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滋干之母·疯癫老人日记  作者:谷崎润一郎

主人的妻子——大纳言的夫人一直透过帘子偷窥客厅里的情景。起初,因为围在客人座位后面的屏风挡着视线,她看不太清楚。后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随着喧闹逐渐加剧,人们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那屏风也一点点地被折了起来,现在能从正面看见左大臣的容貌身形了。左大臣就在夫人斜对面隔着三四块榻榻米的地方面对这边坐着。正好他前面放着座灯,所以尽管隔着帘子,还是一览无余。他那白皙富态的脸庞因喝醉了酒而泛着红润,眉头不时神气地抖动着,笑起来很可爱,眼角、嘴边都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

“哎呀,多么高贵啊……”

“高贵的人真是与众不同呀。”

旁边的女官们像是为了求得夫人的认同,悄悄地互相拉着衣袖感叹着,夫人用眼神责备了她们,可身体像是被吸引了一样,又往帘子那边靠过去。首先让夫人吃惊的是作为主人的国经露出平常所没有的醉态,衣冠不整,口齿不清,声音嘶哑,而左大臣好像也醉得不亚于他。不过丈夫不愧为大纳言,并没有完全失态,他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眼睛游移不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左大臣也腰板挺直地端坐着,即使醉了也威容不减,还不断地倒满酒杯喝着。

在管弦乐曲的间奏期间,大家都唱着《催马乐》[催马乐:平安时代流行的改编自民谣的雅乐风格的歌谣,多用于贵族宴会。],左大臣优美的嗓音和吟咏技巧无人能比——这只是夫人和服侍她的女官们的感觉,时平是否真的具备音乐才能,并没有特别证明这点的记录。但是时平的弟弟兼平擅长弹琵琶,被称为琵琶宫内卿……儿子敦忠也是不亚于博雅三位[源博雅(918—980):平安中期的公卿、雅乐家,其母是藤原时平之女。]的弦乐名手,这样联系起来看,也许时平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天分,并不完全是这些妇人们偏爱吧——夫人注意一看,发现左大臣从刚才起就不时往帘子这边瞟。最初还比较客气,只是偷偷地把视线投向这边,马上又装作若无其事,但是越喝酒眼神变得越大胆,后来竟明目张胆地用色迷迷的眼神望着她这边。


我家大门外,

男子独徘徊,

必有理由吧,

必有理由吧。


左大臣唱着催马乐《我门乎》里的歌词,毫不胆怯地直直注视着帘子,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起初夫人对于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偷看他还不确定,但现在已没有了怀疑的余地。想到这儿,她感到自己的脸突然红了。左大臣衣服上的熏香味飘到了帘子这边,由此看来,她身上的熏香味也一定飘到了那边。说不定那屏风被折起来也是因为有人体察到左大臣的意思才特意那么移动的。左大臣似乎是要想尽办法看清帘子后面的夫人模样,眼睛才频频朝这边窥探。

夫人老早就意识到离左大臣座位很远的末席那边,还有一个男人也在偷偷地关注着帘子这边,那人就是平中。女官们当然也注意到他了,但是顾忌到夫人,都避免谈论这个美男子,心里却拿他和左大臣比较,评论哪一位更算是美男子。夫人记得有很多夜晚曾经在卧室灯火摇曳的阴影里委身于这个男人的怀抱,但在这种公开隆重的场合,看见他在高官显贵中间还是第一次。即使是平中,在这样的客厅中也被时平仪表堂堂的气派压倒,和别人一样显得逊色,没有了在幔帐深处那灯笼的柔光下幽会时的魅力。今晚人人尽情欢闹,却不知是什么原因,唯独平中一个人心情郁闷,自己很没味地喝着酒。

这时时平从隔得很远的座位上叫他:“佐大人,你今天格外沮丧啊,有什么心事吗?”

时平的脸上浮现出淘气孩子的恶作剧般的微笑,平中恨恨地斜眼看着他,勉强露出苦笑说:

“不,没那回事……”

“可是你一点儿酒也没喝,多喝点儿,多喝点儿。”

“喝得够多了……”

“那么,好歹讲个风流故事来听听吧。”

“您别开玩笑了……”

“哈哈哈哈,怎么样,诸位?”

时平环视一周,指着平中说:

“这人讲风流韵事特别拿手,大家不想让他在这儿讲讲吗?”

“好啊,好啊!”

“洗耳恭听,洗耳恭听!”

大家鼓掌欢迎,平中窘得快哭出来了,频频摇头说:

“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而时平更加露骨地恶作剧般强迫他说:

“你经常讲给我听的,为什么在这酒席上不能讲?有不方便讲的人在场吗?如果你实在不讲,我来揭发好吗?我可要代你把前几天的那个故事披露出来了。”平中快要哭出来了,他反复央求似的说:

“请多包涵,请多包涵。”

夜深了,宴会看不出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大家胡闹得更加厉害了。左大臣又吟起了催马乐《我之驹》。


待乳山,

我等候的人儿啊,

我欲去见她,

哎呀呀,

我欲去见她。


唱完后踮起脚来向帘子这边频送秋波。然后,不知是谁唱起了《东屋》中的曲子,又有人唱起了《我家》中的曲子。

“开门进来吧,我的情人……”

“你想吃的是鱼呢,还是海螺,还是海胆……”

“里啦啦啦里鲁鲁……”

然后大家各行其是地胡叫乱嚷着喜欢的曲子,谁也不仔细听别人在说什么。

国经更是醉得一塌糊涂。虽然坐着,上半身却歪斜着,好容易坐直了,又嘟嘟囔囔地吟起那句“玲珑玲珑奈老何”。也不管是谁,他抓住身边的人就说:“老朽我只是非常感谢,非常感谢……这么高兴,是八十年来第一次……”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掉眼泪。令人钦佩的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忘了主人应尽的责任,当左大臣道完谢准备要回去的时候,他让人拿出早已备好的礼物古筝,还让人拉来两匹漂亮的马送给左大臣,一匹是白栗毛,一匹是黑鹿毛。当左大臣踉踉跄跄地要离开座位时,他自己也同样脚下不稳地站起来说:“大人,大人,对不起,请您留神脚底。”还命令时平的车靠近房檐:“让车到这边来。”

“哈哈哈哈,这么看来还是我没醉,您才酩酊大醉了呢。”

其实,时平说这话时已醉得神志不清,即使把车子完全拉近到栏杆这边,走到那里也有困难。他刚走了两三步,就扑通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啊,真是露丑了……”

“哎哟,您都走不稳了……”

“没什么,没什么。”

时平说着要站起来,可刚站起来马上又摔了一跤。

“哎呀,哎呀,连我都丑态毕露了。”

“看来实在是不能乘车了啊。”

定国一说,菅根就附和说:

“是啊,是啊。”

“干脆等酒醒了以后再回去吧。”

“不行,不行,打搅的时间太长了,主人家会为难的。”

“您千万别这么说!虽然我这里是个又乱又脏的地方,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希望您一直待在这儿!”

不知什么时候,国经已挨着时平坐下,还抓着他的手说:“大人,大人,老朽我可要强行留下您了,就算您说要回去,我也不让您走。”

“噢,您是说可以长待下去吗?”

“岂止是可以。”

“但是,如果想要留下我还必须有更特别的招待……”

时平的语调突然变了,国经一看,发现他那刚才一直发红的脸变得苍白,嘴角神经质地微微抽动着。

“……今晚您已尽善尽美地款待了我们,还送了很好的礼物,但仅有这些,很抱歉,还不足以留住我左大臣。”

“您这么一说,我真是无颜以对了,老朽已尽了全力……”

“您说已尽了全力,可是,不好意思,仅有那个古筝和两匹马,礼物还不够。”

“这么说来,除此以外您还想要什么东西呢?”

“即使我不说出来,您也能猜到的呀——我说,老人家,不要那么小气嘛。”

“您说我小气,我真是很意外!不过老朽想尽办法要报答您平日的恩情,如果您能得到满足,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献上。”

“什么都行吗?真的?哈哈哈哈。”

时平似乎有些难为情,但仍像往常一样仰天大笑。

“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

“请说,请说。”

“如果您真想像您嘴上说的那样要对我平日的好意表示感谢的话……那么……”

“是的,是的。”

“哈哈哈哈,都醉得没样儿了,下面的话还是很难说出口。”

“您别这么说,请讲,请讲。”

“那当然是别说我的官邸,就是连皇宫里也没有,只有您老人家才有的东西。对您老来说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任何东西也不能取代的东西——是古筝呀马呀都无法媲美的宝物——”

“老朽这里有这样的东西吗?”

“有!只有一个!老人家,请把那东西当作礼物送给我吧!”

时平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愕然的眼睛。

“请送给我吧,证明您并不小气。”

“哦,证明我并不小气。”

若有所思的国经鹦鹉学舌地说。紧接着他走向围在客厅后面的屏风那边,很快地折起屏风,把手伸进帘子的缝隙里,突然抓住了藏在里面的人的袖口。

“左大臣大人,请看——比老朽我的性命还重要、无论什么也不能取代的东西,胜过所有宝物的宝物,除了老朽的官邸哪里也找不到的宝物就是这个——”

一直烂醉如泥的国经突然有了生气,他笔直地站着,虽口齿不清,但说得仍旧掷地有声、声如洪钟。只是他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发狂一般的奇特光辉。

“大人,为了证明我并不小气,我送上这个礼物,请您收下!”

时平以及全场的公卿们一言不发,都心醉神迷于展现在眼前的意想不到的场景——最初,国经刚一把手伸进帘子后面,帘子的表面就从中间鼓了起来。虽说是晚上,紫色、红梅色、浅红梅色等各种颜色重叠的袖口还是显露了出来——那是夫人穿的衣服的一部分从缝隙里微露出来的样子,像是万花筒里那闪闪发亮、令人目眩的彩色波浪起伏,更像是大朵的罂粟花或牡丹花摇曳生姿。那个宛如一朵花儿似的人勉勉强强地才现出半个身子,像是拒绝露出更多的身姿。国经缓慢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像是要把她再往客人这边拉一拉,可是这样一拉,她更是将身体向帘子里面躲。因为扇子遮在脸上,所以无法看到她的面容,就连握着扇子的手指都隐藏在袖子中,只能看见从两肩滑下的秀发。

“哦!”

时平叫道。他宛如从美丽的梦魇中解放出来一样,突然走到帘子旁边,推开大纳言的手,自己紧紧地抓住她的袖子。

“太宰府长官大人,这个礼物我就拜领了。这样今晚来得才有意义。衷心感谢您的礼物!”

“啊,世上独一无二的宝物这才得其所在。该老朽我道谢才对!”

国经给时平让了位,退回屏风的这一边。

“诸位。”他对呆然地注视着事情进展的公卿们说,“现在已经没有大家的事了。就算你们要等,恐怕大臣一时也不会出来。请自行回去吧。”

他边说边再次展开已叠起来的屏风,围在了帘子前面。

接连发生的意外事情,使客人们大惊失色。尽管这官邸的主人已说了“请回吧”,大家仍然没有马上动身要走的意思,看着主人兴奋之至的脸色,无法判断他是高兴还是伤心。

“请回去吧。”

主人再次催促道,人群中逐渐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但痛痛快快离开的人还是没有几个。即使勉强答应站了起来,大部分人还是眼神中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面面相觑,且走且留,或藏在柱子、大门的后面,非看到事情解决才甘心。

这些人充满好奇心的视线都投向被屏风围起来的帘子那边的时候,屏风的那一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当国经把袖口交给时平,自己离开之后,时平不声不响地把袖子拉向自己这边,像刚才国经那样,半个身子探进帘子,从后面抱住了这个花朵般美丽的身体。刚才在屏风外边闻到的微带甜味的香气扑鼻而来,浓郁得令人喘不过气。女人此时脸上还是遮着扇子。

“对不起,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了,请让我看看你的脸。”

说着时平悄悄地从袖子里抓住了她的手,颤抖着把扇子放在膝盖上。帘子这边没有灯光,宴席上的灯光被屏风遮住了,只从远处照过来零星的光,在这微弱的光亮中散发出香味的微白的东西,就是他初次见到的这个人的脸庞,时平对自己的计划顺利地进展到这一步感到了难以言表的满足。

“来吧,一起回我的官邸吧。”

他冷不防地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女人被强行拉着,看上去还有些踌躇,但也只是轻轻地稍作抵抗,就顺从地站起身来。

等在屏风外的人们原以为左大臣不会很快出来,可不大工夫他就把个色彩艳丽的硕大东西搭在肩上走出来,衣服发出夸张的响声,大家又吃了一惊。往左大臣肩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贵妇人——一定就是被这官邸的主人称为宝物的那个人。她右手搭在左大臣的右肩,脸深深地俯靠在左大臣的背上,虽然显得像死了一样十分疲乏,但仍努力靠自己的力量在走。刚才从帘子里露出的华丽衣袖、衣襟和长长的秀发互相纠缠在一起,被硬拉着离开床铺的时候,左大臣的衣服和她的五彩华衣成为一个整体,还发出簌簌的响声,他们歪歪斜斜地走向房檐那边,人们一下子让开了道。

“那么,太宰府长官大人,我就接受您的礼物回去了。”

“好!”

国经说着,恭敬地低下了头,但马上又站起来喊道:

“车子,车子。”

说着自己先走下了台阶,两手高高地掀起车上的帘子。时平肩负着又沉重又美丽的东西,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车子跟前。杂役和仆从各自手中举着火把,在摇动的火光中,定国、菅根以及其他人加了把力,终于把这个庞大的东西从两侧举着放进了车里。国经在放下帘子时说了一句:

“不要忘了我。”

不巧的是车里漆黑一片,看不清她的脸,大纳言正想着至少也要让她听见自己告别的话时,时平从后面走进车里,身子完全挡在他的眼前。

就在时平跟着夫人上车之后,有一个人趁着混乱来到车边,把从车帘里露出来垂在地上的衬袍下摆举在手上,然后塞进帘子里,几乎没人注意到,他就是平中。那天晚上平中在宴席上待不下去,曾离开了一会儿,可能是看到昔日的恋人要被时平硬拉走而坐不住了吧。他随手找了张纸,草草地写了首和歌。


默默与君别,一如岩杜鹃。

满腔情难诉,无奈藏心曲。


他突然出现在左大臣的车旁,在把衬袍的下摆塞进帘子的同时,还偷偷地把那张叠成小块儿的纸塞进了夫人的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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