烈主张废除的不平等条约。 孙文为了商谈国策而北上,他第一个提出的主张正是废除不平等条约。由此看来,外交总长沈瑞麟接受照会是严重的问题。 孙文对七国公使照会的态度是,如果他们不接受废除不平等条约的主张,政府不会勉强要求他们“承认”。 可以想象,原本这样主张的孙文一定对段内阁的此项措施感到愤慨。但是孙文卧病在床,连绍桓都无法与他见面谈话,只见到报道上说“孙文氏不满”。这版上还报道了各地“国民会议促成大会”的盛况。 北伐军进入了江西,谭延闿总司令部从吉安推进到了赣州。 日本外务省照会中国外交部,互相派出大使是一件大事。此次照会是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举行的,两国的公使馆升格为大使馆。 在世航看报纸的时候,苕华回来了。 苕华说:“日本的新年快到了,物价真是涨起来了,每家店都涨了一两成,像火药似的。” “火药?”世航听到这个让他不安的词,反问道。 苕华回答:“火药涨价了,炸药变贵了。” “因为有很多工程吧。”世航认为炸药应该是工程上爆破用的。 “不,是用来捕鱼的。在海上‘轰隆’一声,鱼就死掉浮上来了,渔夫只需要捞就行,”苕华说完,深吸了一口气补充道,“不过我觉得不光是这样。” 刘继泰说:“我们国家的火药不也是有多少都不够用吗?” “商团在日本订购的火药不是贮存在这里吗?”世航看着刘继泰说。 “我不负责武器弹药不太清楚,不过日本离中国近,从日本订货也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有存货,应该已经有人抓住不放,高价卖出赚了一笔吧。”刘继泰的表情没有变化。看来虽然赵锡堂知道商团通过太玄会在日本订购火药的事,但刘继泰并不知情。 “真不想做军火商啊!”世航说。 刘继泰补充道:“希望用不着做吧。” 5 日本正月——华侨们这样称呼阳历正月,就像名字中说的那样,是日本的活动,对中国人来说只是简单的应酬而已,基本上都是被日本的客户邀请吃饭。作为回礼,华侨会在农历正月举办盛大的宴会,招待日本的顾客和朋友。 温世航与金顺记的买卖关系不深,没有被日本人邀请,而是在刘继泰夫妇家中一起吃了饭。苕华总是请他去参加三丁包子宴。说是宴会,其实客人只有世航一个。 大正十四年元旦——这天的报纸上有一则引人注目的报道。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孙文从天津进入了北京。虽说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但中国按照农历生活,所以在这一天里并没有年末的感觉。按照农历,这天才刚到腊月六日。孙文此前一直在天津静养,这天他乘坐专车进入北京。下午四点十五分,火车到达北京站。北京虽然天气寒冷,但雪并不多,这天难得下了雪。 ……时隔十三年,革命之花孙文氏再次进京。在两三人的搀扶下,孙文拖着病体出现在出站口,眼中带着感动的光芒。欢迎的群众情绪狂热,孙氏挥帽回礼,群众又予以回应。受到了空前热烈的欢迎后,孙文入住北京饭店。北京迎来孙氏,终于将在一九二五年进入政治活跃期。 报道上写到了空前热情的欢迎景象,也写到了孙文因生病而憔悴的样子。其他的北京特讯中有如下报道: 孙文入住北京饭店五层五百一十二号房后,除了医生和妻子之外的人一概不见,暂时需要绝对静养。他将在北京饭店逗留一两周,病情稍有好转后,再前往北京西边的汤山温泉静养,暂时不处理政事。 就在一个月前,孙文还在神户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讲,他那时的身影还清晰地留在人们的脑海中。世航还能清楚地想起在东方大酒店看到的孙文的身影,想起他唇边斑白的胡子上下晃动的样子。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孙文现在甚至无法自己走上北京饭店的楼梯。 孙文现在的情况不适合成为元旦聚会的话题,而且刘继泰看起来并不太关心此事。虽然在双烟馆的同舟会聚会上,刘继泰有时也会说出很有革命热情的话,不过那应该是受到了周围气氛的影响。 反倒是苕华对孙文的事更感兴趣。她与世航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可能是在照相馆和食堂里听客人们说起过孙文的名字,便记住了;不过,她对孙文的了解仅限于“在南方‘造反’的激进派人物”而已。她向世航问了许多事,世航不得不从头开始向她介绍孙文。刘继泰在一旁苦笑——苕华和丈夫一起来到日本神户,做了妨碍孙文活动的工作。工作是买卖,赚钱至上,为什么要妨碍他的活动并不重要。 “她的民族意识觉醒了吗?”世航想着,一个一个地回答苕华的问题,渐渐理解了她的观点——还是一成不变的观点。 苕华想要弄清楚,在赚钱这个问题上,著名人物孙文对他们来说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世航觉得拼命提出问题的苕华很可爱。 吃饭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进来祝他们新年快乐。他没有头发,不过脸色很好,也许年龄并不大。 “啊,川口先生,新年好。这是我朋友温世航。这是川口先生,川口悟。”刘继泰向世航介绍,但并没有说明川口和自己的关系。 “那我就喝一杯吧,谢谢。刚才被老主顾叫去吃饭,一不小心喝多了。今年也请多多关照。”川口悟身着正式的和服,真的是只喝了一杯,说了句“还要去别的地方”就回去了。 “你朋友?”世航问。刘继泰刚从香港过来,东京的话倒也罢了,世航不认为刘继泰在神户认识很多日本人。 “他是打印店的老板。店的名字是鲜明堂。”刘继泰似乎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啊,打印店啊……”世航点点头。刘继泰做了反对孙文的宣传单,当然会认识打印店的老板。“就是帮你做彩色印刷的人吧?” 对世航的疑问,刘继泰给了肯定的回答。世航来之前本想叫上卓天波,后来想起一件事就放弃了:找到印反孙文传单的店后,威胁老板,并拿到客人地址的,正是卓天波。虽然他可能已经忘记了字条上的地址,但是世航正是要去那个客人家里,总觉得有些不合适,便改变主意没有邀请卓天波。没带卓天波来真是太好了,不然他就会在这里见到鲜明堂的老板川口悟了。 刘继泰说:“这次是他有事拜托我,没完没了的。如果你不在的话,他一定又会在一年刚开始就旧事重提。因为你在这里,那家伙也开不了口。” “哦?他要拜托你什么事?” “你可别惊讶,”刘继泰向厨房看了一眼之后,低声用日语说,“造假钞。” “嗯……假钞?”世航也用日语说。 “而且是中国的纸币。不容易暴露。因为要带到中国,不会被日本警察追究。那个秃子说这可以发大财。” “你妻子知道吗?”世航问。苕华信奉赚钱至上,世航好奇她是怎么想的。 “啊,苕华说不做假货生意,似乎是因为想到了瓷器的赝品。她的赚钱列表上没有伪钞这个项目。” “也是。你妻子是要靠工作赚钱的。” “我也在工作啊。总之那个秃子很烦人。”刘继泰用筷子敲着饭碗。 “对了,有另一件事,你打算去东京吗?” “我想尽快去香港。不过,我想见见你介绍的陆先生。” “三月有送别会,同舟会的……” “啊。这次是谁?” “唐鼎权和张淑妍。” “越来越寂寞了啊!现在除了你,就只剩郭浩安和王瑶香了吧。” “是啊……” 吴康在地震中行踪不明;回国探亲的陶芳韵还是没有回日本;赵锡堂、刘继泰和李钦票相继回国;这次唐鼎权和张淑妍回国后,就只剩三个人了。 世航邀请他:“好久不见了,去参加送别会吧?” “是三月吧?我那时已经不在日本了,我想在农历新年前回去。而且之前不是已经送别过我了嘛。我是挺想见大家的,世航你组织一次好了,拜托了。来,喝一杯。” “嗯,我知道了。”世航举起杯子。 6 京都的正月有一种低调的热闹。风很冷,街上的行人都蜷缩着身子。商店的店头挂着“迎春”字样的纸,但是哪里都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 世航在京都过过几次正月。在京都的大学上学期间,虽然一定会遵循“在家过年”的传统,每年大年三十去神户金顺记,但是过了年就会回到京都。因为要拜访友人,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就享受到了京都的正月气氛。 神户的正月很热闹,特别是南京町到荣町的海边,在有很多华侨商店的地方,鞭炮的声音很喧嚣。虽然大部分华侨不过日本正月,不过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争相放鞭炮,热闹得很。这是因为到了农历正月,日本的城市中几乎已经没有什么活动了。华侨们虽然会在家里热闹地庆祝,但是在户外——像放鞭炮这些活动——还是会有所顾忌。大多数人都只是稍微放一下,表示正月已经到了。相对来说,到处都在庆祝新年的日本正月,反而可以尽情放鞭炮。如果附近有华侨的商馆,就会变成一种竞争。 当时,华侨商馆会将零碎的杂项收入当成“放炮钱”。比如北海道的海产品入库时包在稻草包中,出口时必须装进木箱中;鱿鱼干等货物虽然会以本来的包装发货,不过干贝和干鲍鱼等高级产品一定会装在木箱里。美国不允许进口稻草,更换包装时,经营者会卖掉产地送来的稻草包和草绳等。这样零碎的收入积累起来,就成了正月时的“放炮钱”。所以放炮时间长,就说明去年的生意繁荣昌盛。 “喂,同亨泰还在放啊!我们还剩多少?”金顺记的年轻店长负责放鞭炮,还关注着隔着一条马路的东边的同亨泰公司的情况。 “只剩三挂了。”徒弟说。 “快去买!不要在老梁那里买,去四丁目的粗点心店里买!”店长喊着。华侨都会在老梁的店里买鞭炮,如果在他那里买的话,竞争对手同亨泰就可能会知道金顺记去加买了鞭炮。 “好!”徒弟急忙跑了出去。 也许须磨和芦屋的正月会很平静吧,不过世航身边的神户,正月热闹得有些过头。到了初二或者初三,世航就要去京都了。他上学时就是这样过正月的。 正月初二,世航去了京都。正月初四,增田绫子的信徒们会聚集在她家里——今年初四刚好是个周日,所以初三那天她要忙着准备。因此,世航想在初二见她一面。两人通过电话联系上了。 “我四点左右在祇园的‘蕾’等你。”增田绫子说完,告诉了世航“蕾”的地址。世航了解京都,立刻就明白了。 世航以为那是一家日式餐厅,没想到是一家旅馆。“蕾”静静地伫立在热闹的祇园街道中。这家店并没有开在僻静的巷子中,虽然有寂静的风韵,但绝不会让人有偷偷摸摸的感觉。 大学时和好友一起喧闹过的店就在附近,世航仿佛能在这里看到自己三四年前的样子。当时自己还很幼稚,没想到现在竟然如此成熟,要去与年长的女性幽会。“幽会”这个词十分切合现在的状况。 “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吗?”世航突然念出了子规的俳句。正冈子规将唐代刘希夷的长诗——《白头吟》的一部分改成了俳句。原诗是: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比喻十分直接。虽然有陈腐之感,不过有时意外的尖锐,就像冰冷的刀尖插入心脏。世航立起衣领走在祇园的街道上,在最想逃离子规的诗句的时候,他却不小心念出了原本的那句诗。 三点五十五分,世航到了“蕾”,增田绫子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虽说是在京都,而且是正月,增田绫子却依然穿着洋装——一条颜色略深的乳白色纯色连衣裙。世航一进去,她就站起身来。 “太美了。”世航说,声音中带着叹息。 “新年快乐。”绫子鞠了一躬。她看着世航缓缓低下头,视线错开的瞬间,她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世航也回了一句“新年快乐”,但心不在焉,仿佛这句话是从他的外壳上脱落下来的一样。 绫子说:“请你放松,这是中空被炉。” 世航坐下看了看,绫子是倾斜着身体把脚放在了被炉中,这个姿势非常优雅。 “请。”绫子拿起长柄酒器。酒器是银质的,应该是老式的铫子。世航举起眼前的银杯接过酒,很有仪式感。等世航喝完酒后,绫子说:“刚过了新年,我就有事拜托温先生。” 世航感到了一股压力,绫子露出微笑。 7 增田绫子周围有不少追随者。有不少人不能称为追随者,应该说是她的爱慕者。她的人品,更不用说她的美貌,十分引人注目。虽然这是一个团体,但是并没有名字。 “请你为我命名。我不想要太有宗教气息的名字,最好让人感觉到我们是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同志。”这就是她的第一个请求。 既然想要名字,就是说她要组织起一个团体。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面对世航的疑问,绫子回答:“我开始觉得,必须要考虑今后的事情了,并且深刻意识到了经济独立的必要性。” 从她的口中听到“经济”这个词,世航觉得很不可思议。组织和经济之间自然紧紧相连。 “毕竟东京是日本的中心,我必须在东京建立据点。这件事也想拜托你。” 绫子的请求让世航摸不着头脑。 共同生活的同志团体——可以说是增田绫子的追随者俱乐部吧?如果是这样,世航有义务帮助这个团体。 绫子将手搭在了他肩上。 “我们去吃饭吧。” 两个人的宴会从此时开始。世航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做梦,两人说了很多话,世航拼命努力不让心里的话纷纷被剥落下来。这是一项愉快的工作。 “温先生拿着什么东西?” 吃饭的时候绫子问道,她的视线落在了房间角落的包裹上。 “越窑的古碗,我想把它给你。”世航说。 “越窑?秘色瓷吗?”绫子了解瓷器。 “是的。” “谢谢你,我很开心。” 绫子解开包裹,从箱子中取出瓷碗,捧在双手中。 “我会把它当成你。” 回东京那天是正月初五,世航在火车上打开迟到了四天的《中华时事报》。他已经在日本的报纸上看到了孙文的入京宣言,不过他想看看连绍桓是怎么写的。 孙文拖着病体来到北京,受到十万名群众前所未有的盛大欢迎。他再次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在站台上的发言也用了书面谈话的形式。 “文此次来京,曾有宣言,非争地位权力,乃为救国。” “国民之自由平等早被售与各国,故吾人今日仍处帝国主义各国殖民地之地位;因而吾人救国之责,尤不容缓。” 孙文提到的救国,就是收回失去的自由平等。” 在火车的轰鸣声中,世航仿佛能听到写出这篇报道的连绍桓的声音。火车开到了京都。 世航回想起三天前,在“蕾”进行的愉快宴会。正在他觉得没有比那更愉快的宴会了的时候,又想起了普陀山那个热情的夜晚。 什么时候才能将越窑瓷碗送给芳韵呢?世航叠起了《中华时事报》。火车已经开进了京都站,京都的风从窗户吹了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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