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梦

山河犹存  作者:陈舜臣

1

“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虽然连绍桓这样说,但温世航明白并非如此。他对御大典一无所知。

“也许熟悉中国古典和故事来历的人更合适。”世航在写给绍桓的信中抱怨着。

临近御大典时,报刊和杂志上登出了解说御大典的报道。通过这些报道,世航终于明白了践祚和即位的区别。

在中国古代,践祚和即位意思相同。祚是指“主人的台阶”,主人走的台阶在东边。只有在新天子即位祭祀时才会走上宗庙东边的台阶,也就是践祚而上。原本践祚和即位都是指同一件事。但是日本在平安时代将践祚和即位的仪式分开了。日本经常出现让位,这种情况称为“受禅”;与此相区别,先帝驾崩后即位称为“践祚”。

经过些许变迁,变成了在先帝驾崩后立刻践祚,服丧后一年的秋冬之间会举行即位仪式。

《皇室典范》中记载:天皇驾崩后皇嗣即刻践祚,继承祖宗的神器。因为天子之位一天都不能空置,所以要即刻践祚,仪式在很久后再举行。

大正天皇于大正十五年[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驾崩,当天举行了践祚,改元昭和,七天后迎来了新年,很快就到了昭和二年[一九二七年。]。天子要为先帝服丧一年。昭和二年十二月服丧期满,此后的秋冬之间,也就是昭和三年十一月举行即位仪式。

从昭和三年的年号来看,即位仪式似乎举行得很晚,但仔细一算,也完全是按照规矩进行的。

世航通过学美术时认识的人找到了住在京都的民间学者,打听到御大典的详细情况,以此为基础写了一篇报道寄给《中华时事报》。绍桓选了“缘分已尽吗?”作为这篇报道的标题。

明治之前,日本历代天皇即位要穿冕服,立幡焚香,充满中式气息。但明治天皇即位时将冕服改为衣冠和束带,使用币帛,去掉了香炉,尽量减少中式色彩。

既然明治时日本倡导文明开化,自然要消除过去的中式风俗,将目光转向欧美。

另外,从维新的原动力,倒幕理论尊王攘夷的观点出发,必须尽可能重视日本的传统。

欧化的标语中淡化了攘夷的色彩,认为应该排除的是此前日本传统中的蛮夷成分。排佛弃释就是其中一项。另外,就像废除即位仪式上的冕服,中式传统也成了排除的对象。

世航在报道中写道:“日本人过去从中国学到了很多,如今他们将此事当成耻辱,希望尽量抹消这个事实。当然,这并非所有日本人的想法,却是日本人的普遍情绪。因为明治维新这一奇迹般的革新带来的成果,让大部分日本人相信自己是优秀的民族。不愿意相信像自己这样优秀的民族曾经被别人手把手教过。更何况过去的老师如今已经变得落魄。日本人尽管不会否定史实,依然会尽可能贬低受到的影响。”

日本的报刊中都形容御大典充满了怀古的气息,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半个世纪前刚刚定下的规矩。

世航作为临时特派员的工作不光是在京都紫宸殿采访御大典,还要探查日本朝野对“满洲”问题的想法,特别是军部的想法。不过这些内容不用写成报道,也不需要写书面报告,只需要在回到上海后告诉绍桓。绍桓只是希望这些情报在他做记者的工作中能够起到作用,并不想照搬在报纸上。

也许绍桓并不是以记者的身份,而是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利用这些情报。如果世航站在他的立场应该也会做同样的事。

世航的妻子信子在神户等着他。虽说世航一直来往于神户和上海之间,但这次离家的时间很长。

母亲含章问他:“你的工作究竟是哪边比较多?是神户还是上海?”

世航坦率地回答:“现在中国的工作比较多。”考虑到实际情况,他没有说上海,而是说了中国。他既有和陆鸣泉一起的工作,也有慧空托付给他的工作。因为绍桓的关系可能还要去殷墟,说不定还要登上井冈山。

母亲说:“既然如此,不如带信子一起回去吧,夫妻分隔两地总归不好。”

对妻子来说,丈夫不在家,与婆婆共同生活应该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世航的母亲也会顾虑此事。

世航回答:“是啊,我以后也想带上她,但现在还没有自己的房子。”

“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只要你愿意,很快就能租到房子吧。我也会劝劝信子,毕竟还有那件事,信子也很上心。”

那件事是指信子还没有生孩子。上海有一位姓叶的女医生,金顺记的人经常受她关照。结婚五年、十年还没生孩子的人让她看过,喝了她调的药之后就能生出孩子,因此她名气很大。叶医生不是西医,而是中医世家,对在她那里看诊的人很有耐心。她经常说:“要想怀上孩子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请每隔十天来一次。这不是挺好的嘛,都等了十年了,现在只用再等半年。”

如果要让她来上海治疗,就必须长期住在上海。以信子的情况来看不如干脆搬到上海。

世航回答:“我会考虑的。”

关于孩子的事,世航和妻子谈过很多次。信子最担心的是她的父亲。泷口弹山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因为父亲就住在名古屋,她随时都可以从神户赶过去。她不放心母亲一个人。不过最近弹山的身体明显好转,已经恢复到无须担心的程度。

“我想去上海。”她曾经主动提出。

世航的母亲说:“你说会考虑,要考虑到什么时候?不要拖拖拉拉的。”

世航回答:“等我从东京回来。”

其实他已经决定好了。但是考虑到母亲,他不能干脆地带妻子离开,他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心中还有一丝犹豫。

2

御大典结束后,世航去了东京。

他首先去见了川端大将。

台湾金顺记的上一代主人连宗格在川端和岩濑还是少佐和中尉时与两人成了好友。虽然宗格已经去世,不过他的儿子远初与父亲的好友依然有联系。世航的祖母去世时,川端也送上挽联表示哀悼。

世航带着吴昌硕的书法作品去拜访了川端家。住在东京的双烟馆时,世航不时会去川端家里拜访。通常都是与舅父连远志同行,带的礼物一定是书画。在世航的记忆中都是吴昌硕的作品。

“看来你认为我很喜欢吴昌硕啊。”世航记得川端大将曾经苦笑着说。

对此,远志回答:“不,是因为我喜欢吴昌硕,所以不自觉地收集了很多。”

吴昌硕是当时中国最优秀的书法家,也是画家。昌硕是他的字,他的本名是俊卿,雅号缶庐或是苦铁。他的书画价值很高。去年,吴昌硕去世了,享年八十四岁,他的书画价值进一步提高。

世航认为舅父拜访川端家并不只是打个招呼,也许是有事相求。远志和外甥世航一起带上的吴昌硕的书法恐怕是谢礼。

说完正事后,两人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虽然称不上谈笑风生,但川端大将也是相当健谈。

“他服役的时候话很少。退役后因为卸下了责任,所以比较容易开口吧。而且退役后他也很寂寞,自然而然就变得健谈了。”世航曾经听连远志这样说过。舅父那时似乎是去请他为自己介绍势力大的人。

川端大将曾说:“我可以为金顺记做任何担保,毕竟我和金顺记的交情不是一两天了。”

这并不是收受贿赂这样粗俗的事,不过川端大将的担保或者介绍应该曾经为金顺记带来过巨大的利益。

这次拜访,世航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他说自己现在是采访御大典的临时特派员,因为京都的工作已经结束,与川端大将很久没见了,所以想前来拜访。吴昌硕在去年离世,自己手中有他晚年的几幅书法作品,想将其中一幅送上,同时想要听一听川端大将对年轻人的训诫。

震后,川端家搬到了目黑。世航听舅父说过这并非因为他家里受灾,而是因为原本的宅邸太大,于是川端大将卖掉了老宅,在目黑购置了一间小巧雅致的住宅。现役的时候,来川端家的客人很多,留宿的客人也不少。退役后来客减少,太宽敞的家就不适合居住了。

虽然世航过去经常去川端家里拜访,但震后并没有见过他。地震发生前,两人也有一年没见过面了,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世航在心里计算着,看着地图来到了川端家。

“你来了,已经六年不见了啊。”川端大将记得很清楚。

“打扰了。”

世航说完,川端大将笑着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没有客人来,我很寂寞啊。过去你们来也只是坐上十分钟、十五分钟就走了。当时是因为我也很忙,不过现在时间很充裕。”

“您还和以前一样,身体很健康。”

“啊呀,不一样了不一样了。头发差不多都掉光了。”

大将摸着自己的头,古铜色的头皮闪着健康的光芒。他的头上几乎没有皱纹,也没有皱皱巴巴的感觉。他打开世航带来的书法作品,与世航讨论起来。

这是唐朝孟郊的诗。吴昌硕喜欢孟郊,据说他的诗就是在模仿孟郊。

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

但飞萧萧雨,中有亭亭魂。

千载楚襄恨,遗文宋玉言。

至今青冥里,云结深闺门。

川端大将端详了一会儿,低声诵读:“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但飞萧萧雨,中有亭亭魂。千载楚襄恨,遗文宋玉言。至今青冥里,云结深闺门。”然后不住地轻轻点头。

川端定介在台湾与连宗格交往时主要是通过笔谈,他有汉学的修养。据说两人也用英语讨论过汉文古籍。

世航说:“我查到这首诗的题目叫作《巫山高》。”

其实这是上海金顺记一位熟悉古籍经典的老员工反复翻阅《全唐诗》后查到的。吴昌硕只写了“庚申季秋录孟东野诗”。庚申是一九二〇年(大正九年),因为是季秋,应该写于农历九月。东野是孟郊的字,虽然写了这是孟东野的诗,但诗的题目必须靠自己来查。

川端说:“《巫山高》是乐府,主要以男女间的感情为主题,但大多作品中有着隐含的意思。这首诗似乎也是如此。”

乐府是古代民谣,有古辞,相当于日本有典故的和歌,后世人配合曲调重新填词作诗。

《巫山高》是汉代的民谣,古辞是临水远眺,希望回到东方的望乡民谣,但六朝时的诗人们经常填上男女感情的词,于是被当作情歌。

楚国诗人宋玉在《高唐赋》中写到,在战国时代的高唐,楚襄王(公元前三二八年至公元前二九九年)在梦中遇到神女一夜缠绵。神女离去后留下了“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句子。

过去,在中国提到“巫山梦”,就是指男女间的情事。“巫山云”“巫山雨”也是同样的意思,有时会用“云雨”表示做爱。

川端定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说道:“这首诗也并非没有艳情的感觉。”

对于吴昌硕写的这首孟郊的诗,世航也思考了很多。在梦中与神女交合,醒来后神女化作云雨,诗人宋玉在《高唐赋》中写出了楚王的遗憾。

最后一句中的云就是巫山的云吧。闺门是女性的住处,在闺门深处凝结出云彩。这让世航想到了绫子在岚山的家。

但是“亭亭魂”是指什么呢?“亭亭”是指的是笔直伸展的状态,用来形容高塔或树木挺立的样子。常常也会引申本来的含义,用来形容高洁傲岸的性格。曹丕的时代也有用亭亭形容浮云的句子。

川端定介嘟囔着:“吴昌硕在这首诗里看到了屈原的影子啊……”

3

写出巫山梦的宋玉是公元前三世纪的诗人,据说《楚辞》中的《九辩》是他的作品。

《九辩》中写的是才气过人、志向高远却怀才不遇的士大夫的不幸。古代中国的士大夫一定会背诵《九辩》的开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九辩》的“辩”就是变,举事物变化的例子向主君诉说。

据说宋玉是屈原的弟子。屈原是楚国的爱国人士,他见到秦国势力侵入楚国,心生忧虑。因为楚国的贵族中亲近秦国的倾向很明显,所以屈原作《九歌》劝诫怀王。但楚怀王听信张仪的说辞,忽视了屈原的忠义之言。不止如此,屈原还被亲近秦国的势力诽谤,最终被楚王流放。绝望的屈原在各地徘徊,最终投汨罗江自杀。弟子宋玉为师父的不幸悲伤,作《九辩》倾诉师父的志向。

孟郊的诗中提到了宋玉的名字,背后自然隐藏着师父屈原的身影。问题是为什么吴昌硕要选择写这首诗。

大家都知道吴昌硕喜欢孟郊。不过孟郊的诗数量众多。日本流传甚广的《唐诗选》中只收录了一首孟郊的诗,但在《全唐诗》中足有五卷。孟郊是贫穷的文人,他是底层的官员,但是因为他嗜酒,消极怠工,所以只能拿到一半的工钱。贫穷是孟郊诗中重要的主题。吴昌硕年轻时经历过贫穷,所以应该会被孟郊写到的贫困所吸引。

但为何七十五岁以后步入晚年的吴昌硕要写孟郊的《巫山高》实在是一个谜。

川端说:“苦铁先生已经死了,也不能问他。”

川端定介见过吴昌硕几面,靠自己拿手的笔谈与他交流。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吴昌硕众多的号中喜欢“苦铁”,总是这样称呼他。

日本人喜欢吴昌硕的书画风格,所以在日本有很多他的粉丝。立志从事书画和篆刻的日本人都会去上海拜访吴昌硕,这增加了他的声望。鲁山人年轻时也见过吴昌硕,喜欢挖苦的人揶揄地称此为拜谒。

过去日本曾想邀请吴昌硕,当时川端大将还是少佐,虽然站在他的立场上不能明确表态,不过他在暗地里尽可能地支持过此事。但吴昌硕谢绝了日本的邀请,此事便打了水漂。据说有人问他谢绝的理由时,他压低声音说:“日本不能吸食鸦片吧?我在没有鸦片的世界里可活不下去。”

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的法律中也禁止吸食鸦片。但中国到处都是吸食鸦片上瘾的人,吴昌硕也是其中之一。

世航说:“吴昌硕画画的时候总要表现出一些寓意。写书法的时候也是有所选择的吧。”

吴昌硕喜欢画有寓意的画。他经常画藤蔓,细枝纠缠在一起,把花和叶子画得很小。有时会特意以“不斩藤”为题跋。世航站在美术研究者的立场上认为这是在表现辛亥革命之后的军阀混战。画上的花比真实的花朵小,寓意现实的中国没有像花一样的美好事物。

川端定介说:“屈原是爱国者。”

“亭亭魂也许有各种解释,但我认为这应该是指屈原的爱国之心。我不知道孟郊的想法,但正如您所说,吴昌硕选择这首诗是因为屈原。”

“我问你……”川端定介说完,停顿了一下,“中国出现亡国的危机时,人人都会想到屈原。这是真的吗?”

“是的,因为中国人喜欢历史,喜欢将现在的事情与历史上的某个时代重合。”

“为什么现在会想到屈原?”

“因为中国正在受到列强的压迫。”

“特别是日本,对吗?”川端的眼中闪着光芒。

也许是世航的心理作用,他觉得川端鼻子下方的白胡子在微微颤动。

世航回答:“没错,正是如此。”

“是‘满洲’吗……真是难办。中国的年轻人们是怎么想的呢?”

世航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觉得日本在不断掠夺。”回答时如果犹豫反而会显得奇怪。

“你们怎么看待张作霖被炸死的事?”

“中国人都相信背后有日本军方的参与,应该没有人会怀疑。”

“是吗……确实是这样啊……但日本不同。就连首相田中义一也是最近才知道这是日本军人干的。你可能不相信,但这就是事实。啊呀,提到了这么沉重的话题,真是抱歉。”

“不,我正想打听此事。”

“那我就接着说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相不相信就是你的事了。”

“谢谢。”

“听到张作霖被炸死,不光是中国人,就连日本人都会认为这是关东军干的吧。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张作霖的军阀里也有各种问题吧,也有可能是南军的勾当。也有消息说共产党的势力最近延伸到了北方。啊,日本确实是嫌疑最大的。不过首相在八月才听说凶手是日本军人,他是听参加了张作霖葬礼的林权助回国后说的。陆军省、外务省和关东厅三方组成的调查特别委员会在九月二十二日提交了报告,根据这份报告才确定了凶手真的是日本军人。我听田中义一身边的人说,首相确信日本军人参与了此事是在十月初听到宪兵司令官的报告之后,那时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

4

首相身边的人说的消息应该属于机密。川端定介在陆军服役的时候曾经与田中义一在同一个部门工作,田中早一年入职。面对他,首相身边的人也会说出机密吧。恐怕是为了请教经验丰富的退役将军的意见才说出了内部的消息吧。

世航觉得虽然川端说是身边的人,说不定就是首相本人。他想: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呢?

川端并非轻率的人。

世航是来打探消息的,就算绍桓不拜托他来,他自己也想知道。他虽然带来了吴昌硕的作品,但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将军一定看透了他的来意。

川端在说话前一定已经看透了一切,而且他清楚世航绝不会把听到的事情藏在心里。因此世航明白川端的话必然有所保留。

川端说:“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有对象。像我和你这样聊天儿,彼此都是对方的对象。自言自语啊,就是把自己当成对象。田中当上首相的时候啊,我呢,也让他身边的人给他带了话。说不要忘了做事都是有对象的。特别是田中这个人批评币原外交态度软弱,当上首相后才开始积极外交。积极是很好,但不能硬来。事情都有对象,尤其是外交……他最近越来越不对劲儿,我有些担心。”

前内阁外相币原喜重郎认为中国的国民革命顺从了时代的潮流,是值得肯定的。他坚持拥护日本的合理权益,但不干涉中国内政。这就是所谓的协调外交。不过他没有忘记国家的利益,要扩展日本的经济利益。为此,改善外交是第一位的。但另一方面,有反对的声音认为改善外交只是理想,还是要以武力为后盾,这才是扩大国家利益的近路。田中义一正是反对币原外交的急先锋。

最让中国人感到屈辱的是,如今国家财政的根本——关税——掌握在外国手中。全国积极发起了“关税自主运动”。孙文之所以能得到国民压倒性的支持,正是因为他最坚定地主张关税自主权。币原对时代的潮流格外敏感,他认为必须承认中国的关税自主权,同时计划在一段时期内实施较低的国定汇率,保护日本的经济利益。

国民革命军以怒涛之势不断北伐时,在长江沿岸拥有大量权益的英国提出希望与日本共同出兵。币原外相拒绝了这一提议。他的外交哲学以协调与改善为根基,通过出兵维持自身权益的做法不符合他的外交哲学。

最反对币原外交的是军部和枢密院,站在反对最前列的正是田中义一。因此当主张积极外交的田中成为首相兼任外相后,日本的外交方针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他们对北伐军向北推进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这是田中对币原外交的批判。因此他选择了进攻山东,但是此次进攻在中国全境掀起了反日运动。

川端说:“田中并不笨,他也知道日本就算出兵也无法阻止国民革命军向北推进。”

“那么出兵的目的是什么?”

“其中也有公约的原因吧。田中批评币原对北伐的推进坐视不理,因此要用行动表明他与币原不同。虽然不能阻止北伐,但是可以拖延北伐的脚步。从结果来看,北伐军进入北京确实稍晚了一些。张作霖被北伐军逼到了绝境,田中希望与他谈判,在‘满洲’问题上取得对日本有利的结果。那次出兵也是为了争取时间。你看,田中既然有这样的想法,他会杀掉张作霖吗?他将张作霖当成了谈判对象,希望确立在‘满洲’的特殊权益,为此再三计划。结果现在全都要推倒重来。”

“炸死张作霖是一部分人擅自行动吗?”

“没错。我希望你能明白,在日本的高层中,在如何对待中国的问题上也有各种不同的想法。从币原喜重郎到平沼骐一郎,不同人的想法差距很大,必须要关注最终决定的动向。”川端一口气将杯中的茶喝完了。

世航在川端说话间,逐渐抓住了他想说的重点。

川端对中国全境高涨的反日运动感到十分紧张。他想对世航说的是——中国人似乎盲目地认为日本是一个整体,所有人都想要侵略中国,实际上高层中也不乏赞成协调外交的权威人士。通过日本有识之士的努力,可以让日本冷静下来,放弃武力输出的观点,希望中国的抗日情绪也能冷却下来。为此,他将日本方面的实际情况告诉了世航。

川端定介与金顺记关系匪浅,多少能理解温世航的背景。但也许他高看了世航的影响力。

“必须给这种情绪泼一盆冷水。因此,将过去的事淡忘,把一切都说明白也很重要。第三次向山东出兵的导火索是当地传来的被夸大的情报。有电报说三百名日本人被杀,实际上被杀的只是十三个私售鸦片的日本恶棍。那些人在济南也是臭名昭著的坏蛋。那件事似乎是黑社会之间的纠纷,但济南一个叫酒井的武官故意虚报了人数。这样一来此事就涉及了日军的威信,以此为借口很容易派兵进攻。像这样故意煽风点火的人真是让人头疼。不过,同样是军人,身在济南的天津派遣军小泉中佐发电报揭露酒井武官的报告是错误的。日本最终增派了一个师团,如果没有小泉的电报,恐怕会派出三个师团吧……我们也在拼命灭火,希望中国也能冷静对待两国之间的关系。”川端说到这里,清了清嗓子。

世航意识到川端的话不过是刚刚开始。

5

世航打听到了很多最近日本的高层的机密,可以说百分百地完成了绍桓交给他的工作,但世航心中并没有满足感。

虽然川端大将年事已高,但世航能感受到他依然充满热情。这是世航第一次从超过六十五岁的老人身上感受到这样的气势。川端大将仿佛下定决心哪怕自己受伤也要给予对方更大的伤害。

世航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川端家。他既非意气消沉也称不上精神抖擞。他的心情起伏不定,刚刚感到激动,又瞬间消沉下去,然后又立刻变得高昂。但他相信自己能够控制心情的起伏。

“这就是青春的特权啊,你应该感到自豪。”世航仿佛听到耳旁传来的绍桓的声音。

这件事必须原原本本地告诉绍桓。从进入川端家开始,世航的脑中就不断浮现出他与绍桓之间的对话。所以此时才会想起绍桓的话。

事情简单总结起来是这样。

世航为收集情报来见了川端大将。川端大将慷慨地提供了情报,但要求世航以情报来交换。当然,川端给这项要求包上了一层美丽的外衣,他说:“激愤会带引发狂热,误解会带来憎恶。遗憾的是,在日本和中国之间存在着狂热和憎恶。我们不是应该共同为消除狂热和憎恶而努力吗?你还年轻,而我已经老了。如果有必要,让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来代替我也好。首先要做的是让激动之情平静下来,然后通过交换正确的情报来消除误解。怎么样?”

川端大将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微笑。不知道是不是世航的错觉,说话时川端大将的头仿佛也变得更加光亮。

世航有自己的想法:川端说不要狂热。但其他国家在自己国家的国土上拥有特殊的权益,怎么可能不让人激愤。为了打倒无视国民利益、不断混战的军阀,国民革命军继承了孙文的遗志而北上。川端说着希望国民冷静,但世航希望在此之前日本能停止侵略的行为。“如果受到这样的侮辱还不感到激愤,这样的国民是没有前途的。激愤会引发狂热,正因如此才有了抗日运动。这说明中国还没有绝望。”世航想起了四年前去广州的时候,他借住的羊城医院的医生黄简说过的话。

几年前,日本外务省的参事官重光来到广州会见孙文,说到“中国的反日运动不利于促进世界和平,双方都应该采取更有建设性的措施”时,孙文高声斥责:“只要日本不停止侵略中国,多说无益!”因为他的声音太大,夫人宋庆龄甚至担心地前来探看。重光这话就像是在狠狠打了别人的头之后,对他说发这么大火没有意义,不要生气。世航听到川端的话之后也有同样的感觉。

世航也同意要尽量消除误解。但是他想说的是激愤而狂热自有其原因,要想压下激愤的情绪,就应该停止造成激愤的侵略行为。孙文对重光说了什么呢?世航突然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只听黄简说过孙文反驳重光的大致内容。黄简说孙文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了半个小时,一定引用了各种例子。世航不知道其中的内容,他希望能对川端大将说出同样的话。

但世航甚至没有提高声音,只是含糊地说了句“是啊”。因为面对重光的人是孙文才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在川端大将面前,世航完全没有胜算。但比起此事,世航也在心中考虑着能从自己与川端的关系中得到多大的利益。

川端大将说:“如果你愿意,我就让我在上海的代理人与你联系。”

世航想:这是绍桓交给他的工作,照理说他应该与绍桓商量。

“我要先回上海,之后还会再来,到那时我会给您答复,请等一等。”世航推迟了答复的时间。但他认为应该不会拒绝川端的建议。

川端已经给世航提供了很多情报。比如,他详细地说明了元老西园寺公望和枢密院的平沼骐一郎对立的背景和人脉。两人对中国采取的政策处于两极,这两个阵营微妙的动向对中国处理对日关系是十分重要的资料。川端说得很慷慨,这些情报的代价不是吴昌硕的书法能换来的。川端的语气中透露着寻求报酬的意思。

“好,好。我等着你的回答,电话联系也可以。”川端笑着说,恐怕他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建议会被拒绝吧。

告辞之前,世航又看了一眼摊开在桌上的吴昌硕的书法。他在字里行间感受到了爱国人士屈原的倾诉。

屈原与楚国盛行的亲秦势力对抗,因此被流放。在现在中国人的心中,现代中国正是即将被秦国侵略势力压倒的楚国,而秦国就是日本。

“当今的爱国者会与亲日势力而战吗?自己是不是亲日势力中的一员呢?自己将中国的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虽然了解日本,但并不打算无条件地亲日。但是自己与日本缘分深厚,也许人人都会把认为自己亲日——更极端地说,自己也许会被误解是将祖国卖给日本的人。”世航本来就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刚川端大将要求他向自己提供中国的动向时,他的膝盖就开始颤抖。

世航也有希望得到的东西,川端可以提供他要的东西。作为交换,自己这方也必须有所付出。自己并非在做坏事,不,这是为了中国的利益。为了中国的利益,不该害怕无聊的误解,应该积极采取行动。走着走着,世航身体中积蓄了力量。

6

从东京回神户的路上,世航顺路去了两个地方。

首先,他去名古屋见了信子的双亲,告诉他们自己和信子近期会搬到上海。他们已经听信子说过了。

“虽然是上海,不过那里离日本并不远,也有不少日本人住在那里,请一定要来玩儿。”世航邀请二老。

“好啊,我正好想去江南转转。‘南朝四百八十寺’。”泷口弹山喃喃念出了杜牧诗中的一句。尽管弹山很熟悉汉诗中提到过的地方,但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我的身体已经没事了。信子太担心,简直把我当成了重病号,而且也让你担心了。无论是上海、苏州还是南京,我最近都会去的,我很期待啊。”与之前见面时相比,弹山的脸色好了很多。

在名古屋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世航在京都下了火车。

为了采访御大典,世航从神户去了几趟京都,也在旅馆住过几天。那段时间绫子不在岚山,她还留在上海。世航在东京停留的一周里,绫子回到了京都。他在东京听同风会的干部田村永造说了此事后与绫子取得了联系。

奇怪的是,从京都站到岚山的车上,世航想到了在川端家发生的事,也许是因为那件事始终萦绕在脑海中。但他在名古屋拜访信子的双亲时并没有回想起这些。

“屈原真的是我们所认为的真正的爱国者吗?他难道不只是一位楚国宫廷中权力斗争的失败者吗?虽然楚国被秦国所灭,但当时人们的生活有什么变化吗?秦王比楚王更加暴虐吗?屈原并没有提到人民的处境。楚国人一定同样贫穷,屈原没能为贫穷的人民做任何事。”世航从吴昌硕的书法产生了漫无边际的联想。

关于屈原是不是真正的爱国者,世航曾经读过一篇基于左翼理论的随笔。世航当时认为将两千年前的社会与现代重叠是不可能的,因为社会的各种条件都不相同,因此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在开往岚山的车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关于屈原的说法。

芳韵在属于她的世界里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呢?现在,世航有时依然会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坚持对她说:“一定有更适合你的地方,我会为你准备这样的地方。”

每次感到后悔时,世航都会陷入自我厌恶中。他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拂去,告诉自己现在后悔已经没用了。

“我这一生都将成为她的俘虏,而她随时可以从我面前消失。”普陀山的那个夜晚,世航与芳韵分开之前曾有过这样的预感,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虽然他不知道芳韵现在身在何处,但就像他预感到的那样,她始终束缚着世航。

她在双烟馆说过的话不时会以不同的形式在世航的脑海中响起。

“你们之中没有人体会过会饿肚子的贫穷生活吧。我们并不知道真正的贫穷是什么样子,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世航记得当时有人在高谈社会主义之类抽象的术语,这些话是芳韵对此提出的批评。也许是因为他回想起了几年前芳韵的话,如今在火车上,世航脑中浮现出仿佛是幻听一样的话语,在说屈原的生活也与穷人无缘。

在双烟馆的沙龙中提起吴昌硕的书画时,曾经有人提到过画家的贫穷,应该也是芳韵。

吴昌硕出生在浙江安吉,父亲和祖父都是中过乡试的举人,因此吴家一定是当地的名门。吴昌硕说他出生时家道已经中落。他生于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在十几岁时经历了战乱,安吉县也曾被太平天国占领。但咸丰十年(一八六〇年),熊天喜指挥的清军为夺回安吉发起了进攻。吴昌硕当时为了躲避战乱,与父亲一起经历了五年的流浪生活。其中三年间,他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战事平息后,他和父亲回到了家乡,留在那里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妹妹,还有他的未婚妻都因为生病和饥饿而死。

大概是战争发生时形势紧迫,只希望有人能生存下来,才使得家人被迫分离。在那个时代,太平天国军军纪严格,官军才是烧杀抢掠的暴力集团。当时人们说的迎贼避官就是指如果贼(太平军)来了就要欢迎,官军来了就要逃开。

虽然生在士大夫阶级,吴昌硕却经历过濒临饿死的贫穷生活。吴昌硕曾说:“捐除喜怒去芥蒂。”这是他著名的创作态度。去除喜怒哀乐,阻碍艺术表现的东西才会消失。因此情绪起伏少的人不能当艺术家,去除情绪的行为能带来强烈的爆发力。如果没有需要去除的情绪,就没有这种爆发力。战乱夺去了他的母亲、弟弟、妹妹和未婚妻,他对战争的愤恨一定深入骨髓。

世航推测着吴昌硕的心情,认为他应该只能靠吸食鸦片来平复自己吧。

世航让出租车停在了距离绫子住处很远的地方。他要将不能带进绫子的房间的想法在这五分钟的路程中打消掉。看到绫子家的围墙时,世航心跳加快。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走了进去。

7

绫子突然出现在上海的旅社中时,世航着实大吃一惊。想到她是太田孝二郎考察越州窑的赞助人,而且与她合作的太玄会会长到了上海,再加上为两人的合作牵线搭桥的杨景珠也来到了上海,绫子来上海就不那么让人吃惊了。

“进屋吗?”世航问。

“好。”她回答。

“不过房间里不太整洁。”世航插上钥匙之后说。

门一开,绫子就在世航之前走进了房间。

“这不是很整洁嘛。”她走进房间后说。

窗帘是米色的,房间不太昏暗。虽然摆设并不豪华,但确实很干净。因为喜欢这一点,世航才一直住在这里。

“你是来收购秘色瓷的吗?”

“是啊。”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在彼此耳边窃窃私语。

绫子在岚山的家里总是有几个追随者,但那天除了绫子以外空无一人。世航按响门铃后,是绫子亲自来开的门。

绫子带他走进了一间世航从来没有去过的房间。房间里有蓬松的红色蒲团,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一扇银屏风立在房中。

“啊,这是……”世航看到了屏风上写的文字,字迹与在旅店“蕾”中,绫子写的“岁岁年年”一样。

绫子说:“这是我今天早上刚刚写的。”

世航点了点头:“是李贺的诗吧。”他看着诗,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他刚刚将孟郊的《巫山高》送到了川端定介家里,如今在回程的路上,在岚山绫子的房间中邂逅了李贺的《巫山高》。

“你曾经说过喜欢李贺吧。我在上海的朵云轩买到了李贺的诗集,从里面选出了这首。我的理解不一定对,但就是喜欢。”

世航说:“这首诗很适合这房间。”与“蕾”中的“年年岁岁”相比,这幅《巫山高》的笔触更加流丽。整体结构平衡,但每一个字都奔放自如。笔锋圆润处透露出性感。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读给我听。”绫子说。

“好。”

世航想了想,必须翻译成符合绫子的语言。他说道:“碧绿簇聚的巫山群峰高插云天,长江翻波浪,神女长裙拖带着云烟。楚王思念梦中的神女,凉风飕飕,天亮后只见风吹细雨,苔藓处处生。神女瑶姬一去千年,杳无踪影,丁香丛中筇竹林里不时传出老猿的啼声。古祠临近月宫,蟾蜍桂树,高险阴冷,山间的椒子儿坠落,把云朵染红。”

“楚魂就是你吧,而我是瑶姬,就像你刚才说的神女。”绫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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