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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自律少有人走的路 作者:斯科特·派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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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律是解决人生问题最主要的工具,也是消除人生痛苦最主要的方法。 问题和痛苦 人生苦难重重。 这是个伟大的真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之一。它的伟大之处在于,一旦我们领悟了这句话的真谛,就能从苦难中解脱出来,实现人生的超越。只要我们真正理解并接受了人生苦难重重的事实,那么我们就会释然,再也不会对人生的苦难耿耿于怀了。 遗憾的是,大多数人却不愿意正视人生的苦难。他们一遇到问题和痛苦,不是怨天尤人,就是抱怨自己命苦,仿佛人生本来就应该既舒适又顺利似的。他们哀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麻烦、压力和困难,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他们诅咒命运不公,偏偏让他们自己、他们的家人、他们的部落、他们的社会阶层、他们的国家乃至他们的种族吃苦受罪,而别的人却安然无恙,过着自由而又幸福的生活。我非常了解这样的抱怨和诅咒,因为我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 人生是一连串的难题,面对它,你是哭哭啼啼,还是奋勇前进?你是束手无策地哀叹,还是积极想办法去解决,并将方法毫无保留地传给后人? 解决人生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律。人若缺少自律,就不可能解决任何麻烦和问题。在某些方面自律,只能解决某些问题,全面的自律才能解决人生所有的问题。 生活中遇到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解决它们的过程又会带来新的痛苦。各种各样的问题接踵而至,使我们疲于奔命,不断经受沮丧、悲哀、痛苦、寂寞、内疚、懊丧、恼怒、恐惧、焦虑和绝望的打击,从而不知道自由和幸福为何物。这种心灵的痛苦通常和肉体的痛苦一样剧烈,甚至令人更加难以承受。正是由于人生的矛盾和冲突带来的痛苦如此强烈,我们才把它们视为问题;也正是因为各种问题接连不断,我们才觉得人生苦难重重。 人生是一个不断面对问题、并解决问题的过程。问题可以开启我们的智慧,激发我们的勇气。为解决问题而努力,我们的思想和心灵就会不断成长,心智就会不断成熟。学校刻意为孩子们设计各种问题,让他们动脑筋、想办法去解决,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的心灵渴望成长,渴望获得成功而不是遭受失败,所以它会释放出最大的潜力,努力将所有问题解决。“问题”是我们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承受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的痛苦,我们就能从痛苦中学到很多东西。美国开国先哲本杰明·富兰克林说过:“唯有痛苦才能给人带来教益。”面对问题,智慧的人不会因害怕痛苦而选择逃避,他们会迎上前去,坦然承受问题带给自己的痛苦,直至把问题彻底解决。 然而,大多数人却缺乏这样的智慧。在某种程度上,人人都害怕承受痛苦,遇到问题时都想回避,甚至慌不择路,望风而逃。有的人不断拖延时间,希望问题自行消失;有的人对问题假装视而不见,或尽量忘记它们的存在;还有的人用药物和毒品来麻痹自己,企图把问题排除在意识之外,换得片刻解脱。我们总是回避问题,而不是直接面对它们;我们只想远离问题,却不想承受解决问题带来的痛苦。 回避问题和逃避痛苦的倾向,是人类心理疾病的根源。人人都有逃避问题的倾向,因此绝大多数人的心理都存在缺陷,真正的健康者寥寥无几。有的逃避问题者,宁可躲藏在自己营造的虚幻世界里,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节,这无异于作茧自缚。心理学大师荣格一针见血地指出:“神经官能症,就是人生痛苦最常见的替代品。” 替代品最终带给人的痛苦,甚至比所逃避的痛苦更为强烈,正因如此,神经官能症才成为最棘手的问题。不少人还没有解决旧的问题和痛苦,却又要逃避新的问题和痛苦,他们不断用神经官能症作蚕丝,把自己一层一层包裹起来,陷入重围,无法自拔。所幸,也有人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心理障碍,及时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用正确的心态面对人生正常的痛苦。 事实上,如果不顾一切地逃避问题和痛苦,不仅错失了解决问题、推动心灵成长的契机,而且还会使我们患上心理疾病。长期的心理疾病会使人的心灵停止成长,不及时治疗,心灵就会萎缩和退化,心智就永远难以成熟。正确的做法是:我们要让我们自己,也要让我们的孩子认识到,人生的问题和痛苦具有非凡的价值。勇于承担责任,敢于面对困难,才能够使心灵变得健康。 自律是解决人生问题最主要的工具,也是消除人生痛苦最重要的方法。通过自律,在面对问题时,我们才会变得坚定不移,并能从痛苦中获取智慧。我们要求自己和孩子自律,其实就是在培养双方如何忍受痛苦,获得成长。 那么究竟什么是自律呢?如何才能通过自律消除人生的痛苦呢?简单地说,所谓自律,就是主动要求自己以积极的态度去承受痛苦,解决问题。自律有四个原则:推迟满足感、承担责任、忠于事实、保持平衡。这些原则并不复杂,即便是10岁的小孩也能够掌握。不过有时候,即使贵为一国之君,也会因忽略和漠视它们而遭遇失败,甚至自取灭亡。实践这些原则,关键取决于你的态度,你要敢于面对痛苦而非逃避。对于那些时刻都想着逃避痛苦的人,这些原则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他们也绝不会从中受益。接下来,我就要对这些原则进行深入的阐述,然后,再探讨它们背后的原动力——爱。 推迟满足感 不久前,一位30岁的财务专家来就诊,希望我纠正她总是拖延工作的坏习惯。第一个月,我们探讨了她对老板的看法,老板对她的看法,她对权威的认识以及她父母的情况。接着,我们又讨论了她对工作与成就的看法,以及这些看法对她婚姻观、性别观的影响。后来,我们还谈到她与丈夫和同事的竞争心理,以及这种心理给她带来的恐惧感。尽管我们一再努力,但这种常规的心理分析并未触及问题的症结。 直到有一天,我们闯入了一个显而易见、却一直被忽略的领域,才使治疗出现了转机。 “你喜欢吃蛋糕吗?”我问她。 她回答说喜欢。 “你更喜欢吃蛋糕呢,还是蛋糕上涂抹的奶油?” 我接着问。 她兴奋地说:“啊,当然是奶油啦!” “那么,你一般是怎么吃蛋糕的呢?”我接着又问。 我也许是有史以来最笨的心理医生了。 她不假思索地说:“那还用说吗,我通常先吃完奶油,然后再吃蛋糕。” 就这样,我们从吃蛋糕的习惯出发,重新讨论她对待工作的态度。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在上班的第一个小时里,她总是先完成容易和喜欢做的工作,而在剩下的六个小时里,面对那些棘手的差事,她总是尽量回避,结果,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工作却拖延了下来。我建议她从现在开始,在上班第一个小时里,强迫自己先去解决那些棘手的差事,而在剩下的时间里,工作就变得相对轻松了。考虑到她学的是财务管理,我就这样给她解释其中的道理:按一天工作七个小时计算,一个小时的痛苦,加上六个小时的幸福,显然要比一个小时的幸福加上六个小时的痛苦划算。她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并坚决照此执行。由于她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所以,不久就彻底克服了拖延工作的坏毛病。 推迟满足感,就是不贪图暂时的安逸,先苦后甜,重新设置人生快乐与痛苦的次序:首先,面对问题并感受痛苦;然后,解决问题并享受更大的快乐。在充满问题和痛苦的人生中,推迟满足感是唯一可行的生活方式。 早在童年时,从5岁开始,孩子就可以学习这个自律的原则:先承受痛苦,再享受快乐,避免眼前安逸带来的不利。例如,如果一个5岁的男孩多一点儿耐心,让同伴先玩游戏,自己等到最后,就可以在没有人催促的情况下,享受到更多的乐趣。对于6岁的孩子而言,学会吃蛋糕时不先把奶油一口气吃完,或者先吃蛋糕,后吃奶油,就可以享受到更甜美的滋味。让上了小学的孩子正确对待家庭作业,是培养“先苦后甜”原则的最佳时机。当孩子满12岁时,应该已经无须父母敦促,就可以先做完功课,再去看电视。如果是这样,到了十五六岁以后,他们就会把这个原则内化为一种习惯,成为自己的一种常态。 但是,根据教育工作者的经验,很多青少年都缺少这种健康的习惯,没有体会到推迟满足感的好处。不少孩子长到十五六岁,仍旧不懂“先吃苦,后享受”的原则,而是将次序颠倒过来。所以,他们很容易成为“问题学生”。这些孩子的智商与别人相比毫不逊色,但却不肯用功学习,成绩远远落后于别人。他们说话做事全凭一时冲动,只要心血来潮,不是旷课逃学,就是打架斗殴;他们不愿思考,缺乏耐心,很容易与毒品为伴,故意跟警察发生冲突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先享受,后付费”成了他们人生的座右铭。如果父母这时才去求助心理治疗,往往为时已晚。因为意气用事的青少年通常不喜欢被人干涉,即便心理医生能以亲切公正的姿态慢慢化解他们的敌意,这些孩子也很难积极配合、参与整个治疗过程。他们的主观冲动过于强烈,经常逃避定期的治疗,心理医生的一切努力,常常以失败告终。最终,这些孩子被迫退学,浪迹社会,继续他们失败的生活模式。他们的成年生活也极为糟糕——婚姻不幸,精神恍惚,容易遭受意外事故,而精神病院或者监狱则可能成为他们最终的归宿。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大部分人能够掌握推迟满足感的原则,学会先苦后甜,拥有足够的自制力,可以避免贪图一时安逸的恶果,却有相当数量的人不懂得先苦后甜,最终成为失败者呢?答案目前尚无定论,仅有的答案也缺乏足够的依据。基因的影响并不明显,其他因素也有待科学论证,但大部分迹象表明,在这方面,家庭教育起着相当大的作用。 子不教,谁之过 孩子缺少自律,未必是因为父母管教不严。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多人经常受到严厉的责骂和体罚,即便小有过错,父母也会怒不可遏:辱骂、威胁、恐吓、掌掴、脚踢、鞭打、拳击,可谓花样翻新。这样的教育方法只会起到负面作用,因为它本身就违背了自律的原则。没有自律原则作为后盾的管教,不会起到任何积极的作用。 父母自己不遵守自律的原则,就不可能成为孩子的榜样,只会成为反面教材。有些父母常常告诉孩子:“照我的话去做,但不要学我。”他们在孩子面前酗酒无度,烂醉如泥,或者在孩子面前破口大骂,拳脚相加。他们缺乏长辈起码的自制力、尊严和理性;他们形容邋遢、一塌糊涂,甚至偷懒耍滑、背信弃义。这些父母的生活毫无自律,却强迫孩子有条不紊地生活,结果可想而知。假如父亲三天两头殴打孩子的母亲,那么母亲因儿子欺负妹妹而对其施以体罚,又有什么意义呢?又如何能指望儿子听她的话,控制好情绪呢?在稚嫩的孩子心中,父母就是他们的上帝,神圣而威严。孩子缺乏其他的模仿对象,自然会把父母处理问题的方式全盘接受下来。如果父母懂得自律、自制和自尊,生活井然有序,孩子就会把这样的生活视为理所当然。而如果父母的生活混乱不堪,一塌糊涂,孩子也会照单全收。 父母的爱至关重要。即便家庭环境充满混乱,生活贫困,只要有爱存在,照样可以培养出懂得自律的孩子。相反,即使父母身为医生、律师、企业经理或是慈善家,生活方式相当严谨,但如果缺少爱和温情,他们培养出的子女照样会随心所欲,恣意妄为,不懂得自律。 爱是心灵健康成长的动力。在本书第二部分,我将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爱是身心健康必不可少的元素,所以,在这里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爱的实质,以及爱同教育的关系。 如果我们爱某样东西,就会乐于花时间去欣赏它,照料它。譬如,某个小伙子终于拥有了心仪已久的汽车,那他一定会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汽车上面:擦车、洗车、修车、给汽车美容、不停地欣赏它、整理内饰……你也可以观察,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是如何精心照料自己的花园的,他会细心地浇水、施肥、修剪、除虫、嫁接、移植……同样,对子女的爱也是如此,我们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去照顾他们、陪伴他们。 培养孩子学会自律,需要投入足够的时间。如果不把精力用在孩子身上,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就无法深入了解他们的需要,并找到教育他们的正确方式。在孩子明显需要培养自律能力的时候,我们不是挑起担子,而是不耐烦地说道:“我没精力管你们,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到头来,当孩子犯下错误逼我们不得不采取行动的时候,我们就会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们头上,不是打,就是骂。我们根本不愿去调查问题的本质,也不考虑什么样的教育方式才算适合。父母习惯用严厉的体罚教训孩子,本质上不是教育,而是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气和不满。 聪明的父母决不会这样做。问题发生之前,他们就愿意花时间了解孩子,对症下药地教育孩子。他们会用恰当的敦促、鼓励和表扬,以及必要的警告和责备,来巧妙地引导孩子的发展方向,教他们学习自律。他们会认真观察孩子的言行举止,从孩子吃蛋糕、做功课、撒谎、欺骗、逃避责任等行为中,及时发现问题;他们也会倾听孩子的心声。在对孩子的管教上,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紧,什么时候该松,什么时候该表扬,什么时候该批评。他们给孩子讲有意义的故事,用小小的亲吻、拥抱和爱抚,用小小的警告和批评,就能及时纠正孩子的问题,使问题消失于无形。 可以断言,父母的爱,决定着家庭教育的优劣。充满爱的家庭教育带来幸运;缺乏爱的教育只能导致不幸。富有爱心的家长,善于审视孩子的需要,并做出理性的判断。当孩子面临痛苦抉择时,他们会真心实意与孩子一块儿去经受痛苦和折磨,而孩子也能领受父母的这片苦心。他们未必立刻流露出感激之情,却可以领悟到痛苦的内涵和真谛。他们提醒自己:“既然爸爸妈妈愿意陪着我忍受痛苦,痛苦就不见得那么可怕,而且也未必是太坏的事。我也应该承担责任,面对属于自己的痛苦。”——这就是自律的起点。 父母付出的努力越大,孩子就越会意识到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价值。有的父母为掩饰家庭教育上的失败,会不停地告诉孩子说自己是多么爱他们,多么重视他们等等,但真相无法逃过孩子的眼睛。孩子不会被谎言和欺骗长期蒙蔽,他们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如果父母一再出尔反尔,只会让他们渐失信心。即便他们表面上不会表现出什么,不会牢骚满腹,或者大发雷霆,但却会把父母的教导和许诺看得一文不值。更为糟糕的是,他们会情不自禁地模仿父母,拷贝父母的处世方式,将它视为人生的标准和榜样。 那些沐浴着父母之爱而成长起来的孩子,心灵可以得到健康的发展。他们也许会偶尔赌气,抱怨父母一时的忽视,然而,内心深处却清楚父母深爱着他们。父母的珍视让他们懂得珍惜自己,懂得选择进步而不是落后,懂得追求幸福而不是自暴自弃。他们将自尊自爱作为人生起点,这有着比黄金还要宝贵的价值。 “我是个有价值的人”——像这样对自我价值的认可,是心理健康的基本前提,也是培养自律的根基。它直接来源于父母的爱。“天生我材必有用”,这种自信必须从小培养,成年后再作补救往往只能事倍功半。如果孩子从幼年起就能享受父母的爱,成年后即便遭遇天大的挫折,根基坚固的自信也会让他们鼓足勇气,勇敢地战胜困难,而不是自暴自弃。 对自我价值的认可是自律的基础,因为当一个人觉得自己很有价值时,就会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来照顾自己。自律是自我照顾,自我珍惜,而不是自暴自弃。既然我们讨论的是推迟满足感和规划时间,就让我们以时间为例。如果我们认为自己很有价值,就会认为我们的时间也很有价值,如此有价值的时间必须要加以善用。那位拖延工作的财务专家的问题,就在于她忽略了自己时间的价值,因此才造成时间的浪费。童年时,她曾有过不幸的遭遇:亲生父母本来有能力照顾她,可是每逢学校放假,他们都会花钱把她送到养父母家中,她从小就体验到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她觉得父母不重视她,也不愿意照顾她。小时候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长大以后,尽管她聪明能干,但自我评价却低得可怜。因为自我评价很低,所以,她才不重视自己的时间。一旦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之后,她自然就意识到了自己时间的宝贵,必须合理有序地进行安排。 孩子在童年时能得到父母的爱和照顾,长大后内心就会拥有安全感。所有的孩子都害怕被遗弃。孩子到了六个月大,就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与父母是彼此分离的,这使他们感到无助。他们知道依靠父母的养育才能生存,遭到遗弃就会死亡,所以,孩子害怕任何形式的遗弃。绝大多数父母对孩子的这种恐惧心理都有敏锐的直觉,他们向孩子做出保证:“我们是爱你的,永远不会丢弃你不管。”“爸爸妈妈当然会回来看你,我们会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我们是不会忘记你的。”如果除了这些口头保证之外,还有实际的行动相配合,那么,待孩子到了青春期,潜在的恐惧就会消失。他们不会只贪图一时的安逸,牺牲掉长期的幸福,而是甘愿以某种方式推迟暂时的满足感。他们知道,只要耐心等待,他们的需求最终都会实现,就像父母做出的保证一样。 很多孩子未必有这样的运气,他们从幼年起就遭受父母的遗弃、忽略、殴打乃至威胁,或者像那位财务专家一样缺少父母的疼爱和关心。即便没有类似的不幸,他们也会因为没有得到父母爱的保证,而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中。有些父母贪图省事,缺乏耐心,动不动就会用“遗弃”来威胁和管束孩子:“照我的话做,不然我就不再爱你,你自己想想,会落得什么下场!”——那当然意味着抛弃和死亡。这样的父母把爱心丢在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控制和专制,这使得孩子对未来充满恐惧。他们觉得世界是不安全的,甚至把世界看成是地狱,这种恐惧的感觉会一直保留到成年以后。他们宁肯提前透支将来的快乐和满足,也不愿意推迟满足感,先苦后甜。在他们眼里,将来太遥远、太渺茫、太不可靠,所以,即使将来比现在好过许多倍,他们也不愿意去等待,只愿意得过且过。 要让孩子养成推迟满足感的习惯,就必须让他们学会自律。要让他们学会自律,对安全感产生信任,不仅需要父母真心投入,还需要父母表里如一的爱和持之以恒的照顾,这是父母送给子女最好的礼物。如果这份礼物无法从父母那里获得,孩子也有可能从其他渠道得到,不过其过程必然更为艰辛,通常要经过一生的鏖战,而且常常以失败告终。 解决问题的时机 前面谈到父母的爱对培养孩子自律,即推迟满足感的能力有很大的影响,现在我们不妨看看不能推迟满足感,对成年生活会有怎样的影响。这种影响微妙却具有极强的破坏力。 虽然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具有推迟满足感的能力,能够先苦后甜,可以顺利读完高中和大学,继而进入社会,成年后不至于锒铛入狱,但是我们的成长过程通常仍是不完善的,因而导致解决问题的能力也不够完善。 说来可笑,我到37岁才学会修理日用物品,此前不管是修水管、电灯,还是根据说明书组装玩具或组合家具,我都一窍不通。尽管我读完医学院,并成家立业,在心理治疗和行政管理方面小有成就,但一碰到机械方面的事,就笨手笨脚,活像个愚蠢的傻瓜。我自卑地相信自己缺乏某种基因,天生就不是解决机械问题的料。37岁快要结束的那年春天,一个星期天,我在户外散步,看见邻居正在修理除草机。我同他打过招呼,羡慕地说:“哦,你真是能干啊!我从来就不会修理这些玩意儿。”他马上回答:“你只不过没有花时间去尝试罢了。”我继续散步,内心越来越不平静,他这句简单却意味深长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我扪心自问:“他说的可能是对的。伙计,也许你真的没那么差劲儿,是吗?” 我铭记他的话,并提醒自己: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花时间检验一下。不久我就有了机会。一位女患者的汽车刹车踏板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没法踩下去。她告诉我,仪表板下面有个刹车开关,不过她不知道开关的确切位置,也不知道是什么形状。我自告奋勇帮她解决这个问题。我躺在方向盘下面的车底板上,提醒自己尽量放松。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然后耐心地观察了好几分钟。我看不懂眼前那成堆的电线、管子和杠杆,它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集中注意力追踪与刹车有关的机件,逐渐弄懂了刹车的运作过程。最终,我找到了症结——那个使刹车无法移动的小开关。我又做了细致研究,发现用手指向上一扳,刹车就可以自由活动。于是我就这么做了:指尖轻轻一拨,问题就彻底解决了。我异常振奋:嘿,我真是一流的机械师啊! 我的专业与机械无关。我既没有机械专业知识,也不愿解决机械问题。大多数情况下,我宁愿求助于修理工,替我解决这些问题。我现在知道,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基因有什么缺陷。我相信,除非存在智力障碍,不然只要花时间学习,就没什么问题解决不了。 许多人都没有付出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解决知识、社交、心理方面的问题——就像我对待机械问题的态度一样。在得到启发之前,假如那天我缺乏耐心,或许就会把脑袋伸到汽车仪表板下,胡乱扯几根线头,见没有效果就耸耸肩、摊摊手说:“对不起,我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想我没办法帮你的忙。”许多人处理问题不都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吗?前面提到的那位财务专家,尽管是一位相当有爱心也相当努力的母亲,却怎么也管不好两个孩子。如果孩子的情绪出现异常,或者家庭教育出现问题,她很快就会觉察到,但她通常只会根据大脑的即兴反应,随意动用家长权威。例如强迫孩子多吃早点,或是提前就寝等等。根本不管这样的决定是否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实在没有办法时 ,她就会向我求助,懊恼地对我说:“我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该怎么办呢?”这位女士头脑聪明,只要在工作上不再推诿塞责,就能表现出极强的能力,但在解决家庭矛盾上,她立刻就成了智力低下的人。问题的关键仍旧出在她对时间的利用上。家庭问题让她头昏脑涨,她只想尽快脱身,尽快缩短自己与问题接触的时间,而不愿花足够的时间来应对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不愿冷静地分析问题。虽然解决问题能给她带来满足感,但她根本不想去推迟这种满足感,哪怕是一两分钟也不行,最终她没有从问题中积累起任何有效的经验,家庭便因此长期陷入了混乱。 我们谈论的上述人士,并非有明显的心理障碍,在面对问题时,也没有任何智力缺陷,他们的问题仅仅在于缺乏自律。那位财务专家的情况足以代表所有的人。我们有谁能够拍着胸脯说,自己总能花足够多的时间分析孩子的问题,解决家庭危机?又有谁真正学会了自律和自我管理,从来不会消极面对一切问题,不会心灰意冷地摊开双手说“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 和缺乏耐心、想让问题马上解决的态度相比,另一种面对问题的态度更低级,也更有破坏性,那就是希望问题自行消失。人人都有这样的倾向:问题一旦出现,就想立刻解决,不然就会思绪烦乱、寝食不安。这样的心态显然不切实际,但一厢情愿地等待问题自行消失,则是更为可怕的事情,通常不会带来任何好结果。有一位30岁的单身销售员,他在某个小城市接受团体治疗期间,与另一位团体成员的妻子偷偷好上了。那人是个银行家,最近刚刚和妻子分居。销售员知道银行家因为妻子的离去,一直处于愤怒和郁闷之中。他也知道自己对那位银行家和其他团体治疗成员并不诚实,因为他没有透露自己和银行家妻子的关系,这违背了团体治疗的基本原则。他知道银行家迟早会知道妻子和自己的关系。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这种关系在治疗团体里公开,取得大家的支持,承受银行家的怒火。但这位销售员却什么都没有说。过了三个月,银行家发现了他们的关系。正如预料的那样,银行家愤怒不已,马上就退出了治疗团体。销售员伤害性的举动遭到了全体成员的质疑和指责,而他却辩解说:“我认为说出这件事可能会引起一场激烈的争论,假如我什么都不说,一切都会过去,矛盾就不会爆发出来。我以为等待足够长的时间,问题可能就会消失。” ——问题没有消失,它仍然继续存在,仍然妨碍着心灵的成长和心智的成熟。 团体治疗专家提醒销售员:为逃避解决问题而忽视问题的存在,并指望问题自行消失的倾向,是他人生中存在的重大问题。可是四个月以后,就在那年的初秋,他又做出了一次匪夷所思的举动:他突然中止了销售工作,开办了一个家具修理公司(这样,他就不必经常出差了)。团体成员都认定他这么做是孤注一掷,对他这个决定的合理性提出质疑,因为冬天(淡季)即将来临,他很可能生意惨淡。但他却固执地认为公司可以接到许多订单,让他渡过难关。到次年二月,他终于告诉大家,他不得不放弃治疗了,因为他已无法支付治疗费用。他一贫如洗,只好另寻职业。在过去五个月里,他一共只修理了七件家具。当他被问到既然前景不妙,为什么没有及早去找一份工作时,他回答说:“六个星期以前,我就知道我的钱快花光了。但是又想怎么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那时,我觉得情况不至于那么急迫。可是,我的上帝,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根本没有料到!”显然,他又一次忽视了自己的问题。他终于明白,只有解决了“忽视问题”这一问题,他才能继续解决其他问题,才能走向下一步——世界上所有的心理治疗,本质上莫不如此。 忽视问题的存在,反映出人们不愿推迟满足感的心理。前面已经说过,直面问题会使人感觉痛苦。问题通常不可能自行消失,若不解决,就会永远存在,阻碍心智的成熟。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体验:问题降临时,势必带来程度不同的痛苦。尽可能早地面对问题,意味着把满足感向后推迟,放弃暂时的安逸或是程度较轻的痛苦,去体验程度较大的痛苦,这才是对待问题和痛苦最明智的办法。现在承受痛苦,将来就可能获得更大的满足感;而现在不谋求解决问题,将来的痛苦会更大,延续的时间也更长。 表面看起来,前面那个销售员漠视自己的问题,完全是由于其个人心智不够成熟所致。实际上,跟之前说的财务专家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存在这样的问题。曾经有位久经沙场的将军告诉我:“军队最大的问题在任何组织和机构中都同样存在,那就是绝大多数指挥官只会呆呆坐在办公室里,眼睛盯着大堆问题,迟迟无法做出决定,更谈不上实际行动,似乎盯上几天几夜,问题就会自行消失一样。”这位将军所说的指挥官,不是缺乏意志力的普通人,不是心理脆弱或性格异常的人,而是资历深厚、接受过严格训练的高级军官。 父母同样是指挥官,其使命和管理企业一样复杂。正像军队指挥官那样,许多父母面对孩子的问题束手无策,连续数月乃至数年都无任何举措,只是一味拖延。有一对父母甚至让一个问题拖延了五年都没有解决,最后不得不向儿童心理学家求助。她沮丧地说:“我原本以为等孩子长大一些,问题就消失了。但谁知问题一直都存在,而且越来越厉害。”为人父母实属不易,有时要做出某些决定的确很难,而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个别问题可能消失,但终归是极少数。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适当给予指导和帮助,多了解他们的问题,必然是有益的事情。问题拖得越久,就越是积重难返,解决起来自然更加艰难了。 承担责任 不能及时解决自己面临的问题,这些问题就会像山一样横亘在我们心中,阻碍心灵的成长和心智的成熟。 很多人显然忽略了这个道理。我们必须面对属于自己的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基本前提。避之唯恐不及,认为“这不是我的问题”,肯定于事无补;指望别人解决自己的问题,也不是明智之举。唯一的办法——我们应该勇敢地说:“这是我的问题,要由我来解决!”相当多的人只想逃避,他们宁愿这样自我安慰:“问题的出现不是我的错,而是别人的缘故,或是我无法控制的社会因素造成的,应该由别人或者社会替我解决。这绝不是我的问题。” 逃避责任的心理趋向有时会发展到可笑的程度。我曾随美国军队驻扎在冲绳岛,当时有个军官酗酒成瘾,问题严重,只好找我做心理咨询。他否认自己饮酒成性,还认为酗酒不是他的个人问题。他说:“在冲绳,我们晚上无事可做,实在太无聊了,除了喝酒,还能做什么呢?” 我问他:“你喜欢读书吗?” “是啊,当然啊,我喜欢读书。”他说。 “既然如此,你晚上的时间用来读书不是更好吗?” “营房里太吵闹,我可没心思读书。” “为什么不去图书馆?” “图书馆太远了。” “难道图书馆比酒吧还要远吗?” “唉,说实话吧,其实我也不怎么喜欢读书。我原本就不是个爱读书的人。” 我换了话题,继续问道:“你喜欢钓鱼吗?” “当然啊,我太喜欢钓鱼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用钓鱼来代替喝酒呢?” “我白天得工作啊。” “难道晚上就不能钓鱼了吗?” “当然不能啊,冲绳晚上没地方去钓鱼。” “好像不是吧,据我所知,这里有好几家夜钓俱乐部,我介绍你加入其中一家,你觉得怎么样呢?” “嗯……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喜欢钓鱼。” 我指出了他的问题:“这样说来,除了喝酒以外,你其实还是有其他事情可做的。但是喝酒才是你最喜欢的事。” “我想你说得没错。” “可是,你总是饮酒过量,以至于违犯军纪,给你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对不对?” “有什么办法呢?驻扎在这个该死的小岛,人人整天只有靠喝酒打发时间,这难道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吗?” 我同他交谈了很久,但这位军官总是固执己见,不愿承认酗酒是他的个人问题。他也不肯接受我的建议:只要凭借毅力和决心,再加上别人的帮助,就可以彻底解决自己的问题。我只好无奈地通知他的上司:他根本不肯接受帮助,他的固执让我无能为力。就这样,他继续酗酒,最终被开除军职。 也是在冲绳,有一位年轻的军人妻子用剃须刀片割腕自杀,被送到急救室抢救。后来,我在病房里见到她,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当然是想自杀了。”她说。 “你为什么想自杀呢?” “这个地方让我觉得无聊,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你们必须把我送回国内,要是还得待在这里,我还是会自杀的。” “住在冲绳为什么让你感觉那么痛苦呢?” 她抽泣着说:“ 我在这里什么朋友也没有,我一直都很孤独。” “这确实很糟糕。可是,你为什么不去交朋友呢?” “因为我住在该死的居民区,那里没人说英语。” “那你为何不驾车去美军家属区,或者去参加军人妻子俱乐部,在那里结交朋友呢?” “因为我丈夫白天得开车上班。” “既然你白天孤独和无聊,为什么不开车送你丈夫上班呢?”我问道。 “因为我们的汽车是手动挡,不是自动挡,我不会开手动挡汽车。” “你为什么不学着开手动档汽车呢?” 她瞪着我,说:“就在这里糟糕的道路上学习吗?你一定是疯了。” 神经官能症与人格失调症 求助于心理医生的大多数人,所患的不是神经官能症,就是人格失调症。它们都是责任感出现问题所致,但表现症状却彼此相反:神经官能症患者为自己强加责任,人格失调症患者则不愿承担原本属于自己的责任。与外界发生矛盾时,神经官能症患者认为错在自己,人格失调症患者则把错误归咎于旁人。那位酗酒的军官认为责任在冲绳的环境而不在他自己,而那位军人妻子则认为自己无力面对孤独。我在冲绳工作期间,还接待过一位患有神经官能症的女士,过度的寂寞让她难以忍受。她说:“我每天都会驾车到军属俱乐部,希望结识到新朋友,可那个地方总是让我心烦意乱,我感觉其他军人妻子都不愿和我在一起,我想我一定有什么问题,我的性格可能太内向了。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不受欢迎呢?”她以为,自己的寂寞完全是自己性格怪异的结果。治疗发现,她的智商高于常人,进取心也比一般人强烈,这才是她和别的军官妻子以及丈夫合不来的原因。她终于意识到,寂寞并不是她的错。她做出了更适合自己的选择:不久后她和丈夫离了婚,回到大学校园,一边读书一边抚养孩子。她如今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嫁给了一位事业有成的出版商。 神经官能症患者常常把“我本来可以”、“我或许应该”、“我本不应该”挂在嘴边。不管做什么事,他们都觉得自己能力不及他人,不够资格,因而缺少勇气和个性,总是做出错误的判断。人格失调症患者则常常说“我不能”、“我不可能”、“我不得不”,似乎他们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的行为完全是迫于外界压力的无奈之举。他们缺少自主判断和承担责任的能力。治疗神经官能症比治疗人格失调症容易得多,因为神经官能症患者坚信问题应由自己负责,而非别人和社会所致。治疗人格失调症患者则比较困难,因为他们顽固地认为问题和自己无关,他人和外界才是罪魁祸首。不少人兼具神经官能症和人格失调症,统称为“人格神经官能症”。在某些问题上,他们把别人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内心充满内疚感;而在另一些问题上,他们却拒绝相信责任在于自己。治疗这样的患者时,需要首先治愈神经官能症,让患者对治疗树立信心,进而接受医生的建议,纠正不愿承担责任的心理,消除人格失调的根源。 几乎人人都患有不同程度的神经官能症或是人格失调症,所以人人都可以受益于心理治疗,当然,前提是当事人乐意这么做。在复杂多变的人生道路上,判断自己该为什么事和什么人负责,这是一个永远存在的难题。这个问题从未彻底解决过,因为我们必须不断地评估、再评估我们的责任所在。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我们必须完全自愿和主动地去进行这种反反复复的自我审视。这种自愿和主动不是天生的。某种意义上,所有的孩子都患有人格失调症,都会本能地逃避责罚。兄弟姐妹打架,大人追究起来,所有的孩子都会忙不迭地推卸责任。不少孩子也都患有某种程度的神经官能症,把自己承受的痛苦看成是罪有应得。缺少关心的孩子自惭形秽,认为自己不够可爱,缺点大于优点。他们从来不会想到,这应该归咎于他们的父母没有对他们付出足够的爱。青春期的孩子在无法得到异性的青睐,或在运动方面表现糟糕时,也都会怀疑自己的能力有缺陷。他们难以意识到,即便体力和智力平平,他们也可以大器晚成。只有通过大量的生活体验,让心灵充分成长,心智足够成熟,我们才能够正确认识自己,客观评定自己和他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父母可以帮助孩子走向心智成熟。在孩子慢慢长大的过程中,父母拥有成千上万次教育孩子的机会。面对这样的机会,你是勇于承担起父母的责任,还是推卸责任呢?对这种机会的把握需要父母保持敏感,了解孩子的需要,主动投入爱、时间和精力,甚至是承受痛苦,这个过程本身就是父母为孩子的成长应该承担的责任。 相反,如果父母对孩子的问题不敏感,视而不见,甚至自身还存在缺陷,那么,父母就会阻碍孩子的心智成熟。神经官能症患者,由于他们总是主动承担责任,所以只要症状轻微,不过分越俎代庖,也可以成为很棒的父母。但是,人格失调症患者多是不称职的父母。他们不愿承担作为父母的责任,其本人又不知不觉,所以,他们对待孩子的方式无异于恶性循环式的摧毁。心理学界有一种公认的说法:“神经官能症患者让自己活得痛苦,人格失调症患者让别人活得痛苦。”也就是说,神经官能症患者把责任揽给自己,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人格失调症患者却责怪别人,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的子女。他们不履行作为父母的责任,不给孩子必要的爱和关心。孩子的德行或学业出现问题时,他们从来不会自我检讨,而是归咎于教育制度,或是抱怨和指责别的孩子,认为是他们“带坏”了自己的孩子。这样的父母常常指责孩子:“你们这些孩子,都快把我逼疯了!”“要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我早就和你们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你们的妈妈神经衰弱,都是你们造成的!”“要不是为了抚养和照顾你们,我原本可以顺利读完大学,干一番真正的大事业。”他们为孩子日后逃避责任提供了榜样,还传递给孩子这样的信息:“我的婚姻很不幸,我的心理不健康,我的人生潦倒不堪,全都是你们的责任。”孩子无法理解这种指责多么不合理,于是就归咎于自己,由此成了神经官能症患者。因此,父母有人格失调症状,孩子也会出现人格失调或神经官能症,上一代的问题影响下一代的成长,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人格失调症患者不仅会为孩子树立反面的榜样,自己的婚姻、交友和事业也会受到影响。他们不肯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导致人生问题重重。前面说过,如果不去直面问题、解决问题,问题就会永远存在。人格失调症患者完全背离了这种做法,他们不由自主地把责任推给配偶、孩子、朋友、父母和上司,或是推给学校、政府、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社会制度、时代潮流等等,而不去努力解决问题,因而问题始终存在。他们推卸责任时,可能会感到痛快,但心智却无法成熟,常常成为社会的负担。这让人想起上世纪60年代,美国黑人作家埃尔德里奇·克里佛的一句话:“你不能解决问题,你就会成为问题。”其实,这句话是对所有人说的。 逃避自由 如果一个人被心理医生诊断为人格失调症,那说明这个人逃避责任的程度已经相当严重。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逃避责任的倾向,我自己也不例外。我在30岁时,幸运地得到了麦克·贝吉里的指点,才克服了轻度的人格失调倾向。当时,贝吉里担任精神科门诊部主任,我在他的部门工作,跟其他医生轮班接诊患者。或许是我责任心太强,工作日程表总是排得满满的,工作量远远多于其他同事。别的医生每周接待一次患者,我每周则要接待两三次,结果可想而知:别的医生每天下午四点半陆续下班回家,而我要一直工作到晚上八九点钟。这使我心怀不满,疲劳感与日俱增。我意识到必须改变这种局面,不然我肯定会崩溃的。我去找贝吉里主任反映情况,希望他给我安排几个星期的假期,不再接待新的患者。我暗自揣测:“他应该会同意的,对吧?他是否有别的解决办法呢?”在贝吉里主任的办公室,他耐心地听我抱怨,一次也没有打断我。我说完后,他沉默了一下,同情地对我说:“哦,我看得出来,你确实有问题。” 他的关心和体谅让我很是感激。“谢谢您!那么,您认为我应该怎么办呢?” 他回答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斯科特,你有问题。” 这是什么回答啊,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完全不是我期待的,我多少有些不悦。“是的,”我再次问道,“您说得没错,我知道我有问题,所以才来找您的。您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他说:“斯科特,很明显你没弄懂我的意思。我听了你的想法,也理解你的状况,你现在的确有问题。”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有问题,我来这里之前就知道了!可问题在于,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斯科特,认真听好,我再说一遍:我同意你的话。你现在确实有问题!说得再清楚些,你的问题和时间有关。是你的时间,不是我的时间。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你,斯科特·派克,在时间管理方面出了问题。我就说这么多。” 我气得要命,转身就走。一连三个月时间,我满肚子都是火气。我坚信他患有严重的人格失调症,不然怎么可能对我的问题漠然置之呢?我态度谦虚地请他帮助,可这个该死的家伙,不肯承担起他的责任,哪里还有资格做门诊部主任!作为门诊部主任,这样的问题都不能解决,到底还能做什么呢? 三个月过后,我渐渐意识到贝吉里主任没有错,患有人格失调症的是我,而不是他。我的时间是我的责任。是我,只有我,能决定怎么安排和利用我的时间。是我自己想比其他同事花更多时间治疗患者,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应该承担这个选择的后果。看到同事们每天比我早两三个钟头回家,令我感到难受,而妻子抱怨我越来越不顾家,同样令我感到难过和愤懑,但这不正是我自己造成的吗?我的负担沉重,并不是命运造成的结果,不是这份职业本身的残酷,也不是上司的压榨逼迫,而是我自己选择的方式。同事们选择了和我不同的工作方式,我就心怀不满,这实在毫无道理,因为我完全可以像他们那样安排时间。憎恨他们的自由自在,其实是憎恨我自己的选择,可是这本是我引以为荣的一个选择。想通了这一切之后,对于比我更早下班的同事,我不再心怀嫉恨。虽然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工作,但心态却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为个人行为承担责任,难处在于它会带来痛苦,而我们却想要躲开这种痛苦。我请求贝吉里主任替我安排时间,其实是逃避长时间工作的痛苦,而这正是我选择努力工作的必然后果。我向贝吉里主任求助,是希望增加他控制我的权力。我是在请求他:“为我负责吧,既然你是我的上司!”力图把责任推给别人或是组织,就意味着我们甘愿处于附属地位,把自由和权力拱手交给命运、社会、政府、独裁者和上司。埃里克·弗洛姆把他讨论纳粹主义和集权主义的专著命名为《逃避自由》,可谓恰如其分。为了躲开责任带来的痛苦,数不清的人甘愿放弃权力,实则是在逃避自由。 我有一个熟人,他头脑聪明,却郁郁寡欢。他经常抱怨社会上压迫性的力量: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缺乏人性的企业军事化管理。他对乡村警察干涉他和他的朋友留长发,更是感到不满和怨恨。我一再提醒他:他是成年人,应当自己做主。幼小的孩子依赖父母,当然情有可原,如果父母独断专行,孩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头脑清醒的成年人则可不受限制,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诚然,选择也不意味着没有痛苦,但至少可以“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相信世界上存在压迫性的力量,可是我们有足够的自由与之对抗。我的熟人住在警察排斥长发的乡下,却又坚持要留长发,那么他可以搬到城市居住(那里对于留长发应该更加宽容)或索性剪掉长发;他甚至可以为捍卫留长发的权利,参加警长职位的竞选。奇怪的是,他却没意识到他拥有上述选择的自由。他哀叹自己缺少政治影响力,却从未承认个人的选择力。他口口声声说他热爱自由,但与其说强制性的力量让他受到伤害,不如说是他主动放弃自由和权力。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不再因人生充满选择而牢骚不断,不再终日与烦恼、忧愁、愤怒和沮丧为伴。 希尔德·布鲁茨博士在她的《心理学研究》前言部分解释了一般人寻求心理治疗的原因:“他们都面临一个共同的问题——感觉自己不能够‘应付’或者改变现状,因此产生恐惧、无助感和自我怀疑。”大多数患者力不从心的根源,在于他们总想逃避自由,不去为自己的问题、自己的生活承担责任。他们感到乏力,是因为他们放弃了自己的力量。如果得到治疗,他们就会知道,作为成年人,他们一生都充满选择和决定的机会。接受这一事实,就会变成自由的人;无法接受这种事实,就会永远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 忠于事实 忠于事实是自律的第三条原则。如果我们追求健康的生活和心智的成熟,那我们就要坚定不移地遵循这条原则。 我们需要实事求是,杜绝虚假,因为虚假与事实完全对立。我们越是了解事实,处理问题就越是得心应手;对事实了解得越少,思维就越是混乱。虚假、错觉和幻想只能让我们不知所措。我们对现实的观念就像是一张地图,凭借这张地图,我们才能了解人生的地形、地貌和沟壑,指引自己的道路。如果地图准确无误,我们就能确定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要到什么地方,怎样到达那里;如果地图信息失真,漏洞百出,我们就会迷失方向。 道理很明显,但多数人仍然漠视事实。通向事实的道路并不平坦,我们出生时,并不是带着地图来到世界的。为了在人生的旅途上顺利行进,我们需要努力绘制自己的地图。我们的努力程度越高,对事实的认识越清楚,地图的准确性就越高。但是很多人不愿意付出这种努力,他们对认识事实缺乏兴趣,故步自封。有的人一过完青春期,就放弃了绘制地图。他们的地图狭小、模糊、粗略而又肤浅,从而导致对现实的认知过于狭隘和偏激。大多数人过了中年,就自认为地图完美无缺,世界观没有任何瑕疵,甚至自以为神圣不可侵犯,而对新的信息和资讯缺乏兴趣。只有极少数幸运者能继续努力,他们不停地探索、扩大和更新自己对于世界的认识,直到生命终结。 绘制人生地图的艰难,不在于我们需要从头开始,而在于需要不断修订,才能使地图的内容准确翔实。世界不断变化:冰川来临,继而又消退;文化出现,随即又消失;技术有限,技术又似乎无限……我们观察世界的角度也时刻处于更新和调整之中。我们从弱小的、依赖性很强的孩子,一点点地成长为强有力的、被他人依赖的成年人;我们生病或衰老时,力量再次消失,我们又变得虚弱,需要依赖别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都会使我们的世界观发生改变。随着我们的孩子从婴儿长到青春期,我们的心情也会发生变化。我们贫穷时,世界是一种样子;我们富有了,世界又是另外的样子。身边每天都有新的信息,要吸收它们,地图的修订就要不断进行。有些时候,需要吸收的新信息太多,我们不得不对地图做大规模的修订,这些修订工作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痛苦,由此便成为了许多心理疾病的根源。 人生苦短,我们只想一帆风顺。我们由儿童成长为青年人、中年人乃至老年人,付出了不懈的努力,才绘成了现在这幅关于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地图,似乎各方面都完美无缺。一旦新的信息与过去的观念发生冲突,需要对地图大幅度修正,我们就会感到恐惧,宁可对新的信息视而不见。我们的态度也变得相当奇特——不仅抗拒新的信息,甚至指责新的信息混淆是非,说它们是异端邪说。我们想控制周围的一切,使之完全符合我们的地图。我们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捍卫陈腐的观念,其消耗的时间和精力远比修订地图本身多得多,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 移情:过时的地图 抱着残缺的人生地图不放,与现实世界处处脱节,这是不少人的通病,也是造成诸多心理疾病的根源。心理学家把这种情形称之为“移情”。毫不夸张地说,有多少心理学家,就有多少种关于移情的定义。我的定义是:把产生和适用于童年时期的那些感知世界、对世界做出反应的方式,照搬到成年后的环境中,尽管这些方式已经不再适用于新的环境。 尽管移情极具普遍性和破坏性,但其表现往往并不明显。我曾接待过一位30多岁的患者,对他的心理治疗因其移情程度过重而宣告失败。他是一个电脑技术员,因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去而向我求助。失去妻子并未让他痛苦,失去孩子却让他无法接受。孩子对他的意义大于妻子。妻子曾暗示他:除非他去看心理医生,恢复到正常状态,不然她和孩子们永远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为了得到孩子,他只好接受心理治疗。我了解到,妻子对他不满的原因不止一个:他心胸狭窄,经常无故产生妒忌心理,与此同时,他却疏远妻子,对她缺乏关心和体贴。他频繁更换工作,也令妻子难以忍受。早在青春期时,他的生活就混乱不堪,经常与警察冲突,曾因酗酒、斗殴、游荡、妨碍公务等罪名三度入狱。他大学的专业是电子工程,后被校方开除,他却并不在意,说:“我的那些老师都是伪君子,和警察没什么区别。”他头脑灵活,找工作原本不在话下。但奇怪的是,不管他做什么工作,都没法坚持下来,顶多不会超过一年半,获得提升更是难上加难。他有时是被解雇的,更多时候则是同上司争吵后主动辞职。他这样描述他的上司:“他们都是骗子、谎言家,他们只想保护好他们的臭屁股。”他总是说:“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声称自己童年生活正常,事实却似乎正相反。他在不经意间,多次回忆起父母带给他的极度失望。他们答应在他生日那天送他一辆自行车,后来却把承诺抛到脑后。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忘记孩子的生日。他本人很伤心,却不认为情形有多么严重,他只是想到“他们可能太忙了”,所以才顾不上他。他们答应与他共度周末,最后不了了之,理由还是“工作太忙”。还有好几次,他们说好到约定地点(比如聚会场合)去接他,最后却忘得一干二净,而原因仍旧是:“他们的脑子被太多事情占满了。” 父母的漠不关心,让这位患者的童年充满了阴影,他被悲伤和失望的感觉所包围,最终得出结论:他的父母是不可信任的人。有了这样的看法,他的心境逐渐有了转变,似乎感到舒服了很多。他不再对父母抱有太多期待,也不再把他们的承诺当一回事——他不再相信父母,不对他们抱太多的期望,从而也就减少了失望的次数,减轻了痛苦的程度。 但是这种调整为他将来的生活埋下了祸根。父母是孩子的榜样这一前提,竟然导致他成了不幸的人:由于他没有称职的父母,他就以为他的父母对待他的方式,是所有父母对待子女的唯一方式。基于这一点,他对现实的看法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最初的结论是:“我不能相信父母,他们是不值得信任的。”后来进一步升级移情为:“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没有谁是靠得住的。”这成为他人生地图的主旋律,伴随他进入青春期和成年时期。他一再同权威人物发生冲突:警察、教师、上司。这些冲突越发使他感觉到,凡是具有某种权威,能给予他什么东西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他并不是没有重新修订地图的机会,而是主动放弃了所有机会。首先,也是唯一能改变他这种观念的办法,就是让他相信在成人的世界中有些人是值得信任的。而这样的做法偏离了他原来的地图,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冒险。其次,要想修订地图,他必须重新评价他的父母,承认父母其实不爱他,他们的冷漠根本就不正常,他的童年也不正常。承认这些无疑会给他带来剧烈的痛苦。第三,“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这一结论,是他根据自身体验做出的调整,这曾使他的痛苦感受大大降低。把这种对他来说行之有效的调整完全放弃,做出新的调整,对于他是异常艰难的事。他宁愿维持过去的心态,不去信任任何人。他不自觉地用主观臆断来巩固自己的信念。他强迫自己疏远所有的人,甚至不允许自己同妻子过于亲密。在他看来,妻子同样不可信任,唯一可靠的就是孩子,因为他们是唯一权威不在他之上的人,是他在世界上唯一能够信任的人。 病人来看心理医生,是因为旧地图已不再生效,但头脑中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许多移情患者尽管向心理医生求助,但却拒绝按医生的要求做出调整,甚至为了捍卫旧地图而跟医生针锋相对,这样,心理治疗就很难取得进展。那位电脑技术员就属于这种情形。一开始,他要求每周六前来就诊,过了三次,他就破坏了约定,因为他找到了一份周末兼职差事:帮助别人修剪草坪。我建议他把就诊时间改到周四晚上,可是过了两次,他又因加班而中断了治疗。我不得不重新调整接诊日程,把时间改在周一晚上,因为他说过他周一很少加班。又过了两次,因为加班,他连周一晚上的就诊也取消了。我开始感到怀疑,问他是否真的需要不停地加班,因为我不可能再安排别的时间为他治疗。他最终承认,其实公司并未要求他加班,他只是希望多赚些外快。在他看来,工作远比治疗更加重要。他对我说,如果周一晚上不加班,他会在周一下午4点左右打电话通知我。我坦率地告诉他,这种安排不适合我,我不可能把周一晚上的计划统统放到一边,专心等待他不确定的就诊。他感到我太过苛刻和冷漠,因为我竟然把我的时间看得比他还重要,根本不关心他的病情。简而言之,他认为我这个人不值得信任。到了这个地步,我们的合作只好中断,我也成了他旧地图上新的“界标”。 移情现象并不仅仅存在于心理医生和患者之间。父母和子女、丈夫和妻子、上司和下属之间,朋友、团体以及国家之间,都存在移情问题。在国际关系中,移情是个有趣的研究课题。国家首脑同样是人,他们的部分人格同样是童年经验塑造的结果。譬如,希特勒追随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地图,它从何而来?越战期间,美国历经几任总统,他们各自都有怎样的人生地图?我想,他们的地图肯定各不相同。经历过经济大萧条对他们的地图有着怎样的影响?而在五六十年代成长的一代,他们的地图又是什么模样呢?如果说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童年经历塑造的地图,导致美国领导人发动了越战,那么六七十年代的现实状况,又将给我们的未来带来什么样的结果呢?从政府首脑到普通民众,我们应该如何忠于事实,及时修订人生地图呢? 逃避现实的痛苦是人类的天性,只有通过自律,我们才能逐渐克服现实的痛苦,及时修改自己的地图,逐步成长。我们必须忠于事实,尽管这会带来暂时的痛苦,但远比沉湎于虚假的舒适中要好。我们必须忍受暂时的不适感,追求事实而不是假象,并承受这一过程的痛苦。要让心灵获得成长,心智走向成熟,就要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完全忠于事实。 迎接挑战 完全忠于事实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首先,它意味着我们要用一生的时间进行不间断地严格地自我反省。我们通过自身与外界的接触来认识世界。我们不仅要观察世界本身,也要对观察世界的主体(我们自身)进行反省。心理医生们大都清楚,要了解患者的移情现象和心理冲突,治疗者首先要认清自身的移情和冲突。所以,心理医生们也要学会自律,甚至接受必要的心理治疗。遗憾的是,并非所有的心理医生都能做到这一点,他们也许能客观地观察外在世界,却不能以同样客观的眼光审视自我。就世俗的标准来看,他们可能忠于职守,却未必充满智慧。智慧意味着将思考与行动紧密结合起来。在过去的美国,“反思”(自我反省)并没有受到高度重视。上世纪50年代,人们曾把美国副总统阿德莱·斯蒂文森讥为“呆子”,认为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管理者,因为他这个人想法过多,经常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中。事实上,斯蒂文森的政绩令人瞩目,完全推翻了人们的猜想。我也亲耳听到过,有的父母严肃地提醒青春期的子女:“你想得太多,只会把自己累坏。”这实在是荒谬。人之为人,就在于我们具有特殊的大脑额叶,使我们有着异于其他动物的反省能力。随着科学和文明的进步,我们昔日的态度似乎可以改变,我们意识到,自我反省对于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反省内心世界带来的痛苦,往往大于观察外在世界带来的痛苦,所以很多人逃避前者而选择后者。实际上,认识和忠于事实带给我们的非凡价值,将使痛苦显得微不足道。自我反省带来的快乐,甚至远远大于痛苦。 忠于事实的生活还意味着我们要敢于接受外界的质疑和挑战。这也是唯一能确定我们的地图是否与事实符合的方法。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就等于把自己关进了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笔下的“单间牢房”——反复呼吸自己释放的恶臭空气,越来越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修订地图带来的痛苦,使我们倾向于选择逃避,不容许别人质疑我们的地图。我们对孩子说:“不许顶嘴,我们是你的父母,在家里我们说了算。”我们对配偶说:“我们就这样维持现状吧。你说我的不是,我就会闹得天翻地覆,让你后悔莫及。”我们上了年纪以后,就对家人和外人说:“我又老又弱,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过不去?我这么大年岁,可你居然对我指手画脚!我的晚年活得不开心,都是你的责任。”我们当了老板,就对雇员说:“据说你有胆量怀疑我,还要向我挑战。你最好想清楚,别让我知道,不然就赶快卷铺盖走人吧!” 故步自封,逃避挑战,可以说是人性的基本特征之一。不管现实如何变化,我们都有自我调节的能力。逃避挑战是人类的本能,但不意味着它是恰当的,也不意味着我们无法做出改变。把大便弄到裤子上、一连许多天都不刷牙,同样也是我们的“自然本性”,但事实是明摆着的:我们必须超越这样的自然本性。和原始人相比,现代人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这说明我们完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与生俱来的本性,发展新的天性。人之为人,或许就在于我们可以改变本性,超越本性。 接受心理治疗,大概是一种最违反人类本性,却又最具人性的行为。在心理治疗中,我们不但要释放自己,接受别人最尖锐的挑战,还要为此而花费金钱。接受心理治疗需要勇气。不少人逃避心理治疗,不是缺乏金钱,而是缺乏勇气。许多心理学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哪怕他们自己更需要接受治疗,也从未产生过类似的想法和念头。有些去看心理医生的人被别人认为是意志薄弱者,甚至被别人诟病和讥讽,但事实上,他们远比旁观者勇敢,因为他们敢于接受治疗。哪怕是在治疗初期,心理医生对他们的人生地图提出挑战,他们也能坚持下来,这足以证明他们比别人更勇敢、更坚强。 接受心理治疗是迎接他人质疑和挑战的终极方式,其实日常生活为我们提供了更多接受挑战的机会。这些机会可以出现在冷饮店里、会场、高尔夫球场、餐桌和床上;也可能出现在与同事、上司、雇员、伴侣、朋友、情人、父母以及孩子的沟通中。曾有一位女士前来治疗,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一个疗程即将结束前,我注意到,她在治疗过程中有好几次取出梳子梳头,这让我产生了好奇,于是询问原因。“几个星期前从您这里回到家后,我丈夫注意到我后脑的头发被压平了。”她红着脸解释说,“我没有告诉他原因。我害怕他知道我在接受心理治疗,那样他会狠狠地嘲笑我。”由此看来,除了治疗本身,我们还要解决治疗以外的问题,处理患者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关系。只有让接受挑战成为习惯,心理治疗才能够真正成功。当这位女士对丈夫开诚布公,告诉他自己一直与我配合接受治疗时,她的治疗才取得了飞跃式的进展。 大多数患者来看心理医生,起初只是为了寻求安慰和解脱,极少有人有意识地寻求挑战。挑战即将来临时,不少人都会产生逃避的念头。心理医生需要让患者明白,只有接受挑战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心灵才能获得治愈和成长——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理医生要运用有效的技巧,进行大量的工作,才能达到这一目的。心理医生有时还需要设置“陷阱”,有意“引诱”患者坚持治疗,免得半途而废。有时候,即使医生和患者有过一年以上的接触,治疗也尚未真正开始。 为让患者迅速接受挑战,心理医生经常采用“自由联想”的方法,鼓励患者说出真相。譬如,让患者说出最先想到的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它们看上去多么不重要。哪怕它们看上去毫无意义,你也要把它们说出来。如果同时想到了两三件事,就说出你最不愿意说的那件事。”如果患者积极配合,往往能取得神奇的效果。有的患者有很强的抗拒心理,假装配合医生,却有意隐瞒最重要的部分。比如,某个女人可能用一个钟头时间,说起童年的种种经历,却不想提及引发她神经官能症的核心细节——就在某天早晨,她的丈夫一再逼问她,为什么从他们的银行账户中透支了1000美元。这样的患者往往不是习惯于撒谎,就是有自欺欺人的倾向。他们存心把心理治疗变成记者招待会,面对提问,总是闪烁其词。 不管个人还是组织,要想接受质疑和挑战,必须要真正允许别人来检视我们的地图。完全忠于事实的第三个要求,就是我们需要一辈子保持诚实。我们必须不断自我反省,确保我们的言语能够准确地表述出我们所认知的事实。 诚实可能带来痛苦。人们说谎,就是为了逃避质疑带来的痛苦。在“水门事件”中,尼克松总统说谎的情形既单纯又可笑,就如同一个打碎台灯的4岁孩子在母亲面前拼命辩解,说台灯是自己从桌子上掉下去的。因为畏惧挑战带来的正常的痛苦,所以就靠撒谎来逃避,这样很有可能导致心理疾病。 说到逃避,我们就要提一下“捷径”。有时,人们会试图用捷径来逃避困难。为了更快地达到目标,我们总想选择更短的道路,这就是所谓的“捷径”。作为正常人,我们都希望自己进步得更快,希望通过合理的捷径,实现心灵的快速成长,但不要忘记:关键的字眼是“合理”。为了通过学位考试,我们可以去阅读一本书的梗概,而不是把整本书读完,这就是合理的捷径。如果梗概内容全面而精炼,我们就可以节省大量时间和精力,同时又能获得必要的知识。作弊则是不合理的捷径,它或许能让我们侥幸通过考试,获得渴望已久的学位证书,但却无法让我们拥有真正的知识。这样,我们的学位就完全反映不了我们的真实水平。假如这份学位成了我们人生的基础,那么我们呈现给世界的面目就是一幅假象,而不是真实状况的反映。我们需要继续撒谎和掩饰,才能保护假象不被揭穿。 要使心智成熟,接受心理治疗是一种合理的捷径,但这一点却常常被人忽视。我们听到的最常见的辩解,就是质疑心理治疗的合理性——“我担心治疗会使我产生更多的依赖,让治疗本身成了一副拐杖,而我不想依赖拐杖前进。”其实,这样的托词只是对内心恐惧的掩饰。接受心理治疗对于我们心灵的意义,有时就像使用锤子与钉子建造房屋一样,它并非是必不可少的“拐杖”。没有锤子和钉子,照样有可能修建起一座房屋,但是整个过程通常更缺乏效率,难以令人满意,很少有哪个木匠因为不得不依赖锤子和钉子而对自己异常失望。同样,一个人心智的成熟,即使不通过心理治疗也完全可以实现,不过整个过程可能更加漫长和艰难。使用有效的工具作为成长的捷径,完全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另一方面,心理治疗也可能变成不合理的“捷径”,这种情形主要出现在某些父母身上。他们为孩子寻求心理治疗,只是表面上的形式而已。他们希望孩子在某些方面发生变化:不再吸毒、不再乱发脾气、成绩不再下滑,等等。有的父母的确想要帮助孩子成长,他们让孩子来看心理医生是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另一些父母则不然,他们对孩子的问题明显负有责任,但他们只希望心理医生想出神奇的办法,立刻改变孩子的状况。例如,有的父母会说:“我们知道我们的婚姻有问题,这可能是导致孩子出现问题的原因。不过,我们不想让自己的婚姻受到太多干扰,不想要你对我们进行治疗。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只希望你治好我们的孩子,让他变得快乐些。”有的人甚至连这样的坦率也没有,他们在孩子接受心理治疗之初,尚且表示愿意尽一切力量与医生配合,可是一旦告诉他们,孩子的心理症状完全是因为父母生活方式不妥导致的,他们的反应就会非常激烈:“什么?想让我们为了他做出改变,而且是彻头彻尾的改变?真是太可笑了!”于是他们就离开诊所,去寻找别的心理医生,而下一个心理医生可能会按照他们的愿望,给他们提供毫无痛苦的“捷径”,同时也毫无实际效果,但却可以让他们能够对朋友和他们自己说:“为了孩子,我们已经尽了所有的努力。我们为他找了四个心理医生,可惜没有任何帮助。” 人们不仅对别人撒谎,也会对自己撒谎。由于对别人撒谎违背自己的良知,会遭到良心的谴责,这会使我们感到痛苦,所以,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人们便会对自己撒谎。自欺欺人的谎言各式各样,不可胜数,其中两种最常见也最具破坏性的谎言出现在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上:“我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以及“我的爸爸妈妈很爱我。”也许这是事实,即使不是事实,大多数人也不愿承认。在我看来,所谓心理治疗,其实就是 “鼓励说真话的游戏”。心理医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患者说出真话。长时间自欺欺人,使人的愧疚积聚,就会导致心理疾病。在诚实的气氛下,病态的心理才能慢慢恢复。心理医生必须释放心灵,对患者开诚布公。如果治疗者不能体验到患者的痛苦,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患者承担面对现实的痛苦呢?作为心理医生,只有了解了自身和他人,才能根据自己的经验,为别人提供有效的指导。 隐瞒真相 谎言通常分为两种:白色谎言和黑色谎言。所谓黑色谎言,就是彻头彻尾地撒谎,叙述的情况与现实完全不符;所谓白色谎言,其本身或许能反映事实,却有意隐瞒大部分真相。被冠以“白色谎言”的头衔,不意味着脱离了谎言的实质,并值得原谅。政府利用审查制度使人们无法了解真相,就是一种白色谎言——通过这种白色谎言欺骗民众的政府,并不比直接撒谎的政府更加民主开明。患者隐瞒大量透支银行存款的事实,对于治疗产生的妨碍,和直接撒谎一样严重。隐瞒部分真相,可能让人觉得无关紧要,所以白色谎言是最常见的撒谎方式。另外,由于白色谎言不易察觉,其危害甚至远远超过黑色谎言。 与黑色谎言不同,白色谎言常被认为是善意的谎言,戴着“不想伤害别人感情”的面具,更容易得到社会的宽容和认可。尽管我们抱怨人和人之间缺乏真诚——譬如父母对孩子的许诺就常常是白色谎言——但在许多时候,白色谎言却被认为是爱的体现。有的夫妻彼此尚能坦诚相待,却无法以同样的姿态对待孩子。他们隐瞒大量事实,比如吸食大麻,夫妻不和;因孩子的祖父母专横跋扈而心怀憎恨;经医生诊断,患有严重的心理失调;进行高风险的股票投机;隐瞒银行存款的数额……类似这样隐瞒真相的行为,被看作是为孩子着想,实际上,这样的“保护”没有任何效果。孩子早晚会知道,父母喜欢吸食大麻,经常吵架;他们的祖父母与爸爸妈妈关系不和;妈妈凡事神经过敏;爸爸做股票生意,赔得一塌糊涂。父母的白色谎言不是对孩子的保护,而是对孩子权利的剥夺,让他们无法了解到有关金钱、疾病、毒品、性、婚姻、父母、祖父母及其他方面的真实情形。孩子接触的不是诚实的“角色榜样”,而是掩饰、隐瞒和怯懦。父母以上述方式保护孩子,或许出自对孩子的爱,但方式本身完全是错误的。大部分父母会以“保护”做幌子,来维护家长的权威,避免孩子发出挑战,其潜台词是告诉孩子:“听着,你要乖巧些,不要随便打听大人的事。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有些事你最好不要了解,这样你才会有安全感。”“爸爸妈妈的情绪出现异常,你没必要知道原因,这样我们彼此才能相安无事。” 有时候,我们追求绝对诚实的愿望,可能与孩子需要保护这一事实发生矛盾。比如,你和配偶婚姻美满,偶因吵架而冒出离婚的念头,这是很正常的事。假如婚姻果真出现危机,孩子终会察觉,即使不告诉他们,他们也会感受到潜在的威胁。但如果你们某晚吵过一架,第二天就对孩子说:“爸爸妈妈昨晚吵架了,而且想到了离婚。不过你们放心,我们眼下不会那么做。”这也会给孩子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心理医生在治疗初期,同样不应该轻易对患者说出结论,因为患者可能并未做好准备。在我的实习期第一年,一位男患者给我讲了他做的一场梦,他的梦境暗示他对可能成为同性恋者而感到焦虑。我为了表现专业水准,也为了使治疗取得进展,就直接告诉他:“你的梦表明你担心自己有同性恋倾向。”他立刻紧张起来,之后的三次接诊,他都没有出现。我花了相当大的努力,还加上一点点运气,才说服他继续治疗。后来进行的20次治疗,给他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好处——尽管我们以后再未提及同性恋这一话题。他在潜意识里感到焦虑,不意味着他已经自觉做好准备,可以公开地同我探讨个人隐私。我把观察结论告诉他,对于他没有多少好处,甚至是莫大的冒犯。我使他丧失了就诊的勇气,这对医生而言,完全是一种失败。 对于想进入政治和企业高层领域的人而言,有选择地保留个人意见极为重要。凡事直言不讳的人,极易被上司认为是桀骜不驯,甚至被视为“捣乱分子”,是对组织和集体的威胁。要想在组织或集体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就要注重表达意见的时间、场合和方式。换句话说,一个人应该有选择地表达意见和想法。当然,出于忠于事实的考虑,我们渴望直抒胸臆,而不是遮遮掩掩,这就使我们处于两难境地:一方面,我们担心祸从口出;另一方面,我们又不想违背诚实和公正的原则。二者之间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我们很难取得理想的平衡,这的确是高难度的挑战。 在日常交往中,我们有时要开诚布公,有时则要抑制倾吐想法和感觉的欲望。那么,怎样做才不致违背忠于事实的自律精神呢?我们应该采取如下原则:首先,永远不要说假话,避免黑色谎言;其次,要牢牢记住,除非是迫不得已,或者出于重大道德因素的考虑,否则,不说出全部真相就等于说谎;第三,不可因个人自私自利的欲望,例如满足权力欲、刻意讨上司的欢心、逃避修订心灵地图的挑战等等,而将部分真相隐瞒下来;第四,只有在对对方确有好处的情况下,才能有选择地隐瞒部分真相;第五,尽可能忠实地评估对方的需要。这是一件极为复杂的工作,只有以真爱为出发点,才能做出恰当的评判和选择;第六,评估的要领在于,对方能否借助我们提供的事实获得心灵的成长。最后一点需要铭记在心的是,我们通常会低估而不是高估别人运用事实使心灵获得成长的能力。 上述原则的履行十分艰难,很难做到尽善尽美,像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这个过程是达到自律所必须经历的。很多人惧怕其中的痛苦,宁可选择有限的诚实和开放,这等同于生活在封闭状态中,不敢把自己以及自己的地图呈现给世人。自我封闭尽管表面上容易,却会让我们付出惨痛的代价。以开放的心态和积极的努力,不断修订人生地图,才能使我们的心灵获得成长。这样的人因为从未说过假话,所以他们可以充满自信地告诉世人,自己给这个世界带来的是启迪和澄清,而不是困扰,并以此为荣。最终他们会获得完全的自由,不必苦于每日的东躲西藏。与过于封闭的人相比,开放的人拥有更健康的心理状态,更美好的人际关系。他们开诚布公,不必文过饰非,因此少了很多忧愁和烦恼。他们不需掩饰过去的假象,不必编造更多的谎言来掩盖过去的谎言。一个人越是诚实,保持诚实就越是容易,而谎言说得越多,则越要编造更多的谎言自圆其说。敢于面对事实的人,能够心胸坦荡地生活,不必面临良心的折磨和恐惧的威胁。 保持平衡 到这里,你应该已经明白,自律是一项艰苦而复杂的任务,需要足够的勇气和判断力。你要以追求诚实为己任,也需要隐瞒部分事实和真相。你既要承担责任,也要拒绝不该承担的责任。你既要学会推迟满足感,先苦后甜,把眼光放远,同时又要尽可能过好当前的生活,让人生的快乐多于痛苦。换句话说,自律本身需要把持得当,我称之为“保持平衡”,这也是自律的第四条原则。 保持平衡,意味着确立富有弹性的约束机制。不妨以生气为例。当我们心理或生理上受到侵犯,某个人、某件事令我们伤心和失望时,我们就会生气。要正常地生活,生气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反击方式。从来不会生气的人,注定终生遭受欺凌和压制,直至被摧毁和消灭。必要时候的生气,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生存。另一方面,我们受到侵犯,不见得是侵犯者对我们怀有敌意。有时候,即便他们果真有意而为,我们也要适当约束情绪,因为正面冲突只会使处境更加不利。大脑的高级中枢——判断力,必须约束低级中枢——情绪。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里,要想人生顺遂,我们不但要有生气的能力,还要具备克制脾气的能力。我们要善于以不同的方式,恰当地表达生气的情绪:有时需要委婉,有时需要直接;有时需要心平气和,有时不妨火冒三丈。表达生气,还需要注意时机和场合。我们必须建立一整套灵活的情绪系统,提高自己的“情商”。相当多的人直到青年乃至中年时期,才能掌握如何生气的本领,而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学会如何生气。 不少人都在不同程度上,缺少灵活的情绪反馈系统,心理治疗可以帮助患者不断实践,让情绪反馈系统变得更加灵活。通常,患者的焦虑、内疚和不安全感越是严重,治疗过程就越是艰难,常常要从基础做起。我接待过一位患有精神分裂症的30岁女患者,经过治疗,她意识到在跟她交往的男人中,有的绝不可以进入她的家门;有的可以进入她的客厅,但不能进入她的卧室;有的则可以进入她的卧室。旧的反馈系统使她让所有男人都可以进入她的卧室,而当这种系统似乎没有效果时,她就不再让任何男人进入她的家门。这样一来,她就只能活在痛苦和忧郁中:要么是卑劣的滥交,要么是极度的孤立。她不停地在二者之间寻找平衡,焦头烂额却毫无收获。除此之外,她还通过多次治疗,解决了写感谢信的问题。过去,对于收到的每一份礼物、每一次邀请,她都觉得需要写一封字斟句酌的感谢信,而且要亲手完成。她当然无法承受如此大的负担,最终,她要么一封感谢信都不写,要么拒绝所有的礼物和邀请。经过治疗,她惊奇地发现:对于有些礼物,她不需要写感谢信,即使需要,一封简短的感谢信就足够了。 要让心智成熟,就得在彼此冲突的需要、目标和责任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这就要求我们不断自我调整。保持平衡的最高原则就是“放弃”。我永远不会忘记9岁那年学到的重要一课。那年夏天,我刚学会骑自行车,整天骑着车到处玩耍。我家附近有一段陡坡,下坡处有个急转弯。一天早晨,我骑着车飞快地向坡下冲去,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真是棒极了。假如刹车减速,必然使快感大打折扣,所以我这样盘算:到了下面转弯处,我也绝不减速。结果悲剧很快就发生了——几秒钟过后,我就从车上摔了出去,四仰八叉地躺在树丛里,身上多了好几处刮伤,崭新的自行车也撞到一棵树上,前轮撞变了形——这就是失去平衡的后果。 放弃人生的某些东西,一定会给心灵带来痛苦。9岁的我贪恋风驰电掣,不肯放弃一时的快感,来换取转弯时的平衡,最终让我体会到:失去平衡远比放弃更为痛苦。我想不管是谁,经过人生旅途的急转弯时,都必须放弃某些快乐,放弃属于自己的某一部分。除非永远停留在原地,中止生命之旅,否则这样的放弃是不可避免的。 相当多的人都没有选择放弃,他们不想经受放弃的痛苦。诚然,放弃可能带来不小的痛苦。这种痛苦的程度取决于所放弃的东西的规模。小规模的放弃——放弃速度、放弃发怒、放弃写演说词式的感谢信,并不会带来太大的痛苦。但放弃固有的人格、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和行为模式,甚至整个人生理念,其痛苦之大则可想而知。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在人生旅途上不断迈进,有些时候就必须要进行较大规模的放弃。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想好好陪陪10岁的女儿。最近几个星期,她一直请求我陪她下棋,所以我一提议同她下棋,她就高兴地答应了。她年纪小,棋却下得不错,我们的水平不相上下。她第二天得去上学,因此下到9点时,她就让我加快速度,因为她要上床睡觉了,她从小就养成了准时就寝的习惯。不过,我觉得她有必要做出一些牺牲,于是我对她说:“你干吗这么着急呢?晚点儿睡,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催我啊,早知道下不完,还不如不下呢!何况我们不是正玩得高兴吗?”我们又坚持下了一刻钟,她越发不安起来。最后,她以哀求的口气说:“拜托了爸爸,您还是快点下吧!”我说:“不行,下棋可是严肃的事,想下好就不能太着急。如果你不能认真地玩,那以后就别下棋!”她愁眉苦脸地撅起嘴。我们又下了10分钟,她突然哭了起来,说甘愿认输,然后就跑到楼上了。 那一刹那,我又想起9岁时从车上摔到树丛中的情形。我再次犯了一个错误——忘记了下坡转弯时应该减速。我原本想让女儿开心,可一个半钟头之后,她竟然又气又急,甚至大哭起来,一连几天都不想同我说话。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答案是明明白白的,我却拒绝正视它。女儿离开后的两个钟头里,我沮丧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终于承认了这样的事实:我想赢每一盘棋,这种欲望过于强烈,压过了我哄女儿开心的念头,让周末晚上变得一塌糊涂。我为何再次失去了平衡?我为何如此强烈地渴望取胜?我意识到,有时我必须放弃取胜的欲望。这显然违背了我的本性,我渴望成为赢家,这样的心态曾为我赢得了许多东西。做任何事我都想全力以赴,这样才会使我感到安心。我必须改变这种心态了!过于争强好胜,只会使孩子同我日渐疏远。假如不能及时调整,我的女儿还会再流下眼泪,对我产生怨恨,我的心情也会越来越糟。 我做出了改变,沮丧和懊恼跟着消失了。我放弃了下棋必须取胜的欲望。在下棋方面,曾经的我消失了、死掉了——那个家伙必须死掉!是我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而我的武器就是做个好父亲的追求。在青少年时期,求胜的欲望曾给予我很多帮助,不过如今身为人父,这欲望就成了我前进的障碍,我必须将它清除出局。随着时代的变化,我必须对以前的自己做出调整。 抑郁的价值 对那些有勇气承认自己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而言,选择放弃是必须要迈过的一步。密集接受心理治疗的过程就是心智密集成长的过程,所以患者需要在短时间内进行大量的改变,甚至比大多数人一辈子经历的都要多。为了这种爆发式的成长能顺利完成,他们需要在短时间内放弃相当数量的“过去的自我”。如此,才能成就一次成功的心理治疗。这种放弃的过程,其实在患者第一次同心理医生见面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一个人接受心理治疗,就意味着他(她)需要放弃“我是正常的”这一自我认识。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这对男人而言可能格外艰难。承认“我不是正常的人,我需要医生的帮助”,了解自己“为什么不是正常的,怎样变得正常”,就等于是承认“我是脆弱的、不成熟的男人”。我在放弃了永远追求取胜的欲望后,一度感到异常消沉和抑郁。放弃某种心爱的事物——至少是自己熟悉的事物,必然会带来痛苦,但这也是心智成熟所必需的。因放弃而感到抑郁,是自然而健康的现象。如果放弃的过程受到干扰,导致抑郁的情绪被延长,或是抑郁的情绪不能在完成放弃后消失,那么抑郁就变得不正常和不健康。 很多人去看心理医生,主要原因就是情绪过于抑郁。也就是说,接受心理治疗前,他们的心灵就开始了放弃或者说成长的过程。因为这一过程难以完成,这种成长的先兆敦促着他们求助于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要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找到突破口,消除造成问题的障碍,协助他们顺利完成这个已经开始的放弃和成长的过程。有时患者只渴望摆脱抑郁情绪,回到原来的状态,却没有意识到旧的自我已不适应新的状况。他们会抱怨:“我不明白我的情绪为什么如此低落?”他们可能会把抑郁状态归咎于其他不相干的因素。在意识层面上,他们不知道旧的自我需要调整和变更,但在潜意识层面上,他们已经开始了放弃与成长的过程。潜意识总是走在意识之前——对于某些读者而言,这可能难以理解,但这是千真万确的。 人们常常说起的“中年危机”,是人生面临的诸多危机之一。30年前,心理学家埃里克·艾瑞克森曾列举出人生各阶段的八种危机。只有放弃旧的、过时的观念和习惯,才能渡过危机,顺利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不少人不敢面对现实,或者无法放弃早已过时的东西,所以无法克服心理和精神的危机,只能止步不前,不能享受到新生带来的欢悦,也不能顺利地进入更加成熟的心智发展阶段。我们不妨按照人生危机发生的时间次序,简单归纳我们在各阶段需要放弃的东西: 无需对外界要求作出回应的婴儿状态 无所不能的幻觉 完全占有(包括性方面)父亲或母亲(或二者)的欲望 童年的依赖感 自己心中被扭曲了的父母形象 青春期的自以为拥有无穷潜力的感觉 无拘无束的自由 青年时期的灵巧与活力 青春的性吸引力 长生不老的空想 对子女的权威 各种各样暂时性的权力 身体永远健康 最后,自我以及生命本身 总体说来,这些就是我们在人生过程中必须放弃的生活环境、个人欲望和处世态度。放弃这些的过程就是心智完美成长的过程。 放弃与新生 前面提到的最后一点,即放弃自我与生命本身,似乎过于残酷。有谁愿意放弃自我和自己的生命呢?但不管你愿不愿意,人总是会死的。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似乎不管我们怎样努力,人生的意义都终将荡然无存。西方文化强调“人定胜天”,自我价值高于天地,而死亡则是不可接受的,是一种奇耻大辱,难怪有人苦思长生不老之术,却不敢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实际上,人类只有适当放弃自我,才能领略到人生的喜悦。生命的意义存在于“死亡”当中,这个“秘密”是一切宗教的核心。 放弃自我,是一个渐进而漫长的过程,我们需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痛苦。有一种暂时的放弃自我值得一提,因为这一种放弃是成年生活必须掌握的一种技能,也是促进心智成熟不可或缺的工具。这种技能我称之为“兼容并包”,是“保持平衡”这一原则的一个子类型。“兼容并包”意味着既要肯定自我以保持稳定,又要放弃自我以腾出空间,接纳新的想法和观念,实现自我平衡。对此,神学家萨姆·基恩在《致舞神》一书中,做了恰如其分的描述: 我必须超越现有的一切,超越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消除由个人经验产生的成见之后,才会获得成熟的认识。这一过程包括两个步骤:消除熟悉的过去,追求新鲜的未来。面对陌生的人、事、物,我需要让昔日的经验、当前的需求和未来的期待一并出席,共同对我的需求和现实状况进行评估,做出恰当的判断和决定。为了体验新鲜事物的独特性,我必须以包容一切的姿态,说服既有的成见和观念暂时退位,让陌生、新奇的事物进入感官世界。在此过程中,我必须竭尽全力,尽可能呈现出成熟的自我、诚实的姿态和巨大的勇气,不然的话,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过去经验的一再重复。为了体验所有人、事、物的独特和新鲜之处,我必须让它们进入我的灵魂,并且驻足扎根。我必须完全释放自我,甚至不惜把过去的自我完全打破。 兼容并包的道理在于,你获得的永远比放弃的多。自律的过程,就是自我发展、自我完善的过程。放弃的痛苦是死亡的痛苦,但是旧事物的死亡带来的是新事物的诞生。死亡的痛苦与诞生的痛苦是同一回事。生与死,好比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要建立新的观念与理论,旧有的观念与理论就必须死去。诗人艾略特在诗作《智者之旅》的末尾,如此描述三位智者皈依基督教,放弃过去信仰的痛苦: 我记得,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 我完全不后悔,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 我们一路被带去 是为了诞生?还是为了死亡?不,没有死亡,只有诞生 我见过生与死:我们无须怀疑,我们有充分的证据 它们迥然不同,令人恐惧 如同死亡,新的诞生也带给我们痛苦 我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回到灵魂的国土 遵循过去的天道,让我们不再安逸和幸福 外邦人紧紧抓住他们的神,祈求永生 而我乐于再死一次——义无反顾 既然生与死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们也许可以思索人类文化中关于人生轮回的观念。比如,人死后,是否果真有来世?肉体死亡之后,人是否真的能进入一个新的轮回?尽管这些观念对于我们来说始终是一个不解之谜,但是人生确实是一个生死相随的过程。2000多年前,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说过:“人要不断学习生存,也要不断学习死亡。”在他看来,人活得越久,历经重生的次数就越多,与此同时,他经历死亡的次数也相应较多。换言之,活得越久,就会经历越多的欢乐和越大的痛苦。 那么,我们是否有可能完全避免心灵的痛苦呢?或者说,我们是否能够通过心灵的成长把心灵的痛苦降至最低呢?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说它是肯定的,是因为如果能完全接受痛苦,在某种意义上,痛苦就不复存在。同时,我们不断学习自律,可以使心灵承受痛苦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增强,接近尽善尽美。比如那些在孩子们眼里是天大的难题,到了成年人手上就可能迎刃而解,此时痛苦就不成为痛苦了。更何况心智成熟的人大多具有超出常人的爱,这能使他们感受到更多的快乐、更少的痛苦。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答案也是否定的。心智成熟的人凭借自律、智慧和爱,而具备了非凡的能力。世界需要他们的能力,而他们出于爱也做出自己的回应。他们也许外表很一般,但内心却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做出各种各样正确的决定。要发挥作用,就必须要有做决策的能力。不过,在知道一切的状态下做决策,远比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下,要经历更多的痛苦。假设两位将军各带1万名士兵外出作战,在一位将军眼里,1万名士兵不过是战争工具而已,而在另一位将军看来,士兵不仅仅是作战的工具,还是一个个独立的生命,是他们各自家庭的一分子。那么面临生死关头,哪位将军更容易做出决策呢?很明显,答案就是前者,因为他不必忍受心智成熟者所历经的痛苦。类似上述情形,也会发生在老板、医生、教师和父母身上。人人都可能碰到机会,做出影响一生的选择,但容易做出决策的人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决策者。最好的决策者,愿意承受其决定所带来的痛苦,却毫不影响其做出决策的能力。一个人是否杰出和伟大,视其承受痛苦的能力而定,而杰出和伟大本身,则会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表面上这是一种悖论,其实不然。佛教徒常常忘记释迦牟尼历经劫难的痛苦,基督教徒也每每忽略耶稣济世的幸福。耶稣在十字架上舍生取义的痛苦,和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涅槃的幸福,本质上并没有不同,都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假使人生的目标就是逃避痛苦,那你完全可以得过且过,不必寻求精神和意识的发展。但是不经痛苦和折磨,就无法实现灵魂的超越。即便达到了很高的精神境界,但那时痛苦的强烈程度,可能远远超过你的想象,让你最终无法承受。你或许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们还要追求精神的发展呢?”坦白地说,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对幸福的本质所知甚少。或许在本书的字里行间,你可以找到答案;或许怎样努力,你都与最终的答案无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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