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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利品烧纸 作者:李沧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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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听筒,投入一枚硬币,慢悠悠地拨动号码盘。电话中传来一阵细长的提示音,数秒后硬币“咕咚”掉了进去。紧接着,如唱歌般清澈的女声缓缓流淌出来。 "Hello ! ” 这一瞬间,我却像听到了吓人的脏话,或是无意间推开女厕所的门,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场景。我慌忙挂断了电话。 这是八月一个炎热的下午。整个城市像座火炉,在我看来, 马场洞长途汽车站停车场前的公共电话亭,才是最热的地点。我此刻就站在这个电话亭里,热切期望浸透汗水的内裤别再夹进屁股缝。挂断电话后,我把夹在屁股缝里的内裤扯出来,然后,胀然若失地站在原地。眼前的状况出乎我的预料。我把那是美国人聚居区的事忘在脑后了,接通电话后才想起来,那是汉南洞一带的外国人小区,而我正要给一个住在那里的女人打电话。 我低头看了看手中被汗水浸湿的名片,默默地回顾了一遍知道的几个英语单词,拼成一个简单的句子,还磕磕巴巴地演练了一遍发音。 Hello, please put me number......等等,please 不对吧,应该用would you开头的吧? 上中学的时候,有位来自和平志愿团体的美国女人曾经教我们英语会话。我在她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地畏畏缩缩。宜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个子高得像学校后山的赤松,为什么在她如大海般湛蓝的眸子和像橡胶一样拉长的湿润的微笑面前,我会手足无措。甚至连“what's your name”这种简单的问题我也没答上来。我只能垂下通红的脑袋,勉强偷瞟一眼她那只长着黄毛的又白又长的胳膊。她面带笑容,耐心等我回答。直到她轻轻摇头走开,我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只有涂鸦在学校厕所阴湿墙壁上的美国女人各式各样的私密部位。 得赶快打电话了。时间拖得越久,电话亭里就越发闷热,何况我的混蛋内裤又开始往屁股缝里钻了。 '我组织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句子,在嘴里确认了几遍后,再次投进硬币,拨动了号码盘。悠长的提示音响起,电话应声吞下硬币。话筒中传来一个单纯明朗的女性嗓音。 "Hello !" 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拼出的英语句子烟消云散了。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慌慌张张地大喊。 “能接42号吗?接42号,42号,能听懂吗?” 妈的,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我破罐子破摔,只等电话那头的女人如何回答。不曾想,女人竟然用更加明朗、跳跃的声音说:“好的,请稍等。” 这时我才意识到接线员其实是韩国人,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我也十分感激,幸好这块地方是朝鲜半岛及其附属岛屿的一部分。提示音消失后,流出了另一个女人油腻的嗓音。 "Hello ! ” 坦率说,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会吓一跳,瞬间我真想直接扔掉话筒。不过我还是硬着头皮说: “吴美子在吗?” 我暗暗希望,虽然没在她名字前加Mrs,也不要被看作无礼。 “哪位?我就是吴美子。”女人提高嗓门说。 我又长舒了一口气,这才一句一句说出了可爱的母语。 “啊,你好。我是具本守啊。” “哎哟——,你好啊,具本守君,难得你能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呀。” 听到我的名字她竟这样高兴,很让我意外。 “真的很高兴啊,好久没人打电话问'吴美子在不在'了啊。 你这是在哪儿呢? ” “我在马场洞长途汽车停车场呢。” “哎哟,你是要去旅游吗?还是已经回来啦?和谁一起去的啊?朋友还是对象啊?玩得开心吗?” 我为了给她打一通电话,从拿起听筒那一刻开始,就碰上了各种意料之外的麻烦。不过现在看来,应该就剩最后一个关键时刻了。 我一时欲言又止。 “呃——,其实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金长寿死了。” 话筒忽然沉寂了。我担心她没听清楚,便贴近细孔密布的话筒,把不幸的消息灌了进去。 “你在听吗?金长寿死了。” 她仍旧不吭声。我耐心地等着她镇静下来,或许我也有意想了解她受到的冲击有多大。一阵沉默后,我听到了偶尔能从外国电影中听到的一句话。一个女人低声发出的痛苦呻吟。 “Oh God ! ”她略带沙哑的声音确实戏剧性地表达出一种绝望的情感波动。接着,她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本守君,能过一会儿再打来吗?现在我有点懵。” “好吧,先挂了,等会儿再打给你。” 我放下听筒,手心已被汗水浸湿。我把手伸进口袋,想要拉出夹在屁股沟里的内裤。指尖刚好碰到什么东西。 说来好笑,我都忘了口袋里有这东西。从长途汽车站走到公共电话亭,每迈一步,这东西一直隔着薄薄的裤袋磨得我流满汗水的大腿根火辣辣的,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坚硬而轻巧,像燃烧过的固体燃料一般残留着温度。 我用指尖摩華这东西坚硬的表面,这才意识到它竟然成了意外的麻烦。这东西原本不是能放在口袋里用手指随意摩辈的物件。不仅如此,平时放在裤袋里也显得太过坚硬,更不是能攥在手里的东西。 我倏地感觉到体内有某种欲望蠢蠢欲动,在身体的最深处悄无声息地抬起头渐渐壮大。我意识到那是性欲,此刻它贸然占据了我的身体。或许是这东西压迫着我的胯下,同时散发出人哈气般的温热。 我眯着眼睛望着八月酷热蒸腾的街道。像是穷光蛋手里突然手握巨款而尴尬一样,我因为顶着裤子勃起的欲望而不知所措。 如同理所当然的性欲对象一般,我想到了吴美子。我下决心一定要与她见面。我打电话可不是单单要告诉她金长寿的死讯。 金长寿死了,但我至今感觉并不真实。知道他死后,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也不是痛苦,而是对吴美子不知缘由的性欲。我皱起眉头。皱着皱着,我想起金长寿第一次发作的那个晚上。 那日凌晨两点,值班护士独自坐在护士站里看书。她摘下眼镜放在书上,满脸疲惫地费力眨巴眼睛,示意我说明来意。 ”病人发病了。” 护士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就好像我是大半夜的跑来吓 她,她却眉然不动。 “几号房?” “319 号。" 护士不慌不忙地用手指慢吞吞翻着病床卡册。这反倒让我 有些尴尬,因为我急匆匆地沿着病房外昏暗的走廊一路气喘吁吁地跑来,紧张得脖子上已经青筋暴起了。 “319号……金长寿,肝硬化,二十九岁……对吧? ” “对。” ”病人怎么了?” “又发病了,跟疯了一样,一边胡说八道一边笑。” 我想在面无表情的护士面前学一遍他从舌根上发出的咯咯 笑声,但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突如其来的大笑明显是发病的征兆,然而我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能跟凌晨两点值班的疲倦的护士说清楚。 “稍等一会儿,值班医生马上就过去。” “请稍等,即将为您接通。” 接线小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切,我嘴里险些就要蹦出 “Thank you”。熟悉的提示音再次响起,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Hello !" “是我,美子。” “哎哟,我在等你电话呢。”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美子的声音竟然恢复了之前的活力。 “真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前天下午一点半去世的,我办完葬礼刚回来。” 我顿了片刻,同时缩紧屁股,扯了扯内裤。 “长寿哥那边也没什么像样的亲戚,所以也不算什么葬礼,就是几个朋友简单操办一下后事。说实话,最应该到场的人其实是你啊。” 我一时憋住话头,希望她能说点什么,然而她一直不置一 语。 “把他火化了。我们嫌首尔附近的河太脏,所以就去了远一点的汉滩江。我们亲手把骨灰撒进汉滩江清澈的水波里……” 话筒里的声音越说越新潮了,还没等我说完,蓦然一阵笑声传了过来,其中还混杂着不知何意的英语,叽里呱啦了好一会儿。 “喂,喂?” “我听着呢,本守君。” “你刚才说什么?” “没暮应该是电话串线了。”吴美子沉默时,那个单调的外国声音一直喋喋不休。 吴美子再次开口问道:“他走得还算平静吗?” 吴美子的声音从容冷静。似乎挂断电话的时候,她想起了很像话剧台词的对白。我感受着握住听筒的手上满满的汗水,还有电话亭里炙热的八月盛夏空气,以及无法大骂一通直接挂掉电话的我的那份敌意,没好气地回答:“他二十九岁就死了,怎么才算死得平静啊?” “你说什么?”吴美子在一片嘈杂声里提高了嗓门,“喂!听不清你说什么。” 为了让她听清,我像朗读课文似的一字一顿: “他走得很平静,一点也不痛苦,睡梦里走的。” 破旧医院的三层走廊里弥漫的幽暗,肯定经受过无法复原的深重内伤。就像手术后病人的呼吸里充满乙瞇的味道一样,走廊里充斥着晚夏的闷热和甲酚的味道,还有各种恶臭。走廊上一盏盏模糊的灯光将浑浊的黑暗侵蚀得更加忧郁。一只接触不良的灯泡不停地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能亮起来似的用力挣扎。在黑暗的尽头,金长寿躺在319号病房的旧铁床上。 我和值班医生走进去时,病房已经变得出奇的安静。有一只飞虫困囿于病房纱窗里,嗡嗡地扑棱不休,更凸显屋内骇人的寂静。 “怎么这么安静啊,明明刚才还发作……” “让我看看。” 医生熟练地解开寿衣似的病号服,把听诊器贴在胸口。金长寿却始终目光呆滞,没有丝毫反应。 在我看来他的瞳孔已经涣散了,干枯的皮肤像鳞片一样暗淡而光滑。如果不是肚子还在有规律地起伏,我会以为他死了。他的肚子宛如临产妇一般高耸,上面盖着白色的床单,看起来俨然一个坟包,很难让人联想到他还活着。 他削短的平头十分引人注目。短发散发着刀刃般的幽蓝光 泽,那是一种与病房里的所有东西都格格不入的令人伤感的纯净光泽。 年轻的实习医生听诊许久,始终是一副严肃的神情,脑海中似乎在飞速翻阅着一本厚重的医学书,努力对照眼前复杂的症状。忽然间,医生像是拿定了主意,斩钉截铁地问了一句话,让我大跌眼镜。 “这是几? ” 医生像哄小孩似的伸出两根手指,在病人眼前晃了几下。病人当然毫无反应。他继续用真挚的表情耐心地提出幼稚的问题:“这是几?这是几? ” 医生令人心酸的努力却被病人奇妙的笑声粉碎了。那是一种微弱到若隐若现的笑声。可能笑声令医生也觉得意外,或者他认为这笑声是病人在嘲笑自己,便用一副遭人背叛的神情死HJ任炳人。 “他头发怎么这么短? ”医生问道。 “您别担心,他不是逃犯。” “什么? ” “他就是不久前蹲过牢,”我止住话头,想看看年轻医生的反应,“一个月前提前释放了。” 医生的脸原本拉得很长,受了惊吓之后变得更长了。 “是吗?我感觉……”我察觉到医生的脸色明显失望了,“看起来蛮老实的,犯了什么罪……” -这时病人徐徐抬起胳膊,在半空中招了招手。我猜他在示意我靠近点。他的嘴唇颤动不停,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我抓住他的手,贴近他的脸,听见他微弱却清晰地说:“去找吴美子。” “他说什么?”医生急切地问道。 我抓着病人的手,冲医生难堪地笑了一下。病人的手指关节僵硬冰凉得疹人。 “别找吴美子了。”我对病人说道。 “找她没用的,她已经死了。” 我扪心自问,自己并非有意这么说的。只是单纯地认为在这紧要关头他的要求很不合时宜,尤其在凌晨两点的病房里。为了让他彻底死心,我继续说:“听见了吗?那女人已经死了。'” 后来,病人的表现已不需要年轻医生再有任何怀疑。我的话音刚落,病人突然像听到一个疯狂的笑话一般放声大笑。他无疑又发作了,舌根如波浪般颤动,笑声滔滔不绝。他在铁床上疯狂打滚,床单缠了一身。后来他瞪大双眼口吐白沫,眼中黑色的光芒渐渐消失了。 我无从了解他究竟是因为我的话而受了刺激,还是由于身体痛苦难忍才会产生那种症状。无论如何,我不知道怎么使他镇定下来。我回头看了看医生,他的想法应该一样,轻轻摇了摇头。 “真的谢谢你,本守君,特意打电话给我。” “等一下,美子。” 我听她的语气像是下一秒就会挂断电话,匆忙叫出了声。盲目勃起且一直纠缠不休的莫名其妙的性欲,裤袋中余热尚存的物体,锚石流金的电话亭……这些都成了借口,不经意间把我卑屈的声音悄悄塞进话筒。 “我一定要见你一面,美子。还有一些长寿哥的事情……还有就是……” 电话那头默不作声。 “不行吗? ” 她没有回答,却传来一阵笑声。电话串线插进来美国女人嘈杂的笑声,她滔滔不绝的外语里,我唯一听懂的只有“darling,darling”。美国女人还带着鼻音,耳语般地重复了几次。我则接在她的话后,不断回应“妈的,妈的” 0 “好吧。什么时候见?” “现在见一面吧。” 吴美子有些犹豫,那美国女人柔软甜蜜的“darling”声不绝于耳。 “一定要见我吗?”许久后,她开口问道。 “嗯——,就是……长寿哥……刚才说过……” 我本想冲着话筒歇斯底里地吼叫一阵子,但还是勉强克制住To我把一只手伸进口袋,一把抓住胯间那个紧绷充血的地方。 “总之我现在就想见你。” “好吧,在哪儿见呢?” 真他妈的,我擦着大汗淋漓的脸,一时竟想不出合适的地方, 火急火燎地在脑海里搜索。 “这样吧,本守君。我们在学校大门前见面吧,我也想再去那里看看,正门前的象牙塔还在吧?” “那我在象牙塔茶馆等你,美子。” "OK。” 2 “哎呀,你干什么? ” 护士惊叫一声,随即避开身子。原来是病人伸手拉了一下护士的裙子,护士正在他的胳膊上缠血压计,旋即微妙地回头看了看医生。那副表情无疑在说:“这人疯了吧? ”医生微微点头。病人又嘻嘻笑起来。 “请按住他。”护士对我说道。于是我便抓紧了金长寿的肩膀。护士往血压计里挤压空气,同时紧锁眉头盯着病人的脸,仿佛一位巫师在审视潜入病人体内的恶灵。金长寿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嬉笑,笑声里不时夹杂着几句叫嚷。我却完全听不懂他在喊什么。 护士则一直在熟练地嚼口香糖,似乎完全看不上病人的疯癫行径。 “体温怎么办?” “让他含住体温计。” 凌晨两点的病房还不算热,不过年轻医生已是汗流满面,:一直是一脸真挚。想必他十分热爱这个职业。为了防止病人吐I体温计,我不得不用双臂锁住他的脖子。 “体温正常。”护士略显失望地说。 医生弯着腰,苦思许久,忽然像是有了答案,宜宜地凝; 我。 “现在怎么样了? ”我尽量用恭敬的声音问道。 他吞吞吐吐地回答:“这个嘛……在这里有点……” 看来在病人旁边不方便透露病情。 “怎么样了?依我看我们说什么他都听不懂了。” “不管怎么说,在病人旁边说这些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最终医生似乎决定要把残酷的宣判公之于众了。他沉默不谯摘下眼镜,擦拭了一下眼圈周围挂着的汗珠,重新戴正眼镜。;虽是心急如焚,但只能耐心地恭候。医生终于开口了:“这是晚j的症状,”他用下巴指了指病人,“肝硬化的最终症状,叫肝昏进有两种表现,第一种是突然发疯一样,第二种是睡得死沉死浙这两种情况也有可能一起出现。不过呢,不管是哪一种,病人彳再也清醒不过来了。” 医生仿佛早已提前背好,亲切地罗列出专业知识,让人浑彳 不觉这是对病人作出的死刑宣判。 “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就不应该拖到现在啊,已经过了治疗时期。你是病人的家 吗? ”医生忽然用一种责难的眼光注视我。 “不是,我是他的大学同门学弟。” “那赶快联系家属吧。” “他还能活多久啊?” “嗯……这个……这可不好说。他现在的状态应该还能撑一时间。虽然丧失意识,但毕竟是年轻人,心脏和肺都很健康。的话几个小时,慢的话可能一天多。” “就是说医院现在对病人已经彻底没办法了吗?比如稍微让 .多活一会儿呢……” “这个嘛……我个人的意见是,以这种状态维持生命也没有么意义吧?对他来说也是好事。”话音刚落,病人像是为医生话喝彩似的,忽然张口狂笑。护士吓得后退了一步。这是肝昏.的第一种状态,也就是歇斯底里的状态。症状时时刻刻都在加 .O “最好赶快联系病人家属办退院手续,家里毕竟要比医院温 :吧?” “……其实,病人没有能联系上的家属。他妈的!” 其实最后一个词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咒骂。随即, :系不上他的家人,只剩我一个人为他操办后事的可怕场景浮现脑海里。 “他的父母全过世了,虽然老家好像还有几个亲戚,不过都躲得远远的。再说病人还蹲过牢……” “刚才有件事就一直想问你,”医生忽然压低嗓音问我,“吴美子是谁啊?” “什么?” “不是叫吴美子吗?刚才病人要找的人。” “是病人的女朋友。” “漂亮吗?” 我直勾勾地瞪着医生的脸。之前我就觉得他的长脸笑起来肯定像一匹马在眦牙,现在正好笑了。这副表情恰似在说:“我是开玩笑的。” “是啊,非常漂亮。”我板着脸回答道,示意我此刻没有心情打趣。 医生倒也立即抹平笑脸,郑重地点点头。 “真是可怜啊,年纪轻轻就要离开人世了,还留下个漂亮的女朋友……” 医生忽然被吓得赶紧闭上嘴巴。因为一阵困兽的咆哮吞噬了医生的声音。金长寿疯狂地手舞足蹈,铁床被晃得吱嘎作响,破旧的弹簧也跟着跳动起来。 那只困在纱窗中的飞虫之前还算安静,此时像是等待已久一样,又发出了烦人的嗡嗡声。 其实我从未觉得吴美子长得漂亮。怎么说呢,她在我心中更像一个男人。不对,说她像男人多少有些夸张,准确地说,她是一个被剔除了性感基因的女人。 随意剪出的发型,卷着半袖的松垮衬衫,褪了色的牛仔裤, 胸前常抱有四五本书,如此种种,便是我记忆中对吴美子印象的速写。总之,她就像新闻报道里时不时出现在南美洲的女游击战±,所以在学校里当然被当作不可救药的女生。说到吴美子,就不能不提她的母亲。因为道路扩张工程,如今学校前面已被拆除殆尽,然而当年这里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棚户区。其中有一家没有营业证的小饭店,叫作“妈妈小吃店”,我们那时中午经常挤在里面,喝得昏天黑地。而那家的老板娘总是腰缠油迹斑斑的钱包,操着一口平安道方言,满口污言秽语。老板娘长得肥大健硕,嗓门也粗声粗气,活像个男人。我们对她做绿豆饼的手艺心服口服,同时也迫于她平安道的气势,以及无法招架的粗言秽语,管她叫“老娘同志”。叫“同志”也并非因为我们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只是模仿“反共”电视剧而已。不过一想到老板娘还有一个宝贝女儿,有时也尊称她为“丈母娘”。她的女儿,便是吴美子。 偶尔忙碌的时候,吴美子便会出来帮忙端一些绿豆煎饼和酒水,挤在我们中间,米酒是一碗接一碗地喝,十分爽快。那时候主导酒桌上气氛的人就是金长寿,他调酒手法了得,常高谈阔论一些民族、民众、分裂现状等问题,我们在他面前不得不甘拜下风。金长寿常穿白色橡胶鞋外出,学校里无处不在的又白又亮的橡胶鞋渐渐成了他的标志。他的身边总有吴美子的身影。我在“妈妈小吃店”的酒桌上,时常看见吴美子和金长寿他们混成一片,搜刮着旧社会的单词展开热烈的争论,有时则跟在金长寿的后头“哥、大哥”地叫。每当这时,我甚至怀疑她在长大过程中是不是被删去了第二性征。 ”狗崽子!” 这是记忆中吴美子的最后一句话。那是我们目睹着金长寿被抓走的地方——学校里的环岛。吴美子并非刻意指我,她骂的是在现场的所有人,因为我也站在其中,所以在她眼里我也是一个狗崽子。 不久我就去服兵役了,再没有见到吴美子的机会。在部队时, 我经常会想起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更是言犹在耳。我一个人站岗的时候,或是到了就寝时间,躺在床上盖着毛毯,把手伸进内裤里的时候,脑海中便依次浮现出我认识的每个女孩,吴美子常常排在最后。 ”狗崽子!” 粗硬的军用毛毯之下,一具具交错缠绕、气喘吁吁的红色肉体从我脑海中闪过,而最后我的耳边总会清晰地传来吴美子响亮的骂声。每到这时,如同尖刀般尖锐的快感就会将我吞噬。 退伍回来后,我才知道学校门前那家小吃店已经拆除了,也没人知道吴美子的消息。后来我复了学,一直在正门前新开的生啤酒店喝酒。而我再次见到吴美子,则是毕业后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 “具本守。” 一辆巧克力色高级轿车停在我身旁,车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我刚刚下班,正走向公交车站点。透过半掩的车窗,我看见里面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不对,最先看到的应该是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大蛤蟆镜。 “是我啊,我,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 ” “好无情啊,居然认不出我了。” 女人摘下蛤蟆镜,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简直不敢相信, 更无法接受她就是吴美子。更何况她接下来又说:“打个招呼吧,My hearto " 她指了指身边驾驶座上的人,然后一只海蟹般毛茸茸的大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不过时至此刻,我仍旧丝毫搞不清眼前的状况。我握住他的手,弯腰探头看了一眼车里,才发现这手的主人,有着我在外国电影里似曾见过的脸,如同熟透了的葡萄酒一般泛红。美国人有力地握住我的手,嘴里尽说着我听不懂的外语。吴美子咯咯笑着解说: “他的意思是见到你很高兴。你倒是说话啊,不是会说几句嘛?” 很遗憾我一句话也没回答上。恰好发现后座位上还坐着一位年老的韩国妇女,我勉强开口问候:“哎哟,您好啊?”我险些脱口而出“老娘同志”。 “你还认识我吗?” “老娘同志”依旧威风堂堂,“好久不见了,本守。" “就是啊,毕业之后头回见。” “是啊,两年半?还是三年半?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 “服兵役回来了,然后……” “呵呵……那我就明白了。参了军,退了伍,然后上班,结婚。哟,还没结婚吗? ” “还没结呢。” “上来吧,本守君。不是去市区吗?送你一程。” 我和她母亲一同坐在后排。汽车开始起步,吴美子的母亲开口问道:“看样子在附近上班啊,在哪里?” 我大概指了指窗外后方的一处。身后陡坡上摇摇欲坠般破旧的建筑渐行渐远,慢慢连成了一条直线。 “在那个楼?是学校吗?” 吴美子回过头问我。我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是学校老师吗?平常很累吧。” 然后吴美子好像对她的丈夫描述了一下我的状况,中年美国人则笑着应了一声。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瞬间布满一道道细长的皱纹,简直是画出了一幅杂乱的图画。我怔怔地望着他。 “拿多少啊? ”老太太问我。我一时没听明白,她便举起粗大的手掌不经意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哎呀,就是工资” O “啊,三十万左右……”勉强算三十万吧,我暗暗窘迫地嘀咕。 “够辛苦的,这钱够过日子吗?” “做老师哪里只看钱啊。”说完我自己都不相信。 “对呀,有意义啊。以前你对钱就有点迟钝,经常不按时还酒钱,拖上几个月,不是吗?” 老太太豪放地哈哈大笑,我则小声附和着。前排的男人和女人同样是哈哈大笑刚落,哄堂大笑又起。美国人把胳膊搭在吴美子肩上,露出一臂金黄发亮的汗毛。他扬起粗厚的手掌,掠过她的耳廓,滑下脖子,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而我则以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外国人,爱抚一位我熟识的韩国女人。无论美国人说什么,她都回应"yes, darling, yes, darling"。她虽是英文科班出身,但我头一回知道她的英语说得这么好,而且也头一回感受到短短一句“darling”竟会如此甜蜜。 “我听说金长寿在找你呢。他在牢里。” 踌躇许久,我终于说出口了。 3 “你的样子变了不少啊。”吴美子坐在位子上说道。 我点点头:“是啊,美子同样变了许多啊。” “就说嘛。”她笑了笑。 “这茶馆也变了啊,以前的象牙塔可没这么吵闹。” 然而也有没变的东西。她笑起来时,眼圈和鼻梁间的细纹依然如初。我看了一眼之后,忽然感觉浑身乏力,一阵轻微的晕眩倏地席卷全身。我感到某个要害部位被别人温柔的指尖轻轻抚摸般的瘙痒,和某种深藏于体内的慢性疾病莫名复发般的疼痛。 “变漂亮了啊,都认不出来了。” “哎哟,谢谢了。” 这是事实。她已经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让我怀疑我的眼睛。 怎么形容她的外貌呢,美艳得像熟透了的水果,稍一触碰就会腐烂衰败,而且还氤氤着迷人的香味。让人难以相信以前她曾是学校里的捣蛋鬼。 “看来你也变了啊,都知道讨女人欢心了。怎么样,感觉有意义吗?” “什么意义?” “当老师的意义嘛。” 说到意义,我掏出香烟叼在嘴里思考起来。放在衬衫兜里的火柴受了潮,怎么也划不着。 “是啊。这不就是靠意义活着的职业嘛!”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如果回答没意义的话,这个话题就会没完没了。我突然感到一股怒火慢慢升起。脑海中浮现起第二第四季度年级学杂费收缴业绩表、加强自主学习的文件、离家出走学生名单一类的材料。过去六个月里,这些东西弄得我团团转,当我用手指一截一截夹碎粉笔的时候,用出勤表抽学生们脑袋的时候,甚至产生了要求他们赶快离家出走的冲动。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话。她穿着一身丧服式的黑衣,不过领口处开得很深,让我奇妙地同时联想到肉欲和禁欲。我偷瞄着她露在外面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肌肤,开始感觉到从心底里升起一股焦躁。我深知接下来要说什么,而吴美子也同样知道。沉默半晌后,我最终开口了: “长寿哥他……” “长寿他……” 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沉默再次延续,然而这沉默却意味深长。音乐像是为这沉默做注解一般,发出一阵尖利、狂躁的呻吟声。 “具老师你的电话。”坐在前排教生物的尹老师小声对我说。我皱着眉头,用嘴型示意:谁的电话,让他过会儿再打吧。此时正在召开员工会议,而且恰好校长在演讲。校长特别喜欢演讲,跟所有喜欢演讲的人一样,最讨厌有人打断他。尹老师把话筒递给我:“接吧,听口气挺着急的。”我接过话筒贴在嘴边,轻声说:“喂。” “是我啊,你哥啊。” “喂,请问是谁?” “我啊,臭小子。这么快把我声音都忘了?” 瞬间一股寒战流过全身。怎么可能忘记呢!这个声音我怎么 能忘记! “是谁啊,是……?”不过,我仍压低嗓音问道。因为我不想确认那是金长寿的声音。不,我无法相信那是金长寿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从地底的某个黑暗阴冷的亡灵嘴中传来的。 “臭小子,我是金长寿啊。”他嚷得震耳欲聋。 “干吗吓成这样?你看见鬼了?臭小子,我没越狱,放心吧。出来快一周了。你问在哪儿?就在你门口。对啊,臭小子。我大驾光临来见你了。最近二级教师的月薪怎么样?请2509号犯人喝点酒吧。你在干什么呢?哦,开会?知道了,我等你。都等你三年了,还等不了两小时嘛。” “金长寿是个有野心的人。”吴美子打开了话匣。 “我要咖啡,你呢?” “我也是。” “据我所知,”女服务员记下点单离开后,我补充道,“你也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啊。” “是啊,我喜欢金长寿也是因为这点。在这点上,我和他是相通的。其他人都觉得他的野心是鲁莽的,甚至是幼稚和危险的。不过啊,我相信他的野心,也梦想着他所梦想的东西。” 一给发丝滑到前额,她伸手拂了一下。透过深开的连衣裙, 我稍稍瞥见她丰满的胸部上围。这时我仿佛看见一只熟透诱人的水果,霎时竟然萌发了伸手摸一摸的冲动。不过一想到那是我绝对无法触碰的水果,心脏一角像被扎了一样疼痛。 “我毕业之后在一家美国公司的韩国分公司里工作。” 她搅拌着咖啡,慢悠悠地讲起自己的故事。 “你知道我读的英语系吧?我给公司的美国负责人当秘书。那个人离过一次婚,单身汉带着两个孩子。有一天他请我们一家人去吃晚饭,说是一家人,其实也只有我和妈妈。然后我们就在一家酒店的西餐厅见面了,我妈这辈子头一回去那种地方,也是头一回跟美国人吃饭。当时有个男服务员点餐,我妈哪能认识菜单上那些名称古怪的菜啊?结果她说她想要一份炸酱面。我呢,想跟人家开个玩笑,就跟美国人翻译说我妈想吃一碗炸酱面。那个美国人就跟服务员说,点一份炸酱面。服务员回答说没有炸酱面,想吃的话需要去中国餐馆。我就把他的话翻译给美国人听,没想到美国人直接把西餐厅的经理叫来,让他从中国餐馆点一份炸酱面送过来。你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一个中国餐馆的外卖小哥,在一家高级西餐厅顾客的注视下,把一碗炸酱面放在我们的餐桌上。” 她暂时停了一会儿,似乎想给我想象那番场景的机会。 “这就是你和那个人结婚的理由吗?” “我当时恍然大悟。我对金长寿的野心如此着迷,其实和酒店西餐厅里这碗炸酱面的性质相同。” “所以就抛弃金长寿,选择了炸酱面?” "算不上抛弃吧,我只是看清了我的野心。金长寿只有野心却没有能力,那个美国人有能力却没有野心。这就足够了,因为野心,我这里有。” 我把手伸进口袋,那东西依然待在那里。指尖传来的温度就像来自一个生者,在我的手里,它滚烫得像这夏日的傍晚。忽然间,我感觉到一股尿意势不可当地袭来。 “别纳闷了,我会慢慢都告诉你的。” 我和金长寿在酒馆里相对而坐的时候,他把腰带解下来给我看,还指了指腰带的尾部。我看见原本穿好的洞旁边,又新穿了好几个洞。那些洞眼的位置离腰带尾部一个比一个近,最后一个洞眼岌岌可危地挂在尾端。 “我的病就是肚子饱了腰带不够长。里面全是粪水。” 他像那些临产孕妇一样,来回轻轻抚摸圆滚滚的肚子。 “他们也没办法啦,就把我放了。就是说啊,对我的审判从人类手里,转到老天爷手里啦。” 他的厚脸皮一如既往。他抬头看向半空,用手画了个十字。我看着他把一杯啤酒填进了抛物线般凸起的大肚子里。 “你知道喝酒不好吧? ” “喝酒利尿啊。得这个破病尿不出尿啊。有段时间还用橡皮管抽过呢。肝肿得太大,一滴尿也过滤不出来。这事儿奇怪吧,还没疼的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叫肝的东西在我们身体里有啥用。肝疼的时候才知道肝的存在,就像阑尾疼的时候,才知道阑尾的存在。曰:存在即痛苦,痛苦即存在啊。有吴美子的消息吗?" 我一时手足无措。因为他的提问太突然了,让我无从掩饰我的窘迫。 “我去学校门口看过,妈妈小吃店都拆了,连块砖都没剩。一点她的消息都没有,你这小子。”他直勾勾地紧盯着我,削短的平头短发散发出刀锋般的幽蓝光泽,似乎有一股经年累月的冷流顺着墙壁滴到了我的脊梁骨上,瞬间刺得我战栗不止。我转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 “你有事瞒着我吧? ” “我下个月就要去美国了,丈夫的老家在田纳西州一个叫孟菲斯的地方,他最骄傲的事情,就是猫王葬在那个地方。” 她稍稍笑了一下,嘴唇微启,露出了结实润泽的牙龈。空虚的欲望徒然掠过我的胸腔。我小声喃喃自语:“狗崽子。” “什么? ” “还记得吗?金长寿被抓走的那天,你骂我们的话,就在学校钟楼下面。” 她的脖颈周围已被汗水浸湿,愈发泛出闪亮的光泽。我幻想着自己用双臂搂住她的脖子,用嘴唇亲吻她那白皙光滑的肌肤。我的双唇仿佛能感觉到她的汗水,我仿佛能看见我的唇印文身般地镌刻在她的肌肤上。我忽然极度想听一句“darling”的呼唤,从她的嘴里。 她站起身说:“走吧,这里太闷了。” 金长寿已病入膏肓。嘴里鬼哭狼嚎,身子扭来扭去,片刻不得停歇。有时则像鬼上身的巫婆一样,在床上蹦蹦跳跳。他的身体虽然不停地动,目光却化作一枚钉子,牢牢钉在半空中的某处,似乎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人在狠狠地抽打他,他为了对抗那份难以忍受的痛苦而拼命挣扎。 我们茫然若失地看着他。所谓我们,就是一些过去在妈妈小吃店里好酒贪杯,后来成了保险公司员工、研究生、杂志社记者等等几个还记得金长寿的人。我第一时间就赶紧把他们叫了过来。他们在电话里虽然都用昨晚喝大了、睡眠不足等借口推脱,一会儿之后一个个却都红肿着眼睛赶了过来。 “刚才就说过了,现在最好把他带回家。医院没什么能做的了, 只剩办后事了,但那也得在家里办啊。” “没有办法让他暂时安稳下来吗?比如打一针麻醉剂……” “嗯,这种情况下麻醉病人,阻止他发作,不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吗?” “就算是残忍,也比不上你们直接把病人赶出去啊。” “反正病人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在家里,结局都一样。医院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现在还待在医院里没有一点意义,和躺在大街上没两样。” “他这副样子还要持续多久?在死之前一宜这样?” “一般来说早就该停了,这个病人还算能挺的,但是走的时候要吃不少苦。现在停止发作的话,应该会陷入深度睡眠,最后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现在这个状态会持续很久。等着吧,会把人搞得筋疲力尽。” “不管怎么说,医院应该对病人负责到底,而且我们也没有能去的地方。” “问题是他太吵了,会影响其他病人休息。隔壁房间的病人明天还要动手术,弄得病人整夜睡不着,人家肯定要发火。而且你们也知道,手术之前无论如何,心情稳定最重要……没有能联系上的亲属吗? ” “就算联系上了,现在也晚了。其实我们对病人的家庭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他家在全罗道的一个村子,唯一的老母亲不久前也去世了•••…而且他早就跟老家的人断绝来往了。” “知道老家的人见到我会怎么说吗?”金长寿曾经对我倾诉, “说我被赤鬼附身啦。我是个遗腹子,我还在我妈肚里的时候,我爸因为参加赤色运动被打死了。所以人家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窗外的天空逐渐浮起鱼肚白。一排灰暗的住院大楼后面,这座城市的清晨正从昏睡中缓缓醒来。一抹朝霞挂在天边,披着一身血红色,忧郁地预示今天又将是酷热的一天。 “摊上麻烦事了啊,”保险公司员工咂舌道,“我今天得动身去釜山。” “这是啥话?这不是麻烦,这是义气啊。”研究生接过话茬。 “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共同负担治疗费把金长寿送进医院的时候,也想过要摊上麻烦了,不过想起过去的交情,还是可以负担的。为了义气,我也可以不去出差,就说自己生病了。而且出差嘛,我不去的话别人谁去都行。不过看现在这样子,我们要对他的死负责啊。一开始我没想过要对金长寿的死负责啊。” 他的话句句在理,我们无法辩驳。 这时,护士忽然尖叫一声:“哎呀,这可怎么办,快过来看看。” 护士指了指缠在病人身上的白色床单,从中间开始已被黑黑地泅湿了一大片。病人忽然间安静了下来。我们围站病床两旁,犹如围观什么千古奇景一样屏住呼吸,注视着这片慢慢扩大的泅湿的面积。护士叹了口气,小声说:“小便了。” “干吗一惊一乍的,头一回看见病人尿床吗?” .医生温和地批评护士。然而,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已经湿了一大片的床单。 “终于停止发作了。看吧,病人现在不是很安静吗?”他向我们说明。 “其实肝硬化这个病就是排尿不畅,所以病人才十分痛苦。但是现在尿都尿出来了吧?这就是最后的信号。自主神经已经瘫痪了,所以无意识地排尿。很多人因为尿的问题哭得一塌糊涂,不过最后终于了结了心愿,痛痛快快地尿了。走的时候能舒服点,但可怜的是他本人已经感觉不到了。” 不过在我们看来,面前这个病人好好享受了一番排泄的快感。此刻他陷入了不可思议的平和之中,嘴角挂着满足的笑容,发出一阵轻微的呼噜声,似乎进入了幸福的梦乡,一切都显得如此安详。医生小声说道:“从现在起,漫长的睡眠开始了。” 5 “你不问问长寿哥是怎么死的啊?” 我拿起酒瓶,往酒杯里倒满酒。浓稠的酒水漫到杯口,泡沫溢出了杯外。 “不好奇吗?是生病死的,还是交通事故死的,或者自杀……” 此时我们正坐在一座酒店顶层的夜总会里喝酒。大厅内一宜充斥着迪斯科音乐,红蓝交织的灯光像发狂似的交替闪烁,一群男男女女在灯光下搂肩挽腰,摇头晃脑。 “这件事不重要。” 吴美子端起酒杯,在我的注视下一饮而尽,脖子弯出白净优美的弧线。她放下酒杯说:“刚才你在电话里说他死得很安详吧?我才不信。他肯定死得很惨,那样才叫金长寿啊。” 我们各自为对方倒满酒杯,同时一饮而尽。一股轻微的寒意沿着脊梁袭上大脑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微醉了。吴美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伸出舌尖灵巧地舔掉嘴边的啤酒沫。那一刻,我觉得浑身发痒,皮肤上的汗毛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般齐刷刷立起来。体内像有一个鱼漂在晃动,某种东西蠢蠢欲动,连接在鱼漂上的渔线开始绷紧。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稍有松懈就会像伏兵一样突袭而来的性欲。 “我们一宜都以为他健康得好像连感冒都不会有,谁能想到居然得了肝硬化。” “那是什么病?” “一种肝变得像水泥一样硬的病。听医生说,是因为小时候,也就是婴幼儿时期营养失调造成的。” 吴美子盯着舞台里正在跳舞的人,看了半晌。有个女人用狂野的动作跳着眼花缭乱的舞蹈,仿佛把身体拆了又重组一般。在充满情欲的灯光下,她的表情看起来像在发出高潮时的呻吟。 “知道他为什么叫金长寿吗? ”吴美子依旧望向别处说,“我知道一些他小时候的事。你知道他是五三年的吧?他爸爸就在停战前不久去世了,说他为北边的军队干徭役。他妈妈看见丈夫被运回来时血肉模糊的样子,当场就晕过去流产了。这都是我从长寿那里听来的。当时人们打算把刚产下来的血糊糊的肉团扔了,抓着两条腿拎起来的时候,肉团忽然动了几下,然后就哭了。所以人们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希望这个差点死掉的小生命能活长一点。长久的长,寿命的寿。” 我们又一起干了一杯。一股更为强烈的寒气迅速钻入身体, 涌进脑袋里。 “刚才你说长寿的病是小时候营养失调造成的吧?这么说的话,他的生死早就定好了,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 吴美子下了结论。我的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了一样东西,那是金长寿留给我们的礼物。葬礼结束回来的路上,我们每人都分了一份。我心里考虑着如今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东西。依我看来,起码在这座城市里绝无可能妥善处理。其他人又是如何处理的呢?我扭头望着舞池里那群忘我地狂舞的人,说不定那些人的口袋里都藏着一件跟我的一样的东西,只是没有显露出来而已。我感到胃里一阵翻滚,呕吐感渐渐涌了上来。 我看着吴美子,她现在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我忽然间忍无可忍,劈头盖脸地斥责道:“金长寿不是这么简简单单死的,是因为他杀,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杀了他。” “那我们是共犯吗? ” 吴美子仰头笑出了声。然而眼角处却有什么在闪烁,那是一颗还没有老鼠眼屎大的眼泪。 我感到身体里的那条线绷得快要断了,此刻的我已分不清那到底是欲望还是痛苦。稍一用力线就会拉紧,性欲和痛苦交替袭来。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我像经历了一阵惊吓,本能地握紧了口袋里的东西。 转盘道的钟塔之下,徒然留着一双从金长寿脚上脱落的橡胶鞋。我们一直不理解金长寿为什么每天都穿一双破旧的橡胶鞋上学。同样也无法理解他怎么会一个人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他被抓走之后,只留下一双破旧的鞋子,那就像是一场惨绝人寰的交通事故现场的残留物品。 “狗崽子们!” 吴美子冲着那些还未散去的学生们怒骂。她一只手提着鞋子,另一只手伸出食指直对着我们。她把枪口一一对准了我们每个人,划出了一条半圆的弧线。其实除了吴美子,没人对金长寿制造的荒唐事件做岀反应。只有吴美子一个人,即便被系里的教授紧紧抓着,仍然跟着金长寿一起高唱爱国歌,似乎被金长寿的行为深深感动一般,跺着脚直喊:“哥——,大哥。” 吴美子的手指划了整整一圈,而我们只有沉默。她开口骂道:“狗崽子们,你们都是共犯! ” “对啊,我们都是共犯。” 吴美子止住笑声说道。数杯酒已然下肚,却愈发觉得口渴。她仰起头优雅地又喝下一杯,似乎是在展示自己修长白嫩的脖颈。我当然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本能地幻想着自己用胳膊搂住她的脖颈,亲吻她的脸颊,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 病人的呼吸声传进我们的耳中。不过说是呼吸声,却又太过粗哑,准确来说,更像是一台老旧的压缩机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大致分为两个部分,吸气时尖锐的金属声,和吐气时的咳痰声。 此时他的身体各部位只能在呼吸时派上用场,所以吸气时从脚尖到头顶都在用力。而我们最担心的也正是这一过程。病人每吸一口气之后,都会有短暂的静默,我们害怕这种静默会永远延续下去,全都忐忑不安地盯着他的脖子,束手无策地等待着。然而像是在戏弄我们一样,那呼气时的咳痰声马上若无其事地传了出来。虽说屡次被骗,但我们还是无法平静。每当他吸入一口气,又传出咳痰声的时候,失望与安心之情便在我们心中交织错杂。 他那种咳痰声不像是喉咙发出的,而像是从更深的某处传出来的。每当他吊起嗓子,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声,焦黄的脓痰无形中好像一下子涌进我们的嘴里一般,令人无法忍受。 我霍地站起身走向窗口,眺望着医院的后院,使出浑身力气, 把那口痰吐了出来。我看见那口痰划出一条长长的抛物线,最后落在地上。 接着,另一个人也跑来我身旁吐了口痰。还没等他那口痰落地,空中便又射出去一团。最后我们都围在窗口,拧着身子,晖了一次又一次。各自还钏足了劲,都想把自己那口痰吐出更长的抛物线,吐到更远的地方。 “多长时间了啊?” “已经七点二十了。” “到底是金长寿,真能撑啊。” “他不是在骗我们吧?” 保险公司员工说道。他勉强吐出一口痰,眼角都挤出了泪。 “金长寿现在其实就在睡觉,睡得太死了而已。过会儿肯定 会醒过来,跟我们说'哎呀,你们站在那儿干什么呢?’看看,看他脸色一点事儿都没有。” 他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越说越来劲。 “说不定他现在根本没睡觉,他就是在骗我们呐。假装睡着, 我们说的话他都能听到。我说得对吧,长寿哥。”后来,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唉,下点雨就好了。” 我望着吴美子。她端着半满的酒杯,低垂着头,急促地喘着粗气,胸部也随之上下晃动。而我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想干什么。 我扶着她走向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四面封闭的房间。她已喝得烂醉如泥。我把她放在床上,褪去她的衣服。她的衣服如同洋葱一般,一片一片地剥落。"darling, darling",她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我幻想着从指尖传来她炙热的体温,还有紧绷的、像沾满了花粉的皮肤。 “几点了? ”她看也没看手腕上的手表,径直问我。 “刚过十一点。” 吴美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似乎根本不在意已经十一点多了。我想叫服务生过来再点两瓶啤酒。虽然她的酒量很好,不过今天她已经喝得太多,而且接近警戒线了。如果想让她酩酊大醉,还需要往她的胃里再提供一些酒精。虽然我很清楚现在的想法有多荒唐,却放不下这个念头。我只是担心点啤酒的时候,她忽然反应过来该怎么办。 “金长寿没死。”她低着头说道。 我趁她不注意,举起桌上的小烛灯晃了晃。 “他还活着呢,只有他还活着。再也不会犯罪,也不会缺考, 他才是永生不灭。” 红色的灯光照亮了她的整张脸,但她似乎还没意识到。服务生朝这边走了过来,我像表演哑剧一般,竖起两根手指,为了准确表达出两瓶啤酒的意思,我又指了指面前的空酒瓶。服务生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要是还活着,我们就是死人了。” 我优哉游哉地回了这么一句,点了一支烟含在嘴里。话音刚落,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背上,我立刻感受到了她手心的温热。而这种湿热的体温,一瞬间让我想起更燥热更黏腻的肉欲。 “是啊,死的是我们啊。”她耳语般低声说道。 此时服务生拿着啤酒走过来,正要“砰”的一声打开瓶盖, 我连忙示意他停下来,接过酒瓶轻轻启开。然而我刚倒进半杯,她竟然站起来,身子还有些摇摇晃晃。 “怎么了?” “现在得走了啊。” “但是刚上了一瓶酒。” “那我就先走了啊,剩下的酒,”她撇着嘴笑了,在我看来是一种嘲笑,“本守君你喝完再走吧。” “哎,一起走吧。我得送送你啊。” 我随即拎起她的手提包。在我看来她已经喝醉了,裸露在黑色连衣裙外面的脖颈便是最好的证明,红色的小斑点在那层肌肤之下织成了一片华丽的花纹,我一时间看入了神。此刻我真想直接瘫倒在地,摔个四脚朝天。因为现在看来,想要留住她,除了假装癫痫发作,再无他法了。 “先生,”刚要出门,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服务生笑着对我说,“这是您的吧?落在椅子上了。” 他把那东西塞进我的手心,我立即塞进口袋里。他刚要转身, 我叫住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 “这个嘛,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是看起来感觉很奇怪。” 服务生挂着一张暧昧不清的笑容。我看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您请慢走。”他郑重地鞠躬说道。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没事吧? ” 我对站在电梯前的吴美子大声表示关切。她正在等电梯,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这人是谁呢?好不容易认出我后,她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看了眼手表。十一点三十分。要是有宵禁该多好啊,我心想。 “你脸色看起来还不太好啊。” “你……”她仔细端详着我,突然间打住话头,“你的脸色可真好啊。”说完,她转过头又开始注视电梯的数字屏,不知为何表情显得很僵硬。 电梯指示灯逐渐点亮。我不经意间从走廊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的样子。脸上通红一片,而且不仅仅是脸,只要是露在衣服外的地方都泛红。看过镜子里的我后正要回头,却被自己吓了一跳。 裤子前面鼓起的一块十分显眼。任谁看了,不对,连我自己看了都会觉得下面搭起了小帐篷。其实都是因为刚才匆忙塞进口袋的那个东西。 电梯门开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和一个瘦骨嶙峋的青年男子一起醉醺醺地晃出来。电梯门关上,狭小的电梯间内只剩下了我们两人,而吴美子一言不发。她背对着我,专注地盯着头顶上方的数字屏。 我察觉到一抹笑容不经意间爬上了我的嘴角。她为什么忽然间回避我,为什么一副难堪的神情,我顿时全部了然于心。我低头看了看裤裆,那里仍然顶出了一块。我匆忙用手捂住嘴,堵住笑声。然而这个场面实在滑稽,令人忍俊不禁。 “出租轧” 刚出酒店大门,我便大声叫道。一辆出租车从马路那头飞驰而来,我跑到路中央,挥手喊道:“去汉南洞。” 岀租车停下片刻后,又径直驶离。 “看来不容易打到车啊。” 我装出一副格外焦急的表情对吴美子说。而她站在酒店门口,一动也不动,似乎在呆呆地想什么。此时远处又有一束灯光慢慢靠近,无疑又是一辆出租车,而且必定是想要拼客的。 我扬起手叫停了出租车,司机把头探出窗外。 “去汉南洞。” “汉南洞好啊,让他上来。”一位昏睡中的中年男子正躺在后排座位上说着梦话。 “美子。”我打开车门朝她喊。她慢慢走过来,却并未弯腰上车,而是对司机说:“您走吧。” “什么? ” “不坐啦,你走吧。” “你俩发什么酒疯啊。”司机自认倒霉,猛踩一脚油门走了。我糊里糊涂地看着吴美子。她对我说:“我今晚不回家了。”“这话什么意思? ” “女人都说不回家了,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吗?” 6 酒店服务生打开了墙上的开关。瞬间明亮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勉强模模糊糊地环视了一圈屋内灯光映照下的风景。 “这间房环境安静,视野开阔,首尔的夜景一览无余。” “谢谢。”吴美子打开手提包,熟练地掏出一张纸币放在服务生手里。他随之九十度鞠躬致意。 “十分感谢,那么……”他看向我,挤了挤眼睛,“祝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为表谢意,我也朝他挤了下眼睛。不过我的动作并不自然, 只挤出了一副眼斜鼻歪的表情。而且自从进了宾馆的房门,我便莫名其妙地落了下风,醉意开始控制我的身体。我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问了一句,却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 “有电视吧,电视?” “当然了,肯定有啊。”服务生似乎早有预料,立马回答。 “彩色的吧。” “当然是彩色的。” 服务生走进房间据下了电视机的开关,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传来,接着是一首耳熟的歌曲。 吴美子说:“行了,你出去吧。” 服务生出门前又向我挤了次眼睛,而我并未回应。 “还站在那儿干什么?”吴美子在房间里说。 “啊,我进来了。” 当然要进去。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迈不出一步。现在这个情景我已然幻想许久,如果要算出具体数字,恐怕至少有数千次了。但是真到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时候,却完全不知所措。究竟要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要用什么话开场,我一片茫然。 吴美子坐在床边看着电视,似乎完全忘了刚才她要跟一个男人共住一间房的事情,以至于我甚至产生了开门悄悄溜走的想法。 我走到窗边,眺望远处。汉江沿岸的灯光簇拥着这黑暗,马路上的车流愈发稀少,静谧和黑暗渐渐覆盖了大地。我低头俯视楼下,十五层楼下面的大厅入口映入眼帘,道路上银光闪耀,像铺了条白毛巾。我恍惚间有一种想跳出窗外的冲动,我的身体肯定会在眨眼间坠地。无论十五层楼有多高,都只是一瞬间,甚至连尖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我的脸庞直接摔向地面,嘴巴触地。这副景象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感受到身体摔在地面时的那种生硬和冰冷的感觉,同时还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快感。 我想起了金长寿的最后一刻。他在发病二十八小时,昏睡二十四小时后去世了。在这二十四个小时里,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段时间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身躯愈渐消瘦,就像走完了一生。到最后他的脸庞只剩下皮包骨,变成了一张滑稽的面具。第二天清晨,他停止了呼吸。我们帮他脱下病号服,换上寿衣的情景忽然间清晰得历历在目。那时我们脱下他的内裤,暂且休息了一下。恰好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透过窗户,照射在他的生殖器上。让我们十分意外的是,他那里还裹着包皮。在这束阳光的照射之下,一个死人的生殖器简直像新生儿的一样洁净闪亮,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物件,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许久。 “你要站到什么时候啊?” 吴美子坐在床上问道。这一刻,我想扑过去拽住她的头发, 厉声质问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然而我却说出一句十分愚蠢的话:“现在做什么啊?” 吴美子转过身哈哈笑个不停。“哎哟呵,我说呀,本守君,”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用那甜美的嗓音细声细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进来?” 她挤了一下眼睛笑了。在这个房间里我已经见过两次这样的 笑容。不过她的笑容显然要比服务生的更让人舒服。她的上唇微微翘起,隐约露出洁白的牙齿。在房间内灯光的映照下,牙齿宛如一片片崭新的瓷砖,折射出耀眼的闪光。我久久地看着,有些出神。她伸出一根手指,对准了我那撑起的裤裆。 “我刚才就看见了,早知道你想干什么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裆,那里仍然凸起一块。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这都是我口袋里那个坚硬的物件惹的祸。我着实不知道那物件怎么就整晚都在我的裤袋里撑出一块让人说不清的形状。我想把它掏出来放到她眼前让她好好看看,不过我抑制住这种冲动,问她:“这就是美国式的思考模式吧?” “哪里呀。正好相反,因为你是韩国人,而我还没跟韩国男人睡过。” 她略微朝我迈出一步就停下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舒展着双臂小声说:“来吧,庆祝我们的共犯。” 我慢慢走近她。 她的身体比我想象的更柔软。我没想到她会用肉体柔软的 弹性积极回应我。然而我只是把双手贴在她的腰间,一动也不动。如果要立即实施我想做的事,这双手完全知道如何在她身上肆意抚摸,遗憾的是现在有心无力,因为一种未知的恐惧压得我透不过气,同时感觉到我下决心要实施的事,太重大太可怕了。 “来吧,轮到你了。” 研究生推了推我的后背,我站起身看向前方。杂志社记者做 完正朝我走来,膝盖以下全湿了。他像是刚做了什么坏事一样,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摇摇摆摆地拨开江流趟过来。 “我弃权。”我瘫坐在位子上说道。 “怎么了啊。” “胃不舒服。我的手一次都没摸过那个东西。” “神经病,你以为有谁干过几次这事儿?”他推了我一下。 我颤颤巍巍地趟着江水走过去。杂志社记者经过我身旁时, 像体育场上的运动员交接一样,神情严肃地与我击了一掌。脚下湿滑泥泞,水流湍急有力,每挪动一步都踉踉跄跄。我竭尽全力撑住身子,继续向前走。这里是汉滩江。与汉江相比,汉滩江更为清澈,水流也较为湍急。火葬结束之后,我们带着金长寿的骨灰找到这里。现在我们正轮流趟过江水,把他的骨灰撒入汉滩江。 我们二人嘴唇相接。她那海绵般柔软的舌头伸进我的嘴,黏稠的欲望化为唾液刺激着我嘴里的每一根神经。我仿佛陷入一片漆黑的沼泽,越发稀薄的氧气使我喘息不止。并且因为一直站着,我的身体也渐显疲惫。此时不知是谁没有忍住呻吟声,我们的上身依旧缠绵在一起,下身慢慢后退向某处,终点就是那张铺有粉色床单的大床。二人交织的身体重心不稳,一步三晃,这情景仿佛一场两人三足的竞走比赛。我们气喘吁吁。她摸索到墙壁上的开关,关上了灯。我们随即被黑暗的幕布裹挟其中,摔倒在黑暗里。 江流缠住我的两腿,冲得我滑了一跤。我重新直起身,几次险些又要滑倒,但我绷紧身体依然向前走去。金长寿就在汉滩江的中央。不对,是他的骨灰正捧在保险公司外勤员的手上,等着我把它撒向江水。那小子在我前面摇了摇骨灰盒,喊道:“快过来,金长寿先生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我却一下子栽倒在水流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消防车的鸣笛声。起初那声音隐隐约约,后来愈发清晰,直扑进窗内。片刻之后,那骇人的声音又消失在黑暗的某处。不祥的寂静再次降临。 嘴里的唾液已经干涸,吴美子嘴里散发出的味道让我有些晕眩。那是一种水果熟透之后发出的香气,又像是世间万物腐败后散出的味道。我觉得某种庞然大物正缓缓倒在火焰里,火花如夜空中的飞虫一般四处飞溅。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稍一触碰,就会嚨里啪啦地瓦解粉碎。她的嘴唇十分执着,我透不过气了。 我艰难地站定身体。眼前忽然伸过来白纸包裹的骨灰。 “来吧,抓一把撒出去吧。” 无须多言,那便是人的骨灰。有些呈白色粉末状,也有部分结成块。一些像血点般的铁锈色的东西嵌在里面。当骨灰递到我眼前时,最先感觉到的是刺鼻的气息,是活人暖烘烘的呼吸。那是金长寿的呼吸。 “你已经死了。”喘着粗气,我用沙哑的声音对吴美子说道。 “你知道金长寿临死之前多想见到你吗?他死的时候都在找你,所以我才这么告诉他。”她淌满汗水的脸紧贴着我,我感觉不是说给她听的,只是我在自言自语。 “我说你已经死了。” 然而吴美子还活着。她带着着滚烫的体温,在这座城市随处可见的宾馆房间里,将那硕大浑圆的乳房压在我身上。 “是啊,我已经死了。”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冷静。 “我们这一代所有的承诺都已经死去了。我只是很早发现了这一点而已,来,现在埋葬我们的尸体吧。”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摸索下面,握住我的性器。 “立起墓碑吧。我的墓碑。快。”她的声音像是来自漆黑深邃的地底,又像是从难以触及的高处传来,总之隐含着一种无法违抗的绝对力量。她的手竖起了一块有力的墓碑。 “说点儿什么吧,祈求冥福。”外勤员说道。然而我却说不出一句话。一股股热气喷涌而出,一想到那是金长寿嘴里的呼吸,我便反胃恶心。我失神地抓了一把骨灰抛向空中。但是他的哈气味道并未消散,反而纷纷附着到了我的身上,不停地舔舐着我。正巧风向我吹来,面粉一样的白色骨灰盖了我一身。我立刻扑进江水里,呕吐感从喉咙深处倾泻而出。我在水中手忙脚乱地扑腾不停,拼命摆脱金长寿那股呼吸的味道,忽然袭来的呕吐更是无法停歇。 “这里是韩国首尔KBS电视台,十分感谢大家的观看……” 电视里的节目正好结束,瞭亮的国歌声随之响彻屋内。这歌声无论何时听起来都很庄重,又略带感伤。曾经听起来有些微弱和令人烦闷的国歌,此时却恰合时宜地缓缓流出。国歌声响起,升旗台上的旗帜也将应声落下。吴美子的黑色外衣便是那面旗帜。它摇曳飘动,徐徐降落,展露出一片绚丽多姿的世界。 我的双手紧张忙乱地上下摸索,却未能如愿以偿。在想象中曾经做过很多次,然而现实中女人的衣服却格外复杂,即使摸到了也不知何用的各种配件,如纽和、挂钩一类的东西像伏兵一般,藏匿于衣服的各个角落。 “想看看金长寿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吗?” 事后回想起来,我也无法理解当时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么一句没脑子的话。 “什么意思?” “金长寿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呢,要看看吗?” 吴美子还是不理解我到底在说什么。 “摸摸看。” 黑暗之中,我握着她的手碰了碰那坚硬的东西。她也开始摩華起来。 “这是什么?”她带着鼻音细声问道。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退一步便会栽进漆黑的虚空里,坠入深不可测的深渊。即便如此,我还是难忍心中蠢蠢欲动的快感。我抬起手臂,打开了头顶的灯。 “来,好好看看吧。” 有一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事。下一秒,相继传来两声尖叫。一个是吴美子,一个是我。我这才明白顷刻间我被猛地推下床,下颌骨狠狠地撞到地板上,然后翻滚到了一边。 “出去。”她在床上说道。 “出去,具本守。” 我的下颌骨被撞得生疼,一时无法回话,所以只能勉强“哎呀”地叫了一声。直到她起身下床的时候,我才勉强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哎呀,你干什么啊? ” O 她果断地说:“给我马上从这里滚出去!”紧接着,她重又修改了自己的话:“不对,我要走了。” 我用手扶着下巴,注视她快速穿好衣服。在明亮的灯光下, 我发现她的衣服格外简单,心中不禁大胆幻想,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肯定能轻轻松松就把她脱光。 在她离开之前我本来可以说些“对不起,美子”、“听我解释一下”或者“我走,请你一定留在这里休息”一类的话。前提是我的下巴不那么剧烈地疼痛。可是一直到她拎起手提包走出房间时,我们之间连一句咳嗽之类的声音都没有。房门在她的背后“砰”的_声关上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她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下巴的痛感忽然逆势而上,占据了我的脑袋,头痛欲裂。我慢慢站起身。 那东西还在床上。跟这张铺有粉色床单的双人床格格不入, 却又像很久以来一宜在这里一样静静地躺着。我伸手抓过那个东西。 “还没结束呢,还有最后一项仪式。”保险公司的外勤员喊道。 坐在返程的长途大巴车里,我们一行人的情绪莫名有些亢奋。我们的神色就像刚刚举办了一场驱邪避祸的巫俗活动,获得了对生命的某种自信和勇气一般。外勤员伸长脖子环视了一■圈我们几人,郑重地说道:“嗯,那个……本人代表逝者十分感谢大家能够顶着酷暑来参加葬礼。同时我也遵照逝者的遗愿,送各位每人一件小礼物。看看,这是什么? ” 他忽然抬起那只握着礼物的手,伸到我们面前,晃了晃包在纸里的东西。 “金长寿虽然随着汉滩江的流水远逝了,我们却一宜希望他能陪伴在我们身边。他当然也理解我们的这份真挚的愿望,所以给我们留下了礼物,我们应该接受他的心意,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 “哎呀,开场白太长啦。”研究生打断了他的话。 外勤员因为车身晃动没有站稳,暂时闭上了嘴。 “就像有一首诗里说的。死者告发生者,生者为死者作证。生 命的条件是孤独……” 外勤员又停下来,不过这次是因为他打了嗝。他一步一晃地 打着嗝走过来,像站在祭坛上的祭司一般,分给我们每人一个裹着白纸的东西。“请记住,我们带着这个就是为了铭记他,为他作证。啊啊,故人,安详地长眠吧,跟我们一起永生吧。” “阿门。”研究生又插了一句嘴。 “非洲有个种族,”我旁边的杂志社记者说道,“之前我看过照片,非洲有一个种族平时脖子上会挂一种非常奇怪的饰品,都是些和其他种族打仗赢来的战利品。其中最引以为豪的战利品,就是被自己杀死的人的骨头。” 我低下头看了看手里这份来自金长寿的礼物,没有表情。质轻却坚硬的物体。这是金长寿的骨头。 一阵隐约的警笛声从耳边转瞬掠过。头疼得几乎裂开。我直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窗边。 商业街笼罩在黑暗里。我久久地俯视这死亡般的黑暗。如同有人正在某个地方死去,有东西散发着腐烂的味道,有只耗子偷偷地啃噬腐朽的家具一样,在灰烬中重生的火星将会逐渐变大,烧掉某些东西。 可是听不到任何声音。可怕的死寂。世上一切都陷入了无法醒来的沉睡。 忽然间我感觉羞愧难当,几乎喘不过气了。我垂下头,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喉咙深处有团滚烫的东西涌了上来。那感觉愈发强烈,无法抑制,终于从我口中迸发出来。那是我的号啕恸哭。 黑暗中,我像投掷手榴弹的士兵一样伸长手臂,把金长寿那可怕的骨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它像是一只摆脱鸟笼的小鸟一样飞到半空中,旋即消失了, 坠入深不见底的寂静。 可是在下一个瞬间,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是足以惊醒世间一切梦魇的巨大的爆炸声。 (原载《新东亚> ,1983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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