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滋干之母·疯癫老人日记  作者:谷崎润一郎

笔者前面提到,平中的卒年是延长元年或六年,确切时间不详。如果按上面《今昔物语》的说法,平中是因侍从君的原因而病死的话,那么平中似乎是死于时平之先,但据前面提到过的《后撰集》的和歌序,似乎还是平中活得更长一些。孰先孰后姑且不论,总之,时平于夺取国经之妻四五年后的延喜九年四月四日故去,年仅三十九岁,这是确实无误的。

对于这位左大臣的盛年早逝,众人皆以为是其所积恶业之报。其中最大的报应便是菅公的怨灵作祟了。菅公先于延喜三年二月二十五日毙于发配之所筑紫[筑紫:古地名,今福冈县太宰府市及筑紫野市一带。]。延喜六年七月二日,与时平共谋向天皇进菅公谗言的右大将大纳言定国死去,时年四十一岁。延喜八年十月七日,与时平一党的参议式部太辅菅根死去,时年五十三岁,据说他是被化为雷神的菅公之魂蹴杀的。下面就讲述一下菅公变为雷神报生前之恨的传说中与时平及其一族相关的故事。

菅公第一次显灵是在他死去那年夏天的一个月明之夜。五更过后,天色还未大亮。延历寺第十三代住持法性房尊意正在四明岳上凝神于三密观时,忽听大约中门之处有敲门,开门一看,见是亡故的菅丞相站立门外,尊意掩饰住心中的惊异,恭敬地让入佛堂,问道:“足下深夜光临敝舍,有何见教?”

丞相灵魂答道:“鄙人生逢浊世,蒙受小人谗害,身遭左迁发配之罪,心实不甘。为报仇雪恨,变成雷神,盘旋于都城上空,欲图接近凤阙。此事已得到梵天、四王、阎魔、帝释、五道冥官、司令、司录等允诺,因此无可忌惮之人,唯贵僧法术高强,深恐为贵僧镇伏,务请看在多年交情上,即便朝廷宣诏,也万万不可应诏降魔。鄙人特为此事,由筑紫前来拜访。”

尊意道:“诚如所言,自古以来贤者为小人陷害之例不可胜数,非大人一人之命运。既逢无道之世,对左大臣尚还心怀怨恨莫非浅薄,还望打消此念。然足下与愚僧素有交谊,既求诸于愚僧,理当万死不辞,拒接圣旨。无奈普天之下皆王土,愚僧亦王之子民,如若数次宣诏,愚僧将拒诏二次,第三次只得从命了。”

话音刚落,丞相之灵面色骤变,凶相毕露。尊意说:“您口渴了吧?”请他吃石榴,他接过来一把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嚼碎,使劲吐到门框上,刹那间门框变成了一条火舌,尊意掐指洒水,大火立即熄灭了。

其后不多时,整个京都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冰雹铺天盖地,宫中到处落雷。满朝文武惊恐万分,四下躲避。有的钻进地板底下,有的躲进柜子里,有的披着苇席大声哭泣,有的一心念诵《普门品》[《普门品》:即《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是《妙法莲华经》第二十五品。],只有时平毅然拔剑指天,怒斥雷霆。然而,暴风雨仍无止无休,以至于鸭川洪水泛滥。法性房尊意在第三次宣诏时,才不得已奉旨入宫,施法收住了雷电,解除了天皇之忧。传说尊意乘车驾抵达鸭川边时,洪水自然退去让车子通过。当尊意在宫中做法事时,天皇梦见不动明王在火焰中高声念咒,待睁眼一看,原来是尊意在诵经。

也许是尊意的法力屡次使用而渐渐失效之故,五年后,即延喜八年的十月,朝臣菅根遭雷击而死。时平从九年三月起,积劳成疾,卧床不起,菅丞相之冤魂常常在他枕旁现身,并不停地念咒语,于是家人召来阴阳师和巫师,做尽各种法事、治疗、针灸,却毫无起色,只有等死。家人悲伤叹息,万般无奈之下,又请来了德高望重的圣僧施展法力。那圣僧正是当时闻名天下的净藏法师。

这位净藏圣僧,曾于昌泰三年,时任右大臣的菅公与时平明争暗斗时,写给菅公一封信:“以离朱之明,亦不能视睫上之尘,以仲尼之智,亦不能知囊中之物。”晓以明年必有灾祸降身,宜及早辞官保身之意。他是文章博士[文章博士:日本古代在大学教授诗文及历史的教官,类似于唐朝的翰林学士。]三善清行第八子,其母乃弘仁天皇的孙女。清行净藏自幼聪颖过人,四岁读千字文,七岁要求出家,十二岁上被宇多上皇看中,成为上皇之出家弟子。其后,上皇诏命他上叡山登坛受戒,师从玄昭法师学习密教。传说他天生多才多艺,显密二教自不必说,还精通十余种学问技艺,如医道、天文、梵文、相面、管弦、文章、卜筮、占卦、舟师、绘画、修行、诵经等,在音乐等各种技艺方面也无人可以比肩。

在左大臣家人的恳请之下,这位净藏前往时平府,只见时平已面呈死相,便断言此乃定业所致,无论施何法术,也难逃一死。然而禁不住病人和家属的一再恳求,无由推辞,只好诵经祈求上苍保佑。恰巧净藏之父清行也前去探望,坐于病人枕边。在净藏一心祈祷下,由病人两耳内飞出青龙,口吐火焰,对清行说道:“只因鄙人生前未听从阁下讽谏,才遭此左迁之罪,被贬于筑紫之地,最终郁郁而死。今蒙梵天帝释允许,得以变成雷神向陷害鄙人之人报仇雪恨了。然令郎净藏以法力阻碍我报仇,欲降伏鄙人,实出乎意料之外,乞求阁下务必阻止令郎继续作法。”清行闻听胆战心惊,当即命令净藏中止祈祷。净藏刚离开房间,须臾,时平便咽了气。

宇多上皇听说身为上皇弟子的净藏中途退出左大臣府第,未加持祈祷到最后,极为不悦。传闻净藏于以赎罪之心,隐居于横川的首楞严院达三年之久,每日苦行修炼。世人皆认为时平之死是恶有恶报,无人同情。而且,报应不限于时平一人,还殃及子孙后代。他的三个儿子中,长子八条大将保忠,于承平六年七月十四日死去,时年四十七岁。三子中纳言敦忠——新夫人在原氏在时平晚年为其所生之子,死于天庆六年三月七日,年仅三十八岁。按说保忠活到四十七岁,在那时还不算早死。其实他是因过于恐惧菅公作祟而得了病,招来修行之人于枕畔诵药师经时,错把经文中的“宫毗罗大将”听成“缢死汝”[日语中,“宫毗罗”与“缢”两词发音相似,分别为“kubiro”与“kubiru”。]而昏厥过去后便再没醒来,当然也不能算是正常死亡。

此外,时平还有一女,后来当上了宇多天皇的皇后,名曰京极御息所,竟也以短命告终。另有一女仁善子,其与醍醐天皇的皇太子保明亲王所生的康赖王,即时平的外孙,在保明亲王驾崩后,被立为皇太子,竟然也于延长三年六月十八日死去,年仅五岁。

唯有次子富小路右大臣显忠于康保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以六十八岁的高寿而殁,此乃例外。此人心地善良,平生敬畏菅公之灵,每晚于庭院遥拜天神。且持家严谨,节俭度日。在位六年间,无论居家还是在外,从不摆大臣之威风,即使外出也极少前呼后拥,从不带四名随车侍从,自己常坐于车尾;用餐时不用奢侈器皿,只使用陶碗,也不用桌几,只将木制托盘置于榻榻米上用餐;洗脸、洗手不用角形盥盆,而是让人于寝殿遮阴处搭一凉棚,置一小桶,桶内放一长柄小勺。每日早晨,仆人只需往水桶里倒入热水,洗手时,自己舀水来洗,从不使唤下人。由于他品行端正,一直仕途顺遂,官至右大臣,后被封为正二品。此大臣子孙中,如三中寺的心誉、兴福寺的扶公等入了佛门者皆平安无事,并升至大僧都或权僧正的高位。出家者中,此外尚有敦忠中纳言之子右卫门佐佐理,以及佐佐理之子岩仓的菩提房文庆等,他们皆因皈依佛门而得以避害。总之,昭宣公只有长子时平的后裔衰败下去,其四子忠平不仅官至从一位摄政关白太政大臣,而且一门皆出人头地,执掌重权。据说这是因为菅公被发配时,当时的右大辨忠平暗地里同情菅公,不与兄长勾结,此后亦时常给发配的地方传送消息,两人从此结下友情的缘故。

时平之三子敦忠是三十六歌仙之一,人称本院中纳言,又名枇杷中纳言、土御门中纳言等。他以《百人一首》[《百人一首》:收录了百位和歌名人各一首代表作的和歌集,其中以藤原定家所撰的《小仓百人一首》最为著名。]中的“与君相识后,心中添忧烦,莫若不识君,心静一如前”为人所知。正如《今昔物语》所记载的那样,“此权中纳言乃本院大臣之妻在原所生,年约四十,俊美风雅,品行端正,深为世人喜爱”。他与时平不同,是个温和善良的人物,并且继承了曾外祖父业平的血统,还是位多愁善感、热情洋溢的诗人。但是据《百人一首一夕话》[《百人一首一夕话》:江户时代学者尾崎雅嘉所著关于《百人一首》的注释书。]里的记述,夫人在原氏从国经府第被时平带走时,已怀上了敦忠,可见敦忠确是国经的骨血。然而因是夫人移居本院之后所生,所以作为时平之子抚育。果真如此的话,敦忠便是少将滋干的胞弟了。不过,《一夕话》中的这段记载究竟依何而来,笔者尚未找到其出处,或许是当时世间的传闻也未可知。

这敦忠于天庆六年早逝后,博雅三位一度成了宫中管弦游艺之时不可或缺的人物了,只要三位有事不能来,当日的管弦演奏便中止。老臣们听说后,无不叹息“当今之世已无管弦名手,敦忠在世时,三位从未受到过器重”。由此一事可知,敦忠之死为世人所惋惜,他不仅和歌出色,还颇通管弦之道。

参议藤原玄上之女,贵为皇太子保明亲王之妃,敦忠还是左近少将时曾为两人幽会帮过忙。因此缘分,亲王去世后,她便与敦忠结合了。敦忠对她十分爱恋,曾对她说:“我家一族皆短命,我也活不长。我死之后,你会嫁给那位文范吧。”文范是民部卿播磨郡守,曾当过敦忠家的总管。她说:“怎么可能呢?”“肯定会的。我会在空中看着你们的。”敦忠又道。后来的发展果然如敦忠所预料的那样。时平的子孙们苦恼于天神作祟,惶惶不可终日,从保忠之死可见一斑。敦忠也自知难享天年,早已认命了。

除上面所述的女子外,敦忠还有几位相好之人。《敦忠集》大部分是恋歌,其中以与斋宫[斋宫:到伊势神宫做侍神巫女的未婚皇族女子。]雅子内亲王[雅子内亲王(910—954):醍醐天皇的女儿。]的赠答歌居多,可以想象他与雅子内亲王交往的时间很长。在《后撰集》第十三卷“恋歌”中的第五部里,一同记载了雅子内亲王做了斋宫到伊势去时敦忠作的和歌以及歌序。


西四条斋宫还是少女时,就对伊怀有深深的眷恋,当此斋宫远行之翌晨,将自己的愿望系于杨桐枝上。

伊势海浪涌千寻,我情深深不见底。


还有,他对小野宫左大臣实赖之女,他所称“梳妆匣小姐”的女子心仪已久,但始终未能如愿,遂于某年十二月之晦日,写了一首歌送与她。

思念一年复一年,今年依然空耗过。

不料,被其父左大臣发现,愈加无由相会,便又写了一首送她。

何时能将满腔情,不用信笺面诉君。

他与少将季绳之女右近也有交往。此女还在宫中供职时,两人多有唱和,后该女辞退宫职归乡后,便不再收到敦忠的赠歌,女子写歌给他。

信誓旦旦难忘怀,如今誓言又安在。

敦忠还是未写一字,只送了只山鸡给她,因此女子又写来一首。

栗驹山上雉鸡美,怎比相思负心人。

此外还有长子助信之母,即参议源等之女。另外,《敦忠集》中称之为“长夫人”或“佐理母君”的女人,不知是上述那些女人,还是另有其人。此“佐理”是他的次子佐理,并非与行成和道风齐名的书法家佐理。据《敦忠集》所载,佐理之母生下他后死去,所以他被寄养在二夫人处,乳名“东儿”[日语中,“atzuma”这个发音对应的汉字既可写作“东”,又可写作“吾妻”,意为我的妻子。]。“东儿”两岁时,敦忠曾去看望,不觉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吟了下面这首歌。

衷情未诉伊人去,留下东儿尤堪怜。

这位佐理后来出家之事,一如前面所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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