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焰

山音  作者:川端康成

报纸报道二百一十日可望平安无事地度过,可是二百一十日的前夕,来了台风。

当然几天以前信吾就读过这段报道,现在都忘了,也许它不能叫作天气预报吧。因为临近还会有预报,也有警报。

“今天早点回家吧。”信吾邀修一回家。

女办事员英子协助信吾做好回家的准备,然后自己也匆匆忙忙做好准备。她穿上一件透明的白雨衣,胸部依然是扁平的。

自从带英子去跳舞,发现她的乳房难看以来,信吾无意中反而更加注目了。

英子随后跑似的下了楼梯,同信吾他们并排站在公司门口。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她的脸没有重新化妆。

“你回哪儿去?”信吾欲言又止。恐怕他已经问过二十次了,可总是记不住。

在镰仓站下了车的人们都站在屋檐下,眼巴巴地望着风雨交加的情景。

他们一来到门前种植葵花的人家附近,《巴黎节》[Quatorze Juillet,1933年雷内·克莱尔导演的影片,日文译作《巴黎节》。]主题歌的歌声就夹在风声雨声中传了过来。

“她真悠然自在啊。”修一说。

他们两人都知道,这是菊子在放丽兹·高蒂[Lys Gauty(1900-1994),法国女民歌手。]的唱片。

歌曲一终,又从头放了一遍。

传来的歌声,夹杂着拉木板套窗的声响。

他们两人还听见菊子一边关木板套窗,一边和着唱片唱起来的歌声。

由于暴风雨和歌唱,菊子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人已经从大门走进了门厅。

“真够呛!鞋子里进水了。”修一说着在门厅处把鞋子脱下来。

信吾就这么浑身湿漉漉地走进屋里。

“唷,回来了。”菊子走了过来。她满脸喜气洋洋。

修一把手中拎着的袜子递给她。

“哎哟,爸爸也淋湿了吧。”菊子说。

唱片放完了。菊子又把唱针放在唱片开始的地方重放一遍,然后抱起他们两人濡湿的西服就要离开。

修一一边系腰带一边说:

“菊子,你真悠闲啊,附近都听见了。”

“我害怕才放唱片的。惦挂着你们两人,沉不住气啊。”

菊子手舞足蹈,仿佛对暴风雨着了迷似的。

她走到厨房里给信吾沏茶,嘴里还轻声哼着这首曲子。

这张巴黎民歌集是修一喜欢才买回来的。

修一懂法语。菊子不懂。修一教她发音,她再跟着唱片反复学,唱得还算不错。据说主演《巴黎节》的丽兹·高蒂经历过千辛万苦,挣扎着生活过来。这种滋味菊子是体会不到的。可是,菊子这种不熟练的唱法,也很有乐趣。

菊子出嫁的时候,女校的同学们赠送给她一套世界摇篮曲的唱片。新婚期间,她常放这些摇篮曲。没有人在场时,她就和着唱片悄悄地唱起来。

信吾被这种甜美的人情吸引住了。

信吾暗自佩服,这不愧是女人的祝福。他觉得菊子一边在听摇篮曲,一边似乎沉湎在少女时代的追忆之中。

他曾对菊子说过:“在我的葬礼上,只希望放这张摇篮曲的唱片就够了,不要念经,也不要读悼词。”这句话虽不是十分认真,却顿时催人泪下。

菊子至今还没生育孩子,看样子她对摇篮曲的唱片听腻了,近来也不听了。

《巴黎节》的歌声接近尾声,突然低沉,消失了。

“停电啦!”保子在饭厅里说。

“停电了。今天不会再来电啦。”菊子把电唱机关掉说,“妈妈,早点开饭吧。”

晚饭的时候,贼风把微弱的烛光吹灭了三四回。

暴风雨声的远方,传来了似是海啸的鸣声。海啸声比暴风雨声更令人感到可怕。

吹灭了的枕边蜡烛的臭味,在信吾的鼻尖前飘忽不散。

房屋有点摇晃,保子在铺盖上找火柴。像是要确认一下,又像是要让信吾听见似的,她将火柴盒晃了晃,发出了声响。

而后又去找信吾的手。不是握手,只是轻轻地触了触。

“不要紧吧?”

“没事儿。就是外头的东西被刮跑也不能出去。”

“房子家大概不要紧吧?”

“房子家吗?”信吾忘了,“哦,大概不要紧吧。暴风雨的晚上,夫妻俩还不亲亲密密睡个早觉嘛。”

“能睡得着吗?”保子岔开信吾的话头,便缄默不语了。

传来了修一和菊子的话声。菊子在撒娇。

过了一会儿,保子接着说:

“家里有两个孩子,跟咱家可不同。”

“再说,她婆婆的腿脚不灵便,神经痛也不知怎么样了。”

“对,对,房子这么一走,相原就得背他母亲啦。”

“腿脚站不住吗?”

“听说还能动。不过,这场暴风雨……那家真忧郁啊!”

六十三岁的保子吐出“忧郁啊”这个词,信吾觉得挺滑稽,说:“到处都忧郁嘛。”

“报纸登过‘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的话,说得真动听。”

“报上都登了些什么?”

据保子说,这是一个专画美女像的男画家,为了悼念最近过世的专画美女像的女画家写的文章的头一句话。

不过,那篇文章恰恰同保子所说的那句话相反,据说那位女画家没有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她打二十岁至七十五岁去世,大致五十年间,一直梳的是一种全发[一种将所有的头发都缠在头顶梳子上的日本发型。]发型。

保子对一辈子只梳全发发型的人虽很钦佩,但她不谈这一点,却对“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这句话感慨万千。

保子有个习惯,就是每隔几天把读过的报纸汇集起来,再从里面挑选着阅读。所以,她是在说哪一天的消息也不知道。再说,她又爱听晚间九点的新闻解说,常常会说出一些出乎意料的话来。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今后房子也会梳各式各样的发型呢?”

信吾探询了一句。

“是啊,女人嘛。不过,大概不会像从前我们梳日本发型那样有很多变化了吧。要是房子有菊子那样标致,常常变换发型倒是一桩乐事。”

“我说呀,房子来的时候,遭到了相当的冷遇。我想房子是绝望地回去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情绪传染给我了吗?你只疼爱菊子。”

“哪儿的话。你这是找碴!”

“是这样嘛。你过去就讨厌房子,只喜欢修一,不是吗?你就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修一在外有了情妇,你什么也没说,只顾一个劲地怜恤菊子,这样做反而更残酷啊。那孩子觉得别让爸爸难堪,才不敢忌妒。这是一种忧郁啊。要是台风能把这些都刮跑就好啰。”

信吾不禁愕然。

保子越说越来劲,他却插上了一句:

“你是说台风?”

“是台风嘛。房子也到了那个年龄,现今这个时代,还要让父母替自己去提出离婚,这不是太怯懦了吗?”

“不见得吧。她是为提离婚的事来的吗?”

“甭说别的,我首先看见的是你这张忧郁的脸,仿佛带着外孙的房子是个沉重的负担似的。”

“你的脸才明显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呢。”

“那是因为家中有了你疼爱的菊子呀。且不说菊子啦。说实在的,说讨厌,我也讨厌。有时菊子说话办事还能让人放心,轻松愉快,可房子却让人放不下心……出嫁之前,她还不至于这样。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父母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可怕。是受了你的影响吧。”

“你比房子更怯懦啊。”

“刚才是开玩笑。我说是受了你的影响时,不由自主地伸了一下舌头,在暗处,你大概没瞧见吧。”

“你真是个饶舌的老太婆,简直拿你没办法。”

“房子真可怜。你也觉得她可怜吧?”

“可以把她接回来嘛。”于是,信吾蓦地想起来似的说,“前些日子,房子带来的包袱皮……”

“包袱皮?”

“嗯,包袱皮。我认得那块包袱皮,只是想不起来,是咱家的吧?”

“是那块大布包袱皮吧?那不是房子出嫁的时候,给她包梳妆台镜子的吗?因为那是面大镜子呀。”

“啊,是吗。”

“光看见那块包袱皮,我都讨厌呢。何必拎那种东西嘛。哪怕是装在新婚旅行衣箱里带来,不是更好吗?”

“提衣箱太沉重。又带着两个孩子,就顾不上装门面了。”

“可是,家中有菊子在嘛。记得那块包袱皮还是我出嫁的时候包着什么东西带来的呢。”

“是吗?”

“还要更早呢。这包袱皮是姐姐的遗物,姐姐过世之后,她婆家用它裹着花盆送回娘家来的。那是盆栽大红叶。”

“哦。”信吾平静地应了一声,脑海里却闪满了漂亮的盆栽红叶的艳丽色彩。

保子的父亲住在乡镇上,爱好盆栽,尤其讲究盆栽红叶。他经常让保子的姐姐帮忙伺弄盆景。

暴风雨声中,信吾躺在被窝里,脑海里浮现出岳父站在盆栽架之间的形象来。

这盆盆栽,大概是父亲让出嫁的女儿带去的,或是女儿希望要的。可是女儿一作古,她婆家又把这盆栽送回了娘家。一来是由于它受到女儿娘家父亲的珍视,二来是女儿婆家没有人伺弄它的缘故吧。也说不定是岳父索要回去的呢。

眼下信吾满脑子装着的彤红的红叶,就是放置在保子家佛坛上的盆栽。

信吾心想:如果是那样,保子的姐姐去世正好是秋天啰。信浓地方秋天来得早。

儿媳一死就该赶紧退回盆栽吗?红叶放在佛坛上,也未免有点过分。莫非这是怀乡病的空想吗?信吾没有把握。

信吾早已把保子姐姐的忌辰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也不想询问保子。

“我没有帮父亲伺弄过盆栽,这可能是由我的性格决定的。不过,我总有这种感觉,父亲偏爱姐姐。我也并不只是因为输给姐姐就妒羡她,而是觉得自己不像姐姐那样能干,有点自愧呀。”

保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一谈及信吾偏爱修一,保子就会冒出这样的话来。

“我当年的处境也有点像房子吧。”保子有时也这样说。

信吾有点惊讶,心想,那块包袱皮竟能勾起对保子姐姐的回忆吗?但是,谈到保子的姐姐,他就不言语了。

“睡吧。上了年纪的人,也难以成眠呀。”保子说,“这场暴风雨让菊子很开心呢,笑得很欢……她不停地放唱片,我觉得那孩子真可怜。”

“喂,这跟你刚才说的有矛盾嘛。”

“你不也是吗?”

“这话该由我来说。偶尔睡个早觉,竟挨了一顿说。”

盆栽的红叶,依然留在信吾的脑海里。

充满红叶艳丽色彩的脑子的一个角落里,信吾在寻思:少年时代自己憧憬过保子的姐姐,这件事难道在同保子结婚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仍是一个旧伤疤吗?

比保子晚一个钟头才入梦的信吾,被一声巨响惊醒了。

“什么声音?”

走廊那边传来了菊子摸黑走过来的脚步声。她通知说:

“您醒了吗?人家说神社安放神舆的那间小屋屋顶上的白铁皮被刮到咱家的屋顶上来了。”

安放神舆的小屋屋顶上的白铁皮全被刮跑了。

信吾家的屋顶上、庭院里,落下了七八块白铁皮。神社管理人一大清早就来捡了。

第二天,横须贺线也通车了。信吾上班去了。

“怎么样?睡不着吧?”信吾向给他沏茶的女办事员说。

“嗯,没法睡着。”

英子叙述了两三件刮台风之后的事,那是她在上班途中透过电车车窗看到的。

信吾抽了两支香烟之后说:“今天不能去跳舞了吧?”

英子抬起头来,莞尔一笑。

“上回跳舞,第二天早晨腰酸腿痛哩。上了年纪就不行啦。”信吾说。

英子露出了调皮的笑脸说:

“那是因为您挺胸的关系吧?”

“挺胸?是吗。可能是腰弯了吧。”

“您不好意思碰我,就挺胸和我保持距离跳舞了。”

“哦?这我可没想到。不至于吧?”

“可是……”

“或许是想让姿势优美些吧。我自己倒没察觉。”

“是吗?”

“你们总爱贴身跳舞,不雅观啊。”

“唷,瞧您说的,太绝情了。”

信吾觉得,上回跳舞英子越跳越来劲,有点忘乎所以。不过,她倒是挺天真的。没什么,大概是自己太顽固了吧。

“那么,下回我就紧紧地贴着你跳,去吗?”

英子低下头来,窃窃地笑了笑,说:

“我奉陪。不过,今天不行。这身打扮太失礼了。”

“我不是说今天呀。”

信吾看见英子穿着一件白衬衫,系着一条白色缎带。

白衬衫并不稀奇,也许是系了白色缎带的关系,显得白衬衫更加洁白了。她用一根稍宽的缎带,把头发拢成一束,系在脑后。俨然一副台风天的打扮。

往常遮掩在秀发下的耳朵和耳后发际周围的肌肤都露了出来。苍白的肌肤上长满了漂亮的毛发。

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针织薄裙子。裙子旧了。

这身装束,乳房小也不显眼。

“打那以后,修一没邀过你吗?”

“嗯。”

“真对不起啊。跟老爹跳过舞,就被年轻的儿子敬而远之,太可怜啦。”

“唷,瞧您说的。我会去邀他嘛。”

“你是说用不着担心?”

“您嘲弄我,我就不跟您跳舞了。”

“不是嘲弄。不过,修一被你发现了,就抬不起头来啦。”

英子有所反应。

“你认识修一的那个情妇吧?”

英子有点不知所措。

“是个舞女吧?”

英子没有回答。

“是个年纪较大的吧?”

“年纪较大?比您家的儿媳要大。”

“是个美人?”

“嗯,长得很标致。”英子吞吞吐吐地说,“不过,嗓门嘶哑得厉害。与其说嗓门嘶哑,莫如说破裂了,好像发出双重声似的,他告诉我这声音很性感呢。”

“哦?”

英子还要接着细说下去,信吾真想把耳朵堵住。

信吾感到自己蒙受了耻辱,也厌恶修一的情妇和英子所露出的本性。

女人的嘶哑声很性感,这种话竟说得出口,信吾惊呆了。修一到底是修一,英子也毕竟是英子啊!

英子觉察到信吾的脸色,不言语了。

这一天,修一和信吾一起早早就回家,锁上了门,一家四口看电影《劝进帐》去了。

修一脱下长袖衬衫,更换内衣,这时候信吾发现他乳头和手腕上呈现一片红晕,心想说不定是台风之夜被菊子闹的呢。

扮演《劝进帐》的三位名角幸四郎、羽左卫门、菊五郎,现在都已成为故人了。

信吾的感受与修一和菊子是不同的。

“我们看了几回幸四郎扮演的辨庆?”保子问信吾。

“忘了。”

“你就会说忘了。”

街上洒满了月光。信吾仰望着夜空。

信吾突然觉得月亮在火焰中。

月亮四周的云,千姿百态,非常珍奇,不由得令人联想到不动明王背后的火焰、磷的火焰,或是这类图画上描绘的火焰。

然而,这云焰却是冰冷而灰白的,月亮也是冰冷而灰白的。信吾蓦地感受到了秋意。

月亮稍稍偏东,大致是圆的。月亮隐没在云焰里,云缘也烧得模糊不清了。

除了隐没了月亮的云焰之外,近处没有云朵。暴风雨过后的夜空,整夜都是黑魆魆的。

街上的店铺已经闭门,街上也是成夜冷落萧条。电影散场回家的人群前方,鸦雀无声,渺无人影。

“昨晚没睡好,今晚早点睡吧。”

信吾说着不觉感到几分寂寥,他渴望人体的温存。

不知怎的,他觉得决定人生的时刻终将到来了。事情咄咄逼人,必须作出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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