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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梦山音 作者:川端康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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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野狗在地板底下下崽了。 “下崽”这种说法,有点冷漠。不过,对信吾一家来说,的确如此。因为那只野狗是在全家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在地板底下下崽的。 “妈妈,昨日和今天阿照都没来,是不是下崽了?”七八天前,菊子在厨房里对保子说过这样一句话。 “难怪没见它的影儿呢。”保子漫不经心地回答。 信吾把腿脚伸在被炉里,沏了一杯玉露茶。从今年秋上,信吾养成了每天早晨喝玉露茶的习惯,而且都是自己动手沏茶的。 菊子一边准备早餐,一边说阿照的事,她的话也就谈到这里了。 菊子跪坐下来,把一碗酱汤端到信吾面前。这时,信吾斟了一杯玉露茶,说: “喝一杯吧。” “好,我这就喝。” 这是破例的做法,菊子一本正经地席地而坐。 信吾望着菊子说: “腰带和外褂上都是菊花图案呀,盛开菊花的秋季过去了。今年,房子的事闹得连菊子的生日都给忘了呀。” “腰带上的图案是四君子嘛,全年都可以系的。” “什么叫四君子?” “梅兰菊竹呗……”菊子爽朗地说,“爸爸您只需看看就明白了。画册上有,和服也常常用呢。” “那图案多么贪婪啊!” 菊子放下了茶碗,说: “真好喝啊。” “喏,喏,不记得是谁家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我才又喝起茶来的。从前喝了不少玉露茶哩。家里是不喝粗茶的。” 这天早晨,修一先到公司去了。 信吾在门厅一边穿鞋,一边竭力追忆作为香奠的回礼,送来了玉露茶的朋友的名字。其实问问菊子就知道,可他却没询问,因为这朋友是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到温泉旅馆去,在那里猝然逝去的。 “的确,阿照没有来。”信吾说。 “是的,昨天和今天它都没来。”菊子答道。 有时候,阿照听到信吾要出门的声音,就会绕到门厅,尾随信吾走到大门外。 信吾想起前些日子,菊子还在门厅抚摸过阿照的腹部。 “鼓鼓的,令人毛骨悚然呀。”菊子双眉颦蹙,仿佛是在探摸胎儿。 “有几只?” 阿照用莫名的白眼瞥了菊子一眼,而后躺在一旁,腹部朝上。 阿照的腹部,并没有鼓得像菊子所说的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皮稍薄的腹部下方呈粉红色。乳根等地方满是污垢。 “有十个乳房吗?” 菊子这么一说,信吾也就用眼睛数了数狗的乳房。最上面的一对很小,像是干瘪了。 阿照是有饲主的,脖颈上套着一块执照牌。大概饲主没有好好喂养,它才变成野狗了。它常在饲主附近的别家厨房门口转悠。菊子早晚餐多做一点,将残羹剩饭给阿照一份。从此以后,阿照待在信吾家的时间就多了。夜半常常能听见它在庭院里吠叫,不免让人感到阿照似乎总待在信吾家。菊子却没有认为它是自家的狗。 再说,每次下崽,它总是回到饲主家里。 菊子所说的昨日和今天它都没来,大概指这次它也是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了吧。 它回到饲主家里下崽,信吾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可怜。 这次狗是在信吾家的地板下面下崽的。时过十天,谁也没有发觉。 信吾和修一一起从公司回到家里,菊子就说: “爸爸,阿照在咱家下崽了。” “是吗。在哪儿?” “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 “唔。” 如今没有雇用女佣,三叠大的女佣房间用作贮藏室,放置杂物。 “看见阿照走到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我就去偷看,好像有狗崽呢。” “唔。有几只?” “黑的,看不清。是在紧里面。” “是吗。是在咱家下崽的吗?” “这之前,妈妈说她发现阿照有点异常,总在贮藏室周围来回转悠,像是在刨土。原来它是在找地方下崽。要是给它放些稻草,它会在贮藏室里生产的。” “狗崽子长大,就麻烦啰。”修一说。 阿照在自己家里下崽,信吾虽怀有好意,可脑海里一浮现这些狗崽子不好收拾而把它们扔掉的情景,就又觉得厌烦起来。 “听说阿照在咱家下崽了?”保子也说。 “听说是。” “是在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吧。只有女佣房间没人居住,阿照可能也考虑到了。” 保子依然把腿脚伸在被炉里,微皱双眉,仰视了信吾一眼。 信吾也把腿脚伸进被炉里,喝罢粗茶,对修一说道: “哦,以前你说过谷崎要给我们介绍女佣,现在怎么样啦?” 信吾又自斟了第二杯粗茶。 “爸爸,那是烟灰缸。”修一提醒说。 信吾误把茶斟在烟灰缸里了。 二 “我终于爬不上富士山了,老了!”信吾在公司里嘟囔了一句。这句话是突然冒出来的,他觉着蛮有意思,嘴里就又反复嘟囔了几遍。 也许是昨夜梦见松岛,才冒出这句话来的吧。 信吾没有去过松岛,竟然梦见松岛,今早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信吾这才察觉到,到了这把年纪,自己还不曾去观赏过日本三景中的松岛和天桥立[京都府宫津市宫津湾的沙洲。]。因公出差九州,中途下车去看安艺的宫岛[即严岛,位于广岛湾西南,也是日本三景之一。],那是在过了游览季节的一个冬天了。 一到清晨,梦只残留片断的记忆了。不过,岛上松树的色彩、海的色彩却鲜明地留了下来。那里就是松岛这个印象也很明晰。 在树荫下的草地上,信吾拥抱着一个女子。他们胆怯怯地躲藏起来。两人好像是结伴而来。女子非常年轻,是个姑娘。自己的年纪已经记不清楚了。从与这个女子在松树丛中奔跑的情形看来,信吾应该也很年轻。他拥抱着女子,感受不到年龄的差距。信吾就像年轻人那样做了。但是,也不觉着自己变得年轻,也不觉着这是往事。如今信吾已是六十二岁,梦中却是二十多岁的样子。这就是梦的不可思议。 伙伴的汽艇远远地驶去了。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这艘艇上,频频地挥动着手帕。在海色的衬托下,手帕的白色,直至梦醒还留下鲜明的印象。信吾和女子两人单独留在小岛上,却丝毫也没有什么惶惶不安的感觉。信吾看得见海上的汽艇,可他总认为从汽艇上是看不见他们隐藏的地方的。 就在梦见白手绢的地方醒过来了。 清早一觉醒来,不知道梦见的那个女子是谁。姿影已了无印象。连触感也没有留下。只有景物的色彩是鲜明的。那里为什么是松岛?为什么会梦见松岛?这也不得而知。 信吾没有见过松岛,也没有坐汽艇到过无人的小岛上。 本想探问家里人,梦中梦见颜色是不是神经衰弱的表现,可他欲言又止。他觉得做了拥抱女子的梦,这是怪讨厌的。只是,梦见如今的自己变得年轻,倒是合情合理,是很自然的。 梦中的时间是不可思议的。它使信吾获得了某种慰藉。 信吾心想,倘使知道那个女子是谁,这种不可思议就可以迎刃而解吧。在公司里,他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着香烟。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门开了。 “早上好!”铃本走了进来,“我以为你还没来呢。” 铃本摘下帽子,挂在那里。英子赶紧站起来,准备接过他的大衣,可他没有脱大衣,就坐到了椅子上。信吾望着铃本的秃头,觉得滑稽可笑。耳朵上的老人斑也增多了,显得很肮脏。 “一大早的,有何贵干?” 信吾忍住笑,望了望自己的手。根据季节,信吾的手从手背到手腕也时隐时现一些老人斑。 “完成了极乐往生的水田……” “啊,水田。”信吾回想起来了,“对,对,作为水田的香奠回礼,我领受了玉露茶,这才恢复了喝玉露茶的习惯。送给我的是上等玉露茶啊。” “玉露茶固然好,极乐往生更令人羡慕。我也听说过那样的死法,但水田不愿意那样死。” “唔。” “不是令人羡慕吗?” “像你这号人又胖又秃,大有希望哩。” “我的血压并不太高。听说水田就怕脑溢血,不敢一人在外过夜。” 水田在温泉旅馆里猝然逝去了。在葬礼的仪式上,他的老朋友们都在悄悄议论铃本所说的极乐往生的事。但不能说水田是带着年轻女子住旅馆,就推测水田的死是极乐往生。怎么能那样推测呢?事后想想,有点蹊跷。但是,当时大家都有一颗好奇心,都想知道那个女子会不会来参加葬礼。有人说,这女子是会终生难过的。也有人说,倘使这女子真心爱这男人,这也是她的本愿吧。 现在六十多岁的这一伙人,大都是大学的同届同学,他们用书生的语言海阔天空地胡说了一通。信吾认为这也是老丑的一种表现。如今他们彼此仍以学生时代的绰号或爱称相称。这不仅是彼此了解年轻时代的往事,有一种亲切的怀念的感情,同时也搀杂着一种老朽的利己主义的人情世故,这些就令人讨厌了。水田把先逝的鸟山当作了笑料,如今别人也把水田的死当作了笑柄。 参加葬礼的时候,铃本执拗地谈论极乐往生。信吾想象他如愿实现这种死法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说: “这把年纪,也未免太不像样了。” “是啊。像我们这些人也不会再做女人的梦啦。”铃本也平心静气地说。 “你爬过富士吗?”信吾问道。 “富士?富士山吗?” 铃本显露诧异的神色。 “没爬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爬过。结果没有爬过富士山,人就老了。” “你说什么?莫非有什么猥亵的意思吗?” “别胡说。”信吾忍不住笑了起来。 英子把算盘放在靠房门口的桌子上,她也窃窃地笑了。 “这样看来,没爬过富士山,也没观赏过日本三景就了结一生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啊。日本人当中,爬过富士山的占百分之几呢?” “这个嘛,恐怕不到百分之一吧。” 铃本又把话头拉了回来。 “可话又说回来,像水田这样幸运的人,恐怕是几万人之一,甚至几十万人之一啰。” “这就像中彩票。不过,遗属也不会高兴的吧。” “唔,其实,我就是为了他的遗属而来。水田的妻子找我来了。”铃本言归正题,“托我办这件事。” 铃本边说边将桌上的小包裹解开。 “是面具,能剧的面具。水田的妻子希望我把它买下来,所以我想请你给看看。” “面具这玩意儿,我不识货啊。如同日本三景,虽然知道是在日本,自己还没看过呢。” 有两个装面具的盒子。铃本从口袋里将面具拿了出来。 “据说这个叫慈童[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这个叫喝食[日本能剧的面具之一,象征英俊青年。]。两个都是儿童面具。” “这是儿童?” 信吾拿起喝食面具,抓住穿过两边耳孔的纸绳观赏。 “上面画了刘海儿,是银杏型。这是举行元服[日本男子成人时的冠礼。]前的少年。还有酒窝呢。” “嗯。” 信吾很自然地把两只胳膊伸得笔直,然后对英子说: “谷崎君,请把那儿的眼镜递给我。” “不用,你呀,这样就行了。能剧面具嘛,据说观赏的时候,要把手抬高一点。按我们老花眼的距离,应该说这样正合适。再说,面具眼睛朝下看,面带愁容……” “很像某一个人。是写实的。” 铃本解释,人们说面具眼睛朝下,面带愁容,表情显得忧郁;眼睛朝上,面部生辉,表情就显得明朗。让它左右活动,据说是表示心潮的起伏。 “很像某一个人呢。”信吾又嘟哝了一句,“很难认为是个少年,倒像个青年哩。” “从前的孩子早熟。再说,所谓童颜,在能剧里显得滑稽。仔细地瞧,是个少年呢。慈童,据说是个精灵,是永恒少年的象征。” 信吾按照铃本所说的,活动着慈童的面具,欣赏了一番。 慈童的刘海儿是河童[日本民间传说中一种想象的动物,水陆两栖,类似幼儿形。]的发型。 “怎么样?买下来吧?”铃本说。 信吾将面具放在桌面上。 “人家拜托你,你就买下吧。” “嗯。我已经买了。其实水田的老婆带来了五具,我买了两具女面具,另一具硬塞给了海野,剩下就拜托你啦。” “什么?是剩下的?自己先留女面具,也未免太任性啦。” “女面具好吗?” “就是好也没有了。” “那么,把我的带来也可以啊。只要你买,就是帮了我的大忙。水田是那样的死法,我一看到他妻子的脸,就不由得觉得她太可怜,无法推掉啊。据说,这两具面具的做工要比女面具好。永恒的少年,不是挺好的吗?” “水田已经故去。鸟山在水田那里曾长时间地观赏过这具面具,如今鸟山也先于我们辞世了。看着它心里不好受啊。” “慈童面具是永恒少年,不是很好吗?” “你参加过鸟山的告别式了?” “当时有别的事情就先告辞了。” 铃本站起身来。 “那么,好歹存放在你这儿,慢慢欣赏吧。你若是不中意,发落给谁都可以。” “中意不中意都与我无缘。这具面具相当不错,让它脱离能剧,死藏在我们这儿,岂不使它失去生命了吗?” “嘿,无所谓。” “价钱多少?很贵吗?”信吾追问了一句。 “唔,为了备忘,我让水田夫人写了,写在纸绳上呢。大概就是那个数字,还可以便宜一点吧。” 信吾架上眼镜,刚摊开纸绳,眼前的东西变得清晰的时候,他看到描画慈童面具的描线和嘴唇美极了。他差点惊叫起来。 铃本离开房间之后,英子马上走到桌旁来。 “漂亮吧?” 英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戴上试试好吗?” “唷,让我戴,岂不滑稽可笑吗?再说,我又是穿的西服。”英子说。 可是,信吾要把面具拿走,英子自己又将面具戴在脸上,把绳子绕到脑后系好了。 “你慢慢动动看。” “是。” 英子依然拘谨地站着,活动了面具的各种姿态。 “好极了,好极了。”信吾情不自禁地说。只要一动,面具就有了生气。 英子身穿豆沙色洋服,波浪式的秀发垂落在面具的两旁逼将过来似的,可爱极了。 “行了吧?” “啊!” 信吾让英子马上去买有关能剧面具的参考书。 三 喝食面具和慈童面具上都标记着作者的名字。经查阅书籍,知道它们虽不属于所谓室町时代的古代作品,却是仅次之的名人之作。头一回亲手拿起能剧面具来观赏的信吾,也觉得这不像是赝品。 “哎呀,有点可怕。嗳。”保子架起老花镜瞧着面具。 菊子窃笑起来。 “妈妈,那是爸爸的眼镜,您戴合适吗?” “哦,戴老花镜的人就是这么邋里邋遢的。”信吾代替保子答道,“不论借谁的,大体上都能凑合吧。” 原来保子使用了信吾从衣兜里掏出来的老花镜。 “一般都是丈夫先老花的,可咱家却是老婆子大一岁呀。” 信吾神采飞扬。他穿着大衣就把腿脚伸进了被炉里。 “眼花了,最可怜的是看不清食物啊。端上来的菜要是烧得精细一点复杂一点,有时候就分不清下了什么材料。开始老花的时候,端起饭碗来,觉得饭粒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是一粒粒的。实在乏味啊。”信吾边说边凝视着能剧面具。 后来他才意识到菊子已将自己的和服放在膝前,等候着自己更衣了。他还注意到今天修一也没有回家。 信吾站着更衣,一边俯视着撂在被炉上的面具。 如今有时候就这样避免看菊子的脸。 打刚才起菊子就不愿靠近瞧能剧面具一眼,若无其事地拾掇西服。信吾心想,她之所以这样,大概是因为修一没有回家吧。想着,心头掠过一道阴翳。 “总觉得有点害怕,简直像个人头。”保子说。 信吾又回到了被炉旁。 “你觉得哪个好?” “这个好吧。”保子立即回答,还拿起喝食面具说,“简直像个活人。” “哦,是吗。” 信吾觉得保子这样当机立断,让人有点不尽兴。 “制作年代一样,作者不同,都是丰臣秀吉时代的东西。”信吾说罢把脸凑到慈童面具的正上方。 喝食是男性的脸,眉毛也是男性的。慈童有点像是中性,眼睛和眉毛之间很宽,眉毛像一弯典雅的新月,很像少女。 信吾从正上方把脸凑近它的眼睛,那少女般润泽的肌肤在自己的老花眼中变得朦胧柔和,生起一股人体的温馨,仿佛面具活生生地在微笑。 “啊!”信吾倒抽了一口气。他把脸凑到离面具三四寸近,只觉一个活着的女子在微笑。这是一种美丽而纯洁的微笑。 它的眼睛和嘴确实是活生生的。宽阔的眼眶里镶嵌着黑色的瞳眸。暗红色的嘴唇水灵灵的,显得特别可爱。信吾屏住呼吸,鼻子快要触及它的时候,它乌黑的大眼珠从下往上转动,下唇肉鼓了起来。信吾几乎要和它接吻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把脸移开了。 脸一移开,面具就像假的一样。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信吾闷声不响,把慈童的面具装进袋子里。这是红地金线织花的锦缎袋子。信吾把喝食面具的袋子递给了保子。 “把它装进去吧。” 信吾仿佛连这个慈童面具下唇的秘密也看到了。古典色泽的口红,从唇边往嘴角渐渐淡去。嘴微微张开,下唇里侧没有成排的牙齿。那嘴唇犹如雪上的鲜花的蓓蕾。 也许是信吾把脸靠得太近,几乎和面具重叠起来,能剧面具才出现这种不应有的不正常状态吧。也许是制作面具的人想象不到的状态。在能剧舞台上,面具与观众保持适当的距离,就显得最生动。然而,如今即使相距这般近,还是显得最生动。信吾寻思:莫非这就是制作面具的人的爱的秘密吗? 这是因为信吾本人感受到一种天国邪恋般的激动。而且面具之所以远比人间女子更加妖艳,可能是由于自己老花眼的缘故吧。信吾忍俊不禁。 连续出现一系列怪事,诸如在梦中拥抱姑娘,觉得戴面具的英子可爱,几乎要同慈童面具接吻等等,莫非自己心中隐藏着一种游荡的东西?信吾落入了沉思。 信吾眼睛老花之后,未曾贴近过年轻女子的脸。难道老花眼中还有一种朦胧而柔和的妙趣吗? “这个面具嘛,就是作为香奠回礼送玉露茶来的,喏,就是在温泉旅馆里突然死去的水田的珍藏品呀。”信吾对保子说。 “真可怕。”保子又重复了一句。 信吾在粗茶里注入威士忌,喝了下去。 菊子在厨房里切葱花,准备吃加吉鱼火锅。 四 岁暮二十九日晨,信吾一边洗脸一边望着阿照。阿照领着一群狗崽子朝向阳处走去。 狗崽都会从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爬出来了,可究竟是四只还是五只依然闹不清楚。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刚爬出来的狗崽,抱进了屋里。狗崽被抱起来以后,非常驯顺。但一遇见人就逃到地板底下。这窝狗还不曾成群出动到院子里来。所以,菊子有时说是四只,有时说是五只。 在朝阳的照耀下,这才弄清楚共有五只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麻雀和黄道眉杂栖的同一座小丘的脚下。这座小丘是当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袭,用挖出来的土堆成的,战争期间那里也种过蔬菜。如今成了动物早晨晒太阳的地方。 黄道眉和麻雀在这里啄食过芒草的穗儿。稀稀拉拉的芒草杆已经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刚强姿态屹立在小丘脚下,把土堆都覆盖了。土堆上长着娇嫩的杂草,阿照选中这儿。信吾佩服阿照这种聪慧。 人们起床之前,或者起床之后只顾忙于做早饭的时候,阿照已经把狗崽带到最好的地方,一边沐浴在和暖的朝阳之下,一边给狗崽喂奶,悠闲地享受着不受人们干扰的短暂时刻。起初信吾是这样想,他向这派小阳春的美景绽开了笑容。虽是岁暮二十九日,可镰仓却是小阳春的天气。 仔细一瞧,五只狗崽在挤来挤去地争着母狗的奶头,它们用前脚掌压住乳房,像抽水机似的把奶挤出来。狗崽发挥了惊人的动物本能。或许阿照觉得狗崽都长大了,可以爬上土堆,就不愿意再给它们喂奶了。所以,阿照要么摇晃着躯体,要么腹部朝下。它的乳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红色的伤痕。 最后阿照站起来,挣脱开吃奶的狗崽,从土堆上跑了下来。一只紧紧抓住奶头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从土堆上滚落下来。 狗崽从三尺高的地方掉落下来,信吾目瞪口呆。狗崽却满不在乎地爬起来,一时呆立不动,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又走起来了。 “咦?”信吾有点迷惑不解。这只狗崽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又好像是与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信吾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哦,是宗达[俵屋宗达,生卒年月不详,江户初期的画家。]的画。”信吾喃喃自语地说,“唔,真了不起啊。” 信吾只在图片上看过宗达的水墨画小犬图。他记得画的是类似图样化的玩具似的小犬。现在他才体会到那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写实画,也就惊异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见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优美,那么就和那幅画别无二致了。 信吾觉得喝食面具是写实的,酷似某人,他把这种想法同宗达的画联系起来思索。 喝食面具的制作者和画家宗达是同时代的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宗达画的是杂种狗崽子。 “喂,来看啊。狗崽全出来了。” 四只狗崽缩着小脚,战战兢兢地从土堆上爬了下来。 信吾在盼望着,可是那只黑狗崽也好别的狗崽也好,在它们身上再也找不到宗达画中小犬的神采了。 信吾寻思:狗崽成了宗达的画中物,慈童面具成了现实中的女人,或许这两种情况的颠倒也是一种偶然的启示呢。 信吾把喝食面具挂在墙上,却把慈童面具收藏在壁橱里,就像收藏什么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唤到洗脸间来观看狗崽。 “怎么,洗脸的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信吾这么一说,菊子把手轻轻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边从后面窥视一边说: “早晨女人都比较着急,对吧,妈妈?” “是呀。阿照呢?”保子说,“狗崽像迷途的羔羊,也像弃儿,总是徘徊转悠,又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把它们扔掉,又不愿意。”信吾说。 “两只已经有婆家了。”菊子说。 “是吗?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们说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们就想拿狗崽来顶替吗?” “好像是这样。”菊子然后又回答保子刚才的问题,“妈妈,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饭去了吧。” 接着她对信吾解释说:“邻居都说阿照很聪明,但都没有想到它这样聪慧呢。听说,它对街坊的开饭时间都了如指掌,按时转悠去了,很有规律。” “哦,是吗。” 信吾有点失望。最近早晚都给它饭吃,以为它会一直待在家里,没想到它却瞄准街坊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准确地说,不是开饭时间,而是饭后收拾的时间。”菊子补充说,“我遇见一些街坊,他们听闻这回阿照在咱家下崽,告诉我许多阿照的行踪。爸爸不在的时候,街坊的孩子也来请我让他们看看阿照的狗崽呢。” “看来很受欢迎啰。” “对,对,一位太太说了一番蛮有意思的话。她说,这回阿照到府上来下崽,府上定会添丁哩。阿照来催府上少奶奶呢。这不是可庆可贺吗?” 保子说罢,菊子满脸绯红,把搭在保子肩上的手抽了回来。 “哎呀,妈妈。” “街坊的太太是这样说的嘛,我只是传达罢了。” “哪有人把狗和人并提的呀。”信吾说。这句话也是很不恰当的。 但是,菊子抬起耷拉的脸,说: “雨宫家的老大爷非常惦挂着阿照的事呢。他曾上咱家来请求我们说:府上能不能把阿照要来饲养呢。话说得很恳切。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也可以考虑把它要来嘛。”信吾回答。 “它也就这样到咱家里来了。” 所谓雨宫家,就是阿照饲主的邻居,他事业失败之后,把房子卖掉,迁到东京去了。雨宫家原先住着一对寄食的老夫妇,帮他家干点家务活。由于东京的房子狭窄,老夫妇就留在了镰仓,租间房子住。街坊们都把这位老人叫作雨宫家的老大爷。 阿照同这位雨宫家的老大爷最亲近了。老夫妇迁到租赁的房子住下以后,老人还来看过阿照。 “我马上按您说的去告诉老大爷,好让他放心。”菊子说着趁机走开了。 信吾没瞧菊子的背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黑狗崽移动,发现窗边的大蓟草倒下了。花已凋零,从茎根折断,但蓟叶还是绿油油的。 “蓟草的生命力真强啊!”信吾说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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