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滋干之母 一

少将滋干之母·疯癫老人日记  作者:谷崎润一郎

故事始于那位有名的好色之徒平中。

在《源氏物语》[《源氏物语》:平安中期的长篇小说,紫式部著,作品描写了四代帝王七十余年的人生,文笔流利,内容丰富,并巧妙融入古今内外的众多诗歌典籍,为日本物语作品的杰作。]“末摘花”一卷的末尾有这样一段:“紫姬吓坏了,连忙靠过来拿纸片在水盂里蘸些水,替他揩拭。源氏公子笑道:‘你不要像平中那样误蘸了墨水!红鼻子还可勉强,黑鼻子就太糟糕了。”其实源氏是故意将自己的鼻头涂红,装作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样子给紫姬看,所以十一岁的紫姬急得把纸弄湿,想要亲自擦拭源氏的鼻头,这时源氏开玩笑说:“像平中那样被涂上墨水的话就糟糕了呀,红鼻头还能忍受。”《源氏物语》的古本释解之一《河海抄》[《河海抄》:四辻善成著,收录了此前的诸家学说并做出评论,成书于一三六七年前。]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平中去某女处佯哭,因为哭不出眼泪,就把水盂偷偷地揣进怀里,把眼皮濡湿了。这女子看穿了他的把戏,便事先磨了墨放进水盂里。平中并不知情,用墨水蘸湿了眼睛,这女子让平中照了镜子后吟咏了一首和歌:“弄巧成拙妄自怜,好色本是此面颜。”据记载,源氏所言即出于此处。《河海抄》中的故事引自《今昔物语》[《今昔物语》:即《今昔物语集》,平安后期的故事集,共收录描写了人类生活诸态的故事千余个。],还说“《大和物语》[《大和物语》:平安中期的和歌物语,前半部分为歌人及和歌介绍,后半部分为与和歌相关的说话集。]中亦有此事”。可是现存的《今昔物语》和《大和物语》里并无记载。然而从源氏开这种玩笑来看,平中涂墨的故事作为好色之徒的失败谈,在紫式部时代大概已经广为流传了吧。

平中在《古今歌集》[《古今歌集》:即《古今和歌集》,编于平安初期的日本第一本敕撰和歌集。]和其他敕撰集中留下了许多和歌,他的家谱也大致清楚,许多物语里也记载了有关他的传闻,因此毫无疑问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只是不能确定他是死于延长[延长(923—931):平安前期醍醐、朱雀两位天皇在位时的年号。]元年还是六年,而且其生年也无任何记载。《今昔物语》中说:“有名曰兵卫佐平定文之人,字平中,贵为皇孙,非卑贱之人。乃其时闻名之好色之徒,他人妻女、宫中侍女,不染指者少矣。”另一处说:“品格高贵,容貌俊美,气质高雅,言谈风趣,其时无人能与其媲美。且不说他人之妻女,宫中侍女亦无不被其捕获芳心。”正如这里所记,此人本名平定文(或贞文),贵为桓武天皇之孙茂世王的孙子,乃右近中将从四位上平好风之子。之所以名叫平中,有人说是因为他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也有人说是因为他的字是“仲”的缘故,所以也常常写成“平仲”(据《弄花抄》[《弄花抄》:三条西实隆所著关于《源氏物语》的注释书。]记载,平中的中应读作浊音)。总之,称他为“平中”,就如同将在原业平[在原业平(825—880):平安初期的贵族,藤原公任所撰《三十六人撰》中记载的三十六歌仙之一。因排行第五且任右近卫权中将一职,又名“在五中将”。]称为在五中将一样吧。

这样说来业平和平中在许多方面都非常相似。两人都是皇族出身,都生于平安朝初期,都是美男子而且好色,都善于写和歌。前者是三十六歌仙之一,后者是入选《后六六撰》[《后六六撰》:藤原范兼从《三十六人撰》中遗漏的歌人和之后的歌人中挑送了三十六位编成的和歌集。]的人,前者是《伊势物语》[《伊势物语》:又名《在五中将的日记》,平安时代的歌物语,日本现存最古的和歌短编故事集,作者不详,以在原业平等人的和歌为主线,揭示了人间爱情的面面观,共收录一百二十五则故事。]的主人公原型,后者是《平中物语》、又名《平中日记》[《平中日记》:平安中期的和歌物语,作者不详,以平中为主人公,塑造了王朝“好事者”的典型。]等的主人公原型。只是平中比业平的时代稍晚,从上面的涂墨故事,以及被本院侍从耍弄的故事来看,感觉他和业平有所不同,多少给人以滑稽的感觉。从《平中日记》的内容来看,不全是轰轰烈烈的恋爱谈,也有对方逃掉啦、或被对方委婉拒绝啦等情况。总而言之,还有很多以“默默无言地结束了”,或“不胜其烦,剩下独自烦恼的男人”之类的词句告终的插曲。还有一些是属于粗心大意的故事,例如平中与七条后[七条后:即藤原温子(872—907),宇多天皇的妃子,别名七条后。]身边的女官武藏,眼看愿望就要实现了,谁料次日他因公差要离开京都四五天,而他又忘记了告诉女人,结果女人慨叹男人靠不住而出家当了尼姑。

然而在平中的众多女人中,最让他神魂颠倒、不能自拔,把他捉弄得狼狈不堪,最后连性命都丢掉的女人是侍从君——世人称为本院侍从。

这女子是供职于左大臣藤原时平官邸中的女官,由于时平被称为本院左大臣,因此这女子被叫作本院侍从。那时平中只是个小小的兵卫佐,尽管他的血统和家世不错,但官职很低,而且本人有些懒惰。他在日记里曾写过“宫中供职苦,吾只逍遥游”的诗句,总之是讨厌去宫里做事,整日游手好闲吧。天皇反感他这一点,曾一度免去他的官职以作惩戒。不过另有一说是,他被免官是因为比他官职高的一个男子和他争夺某女子,而该女子讨厌那个男子而喜欢平中,所以那个在爱情竞争中落败的男子对平中怀恨在心,不断向朝廷进他的谗言。《古今和歌集》第十八卷“杂歌(下)”中有这么一首和歌:“忧患人间世,闭门谢客居。我身将遁隐,莫道是吾庐。”正如其歌序里说是“司职被免时之作”,当时平中正是起了出家之念才写下的。不过,在皇太后身边,也有一个和他相好的女官,他便写了一首“落魄之身如杜鹃,大限到来隐山林”的和歌送给那个女子,让其在皇太后面前为他美言,同时他的父亲好风也向天皇哀求,所以不久平中又恢复了官职。

不爱做事的平中虽然怠于去宫中供职,却常常去左大臣家问安。本院乃时平府第的名称,位于中御门之北的堀川东一丁。当时,时平作为已故关白太政大臣基经[藤原基经(836—891):平安前期的公卿,谥号昭宣公。]——昭宣公的嫡出长子,又是当朝醍醐天皇[醍醐天皇(885—930):宇多天皇的皇子,897年至930年在位,共经历宽平(889—898)、昌泰(898—901)、延喜(901—923)和延长四个年号。]的皇后稳子之兄,可谓权倾一时。时平(其读音按说应该是训读,不过,还是按照古时的习惯,念成音读吧)升为左大臣是昌泰二年,二十九岁之时。起初的二三年间,因右大臣菅原道真[菅原道真(845—903):平安时代的贵族、学者、汉诗人。]在任,时平多少受其牵制,但自从他于昌泰四年正月成功地陷害了这个政敌以后,便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了。这个物语讲述的,大约是三十三四岁时的时平。在《今昔物语》中记载的这位大臣也是“形容美丽,风雅无比”,“大臣的音容气度在这世上唯熏香可比,非同寻常”云云。由此,我们可以立即在眼前描绘出一位集富贵、权势、青春、美貌于一身的傲慢的贵公子形象。

一说起藤原时平,就容易让人想起在净琉璃《拉车》一剧里出现的那位恶公卿式的青眼圈脸谱。他一向被看作奸佞邪恶的人物,那是因为世人过分同情道真,也许实际上他并没有那么坏吧。高山樗牛[高山樗牛(1871—1902):明治时代的文艺评论家、思想家。]曾著《菅公论》,批评道真辜负了宇多太上皇起用他以抑制藤原氏专权的厚望。也有人说像菅公那样的人是没志气的爱哭的歌人,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政治家,在这一点上毋宁说时平更富于政治行动力。《大镜》[《大境》:平安后期成书的纪传体历史物语,又名《世继物语》。]中不只说时平坏的一面,也讲了他可爱的地方。例如说他有个习惯,一遇到可笑的事情就笑个不停,足以证明他那天真、开朗、豁达的个性。有这样一个滑稽的趣闻。那还是道真在朝,和时平二人共同处理政务时的事情。因为时平总是粗暴地处理政事,从不让道真过问,道真的一个负责记录的属下便想出一计。一天,他在把文件夹呈交给左大臣时平的一刹那,故意放了个很响的屁,时平听见立刻哈哈哈地捧腹大笑,怎么也停不下来。他笑得前仰后合没办法批阅文件,于是道真得以从从容容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了裁断。

时平还非常有勇气。道真死后,人们都深信他的灵魂会变成雷神向朝中大臣报仇。一天,雷击清凉殿,满朝公卿大惊失色,时平却拔出佩剑,凛然瞪视天空呵斥道:“你在世时不是位居我下吗?即使变成了神,到我们这个人世间来也必须尊敬我。”就像是畏惧他的气势,雷鸣竟然停了下来。因此《大镜》的作者认为,他虽是个做了许多坏事的大臣,但也是“非常具有大和魂的人”。

这样说来,时平似乎只是个鲁莽冒失、公子哥出身的捣蛋大王,但他也有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传说醍醐天皇和这位大臣曾密谋惩戒社会上的奢靡之风。有一次时平穿着违背天皇规定的华美服装进宫谒见,天皇从板窗的缝隙中看到后立刻板起了面孔,并召来宫中职事说:“近来规戒严格,左大臣虽说位列百官首位,但穿着华丽的服装进宫也太不像话,赶快命他退下。”职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诚惶诚恐地传达了圣旨。时平更是不知所措,也不让随从鸣锣开道,而是狼狈地出了宫。以后一个月他坚决闭门谢客,即使偶尔有人来访,也只说“因为天皇的处罚很重”而谢绝会客,连屋门都不出。这件事渐渐传开,世人都变得勤俭节约起来,其实,这是时平和天皇事先商量好的苦肉计。

平中常常去这位时平家问安,一方面有献媚于权贵以求抓住升迁机会的企图,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位大臣和兵卫佐说话投缘。尽管两人从官职、等级来说有很大距离,但说起家谱和家世,平中并不逊色,而且两人兴趣、修养也相同,还都是喜欢女人的贵族美男子。因此两人经常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便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当然,陪伴左大臣并不是平中来访的唯一目的。跟左大臣聊到深夜以后,他就估摸着适合的时机告退。但他很少直接回自己家去,只是在大臣面前做出回家的样子,其实是偷偷去女官们的房间那边,在侍从君的房间外面转来转去,这才是他来访的真正目的。

然而有件事却十分滑稽。从一年前开始,平中就经常偷偷地去那边,站在自认为是她的房间的拉门外屏息偷听,或是站在回廊栏杆边偷看,一直很有耐心地寻找机会。可是一直所向披靡的平中,这回却运气不佳,别说没能打动她的芳心,连这位风传是世上少有的美女的容颜都没有偷看到。他不只是运气差,对方好像也在故意回避他,因此平中更加烦恼。这种情况下,常用的手段是让她身边的侍女代转书信,可是尽管没有任何疏漏,送了两三次信却全然不见回信。平中经常揪住那个侍女执拗地叮问:

“你确实替我交给她了吗?”

每次,侍女都同情地看着平中的脸孔支支吾吾地说:

“是的,我已经交给她了,可是……”

“她收下了吧?”

“是啊,确实收下了。”

“你跟她说,希望一定得到回信了吗?”

“我也这样说了,可是……”

“然后呢?”

“小姐什么也没说。”

“她看了吗?”

“也许看了吧……”

就这样,平中越是追问,侍女越感到为难。

有一次,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在照例详详细细地倾诉了仰慕之情之后,他又添上几句带着哭腔的话让侍女转交:“至少我想知道您是否看了我的信。不一定非要你写亲热的话语,如果看了的话,请您回一封哪怕只有‘看了’两个字的信。”这次侍女破天荒地微笑着回来了,对他说:“今天有回信了。”然后递给他一封信。平中激动万分,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急忙开封一看,只有一张小纸片。他仔细一看,原来是把他刚才送去的“请您回一封哪怕只有‘看了’两个字的信”中的“看了”两个字撕下来放进了信封里。

平中万万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回复,一时间竟瞠目结舌。他和很多女人谈情说爱过,却从未遇见过如此故意刁难、冷嘲热讽的女人。无论如何他也是尽人皆知的美男子平中呀。一般的女人如果知道是平中求爱,都会很容易就喜欢上他,像侍从君这样厉害地对待他的一个也没有。因此,平中感觉就像被人用力打了个耳光一样,那以后很长时间再也没去找她。

此后的两三个月间不用去找那女子,非常现实的平中自然也就怠于去左大臣家问安了。偶尔去问候,回来时也不再走到女官住的那边。他告诫自己那里是不吉利的地方,总是迅速便离开了。那以后又过了几个月,一个下着梅雨的晚上,平中又去了大臣家,夜深了才出来。本来淅淅沥沥下着的梅雨突然下大了,要冒着这么大的雨回自己家令他不快。这时他忽然转念一想:如果在这样的夜晚去拜访那个人的话,会怎么样呢?虽然上次她搞的那个恶作剧是过分了点,想想很可气,不过她也是用了点心思的。也许对方这样百般捉弄自己,意在表明不讨厌我,对我感兴趣吧?可能是想让我知道她“可不像那些女人似的,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喜出望外”吧?如此看来,自己还是应该坚持下去的好——由于平中内心仍怀有这样的自负,尽管被她那样苛待,也不引以为戒,不打算完全放弃。况且,在这样大雨倾盆的漆黑夜晚去拜访的话,纵然有着魔鬼心肠的女人也不可能不动心。这样一想,他就情不自禁地匆匆朝那个应该忌避的方向走去。

“哎呀,我以为是谁来了呢……”

来开门的侍女透过夜色,看到大雨中无精打采地站在外廊地板上的平中,异常吃惊地说。

“您好久没来了吧?我以为您已经放弃了呢。”

“没有啊,怎么可能放弃呢?男人遭遇到那种对待,会爱得更强烈。从那以后没再来,是因为我觉得总是纠缠不休也很失礼。”

平中故作冷静,以免露丑,但声音颤抖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虽然过了很长时间,但我一天也没忘记过她,一直一心一意地想念着她。”

“您要带信吗?”

侍女不理睬他啰里啰唆的诉苦,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没拿什么信来,反正她不会回信,写了也没用。不过,姑娘,拜托你,哪怕就一小会儿,哪怕就看一眼,不,哪怕隔着东西,请让我见见她,听听她的声音。我是实在控制不住思念之情,才冒雨而来的,能不能稍微可怜可怜我呀?”

“可是其他人还没睡,现在恐怕不太方便……”

“我会等,不管到什么时候。直到其他人都睡下为止——今晚不见到她的面,我不打算离开此处。”

平中一个劲儿地这样说。

“姑娘,拜托你了,真的。”

他像个磨人的孩子一样喋喋不休,抓住侍女的手不放。侍女用半是吃惊、半是害怕的眼神盯着这个男人扭曲的脸孔,无可奈何地说:

“那么您真的会等吗?如果等的话,我只能在其他人走了以后试着说说看。”

“多谢姑娘,全靠你了。”

“可是,时间还早着呢。”

“我有心理准备。”

“真的只是转达,她见不见您,我可不能保证。”

然后,侍女又道:“请您站在那边的拉门前面等,尽量不要让人看见。”说完退入了房间。后来,平中不知站了多长时间。夜渐渐深了,可以听到人们准备睡觉的声音,不久女官们的房中变得寂静无声。突然,平中倚靠的拉门里面好像来了个人,咔哒一声摘开了门钩。

“太好了。”他试着推了推拉门,轻易地就推开了。平中感到像做梦一样,心想:“今晚她终于被我打动了,答应了我的请求。”他兴奋得直发抖,蹑手蹑脚地溜进去,从里面挂上了门钩。房中漆黑一片,刚才他仿佛听见有脚步声,此刻却看不见人影,只能闻到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熏香味儿。平中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步步前进,逐渐爬到了像是她卧室附近的地方。他估计差不多了,就伸手去摸,他的手触到了披着丝衣躺在床铺上的身体。纤细的肩头、姣好的头形,准是她没错。他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感觉她浓密的秀发像冰一样凉。

“您终于愿意见我了……”

对这类场合一向应付自如的平中,由于太喜出望外了,竟然一下子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而情不自禁地抖个不停。好容易说完这句话后,就只是一声接一声地叹息个没完。他双手从她的头发移到脸颊上,使她的脸颊正对着自己的脸,想要看清她那据说很美的容貌。可是不论脸和脸靠得多近,由于两人之间黑漆漆一片,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就这样凝视了一会儿,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微白的幻象。女人在这期间一言不发,默默地由着平中摆弄。平中来回抚摸着女人的整个脸颊,根据触觉想象它的轮廓,可是女人仍然柔软地伸展着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完全听任男人的摆布。她的无言只能令男人感到她已完全顺从于他了。当女人感到男人开始有什么动作时,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边说“等一下”,一边挪开了身体。

“……我忘了挂上那边拉门的门钩了,我去挂一下。”

“马上就回来吧?”

“嗯,马上……”

女人所说的拉门就是现在的隔扇,是用作与隔壁房间的隔断的东西。如果那儿的门钩不挂上,就有可能从隔壁房间进来人,所以平中无可奈何地放开了手。女人起来后,脱掉了套在外面的衣服,只穿着单衣和裤裙就出去了。这段时间,平中宽衣解带躺下等她,可是,虽然明明听见挂门钩时咔哒响了一声,却迟迟不见女人回来。隔扇就在不远处,她怎么耽搁了这么半天呢?……说起来,刚才门钩的声音响了以后,好像听见女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之后这屋里便没有一点动静了。他总觉得不大对劲,便悄声问道:

“您关好了吗?……如果……”

可是没人回答。

“如果……”

他一边说着,一边爬起来走到隔扇那边。一看他才发现怪了,这边的门钩开着而那边的门钩扣着。原来女人逃到了隔壁房间,从那边扣上门钩后去了别处。

难道自己又被这女人给捉弄了吗?……平中呆呆地靠着隔扇站在黑暗中。可是,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深更半夜,故意把人家引诱到自己的闺房,却在关键时刻躲藏了起来。在这之前,她做得已经很过分了,但今天的事更是不可思议。事情好不容易进展到这一步,就在今天,离终于得尝素日倾慕之愿——尽管刚才抚摸她那冰凉的秀发,触摸她那柔软的面颊的感觉还残留在手中——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竟眼睁睁地让她溜掉了——已握在手里的珍珠居然从手指缝中滑落了——想到这里,平中流下了懊悔的眼泪。现在回想起来,刚才女人起来去关门时,自己也应该跟着过去呀。糟糕的是自己太疏忽大意了。大概女人正是想试试他有多高的热情吧?如果他由衷地为今晚的约会而感动,当然一刻也不会离开她的身边。而自己却躺着不动,让她一个人去关门,她一定很不满意。也许她心里想:“稍微对他表示了一点儿热情,他就如此得意忘形,还要多多惩罚他才行。抱歉得很,要想得到我这样的恋人,还需要忍耐再忍耐……”

以这女人乖僻的个性来推断,估计她回来的希望不大,但平中还是不死心,时不时侧耳倾听隔扇那边的动静。最后他回到睡铺,也不马上穿上衣服,而是一会儿抱抱、一会儿摸摸那女人的衣服和枕头,还把脸贴在那枕头上,把她的衣服套在身上,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趴着。他想:“……好吧,管它天亮不亮呢,就一直这样待在这里,被人看见时再说……我就这样固执地坚持下去的话,她也不得不让步而返回来吧……”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在笼罩着她的浓郁香味的黑暗中,听着寂寞的雨声,一夜没合眼。将近拂晓时,外面渐渐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平中觉得实在无脸待下去,便偷偷地溜走了。

自打这件事以后,平中对侍从君愈加认真而投入了。如果在此之前,他还是以几分游戏的心态追求她的话,从那以后却是完完全全地坠入了情网,不达目的不罢休。照这样热情高涨下去,眼看就会陷进那个人预备的圈套之中,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被引入圈套,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而且,除了托侍女带信之外,他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有在信的写法上绞尽脑汁,用各种各样的词汇,反复为自己那天晚上的过失道歉——我虽然也感觉到您会考验我,还是一不小心犯下了那天晚上的错误,我真是懊悔至极。也许您觉得这证明了我对您的热情不足,但是,请您看在去年以来我一直都不曾气馁的分上,对我稍加怜悯,再恩赐我哪怕一次像那天晚上一样的机会好吗?——大意不过如此,却是用尽了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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