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先知

沙丘  作者:弗兰克·赫伯特

没有任何人与我父亲有十分亲密的关系,不管是女人、男人还是孩子。只有一个人与他有过同志情谊,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我父亲打儿时起的同伴。与芬伦伯爵的这份友谊首先反映在积极的一面:厄拉科斯事件之后,他出面消除了兰兹拉德委员会对我父亲的怀疑。据我母亲说,为这事,一共花了价值一亿多宇宙索的香料进行贿赂,还有其他礼物,诸如女奴,颁给皇室荣誉和名誉军衔。但第二个证明伯爵友谊的证据却反映在消极的一面:他敢于违抗我父亲的命令,拒绝杀人,即便那完全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且听我将此事细细道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芬伦伯爵小传》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私人寓所中冲出,怒气冲冲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倾泻进来,在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身体在浮空器的支撑下剧烈扭动、摇晃,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他暴风骤雨般穿过私人厨房、图书室、小客厅,走进仆人所在的前厅。此时,前厅的夜间娱乐活动已经开始了。

卫队长雅金·内福德正蹲坐在大厅里的一张矮沙发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嗑了塞缪塔之后的反应。四周还飘荡着怪诞的塞缪塔音乐的哀号声。他的随从坐在他身旁,听候差遣。

“内福德!”男爵怒吼道。

众人乱作一团。

内福德站起身,由于迷药的作用,表情仍镇定自若,但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塞缪塔音乐停了下来。

“男爵大人。”内福德说,全靠迷药的作用,他的声音才没有发抖。

男爵扫了眼周围的人,看到众人都默不作声,一脸惊慌。他重新看向内福德,用柔和的语气说道:“内福德,你当我的卫队长多长时间了?”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在厄拉科斯上任的,大人。快两年了。”

“你是否殚精竭虑,保护我免受危险?”

“这是小人唯一的愿望,大人。”

“那么,菲德-罗萨又在哪里?”男爵咆哮道。

内福德往后一缩。“大人?”

“你不认为菲德-罗萨也会对我造成危险?”他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柔起来。

内福德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呆滞的眼神消失了一些。“菲德-罗萨在奴隶房,大人。”

“又在和女人鬼混,嗯?”老男爵气得发抖,但尽力克制内心的怒意。

“大人,他可能……”

“闭嘴!”

男爵又朝前厅迈了一步。四周的人纷纷后退,与内福德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将自己与男爵怒火隔绝开来。

“难道我没有命令过你,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在什么地方吗?”男爵问道,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难道我没给你讲过,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说了什么,对谁在说吗?”又是一步,“难道我没告诉你,只要准男爵去了女奴房,你都必须向我报告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汗水从他前额上冒出。

老男爵保持着平淡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感。“我给你讲过这些吗?”

内福德点点头。

“还有,难道我没告诉你,要检查所有送到我那儿的男童,而且要你亲自检查吗?”

内福德又点点头。

“今晚送到我房里的那个男孩,恐怕你没查到他大腿上的毛病吧?”男爵问,“你是不是……”

“叔叔。”

男爵转过身,盯着站在门口的菲德-罗萨。他侄儿这么快就赶到了这里——瞧这年轻人脸上毫无掩饰的匆忙神色——事情显而易见了。菲德-罗萨有自己的监视系统,他监视着男爵的一举一动。

“我房里有具尸体,派人把它弄走。”男爵说。他的手始终按在衣袍下的枪支上,并暗自庆幸自己的屏蔽场是顶级的。

菲德-罗萨看了看靠在右墙边的两名护卫,朝他们点点头。那两人快步离去,冲出房门,沿着走廊朝男爵的房间跑去。

这两个,嗯?男爵想,啊,对于阴谋诡计,这小魔头还有好多要学的!

“我想,你离开的时候,奴隶房里应该太平得很吧,菲德。”男爵说。

“我在和奴隶总管下基奥普斯棋。”菲德-罗萨说。他心想,出什么事了?显然,我们送到叔叔房里的那个男孩已经被杀了。可要做这件事,他是最完美的人选。就连哈瓦特也不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个男孩是最完美的人选!

“下金字塔棋,”男爵说,“很好。你赢了吗?”

“我……啊,赢了,叔叔。”菲德-罗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男爵打了个响指。“内福德,你想重新得到我的恩宠吗?”

“大人,我做错什么了吗?”内福德战战兢兢道。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男爵说,“菲德下棋赢了奴隶总管,你听见了吗?”

“是的……大人。”

“我要你带上三个人去找奴隶总管,”男爵说,“绞死他。事成之后,把他的尸体给我带来,我要亲眼看一下。我们雇的人里,可不能有这样蹩脚的棋手。”

菲德-罗萨脸色发白,向前跨出一步。“但是,叔叔,我……”

“以后再说吧,菲德,”男爵说,挥了一下手,“以后再说。”

那两个去男爵房间收拾男童尸体的护卫摇摇晃晃走出前厅大门。尸体耷拉在两人中间,垂着手臂。男爵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视线。

内福德上前一步,走到男爵身旁:“大人,你要我现在就去干掉奴隶总管吗?”

“马上就去。”男爵说,“事成之后,把刚才过去的那两个一并处理掉。我不喜欢他们扛尸体的样子。这种事要干得干净利落。他们的尸体也要让我见到。”

内福德说:“大人,是不是我做了什么……”

“照你主子的吩咐去做。”菲德-罗萨说。他想:现在只求能救下自己的小命了,可别被他扒了皮。

很好!男爵想,他还知道赶紧脱手以减少损失。男爵不由得会心一笑:这小子也还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取悦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我把怒气发到他的头上。他知道我必须留着他。我总有撒手人寰的一天,到那时,除了他还有谁能接手呢?我没有别的合乎要求的继承人。但他必须学习!在他学习期间,我必须保住自己的命。

内福德朝他的手下打了个手势,带着他们出了门。

“你愿意陪我回房间去吗,菲德?”男爵问道。

“随您吩咐,大人。”菲德-罗萨说。他向男爵鞠了一躬,心想:这回被他抓了个正着。

“你先请。”男爵说,用手指了指门。

菲德-罗萨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我彻底失败了吗?他暗自发问,他会不会用一把毒剑……慢慢穿过我的屏蔽场……插入我的后背?他是不是另有继承人了?

让他体验一下这短暂的恐惧吧,男爵一边想,一边跟在侄儿身后。他将继承我的爵位,但必须是在我选定的时刻。我绝不会让他毁掉我建立起来的基业!

菲德-罗萨尽量放慢脚步,他感到后背直起鸡皮疙瘩,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担心那致命一击何时会到来。他的肌肉时而紧张时而放松。

“你有没有听到来自厄拉科斯的最新消息?”男爵问。

“没有,叔叔。”

菲德-罗萨强迫自己不回头看,他沿着走廊往前,拐出仆人区。

“弗雷曼人有了一位新先知,或者说某个宗教领袖,”男爵说,“他们管他叫穆阿迪布。十分有趣,真的。这词的字面意思是‘耗子’。我已经告诉拉班,让他们继续信奉他们的宗教,有事干才好。”

“真的很有趣,叔叔。”菲德-罗萨说。他拐进通向他叔叔屋子的私人走廊,心想:为什么谈起宗教来了?这里面有啥暗示吗?

“是的,不是吗?”男爵说。

他们走进男爵的房间,经过客厅进入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激烈搏斗后的场面:一盏歪掉了的浮空灯,床垫掉在了地板上,一根按摩棒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床头柜上。

“这是个聪明的计划。”男爵说。他将屏蔽场的防御能力维持在最大程度,停下脚步,面对着自己的侄儿,“但还不够巧妙。告诉我,菲德-罗萨,你为什么不亲手干掉我?你有足够多的机会。”

菲德-罗萨找到一把浮空椅,没有得到允许便径直坐了上去,只是在心里耸了耸肩。

我要表现得勇敢一点,他想。

“你教导过我,自己的手必须保持干净。”他说。

“啊,是的,”男爵说,“当你面对皇帝时,你必须可以诚恳地说,这事不是你干的。皇帝身边的巫婆会倾听你的话,辨别其中的真伪。是的,关于这一点,我的确警告过你。”

“你为什么从不收买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呢,叔叔?”菲德-罗萨问,“有真言师在你身边……”

“你知道我的品味!”男爵呵斥道。

菲德-罗萨打量着他的叔叔,说道:“可是,有个贝尼·杰瑟里特总会……”

“我不信任她们!”男爵咆哮道,“别想转移话题。”

菲德-罗萨淡然地说道:“悉听尊便,叔叔。”

“我记得,几年前,你在竞技场上有一次角斗表演,”男爵说,“似乎有一名奴隶被安排好要刺杀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叔。毕竟,我……”

“别回避。”男爵说。严厉的声音暴露出他内心的愤怒。

菲德-罗萨看着他的叔叔,心想:他全知道,不然他不会问起这事。

“是假的,叔叔。我安排了一切,让你对奴隶总管失去信任。”

“很聪明,”男爵说,“也很勇敢。那个奴隶武士差点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是的。”

“勇气可嘉,如果你有与之相配的手段和伎俩,那就真得算得上强大。”男爵摇摇头。他还记得厄拉科斯上那可怕的一天,自那时起,他一直对失去彼得而感到惋惜。那个门泰特非常机灵,像魔鬼般精明。尽管如此,却也没有救下他自己的性命。男爵再次摇摇头。命运有时真是神秘莫测。

菲德-罗萨环视了一下卧房,打量着搏斗留下的痕迹,猜测着他叔叔是怎么打败那个奴隶的——那可是他们精心策划过的。

“我是怎样打败他的?”男爵问道,“啊——得了,菲德——让我保留一些秘密武器,安度晚年吧。我们最好利用这次机会订个协议。”

菲德-罗萨盯着他。协议!他的意思肯定是继续让我做他的继承人。否则订什么协议呢?一个平等,或者近乎平等的协议!

“什么协议,叔叔?”菲德-罗萨感到自豪,因为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和理智,没有将内心的洋洋自得流露出来。

男爵也注意到他在控制情绪,他点了点头。“你是块好材料,菲德,我不会浪费好材料的。然而,你固执己见,拒绝了解我对你的真正价值。太固执了。你看不出来,为什么我对你来说是最有价值的人,应该好好保护我。这……”他指了指卧室中的搏斗痕迹,“这是愚蠢,我不会奖励这种愚蠢的行为。”

别兜圈子了,你这个老傻瓜!菲德-罗萨想。

“你把我当成一个老傻瓜。”男爵说,“奉劝你别这么想。”

“你刚才提到了协议。”

“啊,年轻人就是耐不住性子,”男爵说,“好啦,主要内容是这样的:你不要再做这些威胁我生命的愚蠢企图,而我呢,只要你准备好,就会随你心意靠边站。我将退下来当你的顾问,留你坐在权力的宝座上。”

“退下来,叔叔?”

“你还认为我是个傻瓜,”男爵说,“这份协议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对吗?你以为我在乞求你!凡事要慎之又慎,菲德。我这个老傻瓜可看穿了你的阴谋,你在那奴隶男孩的大腿上埋了一根隐蔽的针,恰好就让我摸到了,嗯?只要轻轻用点力——刺一下!毒针就会刺进这个老傻瓜的手心!啊,菲德……”

男爵摇着头,心想:要不是哈瓦特警告过我,这个阴谋就得逞了。好吧,就让这个小子以为是我自己发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如此。是我从厄拉科斯的废墟中救了哈瓦特。再说这个小子也得知道我的厉害,好让他对我心存敬畏。

菲德-罗萨仍然沉默不语,内心作着激烈斗争。可以相信他吗?他真的要退位?为什么不?如果我行事谨慎,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继承他的事业。他不可能老不死。也许,是我做得太过火了,的确愚蠢。

“你提到协议,”菲德-罗萨说,“那么用什么来保证双方遵守承诺呢?”

“我们如何才能相互信任,是不是?”男爵问,“好吧,菲德,对于你,我将安排杜菲·哈瓦特监视你。在这方面,我相信哈瓦特的门泰特能力。你明白我的话吗?至于我,你必须相信我。我不可能老不死,对不对,菲德?有些道理你该明白,也许你也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向你作出承诺。那你呢?”菲德-罗萨问。

“我让你继续活下去。”男爵说。

菲德-罗萨再次打量着他的叔叔。他竟然派哈瓦特来监视我!如果我告诉他,当初就是哈瓦特谋划了那个角斗士的诡计,使他失去了奴隶总管,那他又会怎么说呢?他很可能会说我在撒谎,想败坏哈瓦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那个大好人杜菲是个门泰特,并且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好啦,你怎么说?”男爵问。

“我还能说什么?我当然接受。”

菲德-罗萨心想:哈瓦特!他脚踩两条船……是吗?他投靠我叔叔的阵营,是不是因为我没和他商量那个奴隶男孩的计划?

“我派哈瓦特监视你,你还没发表意见呢。”男爵说。

菲德-罗萨鼻翼翕动,气愤之情表露无遗。这么多年来,在哈克南人中,哈瓦特这个名字一直是危险的信号……现在它有了新的含义:更加危险。

“哈瓦特是个危险的玩具。”菲德-罗萨说。

“玩具!别犯傻。我知道能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什么,也知道如何控制他。哈瓦特是个用情很深的人,菲德。没有感情的人才会让人害怕,但用情太深……啊,那就能好好利用一下,满足你的需要。”

“叔叔,我不明白。”

“我说得够明白的了。”

菲德-罗萨眼皮一跳,流露出内心的愤恨。

“你不了解哈瓦特。”男爵说。

你也不了解他!菲德-罗萨想。

“哈瓦特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该怪谁呢?”男爵问,“我?当然是我。但他以前也只是厄崔迪的工具。多年来,我都败在他的手下,直到帝国插手。这就是他对此事的看法。如今,他对我的仇恨可有可无,他相信自己随时可以打败我,正因相信这一点,他才被我打败。因为我在引导他,要他将注意力转向我所希望的方向——反抗帝国。”

菲德-罗萨恍然大悟,这个新的信息使他紧张起来,他抿起双唇,额头泛出深深的皱纹。“反对皇帝?”

让我亲爱的侄儿好好品尝这滋味吧,男爵想,让他对自己说:“菲德-罗萨·哈克南皇帝!”让他问问自己,这有多大的价值。价值肯定超过一位老叔叔的命,而这位叔叔将让他实现这个美梦!

菲德-罗萨慢悠悠地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这老傻瓜说的是真的吗?这里面的好处可比看上去的多得多。

“那哈瓦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菲德-罗萨问。

“他觉得他在利用我们,实现他向皇帝的复仇大计。”

“事成之后呢?”

“他没想过复仇之后的事。哈瓦特是个必须为别人服务的人,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太了解。”

“我从哈瓦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菲德-罗萨赞同道,他感到自己话语中的真挚之意,“但是,我学到的越多,我越觉得我们应该尽早除掉他。”

“你不喜欢被他监视?”

“哈瓦特监视每一个人。”

“他也许可以帮你登上王位。哈瓦特很精明,也很危险、很狡猾。但我还不打算撤掉他的解药。就算一把剑也是危险的,菲德,但我们自有套住这把剑的剑鞘。也就是他身中的毒药。只要我们撤掉他的解药,死亡就会像剑鞘一样将他套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在竞技场上,”菲德-罗萨说,“假动作后套着假动作。连环套。必须注意奴隶角斗士的身体朝哪个方向倾斜,他朝哪个方向看,他如何举刀。”

他暗自点头,看得出来,这些话取悦了他的叔叔。但他心里想:是的!就像在竞技场上!头脑就是刀锋!

“现在你明白你是多么需要我了吧,”男爵说,“我还有用,菲德。”

宝剑在砍钝之前,当然还能用,菲德-罗萨想。

“是的,叔叔。”他说。

“现在,”男爵说,“我们到奴隶房去,我们两个。我要看着你亲手把娱乐房里的所有女人杀掉。”

“叔叔!”

“女人多的是,菲德。但我说过,跟我在一起,没有你随意犯错的余地。”

菲德-罗萨脸色一沉。“叔叔,你……”

“你要接受惩罚,从中学到一些东西。”男爵说。

菲德-罗萨看着叔叔洋洋得意的眼神。我一定要记住这个晚上,他想,牢牢记住,同样还要记住别的不该忘记的夜晚。

“你不会拒绝的。”男爵说。

如果我拒绝,你又能怎么样呢,老家伙?菲德-罗萨腹诽着。但他知道可能还有别的惩罚,更阴险,更残酷,为的就是让他屈服。

“我了解你,菲德,”男爵说,“你不会拒绝。”

好吧,菲德-罗萨想,我现在还需要你,我明白。协议的确是订好了。但我不会永远需要你的。啊……总有一天……


人类潜意识深处存在一种渗透全身的需求,即追求一个符合逻辑、凡事有理的宇宙。但现实中的宇宙总是领先一步,令逻辑无法企及。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我和许多大家族的统治者打过交道,从没见过比这头猪更恶心、更危险的,杜菲·哈瓦特暗自思忖。

“尽管坦诚布公地和我说,哈瓦特。”男爵低沉地说。他坐在浮空椅中,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挤在满脸肥肉中,目光像锥子一般刺向哈瓦特。

老门泰特低头看着他与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之间的桌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这也是用来评估男爵的因素之一。其他因素还包括:这间私人会议室的四面红色墙壁,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草药香(掩盖了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料味)。

“你要我向拉班发出警告,绝不是一时兴起。”男爵说。

哈瓦特坚韧的老脸依旧毫无表情,完全没有流露出内心的厌恶。“许多事让我怀疑,大人。”

“是的。好吧,你怀疑萨鲁斯·塞康达斯,那厄拉科斯和它又有什么关系?你说过,厄拉科斯与皇帝那颗神秘的监狱星球之间有着某种关联,皇帝为此颇为烦心。但你解释得不够清楚。如今,我急匆匆地向拉班发出警告,仅仅是因为信使要赶着乘远航机离开。你说这事绝不能耽搁。很好,那么,好好跟我解释一下。”

他唠叨得太多了,哈瓦特想,他不像雷托,换作雷托要告诉我一件事,只需扬扬眉毛、挥挥手就行。也不像老公爵,他用一个简单的词就能表达一句话。这是个笨家伙!除掉他就是为人类作贡献。

“离开这里前,你必须向我一五一十地解释一下。”男爵说。

“谈起萨鲁斯·塞康达斯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当回事。”哈瓦特说。

“那就是个刑事犯的流放地,”男爵说,“整个银河系最恶贯满盈的歹人都会被遣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除此之外还要知道什么?”

“这个监狱星球上的生存条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难以忍受,”哈瓦特说,“你应该听说过,那里新犯人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你也应该听说过,皇帝在那里采取了各种高压手段。听到这一切,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

“皇帝不允许各大家族刺探他的监狱星球,”男爵嘟哝道,“但他也没查过我的地牢呀。”

“然而,对萨鲁斯·塞康达斯感到好奇……嗯……”哈瓦特把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贴到唇上,“……都是不允许的。”

“就是说,他不得不做这些事,而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

哈瓦特发黑的双唇挤出一丝笑容,他盯着男爵,眼睛在灯管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你就从来没想过,皇帝的萨多卡军团是从哪儿来的?”

男爵噘起肥厚的双唇,样子活像一个噘嘴的婴儿,开口时,声音像是在闹脾气。“哎呀……招募来的……就是说,用征兵方式……从……”

“哈!”哈瓦特厉声打断了男爵,“你听说过萨多卡人的功绩,都不是谣言,对吧?全都是第一手资料,来自曾与萨多卡对战过的极少数幸存者,是不是?”

“萨多卡人是一流的战士,这一点毋庸置疑,”男爵说,“但我认为我自己的军团……”

“跟萨多卡比起来,不过是群度假的游客!”哈瓦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付厄崔迪家族吗?”

“这个问题不是你能妄加揣测的。”男爵警告道。

会不会连他也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哈瓦特暗自发问。

“只要与我的工作有关,任何问题我都会揣测一番,这也是你雇我的原因,”哈瓦特说,“我是一名门泰特,你不能阻止门泰特收集信息或进行演算。”

男爵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门泰特。”

“帕迪沙皇帝之所以反对厄崔迪家族,是因为公爵的将领哥尼·哈莱克和邓肯·艾达荷训练了一支战斗部队——一支小型战斗部队——即使与萨多卡军队相比也毫不逊色。其中一些人甚至更为出色。公爵还打算扩充这支部队,让它与皇帝的军队一样强大。”

男爵掂量着这个结论,接着说道:“厄拉科斯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厄拉科斯提供了满满的兵员,这些人早就习惯了最艰苦的生存环境。”

男爵摇了摇头。“你该不会是指弗雷曼人吧?”

“我指的就是弗雷曼人。”

“哈!那为什么向拉班发出警告?经过了萨多卡的屠杀和拉班的镇压,弗雷曼人已经所剩无几,最多一小撮。”

哈瓦特默默地看着他。

“最多一小撮!”男爵重复道,“光去年一年,拉班就杀掉了六千个弗雷曼人。”

哈瓦特仍旧默默地看着他。

“前年杀掉的数量是九千,”男爵继续说道,“萨多卡人在离开前也杀了至少两万人。”

“过去两年,拉班的军队损失多大?”哈瓦特问。

男爵揉着下巴。“嗯,他一直在大量征兵。这倒是真的。他的征兵官在征募新兵时许下了十分夸张的承诺,并且……”

“我们可否估计约有三万人?”哈瓦特问。

“似乎过高了。”男爵说。

“恰恰相反,”哈瓦特说,“跟你一样,我也能从拉班报告的字里行间了解到真实的情况。谍报人员向我提交的报告,你势必早就一清二楚了。”

“厄拉科斯是个棘手的星球,”男爵说,“因沙暴造成的损失可能……”

“我们都知道沙暴的危害程度。”哈瓦特说。

“就算拉班损失了三万人,那又怎么样?”男爵问道,由于血气上涌,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沉。

“按照你刚才说的数字,”哈瓦特说,“拉班在两年内杀掉了一万五千人,而他损失的人数是两倍。你说萨多卡人另外杀了两万人,可能还要多些。我看过他们从厄拉科斯返航时的运输清单,如果他们杀掉了两万人,那么他们损失的人数则是这个数的五倍。你为什么不正视这些数字呢?男爵,你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吗?”

男爵冷冷地、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你的工作,门泰特。你说,它们意味着什么?”

“邓肯·艾达荷拜访过一个穴地,我向你提供过他清点的人数,”哈瓦特说,“一切都能对上。如果他们有二百五十个这样的穴地,那他们的人口大约有五百万。按照我最佳的估计,这种社区的真正数量至少还要乘上二,而你却把你的人分散在这样一个星球上。”

“一千万?”男爵惊得下巴都颤抖起来。

“至少。”

男爵噘起肥厚的嘴唇,豆子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哈瓦特。这就是真正的门泰特计算力吗?他暗自猜测,怎么可能?为什么从没有人怀疑过?

“我们甚至还没把他们的出生增长率计算进去,”哈瓦特说,“我们仅仅去掉了他们中的一些不良的个体,留下强壮的,让他们越变越强,就像萨鲁斯·塞康达斯一样。”

“萨鲁斯·塞康达斯!”男爵叫道,“这和皇帝的监狱星球有什么关系?”

“一个在萨鲁斯·塞康达斯上活下来的人,会比绝大多数普通人更强壮、更坚韧,”哈瓦特说,“再对他们施以一流的军事训练……”

“胡说!照你看来,我侄儿对弗雷曼人进行残酷镇压之后,我还能从他们之中招募新兵。”

哈瓦特温和地说道:“对于你自己的军队,难道你就没施行过高压政策?”

“这个……我……但是……”

“高压这种事是相对的,”哈瓦特说,“你的战士比他们周围的那些人更为富裕,对吗?他们会看到,如果不当你的士兵,剩下的就只有不愉快,是吧?”

男爵沉默了,目光躲闪。这种可能性——难道拉班在不经意间为哈克南人提供了终极武器?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样招募而来的兵员,你怎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忠诚呢?”

“我们把他们编成小队,一队不会超过一个排,”哈瓦特说,“我会将他们从高压环境中解放出来,然后把他们隔离起来,只和那些了解他们背景的教官待在一起,至于这些教官,最适合的人选就是那些在他们之前脱离了同一高压环境的人。然后,我会灌输给他们一些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概念,让他们满心以为,他们的星球其实是一个秘密的训练基地,目的是训练出像他们那样出众的战士。与此同时,我会向他们充分展示如此出众的战士能得到些什么:丰裕的生活、漂亮的女人、精美的宅邸……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

男爵终于点了点头。“萨多卡人的生活方式。”

“这些新兵会渐渐相信,像萨鲁斯·塞康达斯这样的地方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他们——精英。在许多方面,就连最普通的萨多卡,也过着跟任何大家族成员一样尊贵的生活。”

“这主意太绝了!”男爵低声说。

“你开始理解我的疑惑了。”哈瓦特说。

“这种事是怎么开始的?”男爵问。

“啊,是的。科××家族[帕迪沙皇帝的家族。]的始祖是谁呢?皇帝把第一批犯人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以前,那儿有没有人呢?就连皇帝的表亲雷托公爵也不清楚。对这些问题,皇帝陛下不喜别人过问。”

男爵呆呆地沉思着。“是的,一个保守得极好的秘密,他们采用了各种手段……”

“此外,他们有什么要隐藏的呢?”哈瓦特问,“隐瞒帕迪沙皇帝有个监狱星球?这是人人皆知的……”

“芬伦伯爵。”男爵脱口而出。

哈瓦特顿了顿,皱着眉,用迷惑的眼光看着男爵。“芬伦伯爵怎么了?”

“几年前,在我侄儿的生日庆典期间,”男爵说,“这位皇帝的特使,芬伦伯爵,作为宫廷观察员来到这里……啊,来了结皇帝和我之间的一场生意纠纷。”

“哦?”

“我……呃,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我想我有提到,想把厄拉科斯当成一个监狱星球。芬伦……”

“你具体是怎么说的?”哈瓦特问。

“具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并且……”

“男爵大人,如果你希望我能更好地为你效力,你必须向我提供足够多的信息。那次谈话没有记录下来吗?”

男爵的脸气得发黑。“你跟彼得一样可恶!我不喜欢这些……”

“彼得已不再为你效力了,大人,”哈瓦特说,“话说回来,彼得到底怎么了?”

“他对我太随便,要求太高。”男爵说。

“我保证过,不会白白浪费对你有用的人,”哈瓦特说,“你该不会想用威胁和找碴儿,把我除掉吧?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对芬伦伯爵说了什么。”

男爵慢慢恢复平静。到时再跟你算账,他想,我会记着你今天对我的态度的。没错,我一定会记住。

“等一下。”男爵说。他回想起那次在大厅里的谈话,记起当时他们站在了隔音的静锥区中。“我好像是这样说的,”男爵说,“‘皇帝知道,做买卖总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杀戮。’我指的是我们的劳工损失。然后我又说,我正在考虑用另一种方式解决厄拉奇恩的问题。我还说,是皇帝的监狱星球给了我灵感,让我去仿效。”

“活见鬼!”哈瓦特骂道,“那芬伦伯爵怎么说?”

“我说完后,他就开始询问有关你的情况。”

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沉思起来。“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探查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说,“好了,完了。”他睁开眼睛,“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厄拉科斯肯定布满了他们的眼线了。”

“但是,我只不过随便建议了一句……”

“在皇帝眼里没有随便的事!你向拉班发了什么指示?”

“只是让他使厄拉科斯害怕我们。”

哈瓦特摇摇头。“你现在有两种选择,男爵。一是把土著杀光,把他们彻底消灭,要么……”

“除掉整个劳动力来源?”

“难道你希望皇帝和他的那些大家族一齐到这里来,把杰第主星像刮葫芦瓢一样,掏个一干二净?”

男爵打量着他的门泰特,然后说道:“他不敢!”

“真不敢吗?”

男爵的双唇颤抖着。“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舍弃你亲爱的侄儿拉班。”

“舍……”男爵没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哈瓦特。

“不再给他派军队,不给任何援助,也不给他回信,只说你已听说了他在厄拉科斯处理事务的糟糕方式,一有可能,你会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纠正。我会作出相应的安排,有意让你的部分信息被皇帝的眼线截获。”

“但香料怎么办?收入,还有……”

“继续索要你作为男爵应得的收益,但要注意你的方式。给拉班定一个固定的数目。我们能……”

男爵双手一摊。“但我怎么确认我那狡猾的侄儿不……”

“我们在厄拉科斯上还有密探。告诉拉班,要么完成你分派给他的香料配额,要么就派人取而代之。”

“我了解我的侄儿,”男爵说,“这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地压榨那里的人民。”

“他肯定会这么做!”哈瓦特厉声说道,“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你只能希望不要弄脏自己的手,让拉班为你打造属于你的萨鲁斯·塞康达斯吧。甚至没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给他,他手头就有需要的人。如果拉班驱使他的人民来完成你的香料配额,那皇帝就不会怀疑你有其他动机。有充足的理由把这颗星球摆在刑架上。而你,男爵,无论讲话还是行动,都不要表现出你另有所图。”

男爵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赞赏。“啊,哈瓦特,你可真是个狡诈之辈!那么,我们该怎么重新进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为我们准备好的东西?”

“再简单不过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配额定得比上一年高一些,问题很快就会爆发。产量会下降。然后你就可以借机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纠正当地的混乱局面。”

“天衣无缝,”男爵说,“不过,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准备让另外一个人为我接管厄拉科斯。”

哈瓦特盯着对面那张肥胖的圆脸,这个老兵兼间谍缓缓地点了点头。“菲德-罗萨,”他说,“那么,这就是现在实行高压政策的原因。你也非常狡猾,男爵。也许我们能把这两个计划合二为一。是的,你的菲德-罗萨可以到厄拉科斯当他们的救星,赢得民心。是的。”

男爵面带微笑。在笑容背后,他暗自思忖:那么,这个计划在哈瓦特的私人图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哈瓦特明白自己可以离开了,于是站起身,走出了这间红墙房间。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厄拉科斯上的一些变数,他不能不考虑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们影响他对厄拉科斯的计算。哥尼·哈莱现在藏在走私徒那里,他发来过情报,提到了一个新的宗教领袖——一个名叫穆阿迪布的人。

也许我不该告诉男爵,而该让这个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兴盛起来,甚至传播到盆地和谷地那儿去,他心下寻思,不过话说回来,残酷的镇压会使宗教更加兴旺发达。

他又想起哈莱克关于弗雷曼人战斗策略的报告,这种策略带有哈莱克的风格……或是艾达荷的风格……甚至哈瓦特本人的风格。

难道艾达荷还活着?他思忖着。

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事到如今,他也没问过自己,保罗是否还活着。他知道,男爵相信所有的厄崔迪人都死了。他还承认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这只能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甚至包括那个女巫的亲生儿子。

她对厄崔迪家族的恨是多么深啊,他想,就像我对这个男爵所怀的深仇大恨。我对他的致命一击能否像她一样,彻底结束他的一切呢?


世间万物都有模式,这种模式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它匀称、简洁、雅致——这些特性,总能在真正的艺术家的作品中发现。在季节的变换中,在沙粒沿着沙脊的流动中,在灌木丛的枝丫和叶片中,你可以找到这种模式。在树叶的花纹中,你也可以找到这种模式。我们努力模仿这种模式,将它复制到我们的生活和社会中,试图追寻这种宜人的节奏。然而,在寻找终极完美的过程中,还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险。很明显,这种模式发展到极致时便已固化。在理想的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保罗·穆阿迪布记得曾吃过一顿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餐饭,他牢牢抓着这个记忆不放——它就像一个锚点,只要抓住这个点,便能区分现实和梦境。他最终认定最近的这次经历必定是一个梦。

我就像一个舞台,正上演着各种戏码,他对自己说,种种不完美的幻象、种族意识和它那可怕的目的:我是这些东西的猎物,被他们紧紧攫取。

然而,他始终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恐惧,担心自己跑得太远,已经失去自己在时间长河中的位置,以至于过去、未来和现在都混在一起,再也难以分辨。这是一种视觉疲劳,他知道,他必须不断将预见到的未来当成某种记忆存储下来,而他所预见的未来本身又与过去纠缠不清。

那顿饭是契尼为我准备的,他告诉自己。

而现在,契尼正在遥远的南方——那个烈日照耀下的寒冷国度——躲藏在新穴地的某个秘密堡垒中,很安全,身边还带着他们的儿子,雷托二世。

抑或,这事还没发生?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因为怪人厄莉娅,他的妹妹,已经跟着母亲以及契尼一起到那儿去了——乘着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圣母轿,长途跋涉二十响,往南方去了。

他甩掉脑中骑乘巨型沙虫的想法,暗自寻思:抑或,厄莉娅还没出生?

我在组织一场袭击,保罗回想起来,我们发起奇袭,收回了牺牲在厄拉奇恩的死者的水。我在火葬堆中找到了父亲的遗骸。然后,我来到俯瞰哈格山口的一个弗雷曼岩石山丘上,将父亲的遗骨存放在了那里的神龛中。

抑或,这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

我受的伤是真的,保罗告诉自己,我的伤疤是真的,安葬我父亲的神龛也是真的。

保罗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记起一件事:哈拉,詹米的妻子,曾闯进他的房间,告诉他穴地的走廊里有人打起来了。那事发生在临时穴地,之后女人和孩子们被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当时,哈拉站在内室的门口,黑色的发辫用水环串成的链子扎在脑后。她撩开卧室的门帘,告诉他契尼刚刚把某人杀了。

这事已经发生了,保罗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不是从时间长河中看到的幻象,不是还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未来。

保罗记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发现契尼正站在走廊黄色的球形灯下,她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蓝色袍子,兜帽抛在脑后,淘气的脸蛋因刚刚的搏斗而泛着红晕。她正将一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边一群人挤作一团,抬着一个包袱匆匆忙忙沿着过道跑远了。

保罗记得自己当时心里的想法:无论什么时候抬尸体,他们都是这个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因为是在穴地里,契尼公然把水环用绳子拴着,戴在脖子上。转身面向他时,那些水环叮叮当当地响着。

“契尼,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有个家伙前来向你挑战,我把他打发了,友索。”

“你杀了他?”

“是的。不过也许我该把他留给哈拉。”

(保罗回想起,当时周围的人对这句话赞赏不已,就连哈拉也大笑起来。)

“但他是来向我挑战的!”

“你已经教会了我那神奇的格斗术啊,友索。”

“当然!但你不该……”

“我生在沙漠,友索。我知道如何使用晶牙匕。”

他压着心中的怒意,尽量通情达理地说:“也许这都是事实,契尼。但……”

“我不再是在营地手提灯笼捉蝎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游戏。”

保罗瞪着她,注意到她不经意的态度中带着一种古怪的狠劲。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尼说,“我不会让他这类人来打搅你的沉思。”她朝他走近,眼角瞥着他,把声音降到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地步,“而且,亲爱的,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明白,挑战者可能首先需要面对我,并且会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耻地死去。等他们接受了这个教训,就再也不会有多少人来向你挑战了。”

是的,保罗寻思道,这事肯定发生过了,是真实的过去。之后,想要试试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战者也的确骤减了。

某个地方,在并非梦境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在运动,一只夜莺在啼叫。

我在做梦,保罗再次打消自己的疑虑,这是香料食物的作用。

但他仍然有一丝被抛弃的感觉。他想知道,他的汝赫之灵,可不可能已经悄悄溜进了阿拉姆·阿尔-米撒: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自然的领域,在那里,所有物质世界的限制都不复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个世界。一想到那样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限制不复存在,就意味着所有参考物都不复存在。在那样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他完全没有方向感,也就没法说:“我就是我,因为我在这里。”

他母亲曾说过:“因为对你的看法不同,他们中的一些人分成几派。”

我必须从梦中醒来,保罗寻思。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母亲说的这种情况。杰西卡夫人现在是弗雷曼人的圣母,她的话已经应验了。

保罗知道,杰西卡害怕他与弗雷曼人之间的那种宗教关系。无论穴地还是谷地,人们都把穆阿迪布当成救世主。她不喜欢这一点。她去各个部落了解情况,派出手下的萨亚迪娜刺探情报,搜集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并加以分析。

她曾给他引述了一段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当宗教与政治同乘一辆马车时,驾车人会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们。他们会一路狂奔,速度越来越快,把一切思想障碍都抛到一边。他们会把一切危机意识抛诸脑后,忘记前面的悬崖并不会主动提醒闭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们不懂得悬崖勒马,直到为时已晚。”

保罗想起当时他坐在母亲的房里,一块黑色门帘遮住内室,门帘上织满了以弗雷曼神话为主题的图案。他坐在那里听她说话,发觉她总是在留心观察,就连她低头时也是如此。一张鹅蛋脸上新添了几条皱纹,就在嘴角边,但头发还是泛着青铜色,闪着光泽。然而,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已经隐没在香料染成的蓝色阴影下了。

“弗雷曼人有一套简单实用的宗教。”他说。

“宗教从没有简单的。”她警告道。

保罗看到未来仍旧阴云密布,顿时怒气上冲。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宗教把我们的力量联合在一起,它是我们的制胜法宝。”

“你有意在营造这种气氛,这种声势,”她指责道,“你一直不停地在灌输这些东西。”

“这都是你教我的。”他说。

那天,他们从早到晚都在争论不休。小雷托的割礼仪式也是在那天举行的。保罗理解她不安的某些原因。她始终不肯接受他与契尼的结合——“年轻人的婚姻”。但是契尼已为他生下一个厄崔迪子嗣,杰西卡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排斥这对母子了。

在保罗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杰西卡终于坐不住了,她说道:“你认为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

“当然不是。”

“我和你妹妹在一起时,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其实,你并不了解你妹妹。”

“我知道为什么厄莉娅与众不同,”他说,“在你改变生命之水时,她还在你肚子里,还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她……”

“你完全不了解!”

保罗突然无法把自己从时间幻象中获得的信息表达出来,只好说:“我不认为你不近人情。”

她看出他的不安,说:“有件事我要和你说,儿子。”

“什么事?”

“我喜欢你的契尼了,我接受她了。”

这是真的,保罗对自己说,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不完美图像。

这个疑虑打消了,保罗重新把握住了他的世界。现实一点点透过梦境,进入他的意识。兀然间,他明白自己是在一个海瑞格里,一个沙漠宿营区中。契尼把他们的蒸馏帐篷搭在粉沙上,因为粉沙很软,睡在上面会很舒服。这只能说明契尼就在附近——契尼,他的灵魂;契尼,他的塞哈亚,像沙漠之春一样甘甜;契尼,南方沙漠的女儿。

这时,他记起临睡前她给他唱的一首沙漠船歌:


哦,我的魂儿,

今夜还不想进入天堂。

我向夏胡鲁起誓,

当你前往天堂时,

我一定紧紧追随我的爱。


她还唱了情侣们在沙漠一起哼唱的行走歌,节奏就像在沙丘上拖着脚走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跟我说说你的眼,

我就跟你说说这心。

跟我说说你的足,

我就跟你说说这手。

跟我说说你的梦,

我就跟你说说这醒。

跟我说说你的愿,

我就跟你说说这需。


当时,他听见另一个帐篷传出巴厘琴的声音,于是想起了哥尼·哈莱克。真是熟悉的琴声,他记得曾在一群走私徒的商队中见过哥尼的脸,但哥尼要么是没有看见他,要么是不能看他,或不能认他,生怕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们发现本来应该命丧黄泉的公爵之子其实还活着。

然而,夜幕下弹奏者的演奏风格,手指在巴厘琴上弹出的独特韵律,让保罗明白了谁是真正的乐手。是跳跃者卡特。弗雷曼敢死队的队长,穆阿迪布的护卫队领队。

我们在沙漠里,保罗记起来了,在哈克南巡逻队的势力范围外的沙海中心地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在沙地上走一走,引一条造物主,想办法骑到它背上,驾驭住它。只有那样,我才会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弗雷曼人。

他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毛拉手枪和晶牙匕,只感觉周围一片死寂。

这是黎明前那种特殊的沉寂,这时夜鸟归巢,而白天出没的生物还没有被它们的敌人太阳所惊醒。

“你必须在白天破沙前进,好让夏胡鲁看见你,知道你无所畏惧,”当时斯第尔格这么说,“所以我们要把时间调整过来,今天晚上休息。”

保罗悄悄坐起身,感到身上的蒸馏服松松垮垮的,蒸馏帐篷隐没在一片阴影中。他轻轻地移动,但契尼还是听见了他的声音。

她在帐篷的黑影中说道:“天还没亮,亲爱的。”

“塞哈亚。”他说,语气中半含笑意。

“你把我称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说,“但今天我是驱策你的刺棒,是监督仪式按规则进行的萨亚迪娜。”

他开始系紧自己的蒸馏服。“你曾给我讲过《求生手册》中的一句话,”他说,“你说:‘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快到你的田里耕耘去吧。”

“我是你长子的母亲。”她承认道。

保罗看着契尼灰蒙蒙的身影也跟着他动了起来,她穿好自己的蒸馏服,准备进入露天沙漠。“你应该尽量休息。”她说。

他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的爱,于是温柔地责备道:“负责监督的萨亚迪娜不会对应试者多说什么,无论告诫还是警告都不应该。”

她溜到他身边,用手掌抚摸他的脸颊。“今天,我既是监督者,也是你的女人。”

“你应该把这个职责留给别人。”他说。

“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说,“我宁可守在你身边。”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系紧蒸馏服的面罩,转身扯开帐篷的密封帘。一股并不十分干燥的空气带着寒意迎面扑来,这种湿度的空气会在黎明时分凝结出少量的露水。随风吹来的还有香料菌的味道。他们早已探测到香料菌丛位于东北方向,这意味着造物主就在附近。

保罗钻出密封帘,站在沙地上,伸了个懒腰。一个珍珠形发光体发出暗淡的绿光,慢慢侵蚀着东方的地平线。下属的帐篷伪装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看到左边有人在动。是卫兵,他知道他们看见自己了。

他们很清楚他今天要面对的危险,每一个弗雷曼人都已面对过它。为了让他做好充分准备,他们把为时不多的最后宁静留给了他。

今天一定要办好这件事,他对自己说。

他想起在面临哈克南人大屠杀时赢得的那些力量:把儿子送到他这里接受神奇格斗术训练的老人;那些在会议上听他演讲、遵照他的策略行动的老战士;还有一些人得胜归来、向他赠予弗雷曼人的最高荣誉。

“你的计谋生效了,穆阿迪布!”

然而,有一件事,哪怕最平凡、最年轻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他却从没做过。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与众不同”之处,保罗知道,他的领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质疑。

他从来没有骑过造物主。

是的,他曾经与其他人一起接受过沙漠旅行的训练,参加过奇袭战,但却从没有孤身远行过。在那以前,他的世界只得受限于别人的才干,离开他们就寸步难行。没有一个真正的弗雷曼人会容忍这种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片沙海的另一边约二十响的地方,就是南方广袤的土地。如果他不能自己驾驭造物主,就连南方的家门也不会为他敞开,除非他下令准备一顶轿子,像圣母或其他病人及伤者一样,坐在轿子里旅行。

整个晚上他都在思索,与自己的内心作斗争。他看到了奇怪的较量——如果他驾驭了造物主,他的统治将更加坚固;如果他驾驭了灵眼,他就能控制它。但是,在这两者之外,还存在着阴云密布的地方,巨大的不安。整个宇宙似乎混杂其中。

整整一晚上,回忆不断涌上心头,在他的内心涌动。他发觉,驾驭造物主和驾驭灵眼这两件事竟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如果他能够驾驭造物主,他的领导地位就将巩固;如果他能够驾驭灵眼,就将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领导权。如果做不到,未来便是乌云密闭的领域,潜伏其中的是席卷整个宇宙的大动荡。

他了解宇宙的方法与众不同,观察到的结果既准确又有误差,这使他饱受折磨。他在预见中看到了未来。然而,当那一刻真正降临的时候,当未来步步进逼、越来越趋近于成为现实的时候,现实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种种微妙的变化。那个可怕的目的依然存在,种族意识也依然存在,笼罩在一切上方的是血腥疯狂的圣战。

契尼钻出帐篷,站到他身旁。她抱着双肘,像平时揣摩他心情时那样,歪着头,用眼角瞅着他。

“再跟我说说你出生地的水,友索。”

他明白她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在这生死考验前放松他的紧张情绪。天慢慢变亮,她看见一些弗雷曼敢死队员已经开始收帐篷了。

“我宁愿你给我讲讲穴地,讲讲我们的儿子。”他说,“我们的雷托还成天抱住我母亲不放吗?”

“他还抱着厄莉娅不放,”她说,“他长得很快,会长成一个大个子。”

“南方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你骑上造物主,就能自己去看看。”她说。

“但我希望先通过你的眼睛看看。”

“那儿寂寞得厉害。”她说。

保罗抚摸着从她前额蒸馏服子里露出来的产子头巾。“为什么不谈营地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没了男人,我们的营地变得非常寂寞,只是个干活的地方。我们天天在工厂或陶器作坊里干活儿。要制造武器;要去埋预测天气的沙杆;要采集香料当贿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让植物生长,固定沙丘;要织布,编毯子;要给电池充电;还要训练孩子们,好保证部落的力量永不枯竭。”

“这么说来,营地里就没有令人高兴的事了?”

“孩子们很高兴。我们只是料理部落的各种日常事务,好在食物足够。有时,我们中间的某个人还可以到北方来,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还是要继续。”

“我妹妹厄莉娅,大家还是无法接受她吗?”

契尼在渐明的曙光中转身向着他,目光如炬。

“这件事以后再谈,亲爱的。”

“现在就谈。”

“你应该保存体力,应付今天的考验。”她说。

他看出他已触到某个敏感的问题,听出她有退缩之意。“如果不搞明白,我会更加烦恼。”他说。

她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有些……误解,因为厄莉娅行事古怪。女人们感到害怕,因为这孩子比婴儿大不了多少,可她说的事……只有成年人才知道。厄莉娅在你母亲肚子中……就发生了变化,这让她变得不同,但她们不明白。”

“有麻烦吗?”他一边问,一边心想:我已经看到过许多厄莉娅遇到麻烦的幻象了。

契尼望着地平线上的一缕曙光。“有些女人合伙告到了圣母那里,要求她驱除附在她女儿身上的恶魔。她们引用经文说:‘不能容忍一个女巫生活在我们中间。’”

“我母亲怎么说?”

“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发了。她还说:‘如果厄莉娅引起了麻烦,那是大人的过错,因为她没能预见并阻止这麻烦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释,当日的变化如何影响到了腹中的厄莉娅。但女人们还是很生气,因为她们一直以来都被这件事困扰着。最后,她们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厄莉娅会惹出大麻烦,他想。

一股夹杂着细沙的风吹打着他暴露在面罩外的脸,带来阵阵香料菌的香气。“埃尔·塞亚,带来清晨的沙雨。”他说。

他望着远方灰茫茫的沙漠风光,望着那片毫无怜悯之心的死亡之地,望着漫无边际的漫漫黄沙。一道干涩的闪电划破黑暗,闪过南方的天际。这是个征兆,表明一场风暴正在那里积聚电势。隆隆的滚雷声过了许久才隐约传来。

“装点大地的雷声。”契尼说。

更多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忙碌开来。卫兵们纷纷从两边朝他们走来。无需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准备工作在平静中顺利展开。

“尽量少发命令,”他父亲曾告诉过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对某件事下达过什么指令,你就不得不总是针对同一类事物下达命令。”

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那种惯例。

队伍里的司水员开始了晨祷。今天的歌声中加进了激励沙虫骑士的语句。

“空空世界不过是个躯壳,”那人吟唱起来,哀痛的声音越过沙丘,飘向远方,“有谁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鲁的天命啊,必须遵从。”

保罗听着,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队死亡颂歌的歌词,意识到这段祷词也是死亡颂歌开头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队队员投身战斗前所念的誓词。

过了今天,这里会不会也竖起一座岩石圣殿,以纪念另一个亡魂?保罗暗自思忖,将来,弗雷曼人会不会纷纷在这里驻足,每人都往圣殿加一块石头,凭吊死在这里的穆阿迪布?

他知道,今天是足以决定未来的重要转折点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当前的时空位置辐射出无数通往未来的轨迹。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着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对那即将到来的圣战,交织在未来幻象中的局面就愈加混乱。他的整个未来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正朝一个峡谷急冲而去。那汹涌的节点完全隐没在一片云雾之中。

“斯第尔格过来了,”契尼说,“我得站到边上去了,亲爱的。现在,我的身份是塞亚迪那,必须监督整个仪式的进行。要知道,以后的编年史会真实地记录这次仪式的整个过程。”她抬头看看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的情绪显得很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等这事过后,我会亲手给你准备早餐。”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斯第尔格越过粉沙地向他走来,脚下扬起小片的沙尘。他仍然带着桀骜不驯的眼神,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保罗。蒸馏服面罩下隐约露出乌黑发亮的胡子尖,凹凸不平的脸颊上满是皱纹,仿佛由天然岩石风化而成。

他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挂着保罗的军旗:一面绿黑旗,旗杆上有一根水管。这面旗帜已经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传奇了,保罗半带自豪地想:现在,随便我做什么,即使是最简单的事也会变成传奇。他们会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我如何与契尼分开,如何问候斯第尔格——我今天的一举一动全都将记录在册。无论生死,我都将成为传奇。但我决不能死,否则这一切就仅仅是个传奇,再也没有任何力量阻止圣战的爆发了。

斯第尔格把旗杆插在保罗身旁的沙地里,双手垂在两侧,蓝中带蓝的眼睛平视前方,专心致志。保罗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是怎样因食用香料食物而染上了这种颜色的。

“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斯第尔格庄严地说道。

保罗用契尼教过他的话回应:“谁能否决一个弗雷曼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权利,无论他徒步行走还是骑乘?”

“我是耐布,”斯第尔格说,“发誓决不活着落入敌人之手;我是死亡三脚的一只脚,誓把仇敌消灭。”

沉默降临。

保罗扫了一眼散立在斯第尔格身后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只见大家全都站着一动不动,各自祈祷着。这时,他联想到弗雷曼这个民族独特的个性,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杀戮对他们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民族终日生活在愤怒与悲痛之中,从来没考虑过可以用什么来取代这种生活方式——只除了一个梦,也就是列特·凯恩斯生前灌输给他们的那个梦。

“领导我们穿越沙漠和避开陷阱的主啊,在哪里?”斯第尔格问。

“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弗雷曼人齐声应和。

斯第尔格挺直肩膀,靠近保罗,压低声音说道:“嗨,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些话,动作要简单直接,别耍什么花样。我们的族人十二岁就开始骑造物主。虽然你的年纪已经大了六岁,可你毕竟不是生来就过着我们这种生活的人。你没有必要为了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刻意做出大胆的举动。我们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召来造物主,然后骑上去。”

“我会记住的。”保罗说。

“一定要记住。我绝不允许你让我的教导蒙羞。”

斯第尔格从衣袍内掏出一根长约一米的塑料棒,一头尖,另一头装着一个上紧发条的沙槌。“这个沙槌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很好用,给。”

保罗接过沙槌,触摸着那温暖光滑的塑料表面。

“你的钩子在西萨克利那里,”斯第尔格说,“等你走上那边那个沙丘时,他会把钩子交给你。”他指着右边,“召一条大造物主,友索,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保罗注意到斯第尔格说话的语气,半带正式,半含朋友的担心。

就在此时,太阳似乎突然跃出了地平线,染上一片银白的蓝色天空表明,即便对厄拉科斯来说,今天也是极其干燥、极其炎热的一天。

“现在正是炎炎一日内最适当的时候,”斯第尔格说,已完全是一副正式的口气了,“去吧,友索。骑上造物主,像领袖一样在沙漠上奔驰。”

保罗向军旗敬了个礼。晨风已经停止,绿黑旗软软地耷拉着。他转身朝斯第尔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蒙蒙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个S形沙脊。绝大多数人早就开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个遮蔽着他们营地的沙丘。

保罗前面只剩下一个身穿长袍的身影:西萨克利,弗雷曼敢死队的一个班长。那人静静地站着,只看得见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缝隙里的一双眼睛。

保罗走近时,西萨克利把两根细细的、可以像长鞭一样舞动的杆子递过来。杆子大约一点五米长,一端是闪闪发亮的塑钢钩子,另一头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保罗按照仪式要求,用左手接过杆子。

“这是我自己用的钩子,”西萨克利声音粗哑地说,“它们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保罗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他走过西萨克利身边,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队伍像一群昆虫般四散开来,他们的衣袍在风中飘动。如今,他独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平坦的、一动不动的地平线。这是斯第尔格特意替他选定的沙丘,比周围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视野开阔,便于观察。

保罗弯下腰,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风面的沙里。迎风面的沙很密实,能让鼓声传得更远。然后,他顿了顿,温习了一下学过的知识,温习着每一个足以决定生死的必要步骤。

只要他一拔掉插销,沙槌就会发出召唤的击打声。在沙漠的另一边,巨大的沙虫——造物主——听到鼓声,便会立刻赶来。保罗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样带钩的杆子,他就可以骑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钩子钩开沙虫环状鳞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虫十分敏感的软组织,这怪物由于担心沙子钻进鳞甲里引起擦伤,就不会钻回到沙地下。事实上,它会卷起巨大的躯干,使被钩开的部分尽可能远离沙漠地表。

我是一名沙虫骑士,保罗对自己说。

他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的钩子,心想,只需划动钩子,沿着造物主巨大身躯的曲线向下,就可以让它翻滚转身,指挥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见别人这样做过。训练的时候,他也在别人的帮助下,爬上沙虫背,骑过一小会儿。等捉来的沙虫被骑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就必须召唤另一条沙虫了。

保罗知道,一旦他通过了考验,就有资格踏上二十响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复自己的体力。那里是女人和家人为躲避屠杀而隐藏的地方,也是部落培养新人、生育后代的地方。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一边提醒自己:响应召唤、从沙海中心狂奔而来的造物主是个未知数,这次考验对召唤者本人而言也同样是个未知数。

“你必须仔细判断造物主离你有多远。”斯第尔格曾解释说,“你必须站在足够近的地方,这样才能在它经过时骑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它会一口吞掉你。”

保罗突然下定决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销,沙槌开始旋转,召唤的鼓声从沙下传了出去,一种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

他直起身,扫视着地平线,记起斯第尔格所说的话:“仔细判断趋近的沙浪。记住,沙虫很少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沙槌。同时还要仔细聆听。一般情况下,看见它之前,你首先会听到它的声音。”

契尼的话也回荡在他的耳边。那是晚上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轻声跟他讲的注意事项。“当你在沙虫前进的路线上站好位置之后,必须纹丝不动。你必须把自己想象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斗篷下,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扫视地平线,凝神聆听,搜寻着别人教授的那些识别沙虫活动的迹象。

东南方向远远传来一阵咝咝声,一种沙的低语。不一会儿,他看到了远方曙光下沙虫轨迹的轮廓。保罗立即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甚至没听说过有这么大尺寸的沙虫。它的长度看上去超过半里格[里格:长度单位,一里格约等于5.6公里。],凸起的巨头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断向前移动的大山。

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保罗提醒自己。他急忙跑上前,在那怪物将要经过的路线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紧张的一刻上。


“控制货币和法庭——其余的留给贱民好了。”帕迪沙皇帝如是教导你们。他说:“想获利,就要掌握统治权。”这话不乏真理,但我问自己:“谁是贱民,谁又是统治者?”

——穆阿迪布写给兰兹拉德的密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钻入杰西卡脑海中:此刻,保罗正在经历骑沙虫的考验。他们竭力向我隐瞒,但这是明摆着的事。

契尼也走了,去执行什么神秘的差事去了。

杰西卡坐在休息室里,抓紧时间享受晚课间隙的一刻宁静。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但不如躲避大屠杀前她在泰布穴地住过的房间宽敞。不过这个房间的地板上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软的靠垫,近在咫尺的矮咖啡桌,墙上挂着绚丽多彩的壁毯,头顶则是发出柔光的黄色球形灯。房间里充溢着弗雷曼穴地特有的刺鼻气味,但现在,她已经将它等同于了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克服那种身处异乡的感觉。地毯和壁毯极力隐藏的,就是这种粗糙。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隐约传入休息室。杰西卡知道这是庆贺婴儿出生的庆典仪式,可能是苏比亚吧,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杰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看到这个婴儿,一个蓝眼睛的胖娃娃,被带到圣母这里接受赐福。她还知道,她的女儿厄莉娅准在庆典仪式上,一会儿就会向她详细描述仪式的经过。

还不到为离家在外的人举行夜祷的时间,也不是为在波里特林、贝拉·特古斯、罗萨克和哈蒙塞普诸星被掳为奴隶而死的人们哀悼的时间,他们不会在那种时刻为婴儿举行庆生礼。

杰西卡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东想西想,其实是让自己不去想她的儿子和他面对的危险:带毒钩的陷阱,哈克南人的突袭(尽管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弗雷曼人用保罗带给他们的新战术消灭了大量哈克南扑翼机和巡逻队),还有沙漠本身的危险——造物主、干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随着这个念头,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自相矛盾的生活方式,这想法其实早已有了:与谷地人相比,他们在穴地山洞里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们在广阔的沙漠中长途跋涉时所遭受的苦难,却比那些哈克南奴隶多得多。

一只肤色很深的手从她旁边的门帘后伸出,把一个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缩了回去。杯子里冒出阵阵香料咖啡的芳香。

庆生礼的礼物,杰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不由会心一笑。在我们这个宇宙里,她暗自问道,还有哪个社会,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接受来历不明的饮料,还敢毫不畏惧地大口喝下它?当然,现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药对我造成伤害之前就改变它的毒性,但那个送咖啡的人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她喝干咖啡,感受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饮料中蕴藏的能量和兴奋作用!

她又想,还有哪个社会,人们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隐私,关心她的生活,以至于来送礼的人仅把礼物放下,却不进来打搅她。送礼之人对她含着尊重和爱——当然,还带有一丝惧意。

而另一个念头也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现了。她知道,这绝不是心灵感应。这是“道”,指整个弗雷曼穴地社区凝成一体的趋势。通过平时共享的香料食品,他们一起中了这种奇妙的香料毒,而一体化就是大自然给他们的补偿。当然,这群人永远也不可能获得香料带给她的那种顿悟;他们没受过相关的训练,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他们的思维抵制那些他们不能理解或无法接受的知识。但有的时候,这群人依然可以像单独一个有机体那样感受外物,作出反应。

他们也从没想过这种巧合的缘由。

保罗通过沙漠中的考验了吗?杰西卡思忖,他有这个能力,但意外可以击倒最有本事的人。

等待。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她想,你只能干等着,最后精疲力竭。

在他们的一生中,有各种各样的等待。

我们到这儿已经两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来的执政官是恶魔统治者——野兽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从他手里夺回来,就算只是刚能看到希望,也至少还需要再等上四年。

“圣母?”

门帘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哈拉,保罗家的另一个女人。

“进来吧,哈拉。”

门帘分开,哈拉像是从中间滑了进来。她穿着穴地便鞋,身穿一件红黄色的袍子,两只手臂暴露在外,几乎一直露到肩头。她的黑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起,像昆虫翅膀一样顶在头上,平滑油亮。她紧紧皱起眉头,五官凸出,一副泼辣好胜的样子。

跟在哈拉后面进来的是厄莉娅,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儿,杰西卡又被这个小姑娘吸引住了,她和以前的小保罗像极了——他们都有同样严肃、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头发、坚毅的唇线。但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也正是大部分大人觉得厄莉娅令人不安的地方。这孩子不比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却具有远远超出她那个年纪的沉着冷静和丰富学识。大人们震惊地发现,当他们开有关两性之间的玩笑时,尽管那些话很隐晦,她却能听懂,也会跟着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还会发觉自己竟被她口齿不清的话音所吸引。他们听着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柔软声带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发觉她的话里暗带狡黠,而那种狡猾完全不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可能拥有的。

哈拉恼怒地大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皱眉看着厄莉娅。

“厄莉娅。”杰西卡朝女儿打了个手势。

孩子径直走到母亲身旁的靠垫旁坐下,抓紧母亲的手。肉体的接触联通了两人的意识,甚至早在厄莉娅出生之前,两人就一直是这样。这并不是什么共有的思想(这种情形只出现过一次:当杰西卡那次改变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时,两人的接触爆发出了共同的思想),这种互通的意识更是某个更宏观的体验,是对另一个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种尖锐而痛苦的东西,一种可以使她们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经共鸣。

哈拉是儿子家中的一员,杰西卡按照符合对方身份的正式礼节问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今晚过得可好?”

哈拉以同样的传统礼节回答道:“Subakh un na。我很好。”声音单调而机械。她重又大出了一口气。

杰西卡察觉到厄莉娅在笑。

“我哥哥的甘尼玛在生我的气呢。”厄莉娅用她口齿不清的声音说。

杰西卡留意到厄莉娅称呼哈拉的词——甘尼玛。在弗雷曼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战场上的战利品”,其引申义是指某样不再用于其最初目的的东西。比如说,一个用做窗帘坠物的矛头。

哈拉满面愁容地看着厄莉娅。“不要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这回又干什么了,厄莉娅?”杰西卡问。

哈拉回答道:“今天,她不但不和其他孩子玩,还闯进……”

“我躲在帘子后面,看苏比亚生孩子。”厄莉娅说,“是个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门可真大!当他哭够了之后……”

“她走出来,摸了摸他,”哈拉说,“然后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一个弗雷曼孩子出生时,只要是在穴地,就必须哭个够。因为以后他绝对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已经哭够了,”厄莉娅说,“我只是要感受他的生命火花。仅此而已。当他感觉到我时,他就不想再哭了。”

“这只会在大伙儿中间引起更多的闲言碎语。”哈拉说。

“苏比亚的孩子还好吗?”杰西卡问。她看出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困扰着哈拉,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像任何母亲希望的那样健康,”哈拉说,“她们知道厄莉娅并没有伤害他,也不介意她抚摸他。他立即安定下来,很高兴的样子。只是……”哈拉耸了耸肩。

“只是我女儿的怪异之处,是吗?”杰西卡问,“因为她说起话来那种语气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也因为她说了许多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属于过去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长什么样?”哈拉问。

“但他确实像啊!”厄莉娅说,“苏比亚的孩子看起来就像米莎在离开贝拉·特古斯之前生的儿子。”

“厄莉娅!”杰西卡斥责道,“我警告过你。”

“但是,母亲,我看见过,是真的,而且……”

杰西卡摇摇头,看见哈拉脸上不安的神色。我生下的究竟是什么啊?杰西卡问自己,她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还要多。看样子,我体内那些圣母们把时间长廊里一切旧事全都显示给她了。

“不仅她说的那些话,”哈拉说,“还有她的行为,她的坐姿和凝视岩石的方式。她能只动鼻子旁边的一块肌肉,或是手指指背上的一块肌肉,或是……”

“那是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方式,”杰西卡说,“你知道的,哈拉。你不会否认我女儿遗传了我的基因吧?”

“圣母,你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哈拉回答道,“但外面的人在说闲话,他们对此谈论不休。我觉得危险。她们说您女儿是魔鬼,其他孩子也不和你女儿一起玩耍,因为她……”

“她的确与其他孩子不同,”杰西卡说,“但她绝不是魔鬼,只是……”

“她当然不是了!”

杰西卡对哈拉激烈的言辞感到惊讶,她低头看了看厄莉娅。这孩子似乎正在沉思,浑身散发出一种……等待的感觉。杰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身上。

“你是我儿子家中的一员,我尊重这一点。”杰西卡说(厄莉娅在她手中不安地扭动起来),“你尽可畅所欲言,和我讲讲,究竟什么事让你那么烦恼。”

“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儿子家中的一员了。”哈拉说,“我是为我儿子才等了这么久的,为了让他们能作为友索的儿子受到特殊训练。我能给他们的也只有这些了,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没跟您儿子同过床。”

厄莉娅又在她身旁扭动起来,半眠半醒的样子,身上暖意洋洋。

“尽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儿子的好伴侣。”杰西卡说。她暗暗补充了一句,说出心里的念头:伴侣……而非妻子。随后,杰西卡直接想到问题的实质,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穴地里的人普遍认为,她儿子与契尼的伴侣关系已经成为一种永久性的关系了——婚姻。

我爱契尼,杰西卡想。但是她提醒自己:爱情必须为了皇室的需要而让路。皇室婚姻除了爱以外,还有别的理由。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为您儿子所作的安排?”哈拉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西卡质问。

“您打算让各部落团结在他周围。”哈拉回答道。

“这有什么不对?”

“我感觉到他有危险……而厄莉娅就是危险的一部分。”

这时,厄莉娅愈发往母亲身上凑,她睁开了眼睛,打量着哈拉。

“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哈拉说,“观察你们接触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娅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亲骨肉。过去,她还只是个小婴儿,我们开始打游击,然后又跑到这儿来。从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护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东西。”

杰西卡点点头,感觉到了她身边的厄莉娅变得愈加不安起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在谈论她。什么时候出过这么怪的婴儿?这么小就懂得严格的用水纪律?还有哪个婴儿能像她那样,对保姆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哈拉,我爱你’?”

哈拉看着厄莉娅。“您知道我为什么忍受了这种冒犯?因为我知道那些话里没有恶意。”

厄莉娅抬头看着她的母亲。

“是的,我有预知能力,圣母,”哈拉说,“我也可能成为萨亚迪娜,我已经见到了我曾经预见过的东西。”

“哈拉……”杰西卡耸耸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惊奇,因为哈拉说的实际上是真的。

厄莉娅直起身来,挺了挺肩膀。杰西卡感到那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感到了女儿混杂了决断和悲哀的情绪。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厄莉娅说,“我们现在需要哈拉。”

“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在那次庆祝播种的仪式上,”哈拉说,“在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圣母。当时厄莉娅还在您肚子里没出生呢。”

我们需要哈拉?杰西卡暗自思忖。

“除了她,还有谁能在族人中间为我们说话,还有谁能让她们了解我?”厄莉娅说。

“你要她做些什么?”杰西卡问。

“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厄莉娅说。

“我将告诉她们真相。”哈拉说。她的脸似乎突然苍老下来,满脸悲伤,橄榄色的皮肤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皱纹,反倒使那张五官鲜明的脸显得特别有魅力。“我会告诉她们,厄莉娅只不过是装成是个小女孩,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女孩。”

厄莉娅摇着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杰西卡感到女儿的悲哀如波浪般传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个怪胎。”厄莉娅低声道。成年人的话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就像是痛苦的认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斥责道,“谁敢说你是怪胎?”

杰西卡再一次对哈拉那种出于保护的严厉语气大为吃惊。随即,她看出厄莉娅的判断是对的——她们确实需要哈拉。部落里的人会理解哈拉,理解她的话,理解她的感情。很明显,她爱厄莉娅,就像爱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是谁说的?”哈拉再次问道。

“没人说过。”

厄莉娅拉起母亲的长袍,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把弄湿揉皱的袍角拉平。

“那你也别说。”哈拉命令道。

“好的,哈拉。”

“现在,”哈拉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就可以告诉其他人了。跟我说说,你怎么了。”

厄莉娅吞了口口水,抬头望着母亲。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天我醒来,”厄莉娅说,“就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只不过,我记不得怎么会睡过去的。我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吓坏了。”

听到女儿稍有些口齿不清的童音,杰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里举行仪式的那一天。

“我吓坏了,”厄莉娅说,“想要逃,但无处可逃。过后我看见一点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觉到那个火花的情绪……它抚慰我,让我安下心来,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火花就是我母亲。”

哈拉揉着眼睛,对厄莉娅微笑着,抚慰着她。但这个弗雷曼女人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疯狂,炯炯有神,仿佛这双眼睛也在努力倾听厄莉娅的叙述。

杰西卡心想:我们真的能明白这种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吗?眼前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过的训练,以及她的人生经历,全都与我们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来之后,”厄莉娅继续说,“旁边又出现了另一个火花,跟我们融汇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另外那个火花是老圣母。她把……许多人的毕生经历传给我母亲……一切……我跟她们在一起,目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而结束之后,我就是她们,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只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自己。那儿有那么多人。”

“这很残酷,”杰西卡说,“没人应该这样获得自我意识。问题在于,所发生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别无选择。”

“我什么都做不了!”厄莉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隐藏我的意识……关闭它……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一切……”

“我们不知道,”哈拉喃喃道,“当我们把圣水交给你母亲,让她改变生命之水时,并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里。”

她停下来,侧耳倾听。

哈拉坐在靠垫上,脚后跟在地上一顶,向后一靠,盯着厄莉娅看了看,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杰西卡脸上。

“你不怀疑?”杰西卡问。

“嘘……”厄莉娅说。

一道门帘把他们与穴地过道隔开,很有节奏感的圣歌远远传来,穿过门帘。歌声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很清晰了。“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唱歌的人从外屋门口经过,他们低沉的歌声穿入内室,然后渐渐远去。

当歌声减弱到差不多了的时候,杰西卡开始了仪式,声音中充满悲戚:“斋月啊,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哈拉说,“喷泉飞沫四溅,水汽让空气潮润清新。院中有棵橘子树,金灿灿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篮子里装着米西米西、白拉瓦和一杯杯利班——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在我们的花园里,在我们的畜栏中,有的只是和平……洋溢在整个大地上的和平。”

“我们的生活充满幸福,直到侵略者来到。”厄莉娅说。

“在朋友们的哭喊声中,热血变冷。”杰西卡说,感到过去的记忆不断涌出。那是与其他圣母共享的过去。

“啦,啦,啦,女人在哭泣。”哈拉说。

“侵略者穿过庭院,手持利刃向我们扑来,刀上淌着我们男人的血。”杰西卡说。

和穴地所有房间里一样,沉默笼罩着她们三人。她们在沉默中回忆,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

片刻之后,哈拉宣布仪式结束,严厉刺耳的口气是杰西卡以前从没听到过的。

“永不饶恕,永不遗忘。”哈拉说。

说完之后,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许多袍裙沙沙作响的声音。杰西卡感到有人站在了她房间的门帘外。

“圣母?”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杰西卡听出是萨萨,斯第尔格的妻子之一。

“什么事,萨萨?”

“出事了,圣母。”

杰西卡心头一紧,突然担心起保罗的安危来。“保罗他……”她喘息着说。

萨萨分开门帘,走进房间。在帘子落下之前,杰西卡瞥见外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她抬起头来看着萨萨。这是个矮小的、皮肤黝黑的女子,穿着一件绘着红色图案的黑袍,蓝眼睛紧紧盯着杰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张开来,露出因鼻塞长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出什么事了?”杰西卡问。

“沙漠里传来了消息,”萨萨说,“友索今天要接受考验,他要面对造物主。年轻人都说他不会失败。夜幕降临之前,他就会成为沙虫骑士。这里的年轻人正在拉帮结伙,要搞一场奇袭。他们会冲到北方,与友索会合。他们说,到时他们会大声欢呼,还说要迫使他向斯第尔格挑战,要他夺取部落的领导权。”

集水、固沙、植草,缓慢而稳妥地改造这个世界——但这些已经不够了。杰西卡想,小规模奇袭,持续的进攻——自从我和保罗训练好他们之后,这些也不够了。他们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渴望战斗。

萨萨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她清了清嗓子。

我们都明白,需要小心谨慎地等待时机,杰西卡想,但关键在于伴随着等待的挫折感。我们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为,如果等待的时间太长,我们就会丢失当初等待的初衷。

“年轻人都说,如果友索不向斯第尔格挑战,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萨萨说。

她垂下了眼帘。

“原来如此。”杰西卡喃喃道。她心里想:我早就知道这事会发生的,斯第尔格也是。

萨萨再一次清了清嗓子。“就连我弟弟夏布也这么说。”她说,“他们不会让友索有选择的余地。”

这一刻终于来了,杰西卡想。保罗将不得不自己处理这件事,圣母不能卷入争夺领导权的纷争。

厄莉娅把手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说道:“我将和萨萨一起去,听听那些年轻人怎么说的,或许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杰西卡和萨萨对视了一眼,嘴里却对厄莉娅说道:“那就去吧。要尽快向我报告。”

“我们并不希望这事发生,圣母。”萨萨说。

“对,我们不希望,”杰西卡赞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看了哈拉一眼,“你愿意和她们一起去吗?”

哈拉听出了这句话中没说出口的顾虑,便直接回答道:“萨萨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厄莉娅的,她知道我俩很快就会成为同一人的妻子。她和我,我们将共享同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们已经谈过了,萨萨和我。”哈拉抬头看看萨萨,又转回头来对杰西卡说,“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萨萨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厄莉娅,说道:“我们必须赶紧了,年轻人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们急匆匆地钻过门帘,小个子女人拉着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带路的却是那个孩子。

“如果保罗-穆阿迪布杀了斯第尔格,对部落不是什么好事,”哈拉说,“以前总是这样,这是决定继任者的老办法,但时代不同了。”

“时代不同了,对你来说也是。”杰西卡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这种决斗的结果有所怀疑吧,”哈拉说,“只会是友索胜出。”

“我正是这个意思。”杰西卡说。

“您以为我的个人感情会影响我的判断。”哈拉摇了摇头,水环在她脖子上叮当作响,“您大错特错了。或许您还以为我懊悔没被友索选中,以为我在妒忌契尼?”

“你按你自己的意志作出了选择。”杰西卡说。

“我可怜契尼。”哈拉说。

杰西卡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您怎样看待契尼,”哈拉说,“您认为她不是你儿子的妻子。”

杰西卡重新平静下来,全身放松,坐在靠垫上。她耸耸肩。“也许吧。”

“也许您是对的,”哈拉说,“但如果您真这样想,或许您还找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同盟——契尼本人,她也希望让他得到所有最好的东西。”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头一紧,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契尼跟我很亲,”她说,“她完全可以……”

“您这儿的地毯太脏了。”哈拉说。她避开杰西卡的目光,环顾四周,“您这儿总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真该多多打扫才对。”


正统宗教无法摆脱与政治之间的相互影响。在一个正统社会中,宗教与政治的斗争势必渗透到训练、教育及律法等各个方面。由于这种压力,这个社会的领导人将面对如何解决这一内部斗争的大难题:或屈从于完全的机会主义,依附于占上风的一方,以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或冒着牺牲自我的风险,以维护传统的道德规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宗教问题》


保罗在庞大造物主前进路线旁的沙地上等着。我绝不能像走私徒一般等待,必须平心静气,他提醒自己,我必须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现在,那东西离保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穿行时发出的咝咝声充斥在晨风里。他那山洞般的圆形巨口敞开着,露出嘴里的巨牙,像某种硕大无朋的怪花。一股香料味从它口中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保罗的蒸馏服贴身而舒适,只隐约感觉得到鼻塞和面罩。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斯第尔格教他的动作要领,满心感受到的只有沙漠中痛苦难熬的分分秒秒,其他的一切全都抛在了脑后。

“在豆粒状沙地上,你应该躲在离造物主多远的范围外?”斯第尔格问过他。

他的回答准确无误:“造物主的直径每增加一米,安全距离就应增加半米。”

“为什么?”

“为了避开它快速前行时产生的旋风,同时也便于有足够的时间跑过去,骑到它背上。”

“你已经骑过为播种和制造生命之水而驯养的小型造物主。”斯第尔格说,“但是,这次考验将会召唤一条野生造物主,是沙漠之长。对它,你必须保有适当的敬意。”

现在,沙槌重重的打击声与造物主前行的咝咝声混在了一起。保罗大口吸着气,即使隔着过滤器,他也能嗅出沙地里香料矿的刺鼻气味。那野生造物主,沙漠之长,渐渐逼近,几乎要撞上他了。它那高高耸立的前节部位猛扑过来,掀起的沙浪都快要扫过他的膝盖。

来吧,你这可爱的魔头!他想,来,听从我的召唤了吧?来吧,快来吧!

沙浪把他顶了起来,地表的沙尘从他周围横扫过去。他竭力稳住身形。只看到一堵弯曲的沙墙如乌云压顶般从他面前掠过,分节的躯干像悬崖一样高高矗立,一节一节的环形界线清楚地勾勒出每一节躯干。

保罗举起矛钩,顺着钩尖往上看,然后把矛钩斜着向造物主的躯干搭去。他感到钩子勾住了什么,拉住他往前直冲。他向上一跃,双脚牢牢蹬住那堵墙,斜吊在已经固定住的矛钩上。这是真正的考验时刻:如果他的矛钩已经准确地钩住造物主躯干上环节的边缘,成功地扯开环节,它就不会侧滚下来压扁他。

造物主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从沙槌上滑过去,沙槌静了下来。慢慢地,它的躯干向上卷起——向上,向上——将那两根刺进鳞甲里的钩刺极力抬高,让环形鳞甲下的柔软肌肉尽量远离充满威胁的沙砾。

保罗发现自己已经高高骑在了沙虫背上。他感到极度兴奋,感觉自己像一位正在巡视疆域的帝王。他突然冲动起来,想在这沙虫身上蹦一蹦、跳一跳,想让它转个身,想充分展示自己是这生物的主人。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欲望。

他突然明白当初斯第尔格为什么要警告他,别去学那些莽撞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些魔头身上起舞,耍弄它们,在它们的背上倒立,取掉双钩,然后在沙虫把他们甩下去之前重新把双钩插回沙虫身上。

保罗把一个矛钩留在原处,取下另一个,把它重新勾进沙虫躯干侧下方的环甲边缘。第二个矛钩牢牢钩住后,他取下第一个矛钩,再勾进侧下方的另一处环甲边缘,就这样他一点一点往下移。造物主翻滚着,一边滚,一边掉过头来,直奔等在远处细沙地上的其他人,然后在保罗手下绕着那片细沙地兜圈子。

保罗看着他们走来,拿着钩子往上爬,但尽量避免碰及它那些敏感的环节边缘,直到全部爬上了顶部。他们呈人字形排在他后面,用钩子稳住身体。

斯第尔格沿着队列往前挪动,检查着保罗钩子的位置,抬头瞥见保罗的笑脸。

“你成功了,啊?”斯第尔格问,他提高嗓门,压过沙虫前行的咝咝声,“你就是这么想的?成功了?”他挺直身子说,“现在让我告诉你,你这活儿干得太烂了。我们有些十二岁的小家伙都能做得比你更好。在你等待造物主的那个地方,左边就是一片鼓沙区,要是沙虫往那边转,你根本别指望退到那片沙地上去。”

笑容从保罗脸上消失了。“我看见那片鼓沙区了。”

“那为什么不发信号?为什么不让我们中的某个人帮你占据后备位置以防万一?就算是在考验中,这也是允许的。”

保罗咽了口口水,把脸转向行进中迎面吹来的风。

“你觉得我现在跟你讲这些话很没意思,”斯第尔格说,“但这是我的职责。我要考虑你对整个队伍的价值。如果你失足进入鼓沙区,造物主就会扭头朝你奔过去。”

“情况紧急的时候,总要给自己留个帮手。万一你失手了,也会有人制服那条造物主,”斯第尔格说,“记住,我们要并肩战斗,这样才能确保胜利。并肩战斗,记住了吗?”

他拍了拍保罗的肩膀。

“并肩战斗。”保罗同意。

“现在,”斯第尔格说,声音尖利刺耳,“让我看看你是否懂得驾驭造物主。我们这是在沙虫的哪一面?”

保罗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沙虫,仔细观察着他体表的环状鳞甲,注意记下鳞甲的特征和大小,发觉右边的鳞甲大一些,左边的小些。他知道,每条沙虫游走起来都有自己的特点,其中一面会经常朝上。当它长大时,哪一面朝上就几乎固定不变了。相比之下,沙虫底部的鳞甲会更大些、更厚重些,也更光滑一些。通过鳞甲的大小,就可以得出哪边是它的顶部。

保罗移动双钩,向左侧挪去。他示意那一侧的人跟他一起动作,沿着沙虫的躯干用矛钩往下勾开沙虫一侧环节上的鳞甲,使沙虫直着身子滚动。在它转过身子之后,他又示意两个舵手走出队列,到最前面的位置上。

“阿克,嗨——哟!”他喊起了传统的号子。这时,左边的舵手勾开那面一个环节处的鳞甲。

造物主为了保护它被勾开的环节,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圈,把身子扭过来。一会儿工夫,它已经完全掉过头来,朝南转向它来时的方向。这时,保罗高呼道:“盖拉特!”

舵手松开钩子,沙虫笔直地向前疾驰而去。

斯第尔格说:“很好,保罗·穆阿迪布!勤加练习,你总还是可以成为沙虫骑士的。”

保罗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我不是第一个爬上来的?

身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整个队伍开始有节奏地齐声高呼他的名字,呼声直插云霄。

“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沙虫背脊的尾部远远传来刺棒敲击尾环的声音。沙虫开始加快速度。他们的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沿途与沙面摩擦发出的嚓嚓声越来越响。

保罗回头望着身后的队伍,在他们中间发现了契尼的脸。他一面望着她,一面对斯第尔格说:“那我现在是沙虫骑士了,斯第尔?”

“哈哟!你是沙虫骑士了。”

“那么,我可以选择我们的目的地了?”

“是这个规矩。”

“我是今天诞生在哈班亚沙海这儿的弗雷曼人。我的人生今天才真正开始,之前我只是个孩子。”

“不完全是孩子。”斯第尔格说,重新系紧被风掀开的兜帽一角。

“但以前我的世界有一条封印,如今它被掀掉了。”

“没有封印了。”

“我要去南方,斯第尔格——走上二十响的路。我要亲眼看看我们创造的那片土地,那片我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到的土地。”

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儿子和家人,他想,现在,我需要一段时间来考虑在我头脑中已成过去的将来。骚乱开始了,要是我无法妥善解决,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收拾。

斯第尔格用一种坚定沉着的眼光打量着他。保罗的注意力仍被契尼所吸引,他看见她脸上呈现出对他的关心,也注意到他的话对人群造成的兴奋之情。

“大伙儿渴望与你一起去袭击哈克南人的洼地巢穴,”斯第尔格说,“那地方只有一响的距离。”

“弗雷曼敢死队员曾和我一起出击,”保罗说,“他们将会再次和我并肩作战,直到厄拉科斯的天空下再也没有哈克南人。”

造物主急速前行,斯第尔格默默打量着保罗。保罗意识到,此刻的这一幕勾起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回忆,让他回想起当年列特·凯恩斯死后,他如何成为泰布穴地的首领,又如何取得了部落首领联合会的领导权。

他已获悉有关弗雷曼年轻人闹事的报告,保罗想。

“你希望召集部落首领吗?”斯第尔格问。

队伍中的年轻人两眼冒光。他们骑在造物主身上,兴奋得扭动身体,观察着事态发展。保罗从契尼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心中的不安。她看看斯第尔格,这是她的叔叔,又看看保罗,这是她的男人。

“我心里想什么与你无关。”保罗说。

他想:我不能退缩,我必须控制住这些人。

“今天,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语气冰冷生硬,“你要如何行使这个权力?”

我们需要时间放松,需要时间冷静,保罗想。

“我们去南方。”

“即使我说,我们必须赶在今天结束前回北方?”

“我们去南方。”保罗重复道。

斯第尔格用长袍紧紧裹住自己,浑身散发出一贯的威严气势。“我们将召集部落首领会议,”他说,“我会发出通知的。”

他以为我将向他挑战,保罗想,他知道自己没法与我为敌。

保罗面向南方,任由大风吹打自己裸露的脸颊,他思索着所有必须考虑在内的因素,以便做出决定。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

但保罗知道,他不能因为心存顾忌,偏离自己的路线。在他预见到的未来的时间风暴中,他必须牢牢守住中间的那条道。未来的某个瞬间,将出现可以平息动荡的关键一刻,但前提是,他必须守在可以一击必杀的至关重要的一点上。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向他挑战,保罗想,只要还有办法阻止这场圣战……

“我们将在哈班亚山脊下的鸟巢洞中宿营,在那儿吃晚饭、祈祷。”斯第尔格说。造物主边走边晃,他用一只矛钩稳住自己的身体,伸手指向前方突起在沙漠上的一道低矮的岩石屏障。

保罗观察着那道悬崖,层层叠叠的岩石像波浪一样漫过悬崖,延伸向远方。没有半点能让刚硬的地平线显得柔和些的绿意或花朵。悬崖后面便是深入南方沙漠的路径,就算他们驱使造物主全速前进,行程至少也需要花上十天十夜。

二十响。

这条路通向哈克南人巡逻范围以外很远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子,梦境已经把那片土地展示给他了。在他们行进中的某一天,遥远地平线上的颜色会有一点点轻微的变化——变化如此之小,以至于他会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满怀希望而幻想出来的。那儿就是他们的新营地。

“我的决定符合穆阿迪布的心意吗?”斯第尔格问。他的话里只带了极其轻微的一丝讥讽,但弗雷曼人一向敏感,就连鸟鸣的每一个音调、碧水鸟的每一句信息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都听出了斯第尔格的讥讽语气,纷纷把目光转向保罗,看他怎么回应。

“在我们献身敢死队时,斯第尔格听过我向他宣誓效忠的誓言。”保罗说,“我的敢死队员们都知道我满怀敬意地发了誓,难道斯第尔格对此有所怀疑吗?”

保罗的话中流露出真正的痛心。听了这些话,斯第尔格不由得垂下了眼帘。

“友索,我同一个穴地的伙伴,我永远也不会怀疑他。”斯第尔格说,“但你是保罗-穆阿迪布,厄崔迪公爵,也是李桑·阿尔-盖布,天外之音。这些人我甚至不认识。”

保罗扭头望着耸立在沙漠上的哈班亚山脊。他们脚下的造物主仍然强健而温驯,还能载他们走很长一段路。弗雷曼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在他们所经历过的骑沙旅程中,走得最远的也无法跟它媲美,恐怕连一半都比不上。他知道这一点。除了讲给孩子们听的古老传说以外,没有哪只沙虫的年纪能与这位沙漠老爷爷相比。保罗意识到,它将成为一个新的传奇。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保罗看了看那只手,然后顺着手臂看到了那人的脸——斯第尔格露在面罩和蒸馏服兜帽之间那双深色的眼睛。

“在我之前领导泰布穴地的那个人,”斯第尔格说,“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共患难。我救过他好几次……他也救过我好几次。”

“我是你的朋友,斯第尔格。”保罗说。

“没人怀疑,”斯第尔格说。他移开手,耸了耸肩,“但这是惯例。”

保罗知道,斯第尔格过于注重弗雷曼人的惯例,无法考虑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在这里,要想取得部落的领导权,继任者必须杀死前任首领。如果前任首领出于意外死于沙漠,继任者就必须杀死部落中最强壮的人。斯第尔格就是这样挺身而出成为耐布的。

“我们该让造物主回到沙地下去了。”保罗说。

“是的,”斯第尔格表示赞同,“我们可以从这里走到山洞那里。”

“我们骑得够远了,它会钻进沙里,生上一两天的闷气。”保罗说。

“你是沙虫驭者。”斯第尔格说,“由你来决定,我们什么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凝视着东方的天空。

保罗转过身,在香料作用下变异的蓝眼睛使他眼里的天空有些发暗,碧蓝如洗的天空映射着远方有节奏的闪光,显得十分清晰。

扑翼飞机!

“一架小型扑翼机。”斯第尔格说。

“可能是架侦察机,”保罗说,“你认为它发现我们了吗?”

“从这么远的距离看过来,我们只不过是地表的一条沙虫。”斯第尔格说,他用左手打了个手势,“下去,在沙地上散开。”

一行人开始从沙虫侧面往下滑,一个接一个跳下去。躲在他们的斗篷下,与沙漠融为一体。保罗特意记下了契尼跳下去的位置。不一会儿,沙虫背上只剩他和斯第尔格。

“第一个上来,最后一个下去。”保罗说。

斯第尔格点点头,用矛钩稳住身形,从侧面跳了下去,落在沙地上。

保罗一直等到造物主安全离开小队的分散区,这才取下矛钩。沙虫此刻还没有精疲力竭,所以现在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

从刺棒和矛钩中解脱出来,那条巨大的沙虫开始往沙里钻。

保罗轻盈地沿着它那宽阔的背脊往后跑;仔细算准时机往下跳。一着地就跑,按平时学到的那样竭尽全力跃向沙丘的滑沙面,裹着衣袍,把自己藏在纷纷落下的沙瀑下面。

现在,就是等待……

保罗轻轻翻过身,从衣袍缝隙望出去,看到了一线天空。他想象着身后一路藏起来的其他人,他们一定也正做着相同的动作。

还没看到扑翼机,他就先听到了机翼扑打的声音。扑翼机的喷气式发动机轻轻轰鸣,掠过他那片沙漠的上空,然后绕了一个很大的弯,朝山崖那边飞去。

保罗注意到,这是一架没有标志的飞机。

飞机在哈班亚山脊后面消失了。

沙漠上传来一声鸟叫,又一声。

保罗抖掉身上的沙,爬上沙丘顶端,其他人也都站直身子,从山脊那边一路行来,排成蜿蜒的一条线。保罗在他们中间找到了契尼和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朝沙脊发出信号。

他们聚拢过来,开始在沙面上行走,小心地以节奏散乱的步伐滑过沙面,以免引来造物主。斯第尔格主动靠过来,和保罗并排走在被风压实的沙丘顶端。

“那是走私徒的飞机。”斯第尔格说。

“看上去像,”保罗说,“但对走私徒来说,这里已经过分深入沙漠腹地了。”

“他们跟哈克南巡逻队之间也有麻烦。”斯第尔格说。

“如果他们能深入沙漠腹地这么远,就有可能去得更远。”保罗说。

“没错。”

“如果他们冒险深入南部地区,就有可能看到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那样就不好了。走私徒也贩卖情报。”

“你不觉得,他们是在寻找香料?”斯第尔格问。

“那样的话,一定会有一支空中小队和一台香料机车在某个地方等着。”保罗说,“我们有香料,就让我们在沙地上设个诱饵,抓几个走私徒。该给他们一次教训了,好让他们明白这是我们的土地。再说,我们的人也需要练习一下新式武器。”

“友索说话了,”斯第尔格说,“友索在为弗雷曼人着想。”

但在那个可怕的目的面前,友索也不得不屈从,作出违背自己心愿的决定,保罗想。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当法律和职责在宗教的作用下结为一体时,你永远无法拥有完全的自我意识。你总是集体的一员,而非独立的个体。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宇宙中的九十九个奇迹》


走私徒的香料机车和它的运输机来到一座沙丘斜坡上,旁边围着数架嗡嗡轰鸣的扑翼飞机,就如同一群蜜蜂围着它们的蜂王。在机群正前方,一条低矮的山脊从沙漠中拔地升起,仿佛一座屏蔽场城墙,干燥的山脊两侧被新近刮起的暴风扫得干干净净。

在机车的控制室里,哥尼·哈莱克倾身向前,调整着双筒望远镜的焦距,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山脊另一边有一片黑色区域,可能是香料富矿。他向一架在空中盘旋的扑翼飞机发出信号,令它前往那里进行侦察。

扑翼飞机扇动着翅膀,表示收到信号。它飞出机群,迅速扑向那片黑色沙面,继而盘旋在那片区域的上空,垂下探测器,一直放到贴近地面的高度。

它几乎立即作出反应,折起翼尖,机头向下,开始在空中盘旋,告诉等在岩脊这边的香料机车,表示它找到了香料。

哥尼收起双筒望远镜,知道其他人也看到信号了。他喜欢这块香料田,因为山脊为工厂提供了良好的隐蔽和保护。这里是沙漠腹地,不大可能遇伏……然而……哥尼还是发信号派出一个机组飞到山脊上空,好好侦察了一番,同时命令后备机组在这片区域附近散开,占据有利位置——不能到太高的地方去,不然会在远处就被哈克南人的探测器发现。

话虽如此,哥尼怀疑哈克南人的巡逻队根本不会深入到南方这么远的地方。这儿仍是弗雷曼人的地盘。

哥尼检查了自己的武器,他知道屏蔽场在这儿派不上用场,于是忍不住骂了几句怨天怨地的话。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使用任何会招来沙虫的设备。他揉搓着下颌上的墨藤疤痕,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他觉得,最安全的做法是派出地面部队,沿山脊到达香料生长地。步行探查仍然是最可靠的方法。在弗雷曼人和哈克南人相互残杀之时,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在这儿,使他不安的是弗雷曼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他们并不介意你花钱买走他们的所有香料;但如果你涉足被他们视为禁区的地方,他们就会变成嗜杀好战的恶魔。近来他们都像魔鬼一般狡猾。

这些土著在战斗中很狡猾,又熟悉地形,这使哥尼非常苦恼。他们是哥尼遇到过的最老练的战士。要知道,哥尼本人可是由宇宙中最好的斗士训练出来的。他久经沙场,只有极少数顶尖的战士才能从那些极其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

哥尼再次观察周围的地形,奇怪自己为什么总感到不安。也许是他们看见的那条沙虫……但那是在山脊的另一边。

一个脑袋突然从甲板上冒了出来,就在哥尼身旁。这是香料机车的机车长,一个独眼龙老海盗,长着满脸胡须,因长期食用香料食品而长了一双蓝眼睛,还有满口雪白的牙齿。

“看样子像一片香料富矿,长官。”机车长说,“要我把香料机车开过去吗?”

“飞到那片山脊上,”哥尼命令道,“让我先指挥我的人登陆。你们可以从那儿把香料机车拉到矿区去。我们要看看那块岩石附近的情况。”

“遵命。”

“万一出了什么事,”哥尼说,“先救机车,我们可以乘扑翼飞机离开。”

机车长向他敬了个礼。“遵命,长官。”他从舱口钻出,退回下面去了。

哥尼再一次扫视地平线。他不得不考虑到弗雷曼人在此出没的可能,因为他正带人侵入他们的领地。弗雷曼人既顽强又难以捉摸,让他忧心忡忡。这次行动有许多方面使他不安,但酬金也非常丰厚。同时,他不能让扑翼机升到高空侦察,还必须保持无线电静默,这一切都让他愈发不安。

运输机载着香料机车掉了个头,开始下降。它轻轻地向山脚下干燥的沙滩滑下去,起落架平稳地落在沙面上。

哥尼打开顶盖,解开安全带,机车刚一停稳,他便爬了出去,顺手把舱盖“砰”地关上。他翻过护栏,直接跳到紧急救生网外面的沙地上。他的五个卫兵则从前舱的紧急出口冲出,站在他旁边。另有人依照程序松开连接机车和运输机的机械手,两者刚一分离,运输机便离开地面,上升至低空盘旋起来。

巨大的香料机车刚一着陆,便歪着身子离开岩脊,摇摇摆摆地朝沙漠中那片黑色的香料田挪去。

一艘扑翼飞机突然俯冲下来,滑了几米,停在附近。然后,其他扑翼机开始一架接一架着陆,吐出哥尼的手下之后,又再升到空中,悬浮在那里。

哥尼穿着蒸馏服稍事运动,舒展筋骨。他把面罩从脸上取下,这样一来,等一会儿发布命令时,声音就会显得更有力些。为达到效果,即使损失些水分也是必要的。他开始往岩石上爬,一边察看着地形。脚下的沙砾有鹅卵石和豆粒般大,还有阵阵的香料气息。

一个设立应急基地的好地方,他想,也许应该在这儿埋藏一些供给品。

他回头瞥了一眼,见手下在他身后散开。多么出色的战士!就连那些他还没来得及测试的新人都出色不已。太出色了!用不着每次都去跟他们说该怎么做,任何人身上都见不到屏蔽场发出的闪光。这群人里没有懦夫,没人把屏蔽场带进沙漠,因为沙虫会感应到屏蔽场,跑来抢走他们找到的香料。

哥尼站在岩石中一处略有些坡度的高地上,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大约半公里外的那片香料田,香料机车刚刚抵达其边缘地带。他抬头看了看护航机队,注意到它们的高度——不算太高。他自顾自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往山脊上爬。

就在这时,山脊上炸开了!

十二条怒吼的火龙直奔盘旋着的扑翼飞机和运输机。香料机车那边也传来一阵爆炸声,哥尼周围的岩石上突然间满是头戴兜帽的战士。

哥尼都来不及细想,仅仅是脑中一念而过:圣母在上!火箭!他们竟敢使用火箭!

随即,他与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对峙起来,那人把身子压得很低,手持晶牙匕准备出击。另外还有两人站在高处的岩石上,一左一右等在那里。哥尼面前的这个战士包着头,只能看见他的兜帽和沙色面罩之间露出的那双眼睛。然而,那人蓄势待发的姿势无疑是个警讯,提醒他此人是个训练有素的战士。而那双蓝中带蓝的眼睛表明,对手是住在沙漠腹地的弗雷曼人。

哥尼伸手拔刀,一双眼睛则死死盯住那人手里的晶牙匕。既然他们敢用火箭,他们就很可能还有其他投射式武器。这种时候尤其要小心。他单凭声音就能判断出,他的护航机队至少已经有一部分被击落。同时还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吼叫,说明还有几个人正在拼死战斗。

那弗雷曼战士看着哥尼拔出了刀,接着收回目光,看着哥尼的眼睛。

“把刀收回去,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哥尼犹豫着,即便透过蒸馏服的过滤器,那声音听起来也很耳熟。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说。

“你没必要拿刀对着我。”那人说着,站起身,将晶牙匕插入袍下的刀鞘中,“告诉你的人,停止无谓的抵抗。”

那人把头罩抛到脑后,把过滤器拉到一边。

哥尼看到了那人的脸,一下子惊呆了。一开始他以为见到了雷托·厄崔迪公爵的鬼魂,慢慢地,他才清醒过来。

“保罗,”他低声说着,接着放声叫道,“你真的是保罗吗?”

“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保罗问。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喘着粗气,向前迈了半步。

“告诉你的人快投降!”保罗命令道,他朝山脊的下方挥了挥手。

哥尼转过身,极不情愿地把眼睛从保罗身上挪开。他只看到只有少数几处仍在战斗;似乎漫山遍野都是戴兜帽的沙漠人;香料机车静静地躺着,机车顶上站着弗雷曼人;空中也不见了扑翼机的踪影。

“别打了!”哥尼吼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合拢双手围成喇叭模样,“我是哥尼·哈莱克!听我命令,别打了!”

慢慢地,打斗的人小心翼翼地分开,一双双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这些人是朋友。”哥尼放声说道。

“好个朋友!”有人高声叫道,“我们中有一半人被杀了。”

“这是个误会,”哥尼说,“别再错上加错。”

他转回身面向保罗,盯着这个年轻人蓝中透蓝的弗雷曼眼睛。

保罗的嘴角露出微笑,但表情却有一种冷酷的感觉,哥尼不由想起了老公爵,保罗的祖父。他随即注意到保罗强健粗壮的筋骨,厄崔迪家以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身材。保罗的皮肤变得像皮革一样粗糙,目光却很锐利,仿佛只用眼睛随便一瞥,就可以掂量出任何东西的分量。

“他们说你已经死了。”哥尼又说了一遍。

“让他们这样想是最好的保护措施。”保罗说。

哥尼意识到,自己被抛在一旁,无依无靠,只能相信年轻的公爵……他的朋友……已经死了,到头来,就只得到了这一句歉意。于是,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个他曾经非常了解的男孩,这个他用训练斗士的方法教出来的男孩的身上究竟还有没有什么属于过去的东西留下来。

保罗向前走了一步,离哥尼更近了,发觉了他眼中的悲痛。“哥尼……”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就发生了,他们拥抱在了一起,拍着彼此的背部,感受着对方可靠的坚实臂膀。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哥尼不住地说着。

而保罗则叫着:“哥尼,老伙计!哥尼,老伙计!”

过了一会儿,他们各自退开一步,互相打量起来。哥尼深深吸了口气。“原来,你就是那个让弗雷曼人在战术上变得如此聪明的家伙。我早该想到的。他们不断使出只有我本人才能设计出来的战术。要是我早知道……”他摇了摇头,“要是你给我捎个信儿就好了,小子。什么也阻挡不了我,我会不顾一切地跑来追随你,而且……”

保罗的眼神使他停了下来……一种严厉的、权衡轻重的眼神。

哥尼叹了口气。“当然,肯定有人会想哥尼·哈莱克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跑到弗雷曼人那里去,有些人不仅会提问题,还会进一步到处搜寻答案。”

保罗点点头,瞧着他们周围的弗雷曼人——弗雷曼敢死队员脸上纷纷露出好奇的神情。他把目光从敢死队员的脸上移回到哥尼身上,发觉从前的这位剑术大师满脸挂着欢喜。保罗把这看成一个好兆头,表明自己踏上了一条通向美好未来的大道。

有哥尼在我身边……

保罗的目光越过弗雷曼敢死队员,沿着山脊朝下看了一眼,打量着与哈莱克一同前来的走私徒们。

“你的人站在哪一边,哥尼?”他问。

“他们都是走私徒,”哥尼说,“哪边有利可图,他们就站在哪一边。”

“在我们的冒险生涯里,没多少利益可图。”保罗说。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哥尼正晃动右手的手指,发出几不可察的暗号。这是他们过去的手语暗号,告诉他走私徒里有不可信任的人,必须提防。

保罗努努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抬头望了望站在上方岩石上担任警戒任务的人,看到斯第尔格也在那儿。一想到与斯第尔格之间还有未了的麻烦,保罗渐渐冷静下来,不再那么兴高采烈了。

“斯第尔格,”他说,“这位是哥尼·哈莱克,我经常向你谈起的那个人。他是我父亲的军事统帅,一位剑术大师,我的老朋友。在任何时候,他都是可信赖的人。”

“我听说,”斯第尔格说,“你是他的公爵。”

保罗盯着高处那张黝黑的面孔。斯第尔格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公爵。最近,斯第尔格的话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调子,很微妙,仿佛他倒宁愿说些别的什么。这不像是斯第尔格的作风啊,他是弗雷曼首领,一个心直口快的人。

我的公爵!哥尼想,他再次望着保罗,是的,雷托公爵死后,公爵的头衔就落到了保罗头上。

厄拉科斯上弗雷曼战争的战术模式在哥尼脑海中现出了新的轮廓。我的公爵!他心里原本已经死去的一个角落又复活了。他自顾自地想着心事,只有一部分意识集中在保罗身上,听到保罗下令解除走私徒的武装,打算盘问他们。

哥尼听到自己的一些手下纷纷抗议,思绪这才回到保罗的命令上。他摇摇头,转过身去。“你们这些人都聋了吗?”他大声吼道,“他就是厄拉科斯的合法公爵,照他的命令去做。”

走私徒抱怨着,但还是屈从。

保罗走到哥尼身边,低声说道:“我没想到落入陷阱的会是你,哥尼。”

“我可是被好好教训了一顿。”哥尼说,“我敢打赌,那片香料田只有地面上撒着厚厚一层香料,地下除了沙子什么也没有。那是引我们上钩的诱饵。”

“这个赌你赢了。”保罗说。他看着下面那些被解除武装的人,“在你的队伍中,有没有我父亲的人?”

“没有。我们分得很散。自由行商那边只剩下不多几个,大多数人一攒够买船票的钱就离开了。”

“但你留了下来。”

“我留了下来。”

“因为拉班在这里。”保罗说。

“我以为,除了复仇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哥尼说。

山脊顶上突然传来奇怪的吆喝声,声音很短促。哥尼一抬头,见一个弗雷曼人正挥动着方巾。

“造物主来了。”保罗说。他走到一块凸出的岩石尖上,哥尼紧随其后,两人一起朝西南方向望去。在不远处的沙漠里,可以看见一条沙虫拱起一个大沙包,一路沙尘滚滚,穿越无数沙丘,直奔山脊而来。

“它真大呀!”保罗说。

下面的机车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声音,它开动了,如同一只巨大的昆虫,踏着隆隆的步子朝岩石那边挪去。

“可惜没办法救下那艘运载机。”保罗说。

哥尼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散布在沙漠上的一缕缕焦烟和飞船残骸,是被弗雷曼人用火箭打下来的大型运输机和扑翼飞机。他突然为这些丧命的人感到痛心——都是他的人。他说:“你父亲会更关心那些没能救下的人。”

保罗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他们是你的朋友,哥尼,我理解。可是对我们来说,他们是入侵者,可能看见了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哥尼说,“现在,我很想看看那些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保罗抬起头,看到哈莱克脸上露出过去熟悉的狡黠笑容,他下颌上那条黝黑的藤状伤疤也扭曲起来。

哥尼朝他们脚下的沙漠点点头。到处都是弗雷曼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使他感到震惊的是,似乎没人担心沙虫的到来。

充当诱饵的香料田后面是一片辽阔的沙丘地带,一阵鼓声从那边传来。沉闷的鼓声震撼着大地,仿佛用脚就可以听到。哥尼看见弗雷曼人沿着沙虫前进的路线在沙地上一一散开。

沙虫奔袭而来,就像一条沙海中游动的大鱼,高高拱起沙丘地表。它的环节弯曲着,掀起阵阵沙浪。没过多久,哥尼便在岩顶的有利位置上亲眼目睹了沙虫被制服的一幕。先是一个钩手大胆地翻身一跃,跳到沙虫身上,随即,那生物翻身扭动起来,一侧的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整整一队人都跃到沙虫弯曲的背上。

“这就是你不该看到的一件事。”保罗说。

“一直有这种传言,”哥尼说,“但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置信。”他摇摇头,“厄拉科斯的所有人都害怕这怪物,你们却把它当成了坐骑。”

“你过去也听我父亲讲起过沙漠的力量,”保罗说,“这就是。这颗行星的地表属于我们!任何风暴、任何生物、任何恶劣的环境都无法阻挡我们。”

我们,哥尼想,他指的是弗雷曼人。听他说话的口气,俨然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弗雷曼人的一员。哥尼再次打量着保罗那双香料蓝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睛也染上了几分香料蓝,但走私徒可以得到宇宙各地的食物,所以受影响的程度还不是很严重。另一方面,在走私徒中间,眼睛的色泽是一种微妙的暗示,标志着他们的身份地位。当他们说某人有“香料刷过的痕迹”时,意思是指那人太土著化,通常暗示着不可信任。

“曾几何时,在这个纬度范围,我们不会在光天化日下骑乘沙虫。”保罗说,“但如今,拉班的空中部队已所剩无几,他不会浪费军力在沙漠上寻找几个小黑点。”他看着哥尼,“你的扑翼机出现在这儿,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

我们……我们……

哥尼摇摇头驱走那样的想法。“和你们相比,大吃一惊的人应该是我们吧。”他说。

“拉班在洼地和村庄的人有什么消息?”保罗问。

“据说他们在谷地村庄里加强了防御工事,你们伤害不了他们。我还听说他们只需守在防御工事里,你们就会在徒劳无益的进攻中将自己的有生力量消耗殆尽。”

“一句话,”保罗说,“他们龟缩不动。”

“而你们则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哥尼说。

“这是我从你那儿学到的策略,”保罗说,“他们失去了主动权,也就意味着他们输掉了这场战争。”

哥尼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

“我们的敌人就待在我想要他们待的地方。”保罗说。他看了看哥尼,“好了,哥尼,你会加入我的队伍,和我一起打完这一仗吗?”

“加入?”哥尼看着他,“大人,我从来没有弃你而去。是你弃……我以为你死了,于是我四处漂泊,每天得过且过,等着寻找机会拿自己的命去换另一个人的命——拉班的命。”

保罗尴尬得默不作声。

一个女人爬上山岩朝他们走来,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露出眼睛,目光在保罗和他的同伴间游走。她在保罗面前停下脚步。哥尼注意到她站得离保罗很近,一副暗示保罗属于她的气势。

“契尼,”保罗说,“这是哥尼·哈莱克,我跟你说起过他。”

她看了看哈莱克,接着回头看向保罗。“我记得。”

“那些人骑着造物主去哪儿?”保罗问。

“他们只是把它赶走,好让我们有时间抢救设备。”

“那么……”保罗突然顿住,用鼻子嗅了嗅空气。

“风来了。”契尼说。

他们头顶的山脊上有人高声喊道:“嗨——风来了!”

这下子,哥尼发觉弗雷曼人的行事速度明显加快了,他们跑来跑去,给人一种匆忙的感觉。沙虫没有让弗雷曼人恐惧,风却使他们紧张起来。沉重的香料机车爬上他们脚下干燥的沙滩。一扇石门突然在岩石间打开,露出一条通道……香料工厂一进洞,石门在它身后合拢,不留一丝痕迹。这机关做得如此巧妙,竟连哥尼也没有察觉。

“你们有很多这样的隐藏点吗?”哥尼问。

“很多。”保罗说。他看着契尼,“去找柯巴。告诉他,哥尼说走私徒中有些人不能信任。”

她又看了看哥尼,接着回头望向保罗,点点头,随即转身跳下岩石,灵巧得像一头羚羊。

“她是你的女人。”哥尼说。

“我长子的母亲,”保罗说,“如今,厄崔迪家族又添了一位雷托。”

哥尼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双眼,接受了这个事实。

保罗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此时,南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咖喱色,断断续续的阵风和迅疾的气流刮起沙尘,扬到他们头顶的半空中。

“封好你的蒸馏服。”保罗说着,系紧了自己的面罩和兜帽。

哥尼照他说的做。多亏有这些过滤器。

保罗问道:“有哪些人你不信任,哥尼?”隔着过滤器,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有一些新招的人员,”哥尼说,“是从外星球来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对自己的用词感到惊讶。外星球来的,他轻易地就说出了这个词。

“哦?”保罗说。

“他们不像我们平常招的那些寻宝者,”哥尼说,“相比之下更加强悍。”

“是哈克南的间谍?”保罗问。

“大人,我想,他们不是哈克南的人。我怀疑他们为皇帝服务,感觉有一丝来自萨鲁斯·塞康达斯的迹象。”

保罗锐利的目光刺向他。“萨多卡?”

哥尼耸了耸肩。“可能是。但他们伪装得很好。”

保罗点点头,心想:哥尼轻易便恢复成了厄崔迪的臣子……但还是稍有保留……与原来不太一样。厄拉科斯也改变了他。

两个戴兜帽的弗雷曼人从他们身下的乱石中走了出来,开始往上爬。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包裹。

“我的人呢?”哥尼问。

“关在我们脚下的岩洞里,”保罗说,“我们在这儿有个山洞——鸟巢洞。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山脊上有人喊道:“穆阿迪布!”

保罗闻声转去,看见一个弗雷曼卫兵正在招呼他们,要他们进山洞。保罗发出信号,表示他听见了。

哥尼目光骤变,他重新打量着保罗。“你就是穆阿迪布?”他问,“你是‘沙之意志’?”

“那是我的弗雷曼名字。”保罗说。

哥尼转了个身,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压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的一半人马已经倒在了沙漠里,其余人都被俘。他并不关心那些新招募的家伙,那些可疑的人。但其余人里有好人,有朋友,有他觉得应该负责的人。“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这是保罗的话,穆阿迪布的话。哥尼想起那些关于穆阿迪布,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闻:他如何剥下一名哈克南军官的皮做鼓面;如何在弗雷曼敢死队员的簇拥下冲锋陷阵;那些敢死队员们又如何嘴里哼着死亡圣歌,毫无畏惧地冲入战场。

正是他!

两个爬上岩顶的弗雷曼人轻快地跃到保罗面前的一个石台上,黑脸的那人说道:“全都关押好了,穆阿迪布。我们现在最好就到山洞里去。”

“好!”

哥尼注意到那人说话的语气——一半是命令,一半是请求。这就是那个叫斯第尔格的人,弗雷曼新传奇中的另一个人物。

保罗看着另一个人扛着的包裹,问道:“柯巴,你扛着什么东西?”

斯第尔格回答说:“是在机车上找到的,上面有你这位朋友的姓名缩写。里面装着一把巴厘琴,我听你讲过好多次哥尼·哈莱克弹琴的故事。”

哥尼打量着说话的人,看见从蒸馏服面罩里露出的黑色胡须,一双锐利的鹰眼,还有一个鹰钩鼻。

“大人,你有个很会动脑子的同伴,”哥尼说,“谢谢你,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示意同伴把包裹递给哥尼,说道:“谢谢你的公爵大人吧,全靠他的支持,你才得以加入我们的队伍。”

哥尼接过包裹,对方话里的刻薄之意让他迷惑不解。这人明显带着挑衅的口气。哥尼纳闷,是不是这个弗雷曼人在嫉妒他。突然跑出来一个叫哥尼·哈莱克的家伙,甚至在保罗到达厄拉科斯前就认识他了,还跟他有着深厚的交情,而这份情谊是斯第尔格永远无法插足的。

“你们两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罗说。

“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这名字可非常有名,”哥尼说,“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任何杀哈克南人的勇士都是我的朋友。”

“斯第尔格,你愿意和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握个手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慢慢伸出手来,握住哥尼结满老茧的厚实大手,那是一只使惯剑的手。“很少有人没听说过哥尼·哈莱克的大名。”说完,他放开了哥尼的手,转身对保罗道,“暴风的势头很猛。”

“马上走。”保罗说。

斯第尔格转过身,带着他们向下穿过岩石堆,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块隐蔽的凸岩下面,那里有一个低矮的洞口。他们刚走进山洞,里面的人便急忙用密封条把他们身后的门封上。球形灯照亮了一间宽大的圆顶洞室,洞室一侧有一条高起的岩石小道,一条通道从那里伸向山洞深处。

保罗跳上岩石小道,带头进入通道,哥尼紧随其后,其他人则朝洞口对面的另一条通道走去。保罗带路经过一个前厅,进入一个内室,内室的墙上挂着葡萄酒色的深红壁毯。

“我们可以在这儿不受干扰地待一会儿。”保罗说,“其他人尊重我的……”

房间外突然响起叮叮的警铃声,紧接着传来大声呼喝和武器撞击的声音。保罗急忙转身往回冲,穿过前厅,跑到外面那块凸岩上,俯视着脚下的大厅。哥尼紧随其后,手里已经抽出了武器。

下面的洞底,一群人正混在一起奋力拼杀。保罗站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场景。他辨认出战斗一方是身穿弗雷曼长袍和波卡的自己人,另一方则身着不同的装束。凭着母亲过去对他的训练,保罗能察觉到最细枝末节的线索,他一眼便看出,这些弗雷曼人在与那些身穿走私徒服装的人搏斗,但走私徒三人一组蹲伏在地,背靠背组成一个三角,抵抗着围攻。

这种在近身搏斗时组成三角形战斗小组的习惯,正是皇家萨多卡的招牌战术。

一位敢死队员看见穆阿迪布,洞内顿时一片呐喊:“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另一个人也看见了保罗。一把乌黑的匕首兀然飞向保罗,保罗一躲,只听匕首啪的一声劈在了他身后的岩石上。哥尼捡起了它。

三角队形被压缩得越来越小,逐渐向后退去。

哥尼举起匕首,把它递到保罗眼前,指着匕首上发丝一般细的黄色纹章,是皇室的颜色,那是一只金色的狮头,匕首柄上还刻着许多眼睛。

是萨多卡,毋庸置疑了。

保罗走到凸岩边上。下面只剩三个萨多卡了,洞室的地上横七竖八蜷缩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有萨多卡,也有弗雷曼人。

“住手,”保罗喊道,“以保罗·厄崔迪公爵的名义,我命令你们住手!”

打斗的人动摇起来,迟疑着。

“你们,萨多卡!”保罗朝剩下的那几人喝道,“你们这是奉谁的命令,竟敢威胁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他的人开始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几个萨多卡,保罗迅速补上一句:“我命令你们住手!”

被团团围住的三角形队伍中的一人挺身问道:“谁说我们是萨多卡?”

保罗从哥尼手上拿过那把匕首,举过头顶。“这把匕首说的。”

“那么,又是谁说你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那人又问。

保罗指指他周围的敢死队员。“这些人说我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你们的皇帝把厄拉科斯赐给了厄崔迪家族,我就是厄崔迪家族的。”

萨多卡人沉默地站着,有点坐立不安。

保罗打量着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平庸,左边脸颊上有一条苍白的伤疤,划过半边脸。他的态度暴露出内心的愤怒和迷惑,浑身上下却仍旧散发出一股傲气。所有萨多卡都有一股傲气,没有这股傲气,就跟没穿衣服一样——而有了这股傲气,即使他赤身裸体,看上去也像是全副武装。

保罗看了看他的敢死队小队长,问道:“柯巴,他们如何弄到武器的?”

“他们的蒸馏服有隐秘的口袋,里面藏着匕首。”那小队长说。

保罗审视着满屋的死者和伤者,又把目光投向小队长。什么也不用说,小队长自己就埋下了头。

“契尼在哪里?”保罗问。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回答。

“斯第尔格把她带到一边去了。”他朝另外一条通道努努嘴,然后看着地上的死伤人员,“该为这个过失负责的人是我,穆阿迪布。”

“这些萨多卡人有多少,哥尼?”保罗问。

“十个。”

保罗敏捷地跳下凸岩,大步走到那个萨多卡人身旁,站在他的攻击范围内。

弗雷曼敢死队员紧张起来,他们不喜欢看到保罗离危险那么近。他们誓死保卫保罗,竭力避免让他犯险。弗雷曼人希望保有穆阿迪布的智慧。

保罗头也不回地问小队长:“我们的伤亡情况怎样?”

“四人受伤,两人死亡,穆阿迪布。”

保罗看到萨多卡身后有动静,是契尼和斯第尔格,他们正站在另外那条通道里。他把注意力转回那个说话的萨多卡人身上,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外星特征,有很分明的眼白。“你,叫什么名字?”保罗问道。

那人僵住了,左右四顾。

“没用的,”保罗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受命找出谁是穆阿迪布,然后设法干掉他。我敢说,准是你们建议到这沙漠深处来寻找香料的。”

身后的哥尼叹了一声,保罗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那个萨多卡脸涨得通红。

“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止有穆阿迪布。”保罗说,“你们死了七个人,而我们只死了两个。三比一。跟萨多卡战斗,这战绩可是相当不错了,对吗?”

那个萨多卡人刚想踮脚往前,敢死队员们马上压上前,他不得不重新退后。

“我在问你的名字,”保罗命令道,他运用了音言,“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尉阿拉夏姆,皇家萨多卡!”那人脱口而出。他张大了嘴,迷惑地望着保罗,原先那种把这个石洞看成野蛮人巢穴的傲慢态度渐渐消失了。

“啊,阿拉夏姆上尉,”保罗说,“为了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哈克南人肯定乐意付出昂贵的价码。至于皇帝嘛——虽说是他背信弃义,但为了得到这个厄崔迪家还有幸存者的情报,恐怕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上尉看了看一左一右留在身边的两人。保罗几乎能看出那人脑子里正转着什么念头:萨多卡不会投降,但必须让皇帝知道这个威胁的存在。

保罗继续使用音言:“投降吧,上尉!”

上尉左边那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扑向保罗,没想到却撞上了自己人。上尉匕首一闪,刺入他的胸膛。袭击者呆呆地瘫倒在地,身上还插着上尉的匕首。

上尉转向唯一剩下的同伴,说道:“我知道什么是对皇帝陛下最有利的。”他说,“明白吗?”

另一个萨多卡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丢下你的武器。”上尉说。

那名萨多卡照他的话做。

上尉转向保罗。“我已经为你杀了一个朋友,”他说,“不要忘了这件事。”

“你是我的俘虏,”保罗说,“你向我投降了。你的生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保罗示意卫兵把这两个萨多卡带走,又打了个手势,让那个负责搜身的小队长过来。

卫兵走上前,押着俘虏离开了。

保罗弯腰凑向那个小队长。

“穆阿迪布,”那人说,“我让你失望了……”

“是我的错,柯巴,”保罗说,“我应该提醒你该搜查什么。以后搜查萨多卡时,务必记住这次教训。记住,每个萨多卡都有一两个假脚趾甲,跟偷偷藏在身上的其他秘密物品相连,用作信号发射器。他们会有好几颗假牙。头发里也暗藏志贺藤编成的线圈,隐藏得十分巧妙,让人几乎无法察觉。那玩意儿非常结实,足以勒死一个人,如果运用得当,甚至能把头勒下来。要对付萨多卡,你必须认真搜查,仔细扫描——既用普通的仪器,也要使用X光,甚至剃掉他们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可即使你这么做了,肯定还是会漏掉些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哥尼,后者走到了他身旁,听着他讲话。

“那我们最好还是把他们杀了。”小队长说。

保罗摇摇头,眼睛仍望着哥尼。“不。我打算放他们走。”

哥尼正眼瞪着他。“大人……”他喘息道。

“怎么?”

“你的手下说得对,应该立刻将这些俘虏处死,销毁他们的所有证据。你已使皇家萨多卡很丢脸了,被皇帝知道,他会寝食难安的,非把你架在小火上慢慢烧死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皇帝不大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他胜不了我。”保罗说。他的语速很慢,语气冷漠。面对那些萨多卡时,他的内心深处发生了某些变化,意识里突然生出一系列决策。“哥尼,”他说,“拉班身边有许多宇航公会的人吗?”

哥尼挺直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问题毫无……”

“有没有?”保罗怒吼道。

“厄拉科斯爬满了公会的密探,他们到处购买香料,好像那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似的。要不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深入到……”

“那的确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保罗说,“对他们来说是。”

他朝斯第尔格和契尼望去,看到他们正穿过岩室大厅朝这边走来。“而我们控制着香料,哥尼。”

“哈克南人控制着香料。”哥尼反驳道。

“能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他挥了挥手,不让哥尼继续争执下去,然后朝身旁的契尼和站在他面前的斯第尔格点了点头。

保罗左手握着萨多卡的匕首,把它递给斯第尔格。“你为部落的利益而活,”保罗说,“你能用这把匕首汲取我的生命之血吗?”

“为了部落的利益!”斯第尔格低声咆哮道。

“那就用这把匕首吧。”保罗说。

“你是在向我挑战吗?”斯第尔格问。

“如果你把它当成挑战的话。”保罗说,“我会站在这儿,不带任何武器,让你杀死我。”

斯第尔格倒吸一口凉气。

契尼大叫:“友索。”她看了哥尼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保罗。

斯第尔格还在掂量着保罗的话,保罗继续道:“你是斯第尔格,一个斗士。但当萨多卡人在这里战斗时,你却不在最前线,你最先想到的是保护契尼。”

“她是我的侄女。”斯第尔格说,“而且我相信你的敢死队对付这群猪绰绰有余了,如果对此稍有怀疑的话……”

“为什么你先想到的是契尼?”保罗问。

“不是!”

“哦?”

“我先想到的是你。”斯第尔格承认道。

“你觉得你能举起握刀的手,来对付我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小声嘟囔着说:“这是传统。”

“杀死在沙漠中发现的外来者,夺走他们的水,作为夏胡鲁赐予的礼物,这才是传统。”保罗说,“可那天晚上,你却让两个人活了下来,那就是我和我母亲。”

斯第尔格沉默不语,浑身颤抖,盯着保罗。保罗接着说道:“传统已经改变,斯第尔格,是你自己改变了它。”

斯第尔格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匕首上的黄色徽记。

“当我成为厄拉奇恩的公爵,身边有契尼陪伴时,你以为我还有时间关注泰布穴地每一件具体的日常管理事务吗?”保罗问,“难道你自己会插手每户家庭的家务事吗?”

斯第尔格仍旧盯着手里的匕首。

“你以为我会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保罗质问道。

斯第尔格慢慢抬起头,望向保罗。

“你!”保罗说道,“你以为我愿意使自己或整个部落失去你的智慧和力量吗?”

斯第尔格低声说道:“我部落中这位我知道他姓名的年轻人,我能在决斗场上杀死他,如果那是夏胡鲁的意志的话。但李桑·阿尔-盖布,却是我不能伤害的人。当你将这把匕首交给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保罗表示赞同。

斯第尔格摊开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到石头地面上。“传统已经改变。”他说。

“契尼,”保罗说,“到我母亲那里去,叫她到这里来,我要听听她的建议……”

“可你说过我们要去南方。”她抗议道。

“我错了。”他说,“哈克南人不在那里,战争也不在那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受了这个命令。所有沙漠女人都会这么做的。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时,她们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一切。

“你给我母亲亲自捎个口信,只能告诉她一个。”保罗说。“告诉她,斯第尔格已承认我是厄拉科斯的公爵,但必须找到一个好办法,既能让年轻人接受这一点,又无须动用暴力。”

契尼看了看斯第尔格。

“照他说的去做,”斯第尔格吼道,“我们俩都知道他可以打败我……我根本下不了手……这是为了部落的利益。”

“我会跟你母亲一起回来。”

“就让她来,”保罗说,“斯第尔格的本能反应很正确。只有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更强大。你要留在穴地。”

她想要抗议,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塞哈亚。”保罗说着,用上了对她的昵称。他飞快地转向右边,正好迎上哥尼那双瞪着的眼睛。

自从保罗提到他母亲以来,哥尼便仿佛失去了知觉。保罗和那位年长的弗雷曼人说了些什么,他无知无觉,那些话就像云彩一样从他身旁飘了过去。

“你母亲。”哥尼说。

“遭袭的那天夜里,艾达荷救了我们。”保罗说。一想到要与契尼分别,他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现在,我们已经……”

“邓肯·艾达荷怎么了,大人?”哥尼问。

“他死了——他用生命为我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那个巫婆还活着!哥尼想,那个我发誓要向她复仇的人!还活着!很明显,保罗公爵还不知道生他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魔鬼!竟把他父亲出卖给了哈克南人!

保罗从他身边挤过去,跳上岩石小道。他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伤者和死者已经被搬走了,而他苦涩地想到,保罗-穆阿迪布的传说只怕又添了新的一章。我甚至没有拔刀,可人们会说,这一天我亲手杀死了二十个萨多卡。

哥尼跟在斯第尔格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在岩石地面上,但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怒火使他甚至看不见这个洞穴和球形灯黄色的灯光。那巫婆还活着,可那些被她出卖的人却成了孤坟中的森森白骨。在我手刃她之前,我一定会向保罗揭穿她的真面目。


多少次,人们的愤怒让他们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聚在洞内大厅的人群散发出一种气氛,杰西卡以前也曾感受过,和保罗杀死詹米那天的气氛一模一样。人们的喃喃低语声中透出紧张不安。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像长袍上的衣结。

杰西卡从保罗的私人住所出来,一边朝小道上走,一边把一个信筒塞进衣袍。她从南方一路北上,长途跋涉,累是累了些,但现在已经休息够了。但保罗不允许他们使用缴获的扑翼机,这让她十分生气。

“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制空权。”保罗是这么说的,“而且,我们也不能过分依赖外星燃油。燃油和扑翼机必须集中起来并藏好,在总攻那天发挥最大的作用。”

保罗和一群年轻人一起站在小道附近。苍白的灯光给眼前的景物染上了几分不真实的意味,看上去像一幕舞台剧,只不过加上了拥挤的人群所散发出的体味、嘈杂的低语、拖沓的脚步声。

她打量着儿子,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急于向她展示意外惊喜——哥尼·哈莱克。一想到哥尼,过去的轻松生活便重新涌上心头,那些与保罗父亲相亲相爱的美好时光映现在她眼前。

斯第尔格和他的那一小群人站在小道的另一边。他一言不发,浑身散发出与生俱来的威严气势。

我们绝不能失去这个人。杰西卡想,保罗的计划一定要成功。否则,不管发生什么都将是极大的悲剧。

她大步走过小道,从斯第尔格面前走过去,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前面的人群中,她朝保罗走过去的时候,人们纷纷为她让出一条路,所到之处一片沉寂。

她知道这种沉默意味着什么——忧虑不安和对圣母的敬畏。

走近保罗时,那些年轻人纷纷从保罗身边散开,朝后退去。他们对保罗表现出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尊崇,但这种尊崇却让她深感不安。“一切在你之下的人都觊觎你的地位。”贝尼·杰瑟里特格言是这么说的。可在这些人脸上,她没有发现任何贪婪的表情。人们的宗教狂热使他们对保罗只有仰望尊崇之心,毫无觊觎之意。这时,她又记起另一句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先知多死于暴力。”

保罗看着她。

“是时候了。”她说,把信筒递给了他。

跟保罗在一起的人里有一个比较胆大,他看着对面的斯第尔格,说道:“你要向他提出挑战了吗,穆阿迪布?是时候了。否则他们会把你当成胆小鬼……”

“谁敢称我为胆小鬼?”保罗怒喝,他的手飞快地伸向腰间,握住晶牙匕的刀柄。

保罗身边的人首先沉默下来,随后,沉默渐渐蔓延到了所有的人群。

“咱们有正事要干。”保罗说,刚才提问的那人向后退去。保罗转过身,挤过人群,来到小道上,接着轻盈地跳上了平台,面向众人。

“干吧!”下面有人尖声叫道。

尖叫过后,人群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保罗等着大家安静下来。在散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中,整座岩洞慢慢安静,最后,保罗抬起头,开始讲话,洪亮的声音就连洞里最远的角落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说。

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回应的喧哗声渐渐平息。

真的,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保罗想。他举起信筒,思忖着里面的内容。他母亲把它交到他手上,告诉他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缴获的。

信里的意思很清楚:拉班被抛弃了,现在只能依赖厄拉科斯上现有的资源自力更生!他无法得到支援,也不会再有补给!

保罗再次高声说道:“你们认为,现在时机成熟了,我该向斯第尔格挑战,夺取军队的领导权!”没等大家回答,保罗愤慨地厉声说道,“你们以为李桑·阿尔-盖布这么愚蠢吗?”

山洞里一片死寂。

他认可了那些传说,正打算为自己披上宗教的外衣,杰西卡想,他不该这么做!

“这是惯例。”有人大声叫道。

“惯例改了。”保罗淡淡地扔出这句话,试探着人们的情绪反应。

山洞一角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要改些什么得我们说了算!”

人群中响起几声零星的应和。

“悉听尊便。”保罗说。

杰西卡听出了保罗话中的微妙语调,知道他正在运用自己教他的音言。

“你们说了算,”保罗认同道,“但先听听我怎么说。”

斯第尔格沿着小道走来,蓄着大胡子的脸看上去非常冷漠。“这也是惯例。”他说,“全民大会上,任何弗雷曼人都有发言权。保罗-穆阿迪布也是弗雷曼人。”

“部落的利益高于一切,对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继续用威严而平淡的语气说道:“这个原则始终领导着我们前进的步伐。”

“很好。”保罗说,“那么,请问,我们部落的军队是由谁来统领的?我们用神奇的格斗术训练了一批指挥官,又是谁通过这些指挥官统率着所有弗雷曼部落和军队?”

保罗稍等了片刻,扫视着人群。没人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是斯第尔格统领着这一切吗?他自己都说不是。难道不是我在统领大家吗?就连斯第尔格有时都会听令于我。而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智者中最睿智的人,就连他们也都听取我的意见,都在联合会议上对我表示尊重。”

人们继续保持沉默。

“那么,”保罗说,“是我母亲在统领大家吗?”他指指台下身穿神职黑袍站在人群中的杰西卡,“大家都知道,面临重大抉择的时候,斯第尔格和其他部落的首领几乎每次都会前来征询她的意见。但圣母会走在沙漠里,带领战士们突袭哈克南人吗?”

保罗看到,不少人皱起眉头开始思索,但还有些人在愤怒地嘟囔着。

这么做很危险,杰西卡想,但她想起了信筒里的讯息。她看出了保罗的意图:直接深入他们的内心,直面那些让大家无所适从的问题,解决它们,其余的一切自然会迎刃而解。

“没有人会承认没有经过决斗的领袖,是吗?”保罗问。

“那是惯例。”有人叫道。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保罗问,“是推翻拉班,那个哈克南禽兽,是重建我们的星球,把它建成一个水源丰富、能让我们的家人过上幸福生活的地方——这难道不是我们的目标吗?”

“艰难的任务需要残酷的惯例。”有人大声说。

“你们会在战斗前折断自己的刀锋吗?”保罗质问,“我说的是事实,绝不是夸口或向谁挑战。在场的诸位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在单打独斗中击败我,包括斯第尔格在内。这一点,斯第尔格本人也承认。他知道,你们大家也都知道。”

人群中再次响起愤怒的低语。

“你们中间有许多人曾经在训练场上跟我交过手,”保罗说,“知道这不是我在夸口。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难道我会蠢到自己看不出来吗?我比你们更早开始接受这些训练,我的那些老师也比你们所见过的任何人更加经验丰富。不然你们以为我是如何战胜詹米的?在我当时的年纪,你们的男孩子不过刚学会打斗游戏罢了。”

他的音言运用得恰如其分,杰西卡想,但对这些人来说还不够。他们对声音控制有良好的抵抗能力,他还必须在逻辑上说服他们。

“那么,”保罗说,“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他举起信筒,剥掉残余的封皮,“这是从一个哈克南信使身上搜到的,它的可靠性毋庸置疑。这封信是写给拉班的,信上说,他请求增派部队的要求被拒绝了,他的香料收成远远达不到配额的要求,他必须利用他现有的人手,从厄拉科斯榨取更多的香料。”

斯第尔格走到保罗身边。

“你们中有多少人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保罗问道。“斯第尔格一眼就明白了。”

“他们孤立无援了!”有人大声回答。

保罗把信筒塞进腰包,从脖子上解下一根用志贺藤编成的系绳,从上面取下一个戒指,把它高高举起。

“这是我父亲的公爵印章戒指,”他说,“我曾发誓永远不会戴它,直到我准备好率领我的军队横扫整个厄拉科斯,并宣布它是我的合法领地。”他把戒指戴在手指上,握紧拳头。

山洞被沉寂笼罩。

“谁是这里的统治者?”保罗举起拳头问道,“是我!我统治着厄拉科斯的每一寸土地!它是我的公爵封地,无论皇帝现在说‘不’还是‘是’!是他把厄拉科斯封给了我父亲,我父亲又传给我。”

保罗踮起脚跟,又落下去。他打量着人群,感受着他们的情绪波动。

差不多了,他想。

“当我夺回本应属于我的统治权时,这里的一些人将在厄拉科斯拥有重要地位。”保罗说,“斯第尔格就是其中之一。我并不是想收买他!也不是出于感激,尽管我和许多人一样,欠他一条命。不!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睿智和强大,因为他用自己的智慧而不仅是纪律来统率这支军队。你们以为我很蠢吗?你们以为我会砍断自己的左膀右臂,让他在这个山洞里血溅当场,就为了让你们看热闹吗?”

保罗犀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你们谁敢说我不是厄拉科斯合法的统治者?难道我为了证实自己的统治权,就必须让这沙海中的每一个弗雷曼部落都失去首领吗?”

保罗身边的斯第尔格动了动身子,他疑惑地望向保罗。

“难道我会在最需要人的时候,反而削弱自己的力量吗?”保罗问,“我是你们的统治者,而我要对你们说,现在该停止自相残杀了。别再杀死我们最好的战士。我们要一致对外,把刀锋对准我们真正的敌人——哈克南人!”

斯第尔格“唰”地抽出他的晶牙匕,向上举起,高呼道:“保罗-穆阿迪布公爵万岁!”

震耳欲聋的吼声响彻山谷,回声此起彼伏,久久地在山洞中回响。人们欢呼着,高声唱着:“呀,嗨呀,乔哈达!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呀,嗨呀,乔哈达!”

杰西卡在内心将这段话翻译了出来:“穆阿迪布的战士万岁!”她、保罗和斯第尔格,他们三人刻意导演的这出戏成功了。

喧闹声渐渐平息。

洞内完全恢复平静时,保罗对斯第尔格说道:“跪下,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双膝跪在小道上。

“把你的晶牙匕给我。”保罗说。

斯第尔格照他的话做。

原来的计划没有这一出,杰西卡想。

“重复我的话,斯第尔格。”保罗说。然后,按照父亲在授勋仪式上所说的话,他念道:“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

“我,斯第尔格,从我的公爵手中接过这把刀。”斯第尔格重复道,从保罗手中接过那把乳白色的匕首。

“我的公爵所指,便是我的刀锋所向。”保罗说。

斯第尔格以缓慢庄严的语调重复保罗的话。

杰西卡想起了这仪式的来源,顿时泪水盈眶,她眨眨眼,忍住泪花,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做的理由,她想,我不该被它惊扰。

“只要我的鲜血还在流淌,我的刀就属于我的公爵,我将誓死消灭他的敌人。”保罗说。

斯第尔格重复他的话。

“吻这把刀。”保罗命令道。

斯第尔格照做,然后又以弗雷曼人的方式吻了保罗的刀柄。保罗点点头,于是斯第尔格把刀插入刀鞘,站起身。

人群发出一片充满敬畏的轻声叹息,杰西卡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那个预言——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将为我们指路,一位圣母将看到这条光辉大道。”接着,从更远处传来一句话:“她是在通过她的儿子指引我们!”

“斯第尔格统领这个部落,”保罗说,“决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心存异议。他代替我发布命令,他要你们做的,就是我要你们做的。”

英明,杰西卡想,部落的领袖绝不能在那些本应听命于他的人面前丢脸。

保罗放低声音:“斯第尔格,我想在今晚派出沙漠旅者,同时放出碧水鸟,召集一次部落首领联合会。把他们派出去之后,你就带着卡特、柯巴、奥塞姆和其他两名你自己挑选出来的小队长,到我房里来制定作战计划。等各部落首领到达之时,我们必须打一个大胜仗,让他们好好瞧瞧。”

保罗点头示意母亲陪他一起离场,然后率先走下小道,穿过人群,朝中央通道和早已准备好的起居室走去。当保罗从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无数只手伸来,想要触摸他的身体。人群欢呼着他的名字。

“斯第尔格所指,便是我的刀锋所向,保罗-穆阿迪布!快让我们战斗吧,保罗-穆阿迪布!让我们用哈克南人的血来浇灌这片大地!”

杰西卡感受到人们的激情,意识到这群人正渴望战斗。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们把他们的斗志推上了顶峰,她想。

进入内室后,保罗示意母亲坐下来,说道:“在这儿等一下。”然后,他掀开门帘,钻进一条侧道。

保罗走后,内室显得很静。门帘后面如此之静,甚至能听到把在穴地里循环的空气打进这个房间的鼓风机那微弱的飒飒声。

他要把哥尼·哈莱克带到这里来,她想。她心中五味陈杂,在来厄拉科斯之前,哥尼和他的音乐一直是卡拉丹愉快时光的一部分。如今,她却觉得卡拉丹仿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这三年来,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要与哥尼再次面对面了,这使她不得不重新估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保罗的咖啡用具放在她右边的矮桌上,这套银镍合金制品是从詹米那里继承来的。她看着它,心想不知曾有多少只手摸过它的金属表面。这个月,契尼就是用它来服侍保罗的。

这个沙漠女人除了侍候他喝咖啡以外,还能为一个公爵做些什么呢?杰西卡心下暗问。她无法给他带来权力,也没有家族势力。保罗只有一个选择——他只能通过政治联姻与某个强势的大家族结盟,对方甚至可能是皇室家族。待嫁的公主毕竟有许多,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接受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

杰西卡想象着:离开厄拉科斯这严酷的生存环境,作为一位公爵的母亲,过上她所熟悉的既有权势,又有保障的生活。她瞥了一眼遮在岩洞石壁上的厚壁毯,回忆起自己是怎样一路颠簸到这儿来的——靠一大群沙虫,乘着圣母轿骑在沙虫背上,高高的行李架上堆满为未来战斗准备的必需品。

只要契尼活着,保罗将看不到他的职责,杰西卡想,她已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已经足够了。

她突然非常想见自己的小孙子,这孩子在许多方面都那么像他的祖父——那么像雷托。杰西卡把双掌放在脸颊两边,开始用惯用的呼吸法来稳定情绪,清醒头脑,然后向前弯腰,专心练习,让身体可以随时服从头脑的指挥。

她知道,保罗选择这个鸟巢洞作为指挥部是无可指责的。这是一个理想的地方,北边的风口关通往一处岩壁环绕的洼地,那里有一个护卫森严的村庄,许多厄拉科斯技工和机械师的家都在那个村庄里,同时,它也是整个哈克南人防御区的维护中心,是个关键性的战略要地。

门帘外传来一声咳嗽,杰西卡直起身体,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平静下来。“进来。”她说。

帘子甩开,哥尼·哈莱克猛地跳进屋内。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古怪、扭曲的表情,哥尼就已经转到她背后,一只强壮的手臂卡住她的下巴,把她提了起来。

“哥尼,你这个傻瓜,你要干什么?”她质问道。

随即,她感到刀尖抵在了自己背上,一阵寒意从刀尖向外蔓延,传遍她的全身。刹那间,她明白了:哥尼想要杀她。为什么?她想不出任何理由,他不是那种会叛变的人。但她确信自己没有误会他的企图。明白这一点之后,她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站在身后的并不是一个能轻易战胜的对手,而是一名老练的杀手,对音言具有高度的警惕性,了解所有战斗策略,熟知每一个死亡陷阱和暴力手段。站在身后的是她亲自用潜意识培训法训练出来的杀人工具。

“你以为你已经逃脱了罪责,是不是,巫婆?”哥尼号叫道。

她还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也来不及回答,保罗掀起门帘走了进来。

“他来了,母……”保罗突然打住话,凝望着眼前的紧张场面。

“站在原地别动,大人。”哥尼说。

“你这是……”保罗摇着头。

杰西卡想要张口说话,但感到那条手臂紧紧卡着她的喉咙。

“没有我允许,不准开口,巫婆,”哥尼说。“我只想你说一件事,好让你儿子亲耳听到。只要你有一丝反抗的迹象,我就把这把刀刺入你的心脏。你必须保持声音平稳,不许绷紧肌肉,更不许动。你必须小心你的一举一动,这样才能为你自己多赢得几秒钟活命的时间。我向你保证,就只有这些。你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保罗向前迈了一步。“哥尼,嗨,这是……”

“停在原地,别动!”哥尼厉声叫道,“再走一步,她就没命了。”

保罗的手滑向腰间的刀柄,他平静地说道:“你最好解释一下,哥尼。”

“我发过誓,一定要手刃出卖你父亲的叛徒,”哥尼说,“你以为我能忘记那个对我恩重如山的人吗?是他把我从哈克南奴隶营里救出来的,是他给了我自由、生命和荣誉……还有友谊,这份友情对我而言珍贵无比,无可替代。如今,背叛他的人就在我的刀下。没人能阻止我……”

“你大错特错了,哥尼!”保罗说。

杰西卡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太可笑了!

“我错了?”哥尼问,“让我们听听这个巫婆是怎么说的。最好让她明白,我用尽了所有贿赂、打探和欺骗的手段才证实了这个指控。为了弄清其中一部分真相,我甚至对一个哈克南卫队长用了塞缪塔迷药。”

杰西卡感到扼住她喉头的手稍稍松了一点。但没等她开口,保罗便说道:“叛徒是岳医生。我告诉过你了,哥尼。证据很充分,无可辩驳。确实是岳医生。我不管你的怀疑是打哪儿来的——追究这些毫无意义——但如果你伤害了我的母亲……”保罗从刀鞘中抽出晶牙匕,置于胸前,“……我就要你血债血偿。”

“岳医生受过预处理,以适合担任御医之职,”哥尼怒喝道,“他不可能变成叛徒。”

“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解除那种处理。”保罗说。

“证据!”哥尼坚持道。

“证据不在这里,”保罗说,“在泰布穴地,远在南方。但如果……”

“别跟我玩把戏。”哥尼吼道,他的手重新勒紧了杰西卡的脖子。

“不是把戏,哥尼。”保罗说。他的声音无比悲恸,撕扯着杰西卡的心。

“我看了从哈克南间谍身上搜出的信件,”哥尼说,“那封信直接指向……”

“我也看过那封信,”保罗说,“父亲曾在一天晚上让我看过,并向我解释了这其实是哈克南人的阴谋,目的在于让他怀疑心爱的女人。”

“啊!”哥尼说,“你没……”

“住口!”保罗说。语气平淡,却比杰西卡听过的任何声音更具支配力。

他的控制力已臻化境,她想。

哥尼架在她脖子上的手臂开始发抖,抵在她背上的刀尖也游移不定起来。

“你并不知道,”保罗说,“我母亲在夜晚会为她逝去的公爵而哭泣。你没见过她眼中一说起天杀的哈克南人就会喷出的怒火。”

这么说,他都听见了,她想,泪水顿时迷糊了她的双眼。

“你也并不知道,”保罗继续道,“该如何牢记你在哈克南奴隶营里学到的教训。你说你为我父亲的友谊感到骄傲!难道你还不了解哈克南人和厄崔迪人之间的区别?难道你还无法通过哈克南人留下的臭味嗅出他们的阴谋?难道你还不了解,厄崔迪人的忠诚是用爱换来的,而哈克南人用金钱买来的却只有恨?难道你还看不清这次叛变的真相吗?”

“但是,岳医生……”哥尼喃喃道。

“我们的证据,是岳亲自写给我们的信。他在信中承认了他的背叛,”保罗说,“我用我对你的爱发誓,我说的全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我对你的爱有多深,就算待会儿我把你杀死在地上,我也仍将保留对你的这份爱。”

听到儿子说出这番话,杰西卡大为惊讶,他对人性的了解和洞察一切的聪明才智,无不让杰西卡震惊不已。

“我父亲很有交友的天赋,”保罗说,“他从不肆意给出自己的爱,他的爱从不会给错对象。他的弱点在于他误解了恨,他以为任何一个仇恨哈克南人的人都不会背叛他。”他看了他母亲一眼,“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我已经给她看了我父亲的信,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杰西卡感到自己快要失控,只得咬紧下唇。她注意到保罗生硬的语气,意识到他说出这番话,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想朝他奔过去,把他搂在胸前,她以前从没这么做过。但扼住她咽喉的手臂已停止了颤抖,刀尖仍一动不动地抵着她的后背。

“一个孩子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保罗说,“就是发现他的父母只是普通的人,分享着一种他永远无从参与的爱。它既是一种损失,也是一种领悟,明白世界分为彼此,而我们总是孤身一人。这一顿悟自有其真实性,没有人可以回避。当我父亲提到母亲时,我听出了他对她的爱。我母亲不是叛徒,哥尼。”

杰西卡终于开口道:“哥尼,放开我。”话中并没带任何特殊的命令语气,也没有针对他的弱点使什么诡计的意思,然而哥尼的手臂却松开了。她跑向保罗,站在他面前,但没有抱住他。

“保罗,”她说,“这世上还有其他领悟。我突然意识到,过去我曾一直在利用你,扭曲你,操纵你,硬把你放在我选择的道路上……或者说,这是一条我不得不选择的道路,就当这是我的借口吧,我只能说,我所受的训练要求我那么做。”她的喉咙哽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儿子的眼睛,“保罗……我要你为我做件事:去选择一条幸福的道路。你那位沙漠女子,如果你愿意,就娶她吧。别管别人怎么说,想做就去做。但要选择一条你自己的路,我……”

她停了下来,身后传来的喃喃低语打断了她。

哥尼!

她看见保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身后,便转过身去。

哥尼站在原地,但刀已插回刀鞘。他撕开胸前的衣袍,露出里面灰色光滑的蒸馏服,是走私徒在各穴地间买卖的那种。

“将你的刀刺入我的胸膛吧,”哥尼说,“杀了我,结束这场争端。我已经玷污了自己的名声,我对不起公爵!最好的……”

“别动!”保罗命令道。

哥尼看着他。

“扣上你的袍子,别像个傻瓜一样,”保罗说,“这一天来,我已经看够傻事了。”

“杀了我吧!”哥尼咆哮道。

“你应该更了解我才是,”保罗说,“你以为我有这么白痴吗?难道每个我需要的人都要和我玩这一手吗?”

哥尼看着杰西卡,用一种绝望、乞求,可怜得完全不像他的语气说道:“那么,夫人,请你……杀了我。”

杰西卡走到他面前,双手按在他的肩上。“哥尼,为什么要逼厄崔迪人杀死他们所爱的人呢?”她轻轻把哥尼敞开的衣袍从他手指下面拉出来,为他掩好衣襟,又帮他把胸前的衣服系紧。

哥尼结结巴巴道:“但是……我……”

“你以为自己是在为雷托复仇,”她说,“正因如此,我才敬重你是一条汉子。”

“夫人!”哥尼说。他垂下头,下巴埋在胸前,紧闭着双眼,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我们就把这次发生的事当成老朋友之间的误会吧。”她说。保罗听出她有意调整了语调,话中暗含抚慰。“一切都过去了,万幸的是,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误会了。”

哥尼睁开泪光闪烁的双眼,低头看着她。

“我认识的那个哥尼·哈莱克是一个精通剑术和巴厘琴的人,”杰西卡说,“而我最敬重的,是弹琴的哥尼。难道那个哥尼·哈莱克不记得了,当年我是多喜欢听他为我弹琴啊?你还带着巴厘琴吗,哥尼?”

“我换了把新琴,”哥尼说,“是从秋夕星带来的,音色美妙极了。弹起来就像是维罗塔亲手制作的乐器,尽管上面没有他的签名。我觉得它是维罗塔的学生制造的。而这个学生……”他突然顿住了,“我这是在说什么呢,夫人?尽是东拉西扯……”

“不是东拉西扯,哥尼。”保罗说。他走过去,站在母亲身旁,正眼盯着哥尼,“不是东拉西扯,而是朋友之间分享乐事。如果你现在愿意为她弹琴,我会非常感激你的。战斗计划可以等一会儿再谈,至少明天之前我们不打算开战。”

“我……我去拿我的琴,”哥尼说,“就在过道里。”他从他们身边绕过去,穿过门帘走了。

保罗把手放在他母亲的手臂上,发现她在发抖。

“都过去了,母亲。”他说。

她没有转回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朝上看着。“过去了?”

“当然,哥尼……”

“哥尼?哦……是的。”她垂下眼帘。

门帘沙沙地响,哥尼带着巴厘琴回来了。他开始调音,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墙上的壁毯削弱了回声,乐音变得柔和而亲昵。

保罗扶着母亲来到一个垫子旁坐下,让她背靠在墙上厚厚的挂毯上。他突然吃惊地发现母亲变得十分苍老,脸上开始出现沙漠人特有的那种干燥引起的皱纹,一双蓝眼睛的眼角周围已经现出了鱼尾纹!

她累了,他想,我们必须想个法子,减轻她的负担。

哥尼拨了拨琴弦。

保罗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你在这里等我。”

哥尼点点头。此刻,他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向了远方,仿佛正徜徉在卡拉丹辽阔的天空下——地平线上乌云滚滚,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保罗硬下心,转身离去,穿过厚重的门帘,走进侧道。他听见哥尼在身后开始弹起小调,便停在屋外站了一会儿,聆听着微弱的琴声。


果树园,葡萄园,

乳房丰满的美女,

为我斟满美酒。

为什么要谈战争?

高山化为尘土。

为什么我感到如此悲哀?


天堂的大门敞开,

洒下遍地财富;

只需合起双手就能聚起无数。

为什么我还想着埋伏,

想着杯中投下的剧毒?

为什么我会感慨年华老去?


爱人伸出臂膀召唤我,

带着溢于言表的幸福,

迎接我的还有伊甸园里快乐无数。

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些伤痕。

为什么我要梦见过去的罪恶?

为什么我总是带着恐惧陷入噩梦深处?


一位身着长袍的敢死队信使从前面通道的拐角处走出,向保罗走来。他的兜帽抛在脑后,蒸馏服松松地挂在身上,这说明他刚从外面的沙漠中归来。

保罗示意他停下,然后离开门帘,沿着通道走到那信使身旁。

那人双手抱在胸前,以弗雷曼人在典礼上向圣母或萨亚迪娜行礼的方式,向保罗弯腰敬礼。他说道:“穆阿迪布,各部落的首领已经陆续抵达了。”

“这么快?”

“这些是斯第尔格早些时候派人去叫的,他当时觉得……”他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保罗回头望了望,从屋里传出微弱的琴声,回想起那是母亲最喜爱的一首老歌,一首曲调欢快、歌词悲哀的奇怪歌谣,“斯第尔格很快就会和其他首领一起赶来,待会儿你带他们到我母亲那儿去,她正等着呢。”

“我会在这里等他们,穆阿迪布。”信使说。

“好的……行,你就在这里等。”

保罗从信使身边挤过去,继续朝洞穴深处走。每个这样的洞穴里都有一个特殊场所——就在储水池旁边。在那里,他会找到一条小小的夏胡鲁,不到九米长,被四周的水沟包围着,因为生长受到限制而长不大。一旦从小小造物主的菌体中孵化出真正的造物主,就不能再接触水了,水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剧毒。将造物主淹死在水中,这是弗雷曼人的最高机密,这种行为将获得那种把他们凝聚成为一体的物质——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只能由圣母来改变。

保罗的这个决定源自刚才母亲面对的危急关头。他以前从没在未来的预见中看到过那个时刻,从没看见出自哥尼·哈莱克的这个危机。未来,灰云笼罩中的未来,整个宇宙翻腾着向前涌动,冲向一个沸腾的关键点。这个未来包围着他,仿佛一个幻影世界。

我必须看清它,他想。

他的身体已渐渐对香料产生了某种抗药性,预知的幻象于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对他来说,解决办法就摆在那儿。再明显没有了。

我要淹死那条造物主。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有魁萨茨·哈德拉克才能经受住圣母所经受过的考验。


那是沙漠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年,保罗-穆阿迪布独自躺在鸟巢洞的一间内室中,头顶的墙上挂着一幅以弗雷曼神话传说为背景的壁毯。他像一个死人般躺在那儿,痴迷于生命之水带来的启示。这种能够赐予新生的毒药改变了他,使他不再受到时间的限制。于是,那个预言被证实了:李桑·阿尔-盖布可以在活着的同时死去。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传奇故事集》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着哈班亚盆地,契尼从盆地中走出,听着把她从南方带到这里来的那架扑翼飞机呼呼地飞往荒漠中的一处隐蔽地。在她周围,护卫队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呈扇形在山脊的岩石中散开,以防出现任何不测。这是她——穆阿迪布的女人,他长子的母亲——的请求:想要独自走一会儿。

他为什么召我来?她暗自发问,他跟我说过,要我和小雷托及厄莉娅一起留在南方。

她拢起长袍,轻快地跃起,越过一道岩石屏障,跳上登山小道。在黑暗中,这些小道只有经过沙漠训练的人才辨认得出。脚下的小石子滑动着,可她照样如履平地,全然不觉。

爬山让人兴奋,缓解了她内心的恐惧——她害怕,一是她的护卫队静悄悄地消失在视线之外,二是因为派来接她的竟是一艘珍贵的扑翼机。马上就要与保罗-穆阿迪布——她的友索——重聚了,随着这一时刻逐渐逼近,她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的名字可能已经成了整个星球上的战斗口号:“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但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男人不仅仅是穆阿迪布,更是她儿子的父亲,她温柔的爱人。

一个高大的身影赫然耸现在她头顶的岩石上方,示意她加快速度。她立即加快了步伐。黎明的鸟儿已经开始活动,纷纷鸣叫着飞上天空,一道蒙眬的曙光洒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上面的那个人影并不是她的护卫队员。是奥塞姆?她心想,觉得那个身影的动作和风格都很熟悉。她走到他面前,在逐渐变亮的晨光中认出了敢死队小队长奥塞姆那张扁平的大脸。他的兜帽掀开了,嘴上的过滤器松松地系着。有些时候,如果只打算到沙漠里待一小会儿,还是可以冒险穿成这个样子出来。

“快,”他轻声道,带着她沿着隐秘的裂缝进入隐蔽的山洞,“天马上就要亮了,”他一边为她打开密封门,一边小声说,“哈克南人一直在这一带巡逻,想要最后一搏,我们现在还不敢冒被他们发现的危险。”

他们走过狭窄的边门支道进入鸟巢洞。球形灯亮了起来。奥塞姆从她身边挤过去,说道:“跟我走,快。”

他们沿着通道快步往下走,经过另一道密封门,拐入另一条通道,然后拨开门帘,走进一间厢房。鸟巢洞原先只是供人们日间休息的驿站,当时这间厢房是萨亚迪娜的休息室。现在,房间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和软垫,一幅绣着红色巨鹰的壁毯遮住岩壁。一旁的矮桌上扔着几张以香料为原料制成的纸张,散发出阵阵香料气息。

圣母独自一人坐在门对面。她抬起头,眼神仿佛能穿透别人的内心,让人禁不住想发抖。

奥塞姆双手合十,说道:“我已把契尼带到。”他躬身行礼,接着掀开门帘退了出去。

杰西卡想:我该怎么跟契尼讲?

“我孙儿怎么样了?”杰西卡问。

啊,符合礼仪的问候,契尼想,她突然又感到一阵惶恐,穆阿迪布呢?他为什么没在这里迎接我?

“他很健康,也很快乐,我的母亲,”契尼说,“我把他和厄莉娅留给哈拉照看了。”

我的母亲,杰西卡想,是的,在正式的问候礼仪中,她有权这么称呼我。她给我生了个孙子。

“我听说,柯努亚穴地送来了布匹,作为礼物。”杰西卡说。

“一块漂亮的布匹。”契尼说。

“厄莉娅有什么消息让你捎来吗?”

“没有。但人们已经渐渐开始接受她这个奇迹了。穴地里的一切比以前顺利多了。”

她为什么要拖拖拉拉地问这些?契尼感到奇怪,肯定出了什么急事,否则他们不会派扑翼机来接我。可现在,我们却在这些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

“我们得从新料子上剪几块下来,给小雷托做些衣服。”杰西卡说。

“一切随您心意,母亲。”契尼说。她埋下头,问道:“有战斗的消息吗?”她竭力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好让杰西卡猜不出她的心思。毕竟,这是一个有关保罗-穆阿迪布的问题。

“又打了一起胜仗,”杰西卡说,“拉班已经派人送来一份措辞谨慎的休战书。我们取走了他那些信使的水,把他们的尸体送回去了。拉班甚至还决定减轻一些洼地村民的赋税,但他做得太迟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出于对我们的畏惧才那么做的。”

“事态发展正如保罗的预计。”契尼说。她盯着杰西卡,竭力隐藏内心的恐惧。我已经提到了他的名字,可她仍然毫无反应。别人很难从她那张石头一样的脸上看出一丝蛛丝马迹……可她的态度也太僵硬了点吧。她为什么闭口不谈?我的友索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希望我们此刻是在南方,”杰西卡说,“那些绿洲在我们离开时是多么美丽!难道你不希望有一天整个家园也一样开满鲜花吗?”

“家园确实很美,”契尼说,“但也有许多悲伤。”

“悲伤是胜利的代价。”

她这是让我为悲伤做好思想准备吗?契尼想。她说:“有那么多女人失去了男人。当她们知道我被召到北方来的时候,都很嫉妒我呢。”

“是我召你来的。”杰西卡说。

契尼感到心突突乱跳。她想用手捂住耳朵,害怕听到那可能的消息。但她仍然保持着平静:“信上的署名是穆阿迪布。”

“是我签的,当时他的敢死队小队长都在场。”杰西卡说,“这是一个必要的托词。”杰西卡心里想:我家保罗的女人很勇敢呢。即使她几乎要被惶恐压垮了,却还是能保持谨慎。是的,也许她就是我们现在需要的那个人。

契尼的声音里仅仅流露出几分听天由命的语气,她说:“您现在可以把真相告诉我了。”

“我们需要你到这儿来帮我救活保罗。”杰西卡说。她想:就这样!我说得恰到好处。救活他。这么一来,她就会知道保罗还活着,也知道他现在危在旦夕。全在这一个词里了!

契尼愣了一会儿,接着很快便冷静下来,说道:“我应该怎么做呢?”她突然想扑向杰西卡,摇晃她,向她尖叫:“带我去见他!”但她只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杰西卡回答。

“我怀疑,”杰西卡说,“哈克南人在我们的人中安插了一个间谍,想毒死保罗。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毒药,我用尽了各种办法查验他的血,就是查不出个所以然。”

契尼扑向前,跪倒在地。“毒药?他痛苦吗?我能……”

“他现在昏迷不醒,”杰西卡说,“他的新陈代谢十分缓慢,只有用精度最高的检测方法才能探测到他的体征。如果发现他的人不是我,别人早就把他当死人处理了。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寒而栗。在未经训练的人看来,他已经死了。”

“您召我来的理由应该不仅仅是出于礼节吧。”契尼说,“我了解您,圣母。有什么事是您认为我能做而您做不到的呢?”

她勇敢、可爱,而且,啊,悟性很高。杰西卡想,她原本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贝尼·杰瑟里特。

“契尼,”杰西卡说,“你也许会认为这难以置信,但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要召你前来。这是出于本能……一种原始的直觉,那念头自己跳出来了:‘去叫契尼来。’”

生平第一次,契尼看到杰西卡脸上露出悲伤的神情,痛苦甚至让她那洞察人心的锐利眼神也变得温和了。

“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杰西卡说,“全试过了……用尽所有远远超出你想象的手段,可还是……没有用。”

“那个老家伙,哈莱克,”契尼问,“会不会是奸细?”

“不是哥尼。”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传达出了长篇大论才能表现的内容。从杰西卡的语气中,契尼看出了她做过的种种尝试:到处搜寻线索,一次又一次地测试……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契尼身体向后一挺,站起身来,抚平沾满沙尘的长袍。“带我去见他。”她说。

杰西卡站起身,转身穿过左边的一道门帘。

契尼跟在她身后,走进了一间内室。这个房间过去一直是贮藏室,如今,四面岩壁都被厚厚的帷幔遮了起来。房间另一头靠墙壁的地上铺着一张野营床垫,保罗就躺在床垫上。一盏球形灯吊在他头顶上方,照亮了他的脸。一件黑色长袍齐胸盖在他身上,双臂则露在外面,笔直伸在身体两侧。长袍下的他好像没穿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肤像蜡一样,硬邦邦的。他身上连一丝动静都没有。

契尼强忍住想冲上前扑到保罗身上的念头。相反,她发觉自己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雷托。在这一刹那,她意识到杰西卡也曾经历过这种时刻——自己的男人受到死亡的威胁,她不得不认真考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拯救稚子的性命。这一认知使契尼突然感到与那位老妇人之间有了一层更为亲密的关系。契尼伸出手去,紧握住杰西卡的手,而对方也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几乎让人感到疼痛。

“他活着。”杰西卡说,“我保证他还活着。但他命悬一线,生命迹象非常微弱,稍有疏忽就检测不到了。有些首领早就咕哝说,说他还活着的人是一位母亲,而非圣母;又说我儿子明明已经死了,可我却不愿意把他的水献给部落。”

“他这样有多久了?”契尼问。她从杰西卡手中抽回手,朝屋子的尽头走去。

“三个星期。”杰西卡说,“我花了差不多三个星期的时间,想要将他唤醒。我们开过会,争论过……也做过调查,后来我就派人去叫你了。敢死队还服从我的命令,不然我也拖不了这么长时间……”杰西卡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看着契尼向保罗走去。

契尼俯身看着他,注视着这个满脸都是松软胡须的年轻人,看着他那高高的眉骨、坚挺的鼻梁,还有紧闭的双眼——他沉沉地静卧着,脸上一片祥和。

“他如何摄取营养?”

“他身体对营养的需求变得非常少,到现在还无需进食。”杰西卡说。

“有多少人知道这事?”契尼问。

“只有他最亲近的顾问、几位部落首领、弗雷曼敢死队队员,当然还有那个下毒的人。”

“找不到下毒的人吗?”

“完全查不出来。”杰西卡说。

“弗雷曼敢死队队员怎么说?”契尼问。

“他们相信保罗正处于一种入定的状态,是为了在最后的战斗来临前凝聚神力。这种说法是我有意散播的。”

契尼跪在床垫旁,弯腰凑近保罗的脸,她立即察觉到他脸部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不太寻常的味道……但那只是香料的味道——无所不在的香料。事实上,弗雷曼人的生活中到处弥漫着香料味道。不过……

“你们跟我们不一样,并非生来就与香料生活在一起。”契尼说,“您查过没有,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身体对饮食中过量的香料产生了抵抗?”

“过敏反应全呈阴性。”杰西卡说。

她突然感到无比疲惫,于是闭上眼睛,仿佛想把这一幕完全抹去。我有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她问自己。太久了。

“当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契尼说,“您是通过内部意识在体内进行的。您用这种内部意识给他验过血了吗?”

“只是普通弗雷曼人的血。”杰西卡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儿的饮食和生活。”

契尼跪坐在脚后跟上。她打量着保罗的脸,努力把恐惧埋在心底。这是她通过观察诸位圣母的举止学到的小窍门。时间可以调节情绪,理清思路。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来思考。

过了一会儿,契尼问:“这里有造物主吗?”

“有几条,”杰西卡疲惫地说道,“这些天来,我们离不开它们。每次胜利都需要它的祝福,发起突袭前的每次祈祷仪式……”

“但保罗-穆阿迪布一直回避这些仪式。”契尼说。

杰西卡点点头,想起了儿子对香料的矛盾心理,因为香料会带来突发性的预知能力。

“你是怎样知道的?”杰西卡问。

“大家都这么说。”

“闲话说得太多了。”杰西卡不快地说。

“把造物主的原水拿给我。”契尼说。

契尼的话语中带着命令的口气。杰西卡不禁浑身一僵,但随即便察觉到这年轻女人正高度集中注意力,努力思考。于是杰西卡说道:“马上就去。”她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派人叫司水员来。

契尼跪在那里,盯着保罗。如果他设法尝试了,她想,这会是一件他想竭力尝试的事……

杰西卡跪到契尼身旁,递上一个普通的军用水壶,一股浓郁的毒药味扑向契尼的鼻孔。她用手指蘸了蘸那液体,伸向保罗的鼻子。

鼻梁上的皮肤微微收缩了一下,鼻孔慢慢翕动着。

杰西卡大口喘息起来。

契尼用蘸了毒液的手指碰了碰保罗的上唇。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似乎在啜泣。

“怎么回事?”杰西卡问。

“安静,”契尼说,“马上转换一点圣水出来,快!”

杰西卡没再提出任何质疑,因为她听出契尼话里有一种领悟的意思。杰西卡把水壶举到嘴边,吸了一小口水。

保罗突然睁开了眼,盯着契尼。

“没必要转换水了。”他说,声音微弱,但很坚定。

杰西卡口中一蘸到毒液,身体就立即作出响应,几乎完全自动地改变了水中的毒素。像在典礼仪式中一样,她产生了一种欣快感,随即感觉到了来自保罗的生命火花——一个闪光点,进入她的意识。

在那一时刻,她明白了一切。

“你喝了圣水!”她脱口而出。

“只喝了一滴,”保罗说,“很少的一点点……就那么一滴。”

“你怎么能干这种蠢事?”她质问道。

“他是你儿子。”契尼说。

杰西卡瞪着她。

保罗的嘴角露出很久没有过的笑容,那是一种温和、充满理解的微笑。“听听我心爱的人怎么说。”他说,“听听她的话吧,母亲。她知道。”

“别人能做的事,他也必须做到。”契尼说。

“当我喝下那滴圣水,当我感觉到它,闻到它的气味,当我了解到它会对我起什么作用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也能做到你曾经做过的事。”他说,“你那位贝尼·杰瑟里特学监提到过魁萨茨·哈德拉克,但她们绝对想不到我去到了多少地方,就在那几分钟里,我……”他突然停下来,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契尼,“契尼?你怎么来的?你不是应该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想用臂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却被契尼轻轻推回到床垫上。

“躺下,我的友索。”她说。

“我感到很虚弱,”他说,目光扫视着房间,“我在这里躺了多长时间?”

“你已经昏迷了三个星期了,就连生命火花也似乎消失了。”杰西卡说。

“可……我就在刚才喝了那滴水,而且……”

“对你来说是一小会儿,对我来说却是担惊受怕的三星期。”杰西卡说。

“不过是一小滴,而且我改变了它,”保罗说,“我使生命之水发生了变化。”装着毒液的水罐就放在他身旁的地板上,没等契尼和杰西卡阻止,他已经把手插进了罐子中,捧起一捧毒液,滴滴答答地送到嘴边,大口吞咽着掌中的液体。

“保罗!”杰西卡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望着她,脸上挂着将死者的微笑,同时把他的意识一波接一波传向她。

这种意识互通不像与老圣母或厄莉娅互通时那么温和,不是分享,也无法相互包容……但它仍旧是意识互通:整个意识全面敞开。这种联系使她震惊,使她虚弱,使她畏缩,心中充满对他的畏惧。

他大声说道:“你提到过一个你进不去的地方?一个圣母也无法面对的地方,在哪儿,指给我。”

她摇摇头,被这个念头吓坏了。

“指给我看!”他命令道。

“不!”

但她无法逃避。在他那可怕力量的威逼下,她只好闭上眼睛,集中精力——朝深藏在意识中的那个黑暗方向望去。

保罗的意识从她身边经过,包裹着她,奔向那黑暗的地方。恐惧使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但在此之前,她模模糊糊地瞥到了那个地方。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那东西便浑身颤抖起来。那个地方暴风吹袭,火花闪烁,一圈圈的光环不断地扩张、收缩,一条条膨胀开来的白色条状物在光环的上下左右不停地飞舞,仿佛被某种黑暗力量和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驱赶着,四处窜动。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看到保罗正抬头望着她。他仍然抓着她的手,但是那种可怕的意识联系消失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停止颤抖。保罗放开了她的手。仿佛某个支撑物被抽掉了一般,她的身体前后摇晃起来,要不是契尼跳上前扶住她,她铁定会一头栽倒在地。

“圣母!”契尼说,“怎么了?”

“好累,”杰西卡低声道,“太……累了。”

“到这儿来,”契尼说,“坐在这儿。”她扶着杰西卡,走到靠墙的一张靠垫旁坐下。

年轻强壮的手臂让杰西卡觉得十分舒服,她紧紧抱住契尼。

“他看到了生命之水,是真的吗?”契尼问。她轻轻挣脱了杰西卡的拥抱。

“他看见了。”杰西卡小声说。她的思绪翻江倒海,仍在回味刚才心灵上的接触。就像在恶浪滔天的海上漂流数周后,刚刚踏上坚实的陆地。她觉得体内的老圣母……以及所有其他人,全都惊醒了过来,正一个个地发着质问:“那是什么?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

一切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她儿子确实是魁萨茨·哈德拉克,那个可以同时存在于许多时空的人,他就是那个出现在贝尼·杰瑟里特梦想中的人物。而这个事实使她深感不安。

“怎么了?”契尼问道。

杰西卡摇了摇头。

保罗说:“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两种古老的力量,一种是夺取,一种是给予。一个男人不难面对他身体里那股夺取的力量,但他几乎不可能看到给予的力量,除非他变成男人以外的其他什么性别。而对女人来说,情况恰恰相反。”

杰西卡抬起头,发现契尼正盯着她,她也在听保罗的话。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母亲?”保罗问。

她唯有点头的份。

“我们体内的这些东西非常古老,”保罗说,“甚至植根于我们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深处。这两种力量塑造了我们。你可以对自己说:‘是的,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当你真正直视内心世界,毫无遮挡地面对你自己生命的原始力量时,你才能看到其中蕴藏的危险。你清楚地知道这个危险会压倒你、制服你。对给予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夺取的力量;而对夺取者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给予的力量。无论是给予,还是夺取,二者之中,任何一种力量都可以轻易控制一个人。”

“那你呢,我的儿子,”杰西卡问,“你是给予者呢,还是夺取者?”

“我正好处于这个杠杆的支点上,”他说,“没有夺取我就不能给予,没有给予我也不能夺取……”他停了下来,朝右边的墙壁看去。

契尼感到有一股气流吹上脸颊,扭过头,看见挂帘合上了。

“是奥塞姆,”保罗说,“他一直在偷听。”

一听这话,契尼也感受到了某些折磨着保罗的预感。她清楚地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就好像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一样。奥塞姆会把他刚才看见的、听到的全都说出来,而其他人则会把它传扬出去。最后,这个故事将如野火般在整个大地上蔓延开。人们会说,保罗-穆阿迪布绝对异于常人。再也不用怀疑了。他虽然是个男人,却以圣母的方式看到了生命之水:毫无疑问,他就是李桑·阿尔-盖布。

“你看到了未来,保罗,”杰西卡说,“能说说看到了什么吗?”

“不是未来,”他说,“我看到的是现在。”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契尼走过来帮他,但他挥手拒绝了。“厄拉科斯的空中布满了公会的飞船。”

听到他那确凿无疑的语气,杰西卡不禁颤抖起来。

“帕迪沙皇帝御驾亲征了,”保罗说,他望着房间的岩石天花板,“同行的还有他宠幸的真言师,以及五个军团的萨多卡。老男爵弗拉基米尔·哈克南也在,杜菲·哈瓦特在他身边,七艘飞船满载着他招募来的新兵。每个大家族都往我们这儿派出了入侵者,就在我们头顶……等着呢。”

契尼摇着头,目光死死盯着保罗。他奇怪的举止、平淡的语调,还有他的目光,都使她心中充满敬畏。

杰西卡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他们在等什么?”

保罗向她看去。“等公会允许他们着陆的许可。如果任何队伍未经许可擅自在厄拉科斯着陆,那公会会让它们陷于困境。”

“公会在保护我们?”杰西卡问。

“保护我们?搞鬼的正是宇航公会!他们到处散播谣言,诋毁我们在这儿所做的一切,又大幅调低军队运输费用,搞得连那些最穷的家族现在也跑到这儿来,等着掠夺我们。”

杰西卡发现他的语气中并无苦涩之意,不禁感到惊讶。她并不怀疑他的话。她还记得当初他指出了未来的路,说未来将把他们带到弗雷曼人中间。现在的他就和当时一模一样。

保罗深深吸了口气,开口道:“母亲,你必须为我们转换大量的圣水,我们需要这种催化剂。契尼,派一支侦察部队出去……找到香料菌的生长地。要是我们在香料菌生长的土地上倒上大量的生命之水,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接着恍然大悟。“保罗!”她抽了一口气。

“死亡之水,”他说,“这将产生连锁反应。”他指指地下,“在小小造物主之间传播死亡,切断香料和造物主这个生命圈中的一个环节。这样一来,厄拉科斯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荒漠——没有香料,也没有造物主。”

契尼一只手捂住了嘴,被保罗这些亵渎神灵的言辞惊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能力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我们有能力摧毁香料。”

“那公会为什么还不动手?”杰西卡轻声问。

“他们在找我。”保罗说,“想想吧!公会最好的领航员,那些走在所有人之前、为最快的远航机寻找最安全航线的人,他们全都在找我……可谁也找不到我。他们害怕得浑身发抖呢!他们知道我手里掌握着他们的秘密。”保罗举起握成拳头的手,“没有香料,他们就是瞎子!”

契尼终于开口问道:“你说你看到的是现在!”

保罗又躺下了,搜寻着在眼前展开的现在,它的边界线逐渐扩展到未来和过去。生命之水的刺激作用开始衰退,他勉强保持着清醒。

“照我的命令去做。”他说,“未来正在变成一片混沌,对公会来说如此,对我来说同样如此。幻象的线越收越紧,所有通往未来的线索都集中在这里——香料产地……他们以前不敢干涉,因为干涉就意味着他们将失去这无法失去的东西。但现在他们不顾一切了。所有道路都通向黑暗。”


这一天终于到来:厄拉科斯进入了宇宙的焦点,命运的车轮即将转动。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快看那儿!”斯第尔格耳语道。

保罗趴在他旁边,隐蔽在屏蔽场城墙上的一条岩缝里,双眼紧贴弗雷曼望远镜的目镜。望远镜的镜头对着一艘暴露在曙光中的星际飞船,它正停在他们脚下的盆地里。飞船面朝东方的那一面宽大船体在白色日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而在阴影里的另一面船体上,依然看得见一排排亮着灯的黄色舷窗。横亘在飞船后面的是冰冷的厄拉奇恩城,在北方太阳的照射下,隐约可见灰色的城垣。

保罗知道,激起斯第尔格敬畏之心的并不是这艘飞船,而是敌人的整体布局,那艘飞船不过是这个庞大舰队的中心。这是一座一体化的金属临时军营,有好几层楼高,以飞船为圆心向外延伸,形成一个半径约一千米的圆圈,一座由许多金属扇形建筑连成一体的兵营。这个临时营地驻扎着五个军团的萨多卡,还有御驾亲征的陛下,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

哥尼·哈莱克蹲在保罗左边,说道:“我数了数,有九层,一定来了不少的萨多卡。”

“五个军团。”保罗说。

“天要亮了,”斯第尔格小声道,“你这样会暴露行踪的,我们不喜欢这样,穆阿迪布。快回下面的山岩中去吧。”

“我在这里很安全。”保罗说。

“那艘飞船装有投射武器。”哥尼说。

“他们以为我们有屏蔽场保护,”保罗说,“即使我们被看见了,他们也不会浪费炮弹来袭击三个身份不明的人。”

保罗掉转望远镜,对准盆地远处的岩壁,看着对面坑坑洼洼的悬崖,上面一个个小斜坡标志着一个又一个坟墓,里面埋葬着他父亲的众多士兵。刹那间,他突然觉得那些人的灵魂此刻也正俯视着这个盆地,关注着这场战役。区域屏蔽场外围的哈克南要塞和城镇要么已经落入弗雷曼人之手,要么就是被切断了补给,像被砍断根茎的植物一样渐渐枯萎。只有这个盆地和厄拉奇恩城还在敌人的控制之下。

“如果我们被看见了,”斯第尔格说,“他们可能会派扑翼飞机来袭击我们。”

“让他们来吧!”保罗说,“那我们今天就有一艘扑翼飞机可烧了……何况我们知道,要起风暴了。”

然后,他又掉转望远镜,对准厄拉奇恩另一边的着陆区。哈克南的护卫舰在那边排成一条线,飞船前面的地上插了几根旗杆。宇联公司的旗帜在旗杆上轻轻飘扬。他想,绝望之下,宇航公会不得不允许这两拨人登陆,却把其他家族的军队留在大气层外。公会就像一个在沙地上树帐篷的人,先把脚趾弹上去试试温度,看看这地方是否合适。

“看到什么新情况了吗?”哥尼问,“我们该进入掩体了,风暴要来了。”

保罗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巨大的临时营房上。“他们连女人也带来了,”他说,“还有侍卫和奴婢。啊……亲爱的皇帝,你可真够自信啊!”

“有人从密道上来了,”斯第尔格说,“可能是奥塞姆和柯巴回来了。”

“好吧,斯第尔,”保罗说,“咱们回去吧!”

然而,他还是用望远镜朝周围的一切扫了最后一眼——打量着盆地里的那片平原和停放在平原上的高大飞船、闪闪发光的金属兵营、寂静的城市、哈克南雇佣军的护卫舰。接着,他绕过岩坡朝后面滑下去。一名敢死队哨兵立即补上了他在望远镜旁的位置。

保罗进入屏蔽场城墙表面的一块浅凹地中,这是一个直径约三十米、深约三米的天然石坑,坑底就是弗雷曼人的半透明伪装掩体。凹地右边的岩壁上有一个洞,洞旁堆着通讯设备。敢死队员们在这块凹地里展开成警戒队形,等着穆阿迪布发布攻击的命令。

两个人从通讯设备旁的洞内钻出,和那里的守卫讲了几句。

保罗看了斯第尔格一眼,朝那两个人的方向点了点头。“过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斯第尔。”

斯第尔格听命走了过去。

保罗背对岩石伸了个懒腰,接着直起身。他看见斯第尔格又派那两人钻回到黑黝黝的岩洞里去了,他们要在那条狭窄的人工隧道里爬很久才能潜入盆地底下。

斯第尔格朝保罗走来。

“什么情报这么重要,不能派碧水鸟送?”保罗问。

“碧水鸟是为了战斗用的,要省着用。”斯第尔格说。他看了看通讯设备,又看着保罗。“即使有密光通讯,也不能随便使用这些设备,穆阿迪布。他们可以通过讯号定位找到你。”

“他们很快就会忙得没时间找我了,”保罗说,“那两人说了什么?”

“我们抓住的那两个萨多卡已经在‘老隘口’附近的山洼里被放回去了,正赶着向他们的主子复命呢。火箭发射器和其他投射武器均已各就各位,战斗人员都按你的命令部署好了。都是例行程序。”

保罗扫了一眼这个浅凹地,借着经伪装掩体过滤后的光线,打量着他的手下。他觉得时间变慢了,就像一只昆虫正奋力爬过一块毫无遮蔽的岩石。

“在萨多卡发信号召来运兵舰之前,走路要花去他们一点时间。”保罗说,“有人监视他们吗?”

“有。”斯第尔格说。

哥尼·哈莱克站在保罗身旁,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说?”

“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保罗说,“天气预报怎么说?是否仍然对我们有利?”

“一场特大风暴就要来临,”斯第尔格说,“难道你感觉不到吗,穆阿迪布?”

“的确有点感觉,”保罗同意道,“但我还是喜欢用沙杆测天气,它们更加准确。”

“风暴一小时之内就会抵达。”斯第尔格说。他朝隘口扬了扬头,从那里可以望见对面的皇帝的临时兵营和哈克南人的护卫舰,“他们也知道风暴的消息了。空中看不到一架扑翼机,所有舰船都着陆了,拴得牢牢的。看样子,他们从太空的朋友那儿搞到气象报告了。”

“敌人有侦察行动吗?”

“自从他们昨晚着陆以来,还没有任何动静,”斯第尔格说,“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我认为他们在等待时机。”

“是我们在挑选时机。”保罗说。

哥尼朝天上看了一眼,大声说道:“如果他们让我们挑选的话。”

“那支舰队只会待在太空。”保罗说。

哥尼摇着头。

“他们别无选择,”保罗说,“我们能毁掉香料,公会不敢冒这个险。”

“孤注一掷者最为危险。”哥尼说。

“难道我们不算孤注一掷?”斯第尔格问。

哥尼瞪着他。

“你还不了解弗雷曼人的梦想。”保罗提醒他,“斯第尔格想的是我们花在贿赂上的水,还有多年来的漫长等待。这一切原本都是为了让厄拉科斯开满遍地的鲜花。他不是……”

“啊……”哥尼皱起了眉头。

“他干吗老板着脸?”斯第尔格问。

“每次打仗前,他总板着脸,”保罗说,“这是哥尼表达幽默感的唯一方式。”

哥尼脸上慢慢浮现出狼一般的狞笑,蒸馏服面罩的缺口处露出一口白牙。“一想到那些可怜的哈克南鬼魂,一想到我们将无情地送他们去地狱,我的脸就更加阴沉了。”他说。

斯第尔格欢快地笑了起来。“他讲起话来活像一名弗雷曼敢死队员。”

“哥尼是天生的敢死队员。”保罗说。他心里想:是的,在我们与平原上的那支部队交手前,在我们接受真正的考验前,就让他们聊聊家常吧,别老想着战斗。他朝岩壁上的裂缝看了看,又把目光转回到哥尼身上,发现这位吟游诗人又恢复了他那阴沉的样子,皱着眉头正沉思着什么。

“忧虑会使人丧失斗志,”保罗小声说,“这话是你告诉我的,哥尼。”

“我的公爵,”哥尼说,“我担心的主要是原子弹。如果你用它们在屏蔽场城墙上炸个洞的话……”

“就算我们动用原子弹,上面那些人也不会用原子武器来对付我们。”保罗说,“他们不敢……理由是一样的:它们不敢冒这个险,害怕我们真会摧毁香料源。”

“但禁令规定……”

“禁令!”保罗吼道,“让各大家族禁绝使用原子弹互相攻击的,是恐惧,而不是禁令。联合协定写得很清楚:‘使用原子弹对付人类,将导致整个星球的毁灭。’我们准备炸毁的是屏蔽场城墙,而不是人类。”

“这观点也太直白了!”哥尼说。

“上面那些人心惊胆战,巴不得能有这样一个观点。”保罗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他别过头,暗自希望自己真的能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城里那些人怎么样了?是否也已经进入了指定位置?”

“是的。”斯第尔格轻声道。

保罗看着他。“那你为何闷闷不乐?”

“我从来不觉得城里人可以信赖。”斯第尔格说。

“我自己就曾经是一个城里人。”保罗说。

斯第尔格僵住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穆阿迪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斯第尔格。但是,对一个人的评价,不是依据你认为他会做什么,而是看他实际做了些什么。这些城里人有弗雷曼的血统,他们只是还没学会挣脱束缚。我们会教会他们。”

斯第尔格点点头,懊悔地说道:“这是一辈子的习惯了,穆阿迪布。在丧原,我们学会了蔑视这群城里人。”

保罗看了哥尼一眼,他在打量斯第尔格。“给我们讲一讲,哥尼,为什么萨多卡要把下面那些城里人赶出家园?”

“老花招了,公爵。他们以为可以利用这些难民来加重我们的负担。”

“游击战早就成了往事,那些自以为强大的人也早就忘记该如何跟游击队作战了。”保罗说,“萨多卡已经落入我们的圈套。他们以劫掠为乐,强抢城里的女子,用反抗者的头颅装点他们的战旗。他们已经在当地人中间制造出一股仇恨的浪潮,要不是这样,城里人原本可能会给我们即将发起的战役造成极大的阻碍……可现在,推翻哈克南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了。萨多卡是在为我们招兵买马,斯第尔格。”

“城市人确实渴望战斗。”斯第尔格说。

“他们的仇恨之火刚刚点燃,”保罗说,“所以我们才招募他们组成突击部队。”

“他们的伤亡将会极其惨重。”哥尼说。

斯第尔格点头同意。

“这一点,我们已经告诉他们了。”保罗说,“但他们知道,每杀死一个萨多卡,我们这边就少一个敌人。瞧,先生们,他们现在有了奋斗目标,就算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他们已经发现自己同样是人。他们已经觉醒。”

从望远镜那儿传来观察员的小声惊呼。保罗跑到岩石裂缝处,问道:“外面怎么了?”

“发生骚乱了,穆阿迪布,”观察员小声道,“在那个巨大的金属帐篷里,从西部岩墙开来一辆地行车。然后,就像老鹰飞进鹌鹑窝里一样,里面炸开了窝。”

“我们释放的那几个萨多卡已经到了。”保罗说。

“现在,他们在整个着陆区周围启动了屏蔽场,”观察员说,“我可以看见屏蔽场引起的空气震动,屏蔽场的范围甚至扩大到了他们存放香料的仓储区。”

“现在,他们知道是在跟谁作战了,”哥尼说,“让哈克南畜生们去发抖吧!让他们去为一个幸存的厄崔迪人烦恼吧!”

保罗对望远镜旁的弗雷曼敢死队员说道:“注意观察皇帝舰船顶上的旗杆,如果上面升起我的旗……”

“才不会。”哥尼说。

见斯第尔格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保罗说道:“如果皇帝认可了我的声明,他会重新在厄拉科斯上空升起厄崔迪的旗帜。那样的话,我们就执行第二套方案,只攻击哈克南人。萨多卡会站在一边,让我们自己来了结和哈克南人的恩怨。”

“对这些外星球的事,我没什么经验,”斯第尔格说,“我听说过,但似乎不太可能……”

“他们会怎么做,不需要经验也看得出来。”哥尼说。

“他们正往那艘大飞船上挂新旗。”观察员说,“是一面黄色的旗……中间有一个黑红相间的圆圈。”

“真够精明的,”保罗说,“是宇联商会的旗。”

“和其他飞船的旗帜一模一样。”弗雷曼敢死队员说。

“我没明白。”斯第尔格说。

“的确够精明的。”哥尼说,“如果升起厄崔迪家族的旗帜,皇帝只好站在我们这一边了,他周围的人都看着呢。如果他在自己的旗舰上升起哈克南人的旗帜,那就是直截了当的宣战书。可是,不,他升起了宇联公司那面破旗。那他就是在告诉上面那些人……”哥尼指指太空,“……他只关心利益之所在。他是在说,他不管这里是否有厄崔迪家族的人。”

“风暴还有多久才会刮到屏蔽场城墙?”保罗问道。

斯第尔格转过身,走向洼地中的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询问了一番。过了一会儿,他回来道:“很快,穆阿迪布。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快。这是一次超级大超级大的风暴……也许比你期望的还要大。”

“这是我的风暴。”保罗说。听见他说这话的弗雷曼敢死队员们脸上露出敬畏的神情。保罗看着他们,继续道,“就算它震撼到整颗星球,也不会超过我的期望。它会不会正面冲击整座屏蔽场城墙?”

“差不离,可以说是的。”斯第尔格说。

一名侦察兵从通往下面盆地的隧道里爬出来,说道:“萨多卡和哈克南人的巡逻队正在回撤,穆阿迪布。”

“他们估计风暴会把过量的沙尘倾注到盆地里,这样就会降低能见度。”斯第尔格说,“他们以为我们也会被困住。”

“告诉我们的炮手,在能见度降低前瞄好目标。”保罗说,“等风暴一摧毁屏蔽场,他们必须立刻轰掉那些飞船的船首。”他踏上凹穴的岩壁,把伪装掩体的罩子拉开一点,透过缝隙仰望天空。阴沉沉的空中,可以看见远处一条马尾状的沙暴。保罗把罩子重新盖好,说道:“把我们的人派下去吧,斯第尔。”

“你不和我们一起下去?”斯第尔格问。

“我先跟敢死队员们在这里等一会儿。”保罗说。

斯第尔格冲着哥尼耸了耸肩,钻进了岩壁上的那个洞,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这是用来炸毁屏蔽场城墙的起爆器,我把它交给你了,哥尼,”保罗说,“你来炸,好吗?”

“我来。”

保罗向一位敢死队军官挥了挥手,说道:“奥塞姆,开始让侦察人员撤出爆破区,必须赶在暴风来袭之前全部撤离。”

那人鞠了一躬,跟在斯第尔格后面走了。

哥尼靠在岩缝边上,对望远镜旁的人说:“注意南边的岩壁。起爆前它将毫无防备。”

“放一只碧水鸟出去,通报起爆时间。”保罗命令道。

“一些地行车正朝南边的岩壁行进,”望远镜旁的人说,“有些还使用了投射武器。试探性进攻。我们的人按你的指令使用了身体屏蔽场。地行车停下了。”

周围突然一片沉寂。保罗听见风魔在头上飞舞——这是风暴的先头部队。沙子开始从伪装掩体与坑口的缝隙间灌进凹地。一阵狂风卷起伪装掩体的罩子,立刻把它刮跑了。

保罗示意他的弗雷曼敢死队员躲好,接着走到隧道口上那些看守通讯设备的队员面前。哥尼跟在他身边,也在隧道口停下脚步。保罗在通讯兵旁边伏下身子。

其中一人说:“这真是一场超级大超级大的风暴啊,穆阿迪布。”

保罗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说道:“把南边岩壁那儿的观察员撤回来。”风暴的呼啸声越来越大,他不得不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命令。

哥尼转身执行他的命令。

保罗收紧面罩,系牢蒸馏服的兜帽。

哥尼回来了。

保罗拍拍哥尼的肩膀,指着通讯员身后那个安在隧道口的起爆器。哥尼走进隧道,停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起爆器上,目光紧紧盯着保罗。

“我们收不到信号,”保罗身边的通讯员说,“静电干扰太大。”

保罗点点头,眼睛继续盯着通讯员面前的时钟盘。过了一会儿,保罗看了一眼哥尼,举起一只手,接着再次看向时钟盘。指针正慢慢转过最后一圈。

“起爆!”保罗大喊一声,挥下手臂。

哥尼按下了起爆器。

似乎过了整整一秒钟,他们才感到脚下的大地上下起伏,颤动起来。沙暴的怒吼声中又加上了爆炸的轰鸣。

那个敢死队观察员出现在保罗面前,望远镜夹在胳膊底下。“屏蔽场城墙被炸开了一条大口子,穆阿迪布。”他喊道,“沙暴开始正面袭击他们,我们的炮手已经开火。”

保罗想象着正横扫盆地的沙暴:沙墙携带着高能静电,充足的电量足以摧毁敌人营地内所有的屏蔽场屏障。

“沙暴!”有人高声喊道,“我们必须躲到掩体下面去,穆阿迪布!”

保罗清醒了过来,感觉到针一般的沙子蛰刺着他裸露的脸颊。决战开始了,他想。他用一只手臂搂住通讯员的肩膀,说道:“别管这些设备了!隧道里还有一大堆呢。”他感到自己被人拉着朝隧道里走,弗雷曼敢死队员们一拥而上,簇拥在他周围保护他。他们一起挤进隧道口。跟外面相比,洞里宁静了许多。他们转过一个拐角,走进一间窄小的岩室,岩室顶上悬着一盏盏球形灯,对面则是另一个隧道口。

另一个通讯员坐在一套通讯设备旁。

“静电干扰太大。”那人说。

一股沙尘冲了进来,在他们四周的空中乱转。

“封闭这个隧道!”保罗大声说道。突如其来的寂静表明,他的命令已经被执行了。“通往盆地下面的通道仍然畅通吗?”保罗问道。

一名敢死队员马上跑去查看,一会儿他跑了回来,说道:“爆炸造成了小规模的塌方,但工兵说道路仍然是畅通的。他们正用激光光束清理现场。”

“叫他们用手!”保罗吼道,“谁能确认下面没有激活的屏蔽场?”

“他们很小心,穆阿迪布。”那人说道,不过他还是转身去执行他的命令。

这时从外面进来的通讯员扛着他们的设备从他身边经过。

“我告诉过这些人,别管这些设备了!”保罗说。

“弗雷曼人不喜欢遗弃东西,穆阿迪布。”一名敢死队员争辩道。

“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人比设备更重要,”保罗说,“如果胜了,我们很快就会有更多设备。败了的话,我们以后根本不再需要任何设备了。”

哥尼·哈莱克走到他身边,说道:“我听他们说,下去的路通了。我们这儿离地表很近,大人,别让哈克南人逮着机会报复我们。”

“他们没空报复我们,”保罗说,“他们现在刚刚发现他们已经没了屏蔽场的保护,而且也没法起飞离开厄拉科斯了。”

“不管怎么说,新的指挥所已经准备好了,大人。”哥尼说。

“指挥所暂时还用不着我去。”保罗说,“这场仗会继续按计划进行,有没有我都一样。我们必须等……”

“我收到一条消息,穆阿迪布。”守在通讯设备旁的那名通讯员说。他摇了摇头,把耳机紧紧按在耳朵上。“静电干扰太大!”他开始在面前的一个便笺簿上飞快写起来,然后又摇摇头等着,写一几句……等一会儿……

保罗走到那个通讯员身旁,其他弗雷曼敢死队员朝后退去,给他让出地方。他低头看着那人写下的几行字,读道:“偷袭……泰布穴地……俘获……厄莉娅(空)家人(空)死……他们(空)穆阿迪布的儿子……”

通讯员又摇了摇头。

保罗抬起头,发现哥尼正看着他。

“这些信息很乱,”哥尼说,“静电干扰的缘故,你并不知道……”

“我儿子死了。”保罗说。他一边说,一边清醒地意识到这是真的,“我儿子死了……厄莉娅被俘了……成了人质。”他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成了一具没有感情的空壳。不管什么事,只要被他碰上,就会招来死亡和悲哀。他简直像一场可能传遍宇宙的大瘟疫。

他能感到那位老人的智慧,无数人的毕生经历积累而成的智慧。似乎有一只手正用力拧着他的心,同时轻轻哂笑着他。

保罗想:这个宇宙对残酷的本质压根儿就一无所知!


穆阿迪布站在他们面前,说:“虽然我们将被俘之人视为已死者,但我知道她还活着,因为她的种子就是我的种子,她的声音就是我的声音。她同样能看到未来最遥远的种种可能。是的,因为我的缘故,她能一直看到充满未知的深谷。”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帕迪沙皇帝临时营房的椭圆形会客厅中,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静静站着,眼睛瞅着地板。但男爵已经偷偷打量过这间金属墙壁的房间,还有房中的人——御前卫官、侍从、卫兵,以及沿墙而立的萨多卡军人。这些萨多卡以稍息姿势站着,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面血迹斑斑的破烂军旗,每一面军旗都是缴获的战利品,也是这间房间里唯一的装饰。

“众人回避!皇帝驾到!”会客厅右边传来一个声音,从高大的走廊一路回响过来。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从走廊里出来,走进会客厅,后面跟着他的随从。他站立着,等待着人们把他的皇帝宝座抬进来。皇帝对男爵视而不见,应该说,似乎对会客厅里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可男爵发现,自己却不能对皇帝视而不见。他打量着皇帝,想从皇帝身上找出些许征兆,看能不能找出任何线索,以揭示这次皇帝召见他的真实目的。皇帝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耐心地等着。他身材修长,仪态典雅,身穿灰色萨多卡军服,军服上挂着或金或银的饰物。他那瘦削的脸庞和冷峻的双眼让男爵想起很久以前就已死去的雷托公爵。这两个人都有着相似的鹰脸。只不过,皇帝的头发是红色的,而不是黑色,大部分罩在波萨格将官的黑色头盔下,头盔顶上还饰有象征皇室的金色顶饰。

侍从们抬来了皇帝的宝座。这是用一整块哈葛尔石英石雕凿而成的大椅子,呈半透明的蓝绿色,中间贯穿着黄色的火焰条纹。侍从们把御座放在会客厅的高台上,皇帝登上高台,在御座里坐下。

一个老女人身穿黑色的长袍,兜帽整个拉下来盖住了前额,她自行从皇帝的随从队列里走出,在御座后面找了个位置站好,把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搭在御座的石英石靠背上。她的脸从兜帽里露出一小块来,窥视着台下,那样子活像一幅巫婆的漫画:深陷的两颊和眼睛,超长的鼻子,长满斑点的皮肤,还有凸起的青筋脉络。

但男爵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发起抖来。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是皇帝的真言师,她的出席说明了这次召见的重要性。男爵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仔细打量着皇帝的其他随从,想从他们身上找到更多线索。他们中间有两个宇航公会的代理人: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矮又胖,两人都有一双冷漠的灰眼睛。随侍的人中还有皇帝的长女,伊勒琅公主。据说,她正在接受最高深的贝尼·杰瑟里特训练,是一个注定要当圣母的女人。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满头金发,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漂亮脸蛋,还有一双能看透别人心思的绿眼睛。

“我亲爱的男爵。”

皇帝垂眼看向他,一副男中音受到了精妙的控制。在打招呼的同时,也表露出了冷漠的态度。

男爵低低地弯下腰,走到距离御座十步远的指定位置。“陛下,微臣奉旨前来觐见。”

“奉旨!”那老巫婆咯咯地笑了起来。

“行了,圣母。”皇帝斥责道,不过他还是对男爵的狼狈相感到好笑。他说道:“首先,你要告诉我,你把你的奴才杜菲·哈瓦特派到哪里去了。”

男爵左右四顾,后悔自己没带护卫过来,倒不是说他们对抗得了萨多卡,而是……

“嗯?”皇帝说。

“他去了五天了,陛下,”男爵瞥了眼公会代表,接着重新看向皇帝,“他本应在走私徒的基地着陆,并试图混进那个弗雷曼狂人——那个穆阿迪布——的营地。”

“不可能!”皇帝说道。

那个女巫用爪子般的手拍了拍皇帝的肩膀,身体凑向前,附在皇帝耳边嘀咕了几句。

皇帝点着头,说道:“五天,男爵,告诉我,他这么久没回来,你为何不担心?”

“我的确有些担心,陛下!”

皇帝盯着他,等着进一步的回答。这时,圣母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陛下,”男爵说,“哈瓦特反正也活不过几个小时。”他向皇帝解释了哈瓦特服用的潜伏性毒药,以及需要解毒药的情况。

“你真聪明,男爵,”皇帝说,“你的侄儿拉班和小菲德-罗萨又到哪里去了?”

“风暴要来了,陛下。我派他们去检查我们的周边防御工事,以免弗雷曼人在风沙的掩护下发起进攻。”

“周边防御工事。”皇帝噘起嘴,从他嘴里蹦出这几个字,“盆地这里不会有多大的沙暴。我在这儿有五个军团的萨多卡军,那群弗雷曼乌合之众是不会主动进攻的。”

“肯定不会,陛下,”男爵说,“但小心谨慎总没错。谨慎过了,就算犯下错误也是无可厚非的。”

“啊——”皇帝说,“无可厚非。那么,我就不能说说厄拉科斯这件荒唐事花了我多少时间吗?也不能提宇联公司的利润是如何被白白倾倒在这个老鼠洞里?也不该抱怨为了这件愚蠢的事,我不得不延期甚至取消宫廷活动,就连国家大事也受了影响?”

男爵垂下眼帘,被皇帝的震怒吓坏了。此时此刻的处境使男爵感到万分惶恐,如今他孤身一人,在安全保障方面完全依赖于联合协定和大家族反变节宣言的一纸声明。他是要杀我吗?男爵暗自发问,不会的!其他大家族都在上面等着呢,他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找借口因为厄拉科斯的动荡局势杀死我!

“你抓过人质吗?”皇帝问。

“没有用,陛下,”男爵说,“这群弗雷曼疯子为每一个被俘的人举行葬礼,当他们已经死了。”

“是吗?”

男爵等待着,目光逡巡,顾望着这间会客厅的金属墙壁。他想着这个巨大无比的由扇金制成的军营,它所代表的无限财富就连男爵本人也敬畏不已。他带着侍从,男爵想,还有无用的宫奴、他的妃子,以及她们的随行者:发型师、服装设计师,等等……所有那些依靠宫廷过日子的寄生虫,全都在这儿了。一边阿谀奉承,一边暗地里搞阴谋诡计,和皇帝一起,过着“简朴的军营生活”,等着看皇帝了结这桩厄拉科斯的乱子,然后写几首有关战斗的短诗,把死伤者塑造成供大众膜拜的英雄人物。

“也许你没抓到合适的人质。”皇帝说。

他知道些什么,男爵想。恐惧像石头般压在他的肚子上,让他都不忍有吃东西的念头。可这种感觉偏偏很像饥饿,他好几次在浮空器中扭动身子,恨不得命人给他拿点吃的来。然而,这里没人听他的吩咐。

“你知道这个穆阿迪布是谁吗?”皇帝问。

“肯定是个乌玛,”男爵说,“一个弗雷曼狂人,宗教冒险家。这种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文明社会的边缘地带冒出一批。陛下,这您是知道的。”

皇帝看了看他的真言师,又回过头来,沉着脸望向男爵。“你对这个穆阿迪布就知道这些?”

“一个疯子,”男爵说,“不过所有的弗雷曼人都是疯子。”

“疯子?”

“他的子民高呼他的名字投入战斗。女人们把她们的孩子扔向我们,然后自己扑到我们的刀上,好撕开我们的防线,让她们的男人向我们进攻。他们一点都不……不……体面!”

“那么糟啊。”皇帝喃喃道。可那种嘲笑的语调并没有逃过男爵的耳朵。“告诉我,我亲爱的男爵,你调查过厄拉科斯的南极地区吗?”

男爵抬头看着皇帝,他很吃惊,因为皇帝突然改变了话题。“但是……嗯,您知道的,陛下,那片地区是无人居住的,是沙暴和沙虫的天下。那个纬度范围甚至连香料也没有。”

“难道你没获取过香料运输机发来的报告,不知道那里出现了成片的绿地?”

“时常有这样的报告。很久以前,我们也调查过其中一些,看到过几棵植物,但却让我们损失了不少扑翼机。代价太大了,陛下。那是一个人类无法长期生活的地方。”

“原来如此。”皇帝说。他打了个响指,于是御座左后边的一道门打开了,从门里走出来两个萨多卡人,押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袍,兜帽甩在背后,露出咽喉旁边挂着的蒸馏服附件。一张温和的圆脸上,长着一双弗雷曼人特有的蓝眼,看上去全无惧意。但她的目光竟让男爵感到莫名的不安。

就连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真言师老太婆,也在小女孩经过时后退了一步,还朝她那个方向做了一个屏挡的手势。老巫婆明显对这个孩子的出现大感震惊。

皇帝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但那小女孩却抢先开口。声音尖细,稍有含混,但还是能听清。“原来他在这儿,”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到高台边,“模样不怎么样嘛。就是个吓坏了的胖老头儿,身子骨这么弱,要是没有浮空器,就连自己的身体都支撑不起来。”

从一个孩子口中竟说出如此出人意料的话。男爵气急败坏,却只能干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难道是个侏儒?他暗想。

“我亲爱的男爵,”皇帝说,“来认识一下穆阿迪布的妹妹。”

“妹……”男爵把注意力转移到皇帝身上,“我不明白。”

“有时候,我也会犯小心谨慎的错误,”皇帝说,“一直有人向我报告,你所谓的那个南极无人区显示出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但那是不可能的!”男爵辩解道,“沙虫……那儿只有一望无际的沙……”

“这些人似乎有办法避开沙虫。”皇帝说。

那小女孩在高台上靠近御座的地方坐下来,双脚垂在台边晃荡着。她神情自若地欣赏着这个房间。

男爵盯着那踢来踢去的双腿,看着小脚带动黑色的长袍,露出衣衫下的一双便鞋。

“不幸的是,”皇帝说,“我只派了五艘运兵舰,只运了少量的攻击部队。我原本是想抓些俘虏回来审问,可只有一艘飞船逃了回来,带回来三个俘虏。记住,男爵,我的萨多卡几乎全军覆没,而敌人只是一些妇女、儿童和老人。这个孩子就指挥着其中一个战斗小队。”

“您瞧见了,陛下!”男爵说,“他们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我是自愿让你们抓来的,”那小女孩说,“我没脸见我哥哥,没法告诉他,他的儿子遇难了。”

“我们只有几个人逃脱,”皇帝说,“逃脱!你听见了吗?”

“要不是那些火,”小女孩说,“他们也逃不了。”

“我的萨多卡把他们运兵舰上调整飞行姿态的喷气发动机当成火焰喷射器来用。”皇帝说,“万般无奈的绝望之举。就靠了这个,他们才带着三个俘虏逃了回来。请注意,亲爱的男爵大人:我的萨多卡在与老弱妇孺的混战中被迫撤退。”

“我们应该派大部队清剿,”男爵愤愤道,“必须消灭每一个残余……”

“住口!”皇帝一声怒喝,他在御座上推起身,凑向前,“别再侮辱我的智商。你站在这里,装出一副愚蠢的无辜样子……”

“陛下。”真言师老太婆插嘴道。

他挥手命她安静。“你说你不知道我们所发现的那些人类活动迹象,也不知道这些卓越人物的战斗力!”皇帝从御座上抬起半个身子,“你把我当什么了,男爵?”

男爵向后退了两步,心想:是拉班。他给我来了这一手,拉班……

“还有你与雷托公爵的虚假争端。”皇帝哼哼道,重新靠回到御座上,“这事儿你干得真够漂亮啊!”

“陛下,”男爵恳求道,“您……”

“住口!”

贝尼·杰瑟里特老太婆把一只手放到皇帝的肩上,凑到他耳旁,小声嘀咕着。

那小女孩坐在高台上,不再踢腿了。她说:“让他更害怕些,沙达姆。我本不应该高兴的,但我实在忍不住。”

“安静,孩子。”皇帝说。他身体前倾,把一只手放在她头上,眼睛却盯着男爵,“这可能吗,男爵?你真像我这个真言师说的那样头脑简单吗?难道你没认出,这个孩子是你的朋友雷托公爵的女儿吗?”

“我父亲从不是他的朋友,”小女孩说,“我父亲死了。这个哈克南老畜生从没见过我。”

男爵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着她。他好不容易才重新发出了声音,声音嘶哑:“你是谁?”

“我叫厄莉娅,是雷托公爵和杰西卡夫人的女儿,保罗·穆阿迪布公爵的妹妹。”小女孩说着,从高台上跳下,来到会客厅的地板上,“我哥哥发誓要把你的人头挂在他的战旗上。我认为他一定能做到。”

“安静,孩子。”皇帝说。他坐回御座上,一只手摸着下巴,细细打量着男爵。

“我才不听皇帝的命令呢。”厄莉娅说。她转过身,抬头看着高台上的老圣母,“她知道。”

皇帝抬头望了望真言师。“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小孩是个异种!”老太婆说,“她母亲应该受到有史以来最重的惩罚。应该被处死!而且不能让她们死得痛快,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生她的那个女人!”老妇人一根手指指着厄莉娅,“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心灵感应?”皇帝低声问。他的注意力转到厄莉娅身上,“圣母在上!”

“你不明白,陛下,”老太婆说,“这不是心灵感应。她就在我脑子里,和我以前的那些圣母一样,那些把记忆传给我的人。她就在我的脑子里!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事,可她确实在!”

“什么?”皇帝厉声问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老太婆直起身,垂下手。“我说多了。但事实还是事实,她看上去像是个孩子,但其实不是,必须除掉她。很久以前,我们就受过警告,要防止此类事情发生;而且,我们也曾被告知防止生出这种怪胎的方法。然而,有一个人背叛了我们。”

“胡说八道,老太婆,”厄莉娅说,“你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还像个傻子一样喋喋不休。”厄莉娅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屏住了呼吸。

老圣母呻吟着摇晃起来。

厄莉娅睁开眼睛。“就是这么回事。”她说,“一起宇宙性的意外……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

老圣母伸出双手,掌心向着厄莉娅,推挡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皇帝问,“孩子,你能把你的思想灌输进另一个人的大脑?”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厄莉娅说,“除非我生来就是你本人,否则怎么可能像你那样思考。”

“杀了她,”老圣母喃喃道,紧紧抓住御座的椅背,支撑着自己的身子,“杀死她!”那双深陷的老眼恶狠狠地盯着厄莉娅。

“安静!”皇帝说,他打量着厄莉娅,“孩子,你能联系上你哥哥吗?”

“我哥哥知道我在这儿。”厄莉娅说。

“你能告诉他,要他投降来换你的命吗?”

厄莉娅天真无邪地对他笑笑。“我不会那么做。”

男爵步履蹒跚地朝前走了几步,站在厄莉娅身旁。“陛下,”他恳求道,“我一点也不知道……”

“再插嘴打断我,男爵。”皇帝说,“你就会丧失插嘴的能力……永远。”他仍然把注意力放在厄莉娅身上,眯起眼睛审视她,“你不会那么做,啊?你能看穿我的念头吗?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不服从我的命令,我会怎么对付你?”

“我说过,我不会读心术,”她说,“但要读懂你的意图并不需要心灵感应术。”

皇帝沉下脸。“孩子,你简直不可救药了。那我只好集结军队,把这颗星球变成……”

“没那么简单。”厄莉娅说。她朝两个公会的人望去,“问问他们。”

“违背我的意愿并不明智,”皇帝说,“你不该拒绝我的这个小小的要求。”

“现在,我哥哥来了。”厄莉娅说,“在穆阿迪布面前,就连皇帝也会发抖,因为他拥有正义的力量,上天当然会眷顾他。”

皇帝猛地站起身。“这出戏到此为止。我要把你哥哥和这颗星球捏在手心里,把他们碾成……”

房间发出隆隆巨响,周围的一切摇晃起来。御座后面原本是连接金属兵营和皇帝旗舰的通道,一道沙瀑却突然从那边倾泻而下。众人立即感觉到皮肤上传来一阵一阵的压力,忽松忽紧,表明区域屏蔽场正在启动。

“我跟你说过,”厄莉娅说,“我哥哥来了。”

皇帝站在御座前,右手按着耳朵,里面的无线耳机不断传出报告战况的声音。男爵移了两步,走到厄莉娅身后。萨多卡正快步走到门口,做好战斗准备。

“我们退回太空去,重新组织进攻。”皇帝说,“男爵,我很抱歉。这群疯子在沙暴的掩护下发起了进攻。既然如此,我们就向他们展示一下皇帝的怒火吧。”他指着厄莉娅说,“把她丢进沙暴吧。”

就在他说话时,厄莉娅迅速后退,装出害怕的样子。“让沙暴带走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吧!”她尖叫着,往后跌入男爵怀中。

“我抓住她了,陛下!”男爵高声叫道,“要不要我现在就把她处决……哎呀!”他把她狠狠甩到地上,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左臂。

“对不起,外公,”厄莉娅说,“你已经中了厄崔迪的戈姆刺。”她站起身,一根黑色的针从她手里掉落。

男爵一头栽倒在地,双眼鼓起,瞪着左掌心一条红色的伤痕。“你……你……”他在浮空器中翻了个身,滚到悬浮场的一侧,那一大堆松弛的肥肉在悬浮场的支撑下离开地面约寸许,垂着头,张大了嘴。

“这些人都是疯子,”皇帝怒叫道,“快!进飞船,我们要彻底肃清这颗星球的每一个……”

在他左边有什么东西突然闪起火花。一团球形闪电撞到那边的墙上又弹了回来,一接触到金属地面,就立即炸开了。会客厅里顿时弥漫起一股绝缘材料烧焦的臭味。

“屏蔽场!”一名萨多卡军官叫了起来,“外部屏蔽场被瓦解了!他们……”

他的话音淹没在一片金属撞击的巨响声中。皇帝身后的飞船舱壁剧烈地抖动起来,摇晃起来。

“他们轰掉了我们飞船的机头!”有人叫道。

滚滚沙尘在房间里翻腾起来。厄莉娅在沙尘的掩护下一跃而起,飞也似朝门外跑去。

皇帝急忙转身,示意他的人赶紧往御座后面撤,那边的舱壁上有一道安全门,正在来回摆动。一名萨多卡军官从一片沙雾中跳了出来,皇帝飞快地冲他打了个手势。“我们就在这儿组织防御!”他命令道。

又一声猛烈的爆炸,整座金属兵营摇晃着。会客厅另一头的双重门砰的一声打开,风卷狂沙,带来外面的阵阵呼叫。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小小身影背光而立,在沙雾中若隐若现——是厄莉娅,她飞快地冲了出去,找到一把刀,然后按照她所受到的弗雷曼训练,将那些哈克南和萨多卡伤员一一杀死。萨多卡军人穿过一阵黄绿色的烟雾冲向门口,手持武器组成一道弧形防卫圈,保护皇帝撤退。

“陛下,请保重身体!”一名萨多卡军官大喊,“快进飞船!”

但独自站在高台上的皇帝伸手指着门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远处,一段四十米长的临时兵营被炸飞了,会客厅的大门现在面对的是滚滚沙流。外面低悬着远方吹来的沙尘云。透过沙雾可以看到,沙尘云中不时划过因静电而生的闪电,风暴的电荷使屏蔽场短路了,电火花四面迸射。平原上到处是战斗的身影——萨多卡,还有那些仿佛乘着沙暴从天而降的沙漠人。

皇帝的手指正指着这样一幅画面。

突然,从沙雾中钻出一群排列整齐的发光体——拔地而起的巨大弧线发出水晶般的光芒,突然变成了沙虫的血盆大口。它们组成了一堵高墙,每条沙虫背上都载满了弗雷曼人,一路势如破竹般突袭过来。一片咝咝声中,弗雷曼长袍在风中飞舞,楔形队列直插平原上的战场。

他们朝皇帝的临时兵营直杀而来。萨多卡人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们被这种人类理智难以接受的攻击吓呆了,不知所措地傻站在那儿。

然而,从沙虫背上跳下来的是人,刀锋闪动着充满威胁的黄色光芒,这正是萨多卡受训要面对的东西。他们立即投入战斗。厄拉奇恩平原上展开了一场人与人的激战。这时,一名精选出来的萨多卡保镖把皇帝推回飞船里,迅速封好舱门,准备把那道门当作屏蔽场的一部分进行殊死抵抗。

飞船内相对安静了许多,深感震惊的皇帝瞪着周围的扈从,只见他们一个个睁大双眼,满面惊恐。他看见自己的长女因激动而面带红晕;真言师老太婆把兜帽拉下来遮住脸,像个黑色的幽灵般站在那里;最后,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正在搜寻的脸孔——那两个宇航公会的人。他们穿着公会的灰色制服,制服上毫无装饰,他们的脸上也毫无表情,和身上所穿的制服如出一辙。尽管周围的气氛极度紧张,他们却仍然保持着与那套灰色制服相配的冷静。

两人中的高个子举起一只手蒙住左眼。皇帝望向他的时候,有人推了推他的手臂,撞开了他的手,露出那只眼睛。混乱之中,那人弄丢了原本用于伪装的隐形眼镜,这只暴露在外的眼睛竟完全是蓝色的,暗得几乎变成了黑色。

那个矮个子用肘尖挤开人群,朝皇帝踏近一步,说道:“我们无法预测事态如何发展。”高个子重新用手蒙住眼睛,冷冷地加上一句,“可这个就连穆阿迪布也不会知道。”

这些话将皇帝从迷茫中震醒。高个子话中明显带着轻蔑的口气,但皇帝仍旧费了好大劲儿才分辨出来。硝烟散尽后这个平原会是什么样子,不需要宇航公会领航员那种高度强化集中的思维能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皇帝心想,这两个人是否过于习惯运用他们的预知能力,以至于忘了用眼睛瞧瞧、用常识判断?

“圣母,”他说,“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计划。”

圣母把蒙头兜帽拉下,两眼死死盯着皇帝。两人视线相交,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领神会。他们剩下的只有一种武器,一种他们俩都十分了解的武器:背叛。

“去芬伦伯爵的房间,召他前来觐见。”圣母说。

帕迪沙皇帝点点头,挥手示意他的一名助手去执行这个命令。


他既是位战士,也是名神秘主义者;既是个魔怪,又是个圣徒;既是只老狐狸,又是单纯少年;既有侠义风范,又残酷无情;不是神,却又不单是人。用普通人的标准无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动机。在他取得胜利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死法,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背叛。能说他这样做是出于正义感吗?又是谁的正义?记住,我们所讨论的人是穆阿迪布,曾下令剥下敌人的人皮做成战鼓,曾挥手之间便破坏了过去的厄崔迪传统,用他的话说:“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这一条理由就够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胜利的那天晚上,保罗-穆阿迪布在众人护卫下来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厄拉科斯时所占据的老屋。那座建筑物仍然保持着拉班重建后的样子,虽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战争并没有破坏它,只有大厅里的一些陈设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罗大步走进正门,哥尼·哈莱克和斯第尔格紧跟在他后面。护卫队呈扇形散入大厅,开始清理这个地方,为穆阿迪布清扫出一块立足的地方。一个小队开始搜查,以确保这里没有敌人设置的机关和陷阱。

“我还记得我们跟着你父亲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哥尼说。他四下里打量着大厅里的横梁和高高的窄窗,“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更不喜欢。我们的任何一个山洞都比这儿安全。”

“讲起话来像个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说,他注意到自己的话让穆阿迪布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你要重新考虑一下吗,穆阿迪布?”

“这地方是个标志,”保罗说,“拉班过去住在这里。占据这里,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胜利,让每个人都明白谁是胜利者。派人彻底搜查这座建筑,不要碰任何东西。确保这里没有哈克南人或他们留下的小把戏。”

“遵命。”斯第尔格说,他的语气听上去极不情愿,但还是听命行事。

通讯员带着仪器匆匆走进大厅,开始在巨大的壁炉旁安装起来。弗雷曼敢死队队员迅速在大厅周围布好岗哨。卫兵们小声交谈着,带着怀疑的目光飞快地扫视周围。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长久以来一直是敌人的堡垒,像这样随随便便住进来,他们有些难以接受。

“哥尼,派名护卫去把我母亲和契尼接来,”保罗说,“契尼知不知道我们儿子的事?”

“已经送过消息了,大人。”

“造物主被带出盆地了吗?”

“是的,大人。风暴差不多停了。”

“风暴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保罗问。

“在风暴直接行经的路上,登陆场和平原上的香料储藏库都被毁掉了,损失巨大,”哥尼说,“和战斗造成的损失不相上下。”

“这些靠钱就能修复。”保罗说。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说,明显带着责备的口气,心里好像在说:“厄崔迪人什么时候先关心起财物来,而不是首先考虑人民的安危?”

可保罗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他正用灵眼窥视未来。他看到自己的前进道路上仍然横亘着一堵时间之墙,墙上有许多可见的裂缝,而圣战的阴影穿过每一道裂缝,沿着时间走廊肆虐而来。

他叹了口气,穿过大厅,看见一把椅子靠墙立着。这把椅子曾经立在餐厅里,甚至可能是他父亲生前坐过的。尽管如此,此时此刻,这张椅子只能被当成可以解除疲劳、掩饰疲态的物件。他坐了下来,拉起长袍盖住双腿,松开蒸馏服的领子。

“皇帝仍躲在他那艘飞船的残骸里。”哥尼说。

“暂时让他在里面待着,”保罗说,“他们找到哈克南人了吗?”

“还在清点尸体。”

“上面那些飞船怎么回复的?”他昂起头,冲着天花板点了点。

“还没回复,大人。”

保罗又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给我带个萨多卡俘虏来,我们必须给皇帝捎个口信。是谈条件的时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转身离开,临走前对保罗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队贴身侍卫打了个手势。

“哥尼,”保罗小声说,“自我们重聚以来,还没听你对周围发生的事引经据典地说道过呢。”他转过身去,看着哥尼。哥尼吞了口口水,整张脸突然僵硬起来。

“如您所愿,大人。”哥尼说。他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胜利的那一天变成了举国上下的哀悼日,因为人们听说,国王为他儿子的死悲痛欲绝。’”

保罗闭上眼睛,强忍悲痛,他必须忍到适当的时候才能哀悼自己的儿子,就像当初为父亲强忍悲痛一样。现在,他尽量集中精神思考今天的新发现——混杂在一起的种种未来,还有偷偷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厄莉娅。

在他见到的各种时间幻象中,今天看到的最为奇怪。“我奋力对抗未来,终于把我的话放在了只有你才能听到的地方。”厄莉娅说,“就连你也做不到呢,哥哥。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且……哦,对了,我已经把我们的外公杀了,就是那个疯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时候没受多少苦。”

沉静。他的时间感官看着她渐渐隐去。

“穆阿迪布。”

保罗睁开双眼,看到斯第尔格长满黑色胡须的面孔,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神采。

“你找到老男爵的尸体了。”保罗说。

他的沉着使斯第尔格冷静下来。“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声道,“我们刚刚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属建筑物废墟里找到他的尸体。”

保罗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已经看见哥尼回来了,两个弗雷曼人跟在他后面,架着一个萨多卡俘虏往这边走来。

“给你带来一个,大人。”哥尼说。他示意卫兵架着俘虏停在距离保罗五步远的地方。

保罗注意到,这个萨多卡眼中有一种受惊后的呆滞神情,一道青色的瘀伤从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种金发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萨多卡军中,他这种长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会低。不过,他身上的军服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没有任何徽章可以标识他的军衔,只有刻着皇室纹章的金纽扣和裤子上破烂的流苏证实他的确隶属萨多卡军团。

“我觉得这家伙是个军官,大人。”哥尼说。

保罗点点头,说道:“我是保罗·厄崔迪公爵。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萨多卡人瞪着他,一动不动。

“说话!”保罗说,“否则,你们的皇帝可能会因此而丧命。”

萨多卡人眨了眨眼睛,吞了口口水。

“我是谁?”保罗厉声问道。

“你是保罗·厄崔迪公爵。”那人哑着嗓子回答道。

他似乎对保罗过于言听计从了,但话说回来,萨多卡人对今天发生的事的确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保罗意识到:除了胜利,他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个弱点。他把这个想法暂且抛开,等日后训练他自己的军队时再细细斟酌。

“我要你给皇帝捎个口信。”保罗说。他以古老的标准措辞说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亲戚,对立法会作出保证,并发誓一定遵守协约: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这里来,我会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们的人身安全。”保罗举起戴有公爵印章的左手,给萨多卡人看,“我以此发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看着哥尼。

“是的,”保罗说,“除了厄崔迪人,还有谁能拥有哥尼·哈莱克的效忠?”

“我会把口信带到。”那萨多卡人说。

“带他到我们的前沿指挥站,送他去皇帝那儿。”保罗说。

“遵命,大人。”哥尼示意护卫执行命令,随即带着他们出了大厅。

保罗转身看向斯第尔格。

“契尼和你母亲来了,”斯第尔格说,“契尼悲伤过度,想单独待一会儿。圣母要在那间神奇屋里歇一阵。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母亲非常怀念那个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星球。”保罗说,“在那里,水从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无法穿越。”

“水从天上落下!”斯第尔格嘀咕道。

刹那间,保罗看到斯第尔格如何从一个弗雷曼的耐布变成了李桑·阿尔-盖布的信徒,变成一个对他满怀敬畏、只懂得服从的应声虫:此时的斯第尔格成了另一个人,远远不及平时的他。保罗从中感受到了阴魂不散的圣战阴影。

我亲眼见证了一个朋友变成了一名信徒,保罗想。

孤独感突然袭上保罗心头,他环顾大厅,留意到他的卫兵们在他面前站得多么规矩,像在接受检阅一般。他还能感应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充满骄傲的竞争——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来自穆阿迪布,他想,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头。他们都以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圣战。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说道:“拉班也死了。”

保罗点点头。

他右边的护卫突然闪到一边,立正敬礼,给杰西卡让出一条道来。她穿着那件黑色长袍,走起路来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样子。可保罗注意到,这栋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当年住在这里时的点点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的妃子。她此刻的样子带着几分旧时的自信。

杰西卡在保罗面前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惫,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饰这种疲惫的。但她发觉自己并没有产生爱怜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经无法再对儿子生出一丝感情。

刚才杰西卡走进大厅时,一直在想,这个地方为何无法与她记忆中的感觉相匹配。它依然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仿佛她从未在这里走过,从未和她心爱的雷托一起走过,也从未在这里面对醉酒后的邓肯·艾达荷……从未……

应该有一个词,“自发记忆”的反义词,她想,应该有一个表示记忆的自我否定的词。

“厄莉娅在哪里?”她问。

“在外面干任何一个弗雷曼乖孩子在这种时候应该干的事,”保罗说,“杀死敌人的伤员,为收水小队标出尸体。”

“保罗!”

“你要知道,她这么做是出自善意。”他说,“善良和残忍有时候是一致的,但我们就是无法理解,这很奇怪,对吧?”

杰西卡瞪着儿子,对他身上表现出的深刻变化感到震惊。是因为他儿子的死吗?她很纳闷。接着她说道:“大家都在传有关你的奇怪故事,保罗。他们说你拥有传说中的所有神力——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因为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也会问传说这种事?”保罗问。

“不管你现在成了什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承认道,“但你不该指望我……”

“如果你有机会活上亿万次,你愿不愿意?”保罗问,“有专门为你编出来的传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阅历,还有随阅历而来的睿智。但是,睿智会冲淡爱,不是吗?而且,它会让仇恨具备新的形态。如果没有深深潜入残忍和善良的深渊,扎进它们的最深处,那么,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无情?你应该怕我,母亲,因为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咙发干,她吞了口唾沫,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以前否认自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保罗摇摇头。“我不再否认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要来了。卫兵们随时可能进来报告他们抵达的消息。站到我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他们。我未来的新娘也在他们中间。”

“保罗!”杰西卡厉声道,“不要再犯你父亲犯过的错误。”

“她是一位公主,”保罗说,“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仅此而已。错误?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无法感受复仇的渴望?”

“甚至报复在无辜者身上?”她问。同时心里想:千万别犯我犯过的错误。

“没人是无辜的。”保罗说。

“你自己跟契尼说吧!”杰西卡朝通往官邸后部的走廊打了个手势。

契尼沿着那条走廊进入了大厅。她走在两个弗雷曼卫兵中间,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后,面罩系在一边。她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很虚弱,摇摇晃晃,一路穿过大厅,来到杰西卡身边。

保罗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痕——她把水送给了死者。一股莫大的悲痛袭过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契尼面前,他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他死了,亲爱的,”契尼说,“我们的孩子死了。”

保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他伸出手,摸着契妮的脸,感到她的脸颊已经被眼泪浸湿。“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罗说,“但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我以友索的名义向你保证。”他把她轻轻拉到一边,向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

“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他们从飞船那边过来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罗说,“我就站在这儿。把俘虏带到房里来,让他们与我保持十米的距离,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尔格转身执行命令,保罗只听弗雷曼卫兵们充满敬畏地嘀咕着:“看见没?他全知道!没人告诉他,可他全知道!”

现在已经可以听见皇帝的侍从朝这里走来的声音了。他的萨多卡卫队为了保持斗志,一路哼着行军曲。大厅入口处传来喃喃的低语,是哥尼·哈莱克。他从卫兵面前走过,和对面的斯第尔格交谈了几句,然后来到保罗身边,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吗?保罗暗问,就像失去斯第尔格一样,失去一位朋友,换回一个应声虫。

“他们没带任何投掷武器,”哥尼说,“我已经确认过了。”他环顾大厅,发现保罗已做好了准备,“菲德-罗萨·哈克南也在里面,要不要我把他揪出来?”

“随他去。”

“还有几个公会的人,他们要求得到特权,威胁要对厄拉科斯实施封锁。我跟他们说,我会把话转达给你。”

“让他们威胁去吧!”

“保罗!”杰西卡在他身后低声道,“他说的是宇航公会的人。”

“我马上就会拔掉他们的毒牙。”保罗说。

他想着宇航公会——这股势力专精一事,时间如此之久,竟变成了一伙寄生虫,一旦离开宿主,他们就无法独立生活下去。他们过去从来不敢拿起刀剑……所以现在也不敢。他们的宇航员必须依靠香料扩展意识,并嗜药成瘾,如果能够意识到这个错误,他们本来可以夺取厄拉科斯,让他们的宏图伟业继续下去,直到最后的死亡。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得过且过,希望在这片他们遨游的海洋中,挥别旧的宿主,迎来新的主人。

宇航公会的领航员拥有一种有限的预知能力,但他们作出了致命的决定:总是选择畅通无阻的安全航道。而畅通无阻的路途最终只会走向停滞。

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新主人吧,保罗想。

“还有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说她是令堂的一位老朋友。”哥尼说。

“家母没有贝尼·杰瑟里特朋友。”

哥尼再次环顾大厅,接着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杜菲·哈瓦特也在,大人。我没找到单独和他一见的机会,但他用我们过去的手语告诉我,他一直在为哈克南人卖命,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必须留在哈克南人中。”

“你把杜菲留在了……”

“他自己想留下……我觉得这样也好。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可能控制他。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那边也能有个耳目。”

保罗随即想起,他在预知的幻象中见到过这一刻的种种可能。在其中一条时间线上,杜菲手持一根毒针,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针刺杀“那个自命不凡的公爵”。

入口处的卫兵们朝两旁退后一步,两两一组搭起长矛,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走了进来,衣物窸窣作响,脚下踩着被风吹进官邸的沙土,一路发出沙沙的声音。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领着他的人走进大厅。他的波萨格头盔业已不见,一头红发乱蓬蓬的,军服的左袖也沿着中缝被撕开了。他没系腰带,也没带武器,但他的随从围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移动着,就像一道用人体组成的屏蔽场,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间。

一个弗雷曼人垂下长矛,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让他停在保罗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挤在后面,像一幅色彩纷杂的画作,画中人个个神情暗淡,死死盯着保罗。

保罗的目光扫过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面遮住泪痕的女人,也有在萨多卡胜利庆典上享受观礼台待遇的奴才,此刻,他们已经被失败打击得噤若寒蝉。保罗还看见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她那双明亮的鹰眼在黑色兜帽下闪闪发光;站在她身旁的是身材修长、贼头贼脑的菲德-罗萨·哈克南。

这是一张预见幻象透露给我的脸,保罗想。

菲德-罗萨身后有人动了一下,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他往那边望去,看见一张黄鼠狼般的长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既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也未在时间幻象中见过。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张脸,而且,这种“认识”的感觉中竟带着几分恐惧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害怕那个人?他暗自发问。

他朝母亲凑过去,小声问道:“圣母左边的那个人,鬼气森森的那个——他是谁?”

杰西卡抬头看了看,与记忆中公爵的档案材料比对了一番,认出了那张脸。“芬伦伯爵,”她说,“我们接手之前的厄拉科斯执政官,一个阉人……也是一个杀手。”

皇帝的跑腿小弟,保罗想。这个想法穿过他的脑海,令他错愕不已,因为他在诸般可能的未来里无数次看到自己与皇帝的会面,但在所有那些预知幻象中,却从未出现过这位芬伦伯爵。

保罗突然记起,沿着时间网络层层展开,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自己的尸体,却从没见过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这个家伙,是不是因为他就是杀死我的人?保罗心中暗问。

这念头不由让他心中一凛。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芬伦身上移开,扭头打量着所剩无几的几名萨多卡和军官,看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苦涩和绝望。保罗的眼光飞快扫过,这些人中,还有几张脸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那些萨多卡军官正评估着这间大厅里的警戒水平,看样子还没放弃希望,计划着如何反败为胜。

保罗的目光最终落到一个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有一张颇具贵族气质的漂亮脸蛋,傲慢中带着古典美。她看上去没有流过眼泪,完全是一副不可战胜的神情。不用说保罗也知道她是谁——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时间幻象曾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过这张脸:伊勒琅公主。

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他想。

这时,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个人晃了一下,一张熟悉的脸伴着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杜菲·哈瓦特。他满脸皱纹,双唇上染着斑斑的黑渍,背已经驼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经老了。

“那是杜菲·哈瓦特,”保罗说,“不要拦着他。”

“大人。”哥尼说。

“不要拦着他。”保罗重复了一遍。

哥尼点点头。

哈瓦特步履蹒跚地走上前,一个弗雷曼人抬起长矛让他过去,又在他身后放下长矛。老人抬起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保罗,打量着,探寻着。

保罗向前跨出一步,感觉到周围的紧张气氛,他必须随时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扑。

哈瓦特的目光越过保罗,盯向他的身后,老人说道:“杰西卡夫人,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当初我错得多么离谱,竟然冤枉了您。我永远也宽恕不了自己。”

保罗等了一会儿,但他母亲始终没有吭声。

“杜菲,老朋友,”保罗说,“你能看到,我没有背对着门坐。”

“宇宙中到处都是门。”哈瓦特说。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保罗问。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粗声粗气道,“您的举止,还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还是我父亲的儿子,”保罗说,“因此,我要对你说,杜菲,为了报答你多年来对厄崔迪家族的忠心,你现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任何东西。你想要我的命吗,杜菲?只要你一句话,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罗向前跨出一步,双手垂在两侧,看到哈瓦特眼中渐渐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他的背叛计划了,保罗想。

保罗把声音压低到只有哈瓦特才能听到的程度,对他耳语道:“杜菲,我是真心的。如果你真想刺杀我,现在就动手吧。”

“我只想再次站在您面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说。保罗这才发觉,这个老人尽了多大努力才撑住不让自己倒下去,他赶紧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手下感觉到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颤抖。

“痛吗,老朋友?”保罗问。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说道,“但我更感到高兴。”他在保罗怀里转过半个身子,冲着皇帝的方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指上的小针。“看,陛下,”他叫道,“瞧见这枚叛徒的针了吗?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厄崔迪家族,你觉得我会背叛他们吗?”

老人的身子在保罗怀里沉了下去,后者踉跄了一下,感到死神的降临,怀中人已经浑身松软。轻轻地,他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来,示意卫兵把尸体抬走。

沉默笼罩着大厅,他的命令被默默执行。

这时,皇帝脸上现出一副等死的面容,那双从未流露过恐惧的双眼终于开始担惊受怕起来。

“陛下。”保罗说道。他注意到,那位身材高挑的皇室公主立即警觉起来。他在说出这个词时,充分运用了贝尼·杰瑟里特控制音调的方法,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充满藐视和轻蔑。

她果然受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保罗想。

皇帝清了清嗓子,说道:“也许,我这位受人尊敬的亲戚以为,他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局,可以随心所欲了。然而,事实远非如此。你已经违反了大联合协定的宪章,竟使用原子武器攻击……”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击了沙漠里的自然地貌,”保罗说,“它挡了我的路,而我只是急于见到你,皇帝陛下,急于要你解释一下你的古怪举动。”

“此刻,在厄拉科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组成的大型舰队,”皇帝说,“我只要一句话,他们就会……”

“哦,是啊,”保罗说,“我差点把他们忘了。”他在皇帝的随从中寻找着,直到看见那两个公会人员的脸,他扭头对身边的哥尼说,“那两个是宇航公会的代理人吗,哥尼?就是那边两个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是的,大人。”

“你们两个,”保罗指着那两人说道,“立刻给我滚出去,给舰队发条信息,叫它们各回各家。之后,我自会允许你们……”

“宇航公会不会听命于你!”两人中的高个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冲到长矛屏障前。在保罗点头表示同意后,长矛举起,放他们走了进来。高个子抬起一只手臂,指着保罗说:“我们将对你实施禁运,因为你……”

“如果再让我听到你俩的胡扯,”保罗说,“我将下令摧毁厄拉科斯所有的香料……永远。”

“你疯了吗?”高个公会代表问道,他往后退了半步。

“那么,你承认我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啰?”保罗反问道。

那个公会代表愣愣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是的,你有能力做到。但你绝不能这么做。”

“啊,”保罗点了点头,说道,“你俩,都是公会宇航员,是不是?”

“是!”

两人中的矮个子说道:“你给我们所有人都判了死刑,让我们慢慢等死,对你来说也是瞎了眼。你难道就不懂吗?你知不知道,一旦吃香料成瘾,那么剥夺香料的供应将意味着什么?”

“注视前方安全航线的眼睛将永远闭上,”保罗说,“宇航公会的人会变成瞎子。人类将被分成小群,困在他们各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你们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来,也许纯粹是出于怨恨……也许,仅仅是出于无聊。”

“让我们私下就这个问题谈一谈,”高个公会代表说,“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一个折中的方案……”

“给你们那些留在厄拉科斯上空的人发个信,”保罗说,“我不想再争论下去了。如果舰队不尽快离开,我们之间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他朝大厅一侧的弗雷曼通讯员点了点头说,“你们可以使用我们的设备。”

“首先,我们必须讨论一下,”高个子说道,“不能就这样……”

“照我说的做!”保罗怒吼道,“能摧毁某样东西,自然就拥有对它的绝对控制权。你们已经认同我的确拥有这个力量。而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一不为讨论,二不为谈判,更不为妥协。你们要么服从我的命令,要么立即尝一下不服从的后果。”

“他是认真的。”矮个子说道。保罗看到,恐惧已经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两个宇航员慢慢走到通讯设备旁边。

“他们会听你的话吗?”哥尼问。

“他们有一定的预知能力,但只能看到一小段未来。”保罗说,“现在,他们看到的是前方的一堵墙,那是不服从命令的后果。我们上空每艘飞船上的每个宇航公会的宇航员都能看到那堵墙。他们会照我的话去做。”

保罗回过身来看着皇帝,说道:“当年,他们之所以允许你登上你父亲的宝座,仅仅是因为你担保将维持香料的供应。可你使他们失望了,陛下。你知道后果会怎样吗?”

“我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

“别装傻了,”保罗吼道,“公会就像建在河边的村子,他们需要水,但只能汲取一点他们所需要的水。他们无法在河上筑坝来控制水,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河水本身,这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香料的流通就是他们的河流,而我已经在上游筑好了堤坝。我的堤坝与河流紧密地连在一起,不毁掉河流,别想毁掉堤坝。”

皇帝用手理了理一头红发,眼睛盯着两个公会代表的后背。

“就连你的贝尼·杰瑟里特真言师也在发抖呢。”保罗说,“当然,圣母们本来可以用其他毒药来玩她们那些把戏,可一旦用过香料,其他药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老太婆拉了拉身上那不成样子的黑色长袍,从人群中挤出,站在长矛组成的屏障前。

“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保罗说,“自卡拉丹一别,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是不是?”

老太婆望向保罗背后,看着他的母亲,说道:“啊,杰西卡,能看出来,你儿子的确是那个人。因为这个原因,我原谅你,甚至可以原谅你生出那个异种女儿的行为。”

保罗以冰冷刺耳的口气大声说道:“我母亲做过的事用不着你来原谅!你从来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任何理由这么说!”

老太婆的目光定在了保罗身上。

“在我身上试试你的把戏,老妖婆,”保罗说,“你的戈姆刺哪儿去了?试试看再去一趟你不敢看的那个地方!你会发现我正站在那里瞪着你呢。”

老太婆垂下了目光。

“没话说了吗?”保罗质问道。

“我曾经欢迎你加入真人的行列,”她喃喃道,“希望你不要玷污了真人的名声。”

保罗提高嗓门道:“看看她,同志们!这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耐心地从事着一项需要耐心的事业。她可以和她的姐妹们一起耐心等待——整整九十代人,通过对基因和环境的适当组合,造出她们计划所需的那个人。看呀!她现在知道了,九十代人的努力终于造出了那个人。就是我。我现在站在这里,但……我……永……远……不……会……按……她……说……的……去……做!”

“杰西卡!”那老太婆尖叫道,“叫他闭嘴!”

“你自己叫他闭嘴吧!”杰西卡说。

保罗瞪着老太婆。“看看你干的这些事,我真想把你绞死。”他说,“你阻挡不了我!”老妇人气得浑身僵硬。保罗厉声喝道,“但我认为,最好的惩罚是让你活下去,让你永远碰不着我一根汗毛,也无法使我向你臣服,更别指望我做任何你想要我做的事。”

“杰西卡,你都干了些什么呀?”老太婆问。

“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保罗说,“人类种族需要什么,你们的确看到了一部分,但你们对它的了解真是太过贫乏!你们想控制人类的繁衍,想根据你们的主要计划,把少数经过挑选的基因混合在一起!你们真是一无所知……”

“别提这些事!”老太婆低声道。

“住口!”保罗咆哮道。在保罗的控制下,这个词似乎拥有了实体,扭动着穿越他俩之间的空气,扑向那老妇人。

老妇人摇摇晃晃地倒退几步,跌入她身后众人的臂膀中。她脸色苍白,震惊不已,保罗竟然拥有如此的精神力量,竟可以攫住她的灵魂。“杰西卡,”她低声道,“杰西卡。”

“我还记得你的戈姆刺,”保罗说,“请你也记住我的。我只消说一句话,就可以杀死你。”

大厅四周的弗雷曼人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看。圣传中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他的话将给那些有违正义的人带来永恒之死。”

保罗的注意力转向皇帝身旁,望着那位高挑的皇室公主。他两眼紧盯着这位公主,说道:“陛下,我俩都清楚能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方法是什么。”

皇帝朝女儿看了一眼,继而重新望向保罗。“你敢?你!一个没有家人的冒险者,一个无名小卒……”

“你已经承认了我的身份,”保罗说,“皇室亲戚,这是你说的。咱们还是废话少说吧。”

“我是你的统治者。”皇帝说。

保罗瞥了一眼那两个宇航员,他们站在通讯设备旁边,正面对着他。其中一个宇航员朝他点了点头。

“我可以强制执行。”保罗说。

“你敢!”皇帝咬牙切齿道。

保罗什么也没说,只死死盯着他。

皇室公主把一只手放到她父亲的手臂上。“父王。”她的声音如丝般柔和,听上去舒服悦耳。

“别跟我耍你的把戏,”皇帝说,他看着她,“你没有必要这样做,女儿。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可这里出现了适合成为你儿子的人。”她说。

老圣母这时已恢复了镇静,她挤到皇帝跟前,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她在恳求陛下应允。”杰西卡说。

保罗继续盯着一头金发的公主,他凑到母亲身旁,说道:“那是伊勒琅,皇帝的长女,是吗?”

“是的。”

契尼走到保罗另一边,说:“要我离开吗,穆阿迪布?”

他看着她。“离开?我再也不会放你离开了,永远也不会。”

“并没有什么束缚我们的东西。”契尼说。

保罗默默地低头看着她,接着说道:“跟我讲真话,我的塞哈亚。”她刚要回答,保罗却伸出一根手指搭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开口。“束缚我们的纽带再也不会松脱。”他说,“现在,密切注意这里发生的一切,我希望等会儿可以听到你的意见。”

皇帝和他的真言师正低声进行着一场热烈的争论。

保罗对他母亲说:“她提醒他,当年他们协议的一部分,就是把一位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皇帝的宝座,而伊勒琅便是她们的候选人。”

“那就是他们的计划?”杰西卡问。

“难道还不明显?”保罗问。

“我也看出来了!”杰西卡厉声道,“我只是提醒你,用不着把我教你的那些东西教还给我。”

保罗看着她,注意到她嘴角挂着的冷笑。

哥尼·哈莱克凑向两人之间。“我提醒你一下,大人,那群人中还有一个哈克南人。”黑头发的菲德-罗萨此刻正挤在长矛屏障的左边,哥尼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就是左边那个斜着眼睛的家伙,是我平生见过的最邪恶的脸。你以前答应过我……”

“谢谢,哥尼。”保罗说。

“他是准男爵……哦,不,既然老男爵已经死了,那他现在就是男爵了。”哥尼说,“我要向他复仇……”

“你能打败他吗,哥尼?”

“大人真爱开玩笑!”

“皇帝和他的巫婆争论得够久了,你不觉得吗,母亲?”

她点点头。“确实。”

保罗提高嗓门,朝皇帝喊道:“陛下,你们之中是否有一个哈克南人?”

皇帝扭头看着保罗,动作中显示出皇室特有的傲慢。“我以为,你身为公爵是说话算话的,我的随行人员都有安全的保障。”他说。

“我只是想问问,”保罗说,“我想知道,那个哈克南人是官方的随行人员吗?还是仅仅因为懦弱而刻意躲在你身边?”

皇帝的笑容十分工于心计。“任何陪同圣驾的人,都是我的随行人员。”

“公爵说的话当然算数,”保罗说,“但穆阿迪布的话则是另外一回事。他也许并不认同你对于随行人员所下的定义。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想杀死一名哈克南人。如果他……”

“血海深仇!”菲德-罗萨高声叫道。他挤到长矛屏障前,“你父亲对世仇的称呼,厄崔迪。你说我是懦夫,可你自己却躲在你的女人中间,派你的仆人来跟我决斗!”

老真言师态度激烈地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他把她推到一边,说:“血海深仇,是吗?对世仇的解决方式是有严格的规定的。”

“保罗,别这样。”杰西卡说。

“大人,”哥尼说,“你答应过我,会给我机会手刃哈克南人。”

“你已经有过机会。”保罗说,他只觉得一股无法遏制的稀奇古怪的冲动:豁出去了。他脱下长袍和兜帽,连同腰带和晶牙匕一起递给母亲,然后开始脱蒸馏服。这时,他突然感到整个宇宙都聚焦到了这一刻。

“没必要这么做,”杰西卡说,“还有更简单的解决办法,保罗。”

保罗脱下蒸馏服,从母亲手握的刀鞘里抽出晶牙匕。“我知道,”他说,“下毒,暗杀,所有那些常见的古老方法。”

“你答应过我,让我手刃一名哈克南人。”哥尼低声说道。保罗从他脸上看出了愤怒,墨藤状的伤疤高高隆起,涨成了黑色。“你欠我的,大人!”

“你因他们而受到的折磨难道比我多吗?”保罗问。

“我的妹妹,”哥尼粗声粗气说,“还有我在奴隶营中挨过的那些年……”

“我父亲,”保罗说,“我的好朋友和同伴,杜菲·哈瓦特,邓肯·艾达荷,还有我流亡过程中无名无分、无依无靠的那些年……还有一件事:现在是家族世仇,你和我一样清楚必须遵守的规则。”

哈克莱垂下双肩。“大人,如果那头猪……他不过是头畜生,给你垫脚都不配,踩在他身上都嫌弄脏了你的鞋。如果一定要这么做的话,叫个刽子手来好了,或者让我来,但千万别亲自……”

“穆阿迪布没有必要亲自去干。”契尼说。

保罗瞥了她一眼,察觉到她眼中流露出的担惊受怕的神色。“但保罗公爵必须这么做。”他说。

“这是一头哈克南畜生!”哥尼粗声粗气道。

保罗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该揭露自己也拥有的哈克南血统。但母亲朝他投来严厉的目光,打消了他这个念头。于是,他仅仅说道:“不过,这家伙长得倒还像个人样,哥尼,马马虎虎可以把他算个人。”

哥尼说:“如果他……”

“请站到一边去。”保罗说。他举起晶牙匕,轻轻把哥尼往旁边一推。

“哥尼!”杰西卡说,她抓住哥尼的手臂,“他这点脾气很像他祖父。别让他分心。现在你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她心里想:圣母在上!真够讽刺的。

皇帝审视着菲德-罗萨,他有着粗壮的肩膀,全身肌肉成块。他又转身看着保罗——一个瘦长的年轻人,虽不像厄拉奇恩土著那样干瘦,但肋骨清晰可见,腹部凹陷,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肤下肌肉的扭动。

杰西卡凑近保罗,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有件事,儿子。有些时候,当贝尼·杰瑟里特训练危险人物时,通常会运用老式的苦乐之法,把某个关键词植入他心灵最深处。最常用的词是‘尤罗西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此人也是用这种方法训练出来的,只要你在他耳边说出那个词,他的肌肉就会立即变得松软无力,并……”

“这一次我不需要特殊照顾,”保罗说,“退回去吧,别挡着我的道。”

哥尼问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想要自寻死路,当殉难者吗?弗雷曼人宗教里的那些废话,蒙蔽了他的理智了吗?”

杰西卡把脸埋在掌中,意识到自己并不完全了解保罗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她能感觉到整个大厅中的死亡气息,也知道眼前这个大变样的保罗很有可能干下哥尼说的事。她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儿子身上,想尽全力保护儿子,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是因为宗教里那些废话吗?”哥尼再三追问。

“安静,”杰西卡小声说,“祈祷吧!”

皇帝脸上突然露出微笑。“如果我的随从……菲得-罗萨·哈克南……希望如此,”他说,“那我解除对他的一切限制,他可以自己选择要走的路。”皇帝朝保罗的弗雷曼敢死队卫兵摆了摆手,“你那一群乌合之众里,不知是谁拿着我的腰带和短刀。如果菲得-罗萨愿意的话,他可以用我的刀跟你决斗。”

“我愿意。”菲德-罗萨说。保罗看到他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他自信过头了,保罗想,这一点对我很有利。

“把皇帝的御刀拿来。”保罗说。他看着卫兵们迅速执行了命令,然后又说,“放在那边地上。”他用脚点出一个地方,“清出场地。让皇帝的那群乌合之众统统靠墙站,把那个哈克南人带上来。”

随即便是一阵骚动:衣袍发出的窸窣声,慌乱的脚步声,还有低声的命令和抗议。在这片嘈杂声中,保罗的命令被执行了。那两个宇航员仍然站在通讯设备附近,他们皱着眉头望着保罗,显然有些犹豫不决。

他们已经习惯于预知未来。保罗想,然而,此时此地,他们都变成了瞎子……就连我也一样。他稍稍体会了一下时间之风,去感受那即将到来的骚乱,去领略集中在此时此地的风暴中心。如今,就连最细微的缝隙都合拢了。他知道,这里就将酝酿出那场圣战。这就是他一度引为自己可怕目的的种族意识。这就是所有一切存在的理由,比如魁萨茨·哈德拉克,抑或李桑·阿尔-盖布,甚或贝尼·杰瑟里特育种计划的终结者。人类的基因自觉地感应到了它的休眠期,意识到它本身已经变得陈旧,知道自己现在只需要混乱,以便在混乱中进行基因杂交,产生出强壮的新型混合体,这样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此刻,人类的所有成员都以独立个体的形式,无意识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经历着一种可以超越一切屏障的狂热。

而且,保罗看到,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将是徒劳,丝毫无法改变未来。他曾经想过完全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对抗这场圣战。然而,圣战还是会来的。即使没有他,他的军团还是会愤怒地冲出厄拉科斯。他们只需要一个传奇,而他已经成为这个传奇的核心。他已经给他们指明了方向,教会了他们控制宇航公会的方法——公会必须依赖香料才能生存。

一股挫败感席卷他的全身,他怀着沮丧的心情看着菲德-罗萨脱去了破烂的军服,身上只剩下一条战斗护甲腰带。

这就是高潮了,保罗想,从这儿开始,未来之门将重新开启,密布的乌云将化为无上的荣耀。如果我战死在这儿,他们会说,我牺牲了自己,我的灵魂将领导他们继续向前;而如果我活下来了,他们就会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穆阿迪布的脚步。

“厄崔迪人准备好了吗?”菲德-罗萨叫道,他用了古老的家族世仇决斗仪式的语句。

保罗决定用弗雷曼人的方式来回答他:“愿你刀断人亡!”他指着地板上的御刀,示意菲德-罗萨上前拿起它。

菲德-罗萨眼睛盯着保罗,上前拾起了刀,在手中掂量了一会儿。他心中冒着兴奋的火焰。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战斗——男子汉对男子汉,技巧对技巧,没有屏蔽场干扰。他可以看到,一条通往权力的康庄大道已经在他面前展开,对皇帝来说,若是有谁能杀掉这个令人头痛的公爵,那皇帝肯定会大力嘉奖他。奖励甚至可能就是那位傲慢的公主,以及一部分皇权。我是受过各种武器装备和各种奇谋诡计训练的哈克南人,在竞技场上经历过上千次战斗,菲德想,这个土包子公爵,一个来自荒蛮世界的冒险家,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而且,这个土包子也无从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武器可不仅仅是一把刀。

就让咱们瞧瞧你是不是真的百毒不侵!菲德-罗萨想。他举起御刀向保罗致敬,嘴里说道:“去死吧,傻瓜。”

“可以开打了吗,表兄?”保罗问。他猫腰前行,眼睛盯着菲德-罗萨手中的刀。他的身子伏得很低,乳白色的晶牙匕直指前方,就像一条伸展出去的手臂。

他们绕着彼此兜着圈子,赤脚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边警惕地盯着对方,想寻出一个破绽。

“你的舞步真美!”菲德-罗萨说。

这人爱说话,保罗想,又一个弱点,当面对沉默时,他变得有点不安了。

“你有没有做过忏悔?”菲德-罗萨说。

保罗仍默默地兜着圈子。

老圣母受着皇帝随从的推挤,注视着这场决斗,她感到自己竟在颤抖。那厄崔迪小伙管那个哈克南人叫“表兄”,这只能说明他知道他们俩有着共同的祖先。这很容易理解,因为他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但保罗的话迫使她集中心思,开始思考一件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事。

对贝尼·杰瑟里特的育种计划而言,这可能是一场大灾难。

保罗预见到的一些事,她也曾看见过:菲德-罗萨也许可以杀死对手,但绝不会是最终的胜利者。而随即而生的另一个念头几乎使她崩溃。贝尼·杰瑟里特的这个漫长而又花费巨大的育种计划,最终培养出了他们两人,如今,这两人在这里狭路相逢,很可能会一起送命。如果他们两人都死在这儿,那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菲德-罗萨的私生女,但她还是一个婴儿,一个未知的、不可测的因素;另一个就是厄莉娅,那个异种。

“也许你在这个地方只能接触到异教徒的仪式,”菲德-罗萨说,“要不要皇帝的真言师为你准备后事,好送你的灵魂上路啊?”

保罗微笑着转向右边,他保持着警觉,此时此刻一定要集中精神,不要去想那些让人沮丧的事。

菲德-罗萨一跃而起,右手佯攻,但手上的刀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了左手。

保罗轻松地避开这一击,他注意到菲德-罗萨在送出这一刀时,因为惯于使用屏蔽场,动作略有迟缓。但菲德-罗萨的动作还不算慢,并不像保罗见过的其他依赖屏蔽场的人。他觉得,菲德-罗萨以前肯定跟没有屏蔽场的人交过手。

“厄崔迪人只是东躲西跑,不会停下来好好打一场吗?”菲德-罗萨问道。

保罗继续默默绕着菲德-罗萨转。艾达荷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那是很久以前在卡拉丹的训练场上,他说:“一开始,花些时间观察你的对手。这么做,也许会失去许多速战速决的机会,但观察是赢得胜利的保证。慢慢来,直到你确信你能战胜对手。”

“也许你以为跳跳这种舞就可以让你多活几分钟。”菲德-罗萨说,“很好。”他停下脚步,直起身来。

不过,保罗已经对对手有了初步的了解。这时,菲德-罗萨率先迈向左边,露出右臀,仿佛战斗腰带那小小的护甲可以护住他的整个侧面。通常只有受过屏蔽场训练、手持双刀的人,才会作出这样的动作。

或者……保罗暗想……那根腰带不仅仅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个哈克南似乎对胜利非常自信。要知道,他的对手可是指挥大军击败了萨多卡军团的人。

菲德-罗萨注意到了保罗的迟疑,说道:“你注定是一死,还拖什么?我迟早会收拾残局,施行我应有的权力。”

如果他藏着飞镖这样的暗器,保罗想,那一定有巧妙的机关。那条腰带看不出有做过手脚的痕迹。

“你为什么不说话?”菲德-罗萨质问道。

保罗又绕起试探性的圈子,对菲德-罗萨言语中流露出的不安报以冷笑。沉默对他产生的压力正在积聚。

“你在笑,嗯?”菲德-罗萨说。话没说完,他一跃而起。

保罗一心以为对手的动作会略有迟缓,却没料到那把刀直劈而下,差点没能避开。他感到刀尖划伤了自己的左臂,只得一言不发地强忍痛楚,心头顿时明白,意识到对手一开始是故意表现出动作迟缓的样子,那其实是一个诡计,完全是假象。看来,这位对手的实力在他预料之外。他的诡计中套着诡计。

“你的杜菲·哈瓦特曾指点过我一些战斗技巧,”菲德-罗萨说,“他是第一个让我流血的人。那老傻瓜没能活着看到这一切,真是太糟糕了。”

这时,保罗又想起艾达荷说过的一句话:“始终盯着战斗过程中的状况。这样你才永远不会感到意外。”

两人又互相兜起圈子来,半伏着身子,小心翼翼。

保罗看到对手又得意洋洋起来,心里觉得非常奇怪。难道一条小小的划伤对这家伙来说值得那么兴奋?除非刀上有毒!但这怎么可能呢?保罗知道,他自己的人拿过这把刀,在交给菲德-罗萨前检查过它。他们受到过极好的训练,怎么可能漏过那么明显的阴谋。

“那边那个你刚刚跟她谈话的女人,”菲德-罗萨说,“身材娇小的那个。她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是你的宠妾?要不要我回头特别关照关照她?”

保罗继续保持沉默,用他的内部意识探测着,仔细检查从伤口流出的血,发现御刀的确有迷药的痕迹。他立即调整自己的代谢功能以应付眼前的危机,然后迅速改变迷药的分子结构。虽然如此,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他们一早就准备好了一把涂上了迷药的刀,这种迷药不会触发毒素探测器的警报,但药效却强到足以使中毒者的肌肉变得迟钝。他的敌人们自有他们的小算盘。诡计中套着诡计。

菲德-罗萨再次一跃而起,刺出一刀。

保罗的微笑僵在脸上,动作迟缓地一个佯攻,仿佛迷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只在最后关头闪身避开,用晶牙匕的刀尖迎上对手狠刺下来的手臂。

菲德-罗萨斜地里一跃,跳出圈子,躲到了一边,刀已经换到了左手。他看了眼伤口,双颊微微有点发白,保罗刺伤他的地方有一些酸痛。

让他疑神疑鬼去吧,保罗想,让他怀疑自己中毒了。

“阴险!”菲德-罗萨大叫道,“他的刀上有毒!我觉得我的手臂中毒了!”

保罗终于打破沉默:“只是一点点酸液罢了,回敬你涂在御刀上的迷药。”

菲德-罗萨举起左手握着的刀,嘲弄地摆出敬礼的姿势,以此回应保罗的冷笑,双眼却在刀后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保罗配合对手,把晶牙匕换到左手。接着,他们又绕起圈子来,互相试探着。

菲德-罗萨开始慢慢逼近,御刀高举在头顶,他紧咬牙关,斜眼瞪着保罗,怒火喷薄而出。他分别朝右方和下方佯攻两下,随即与保罗正面交兵。他们紧紧抓住彼此握刀的手,奋力扭打着。

保罗提防着菲德-罗萨的右臀,他怀疑那里有一根毒刺。他强行转到右边,想看个究竟,结果差点漏过菲德-罗萨腰带下方突然伸出的毒针。当时,菲德-罗萨拧了一下身子,用力朝他顶过来,这个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毒针以毫发之差贴着他的肌肤偏向一边。

毒针在他的左臀上!

诡计中套着诡计,保罗提醒自己。出于本能,他那受过贝尼·杰瑟里特训练的肌肉立刻调动起来,迅速朝下避开,想让菲德-罗萨扑一个空。但为了不被对手屁股上的小针刺到,保罗一失足,重重摔倒在地,反而被菲德-罗萨压在身下。

“看到我屁股上的毒针了?”菲德-罗萨小声道,“你的死期到了,傻瓜!”他开始转动屁股,把毒针越贴越近,“它会使你的肌肉暂时失去功能,然后由我来操刀杀死你,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查都查不出!”

保罗竭力抵抗,他已经听到了自己心里无声的尖叫。烙在细胞里的每个遗传先祖都在大声叫喊,要他使用密语,好让菲德-罗萨的动作变慢,救他自己的性命。

“我不会说的!”保罗气喘吁吁道。

菲德-罗萨愣了一下,瞠目结舌地盯着他。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却给了保罗足够的时间,足以看清对方小腿肌肉平衡不稳的弱点,他一个翻身,将两人的位置掉了个个儿。菲德-罗萨侧着身子,右边臀部高高翘起,左臀处那根小小的毒针被压在他自己的身下,戳进了地板,再也起不了身了。

保罗挣扎着抽出左手,使尽全身的力气,把晶牙匕从菲德-罗萨的下巴底下狠狠戳了进去。刀尖直接插入菲德-罗萨的头部,他抽动了一下,一头扎倒,而毒针半嵌在地板里,支撑着他的尸体侧卧在一旁。

保罗做了几个深呼吸,重新恢复了镇静,然后用手一撑,站起身来。他站在尸体旁,手里拿着刀,故意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对面的皇帝。

“陛下,”保罗说,“你的队伍又少了一人。我们现在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一下了吧?讨论一下该怎么做?把你的女儿嫁给我,让厄崔迪人能登上王座。”

皇帝扭头看看芬伦伯爵。伯爵与他视线相交——灰眼睛对上绿眼睛。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想法,毕竟合作了那么多年,只一眼就能了解对方的脑中所想。

替我杀了这个傲慢无礼之辈,皇帝的眼神在说,没错,这个厄崔迪人年轻力壮——但他刚才苦战了那么长时间,也累得够呛,无论如何不会是你的对手。现在就去向他挑战……你知道该怎么做。杀了他。

芬伦慢慢转动头颈,许久之后,才转向了保罗。

“快去!”皇帝低声道。

伯爵盯着保罗,用他妻子玛戈伯爵夫人按照贝尼·杰瑟里特方式训练出来的特殊方法,感受着这位厄崔迪年轻人神秘和藏而不露的高贵气质。

我能杀死他,芬伦想。他知道这是事实。

这时,从伯爵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角落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阻止他进一步采取行动。他飞快地盘算了一下,大致算了算自己比保罗占优的地方:他善于在年轻人面前把自己伪装起来,总是行为诡秘,没人能看穿他的心思。

而保罗,则通过滚滚的时间激流,对眼前的状况有了一定的认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从未在预见的时间之网中见过芬伦。芬伦是那些几乎成功的作品中的一个,差一点就成了魁萨茨·哈德拉克,却因为基因模板中的一点点缺陷而变成了残废——一个阉人,令他的才华全都集中在了诡秘的行为之上。保罗突然对伯爵生出一种深深的同情,那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兄弟情谊。

芬伦读懂了保罗的内心,于是说道:“陛下,我不得不拒绝您的要求。”

沙达姆四世勃然大怒,快走两步冲过随行的人群,狠狠一巴掌打在芬伦脸上。

芬伦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直视皇帝,故意平淡地说:“我们一直是朋友,陛下。我知道,拒绝您的要求有些不够朋友,但我会忘记您打了我。”

保罗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在谈皇位的问题,陛下。”

皇帝急转过身,瞪着保罗。“坐在王座上的是我!”他厉声叫道。

“你可以到萨鲁撒·塞康达斯去当皇帝!”保罗说。

“我放下武器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你的保证。”皇帝大声喊道,“你竟敢威胁……”

“你的人身安全在我面前是有保障的,”保罗说,“厄崔迪信守承诺。然而,穆阿迪布会将你流放到那颗监狱星球上去:但你也用不着害怕,陛下,我将做出安排,尽全力改善那里的艰苦环境,把它变成一个到处都是温柔乡的花园星球。”

皇帝在心里慢慢体会保罗话中隐藏的深意,当他明白了保罗的话外音时,不禁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保罗。“现在我总算明白你的意图了。”他冷笑道。

“是啊。”保罗说。

“那厄拉科斯又如何呢?”皇帝问,“另一个到处都是温柔乡的花园星球?”

“穆阿迪布向弗雷曼人保证,”保罗说,“在这片土地上,将会有露天的流动水源和物产丰富的绿洲。但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兼顾香料。因此,厄拉科斯总会有沙漠……也会有狂风,以及种种可以磨炼男子汉的艰苦环境。我们弗雷曼人有一句名言:‘上帝创造厄拉科斯,以锤炼他的信徒。’人类不能违背神的旨意。”

老真言师——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对保罗的话外音有她自己的看法。她也看出了圣战的苗头,急忙说道:“你不能纵容弗雷曼人,让他们横行宇宙!”

“那请你回想一下萨多卡人的温良手段!”保罗喝道。

“你不能。”她低声道。

“你是一位真言师,”保罗说,“反思一下自己说的话。”他瞥眼望了望皇室公主,又回头看向皇帝,“最好快点,陛下。”

皇帝愁眉不展地扭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她拉着他的手臂,安慰道:“我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接受训练的吗,父亲。”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无法阻止这件事。”真言师老太婆喃喃道。

皇帝挺直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不忘维持他的尊严。“你派谁来谈判,我的亲戚?”他问。

保罗转过身,望向自己的母亲,看到她双眼紧闭,跟契尼一起站在一班弗雷曼敢死队卫兵中间。他走到她们面前,低头看着契尼。

“我知道你的理由。”契尼轻声道,“如果一定要这样……友索。”

保罗听出她话中暗藏悲戚,于是摸了摸她的脸颊。“我的塞哈亚,不用害怕什么,永远不用怕。”他轻声说道。随后,他垂下手臂,面向他母亲,“就由您来为我谈判吧,母亲。把契尼带在身边,她很聪明,而且目光敏锐。人们常说,没人能比弗雷曼人更会讨价还价。她看问题时会怀着对我的爱意,会考虑到她今后会有的儿女,会考虑到孩子们的需要。听听她的建议。”

杰西卡明白儿子一定做过了苛刻的计算,不由打了个冷战。“你有什么指示吗?”她问。

“要皇帝拿他在宇联公司的所有股份作为嫁妆。”他说。

“所有?”她震惊得差一点说不出话来。

“他会被剥夺全部财产。我还要为哥尼·哈莱克谋取到伯爵爵位和宇联公司董事的职位,要把卡拉丹赐给他作为封邑。每一个幸存的厄崔迪人都将受封,都将享有一定的权力,就连最低级的士兵也不例外。”

“那弗雷曼人呢?”杰西卡问。

“弗雷曼是我的,”保罗说,“他们的赏赐由穆阿迪布来分配。首先我将任命斯第尔格担任厄拉科斯总督,不过此事可以稍缓进行。”

“那我呢?”杰西卡问。

“你希望得到什么吗?”

“也许是卡拉丹吧。”她说着,看了看哥尼,“我还吃不准。我已经变得更像个弗雷曼人了……而且还成了圣母。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你会得到它的,”保罗说,“只要我和哥尼有办法,你要什么我们都会给你。”

杰西卡点点头,突然觉得自己又老又累。她看了看契尼。“那给你这位爱妃赐些什么呢?”

“我不要封号,”契尼低声道,“什么都不要。求你了。”

保罗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回忆起过去她怀抱小雷托的样子。可如今,他们的孩子已经在冲突中丧生。“我对你起誓,”他轻声道,“你不会有任何封号。那边那个女人将是我的妻子,你只是我的嫔妾,这全是政治的需要。我们必须和平解决这次事件,以便取得兰兹拉德联合会各大家族的支持。我们必须遵守这些形式。不过,那个公主除了名分之外,什么也不会得到。不会有我的孩子,不会得到我的爱抚,不会拥有我温柔的目光,更不会有片刻温存。”

“你现在是这么说。”契尼说。她望着大厅对面的那个高挑的公主。

“你这么不了解我儿子吗?”杰西卡轻声说,“瞧瞧站在那边的那位公主,多么傲慢,多么自信。据说她有着非凡的文学造诣。我们希望她以后可以在那些东西里找到慰藉;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会有。”杰西卡流露出一丝苦笑,“想想看,契尼,那个公主将空有名分,却会过着不如嫔妾的生活——虽然贵为皇后,却永远无法得到丈夫的片刻温柔。而我们,契尼,背负着嫔妾名分的我们——历史将会把我们称作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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