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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沙丘 作者:弗兰克·赫伯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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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文明建立在怯懦之上。教人怯懦是教化的捷径。你淡化勇敢的标准。你削弱意志,扼制欲望,画地为牢。你为一举一动都设定条条框框。你不允许存在无序状态。你甚至教导孩子放慢呼吸频率。最终,你得到顺民。 ——《失窃的日记》 艾达荷由近处一见托诺村就惊呆了。这里就是弗雷曼人的家? 黎明时分,一队鱼言士把艾达荷与赛欧娜带出帝堡,塞进一架大型扑翼飞机,边上还停放着两架较小的护卫机。机队低速飞行了将近三小时,降落在一座扁圆形塑石机库旁。此地距托诺村近一公里远,中间隔着几座有年头的沙丘,间杂着矮灌木的瘠地草披覆在沙丘上,使其形态保持不变。他们走在下坡路上时,村庄背靠的山墙变得越来越高,直至耸入云天,相形之下,山脚下的村庄则显得越来越小。 “保留地弗雷曼人基本上没沾过星外技术。”内拉解释说,其他队员正忙着把扑翼飞机停入低矮的机库。一名鱼言士已领命小跑前往托诺村去作通报。 赛欧娜整个航程几乎一言未发,但她一直在偷偷打量内拉。 在晨光下翻越沙丘时,有那么一会儿,艾达荷试着想象自己回到了旧年月。植被底下的沙地清晰可见,沙丘之间的谷地分布着焦土、枯草和光秃秃的灌木。三只秃鹫双翅横展,翼尖揸开,在天穹盘旋——弗雷曼人称之为“高空搜索”。艾达荷本想跟身旁的赛欧娜说说秃鹫的习性。当这些食腐动物开始下降时,你才需要小心。 “我听说过秃鹫。”她冷冷地说。 艾达荷注意到她上嘴唇汗涔涔的。簇拥着他俩的其他队员散发出掺有香料味的汗味。 他不断地发现过去与现在的差别,所以老是在想象中出戏。配发给他们的蒸馏服徒有其表,并不能有效地收集身体水分。真正的弗雷曼人绝不会把生命托付给这种蒸馏服,即使是在眼下这个能闻着水源味的地方也不行。内拉的鱼言士小队走路时也不像弗雷曼人那样悄无声息,她们叽叽喳喳的好似一帮小孩子。 赛欧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他旁边,对谁都不待见。她的目光不时落在内拉的虎背熊腰上。内拉阔步走在最前,领先余者数米。 这两个女人之间怎么了?艾达荷想。内拉对赛欧娜显得忠心耿耿,不管赛欧娜说什么她都一字不漏地竖耳倾听,不管赛欧娜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吩咐她都照办……除了不会违背带他们去托诺村的谕令,内拉对赛欧娜唯命是从,尊称她为“长官”。两个人之间另有隐情,正因如此内拉才保持着敬畏之心。 终于,他们走上了通向村庄及村后山墙的下坡路。从空中俯瞰,托诺村由一片反光的矩形组成,恰好落在山墙的阴影之外。而从这儿近距离望过去,村子变成了一堆破败的小屋,闪亮的矿物颗粒和金属件凸显出墙面上的涡卷花饰——越想装点门面,越显得寒碜。最大的一所房子上竖着根金属杆,一面破破烂烂的绿旗飘在杆顶。阵阵微风把垃圾和敞口粪池的气味送进艾达荷的鼻孔。一条村中街正对着他们在植被稀疏的沙地上延伸了一段距离,露出参差不齐的路面断头。 一个穿长袍的接待团等候在插绿旗的房子附近,内拉先前派去通报的那名鱼言士也在里面。艾达荷数了数接待团一共八人,全是男性,身上所穿似是正宗的深褐色弗雷曼长袍。其中一人兜帽下醒目地系着一根绿色头带——无疑是耐布。孩子们捧着花站在一侧。后面的小巷里能看见戴黑兜帽的女人正在朝这边观望。艾达荷发现整个场面令人丧气。 “赶紧打发掉他们完事。”赛欧娜说。 内拉点点头,打头下坡走向街道。赛欧娜和艾达荷同她保持几步距离。其他人三三两两跟在后面,嘴巴已经安静下来了,她们四处张望着,毫不掩饰好奇心。 内拉走近接待团时,系绿头带的那位迎上前来,躬身致意。他的动作像老人,但艾达荷看出来他其实并不老,将近中年,两颊光润无皱纹,粗短的鼻子上没有呼吸过滤管的摩擦疤痕,还有眼睛!这双眼睛的瞳孔清晰可见,并不像香料上瘾者那样是全蓝色,而且眼珠是棕色的。弗雷曼人竟然是棕色眼睛! “我叫加伦,”那男人向站在面前的内拉自我介绍说,“是此地的耐布。谨向光临托诺村的诸位致以弗雷曼式的欢迎。” 内拉举手过肩朝站在身后的赛欧娜和艾达荷做了个手势。“客人的住处备妥了吗?” “弗雷曼人好客是出了名的。”加伦说,“都备妥了。” 艾达荷觉得这里不但气味刺鼻,声音也刺耳。右边就是那座插绿旗的房子,他从敞开的窗户望进去。厄崔迪的旗帜居然飘在这上头?里面是一间低矮的礼堂,尽头有一座贝形舞台,中央一座小讲台。他看到一排排座椅和酱紫色地毯。怎么看都是个面向观光客的娱乐表演场所。 一阵脚步拖动声把艾达荷的注意力拉回到加伦身上。小孩们绕过接待团挤上前来,用脏兮兮的手捧出一簇簇俗艳的红花。花已经蔫了。 加伦准确认出了赛欧娜军服上鱼言士指挥官特有的金滚边,就向她请示起来。 “您想观看弗雷曼仪式表演吗?”他问,“比如音乐?舞蹈?” 内拉从一个孩子手里收下一束花,嗅了嗅,打了个喷嚏。 另一个顽童把花伸向赛欧娜,睁大两眼抬头瞧着她。她看也没看那孩子就接过了花。艾达荷干脆冲着正要靠近的孩子们做了个赶人的挥手动作。孩子们盯着艾达荷犹豫了一下,随即绕开他奔向其他人。 加伦对艾达荷说:“如果您赏他们几个子儿,他们就不会来烦您了。” 艾达荷惊愕了。这就是弗雷曼孩子所受的教育? 加伦转向赛欧娜,开始介绍村子的布局,内拉在一旁听着。 艾达荷离开他们沿街道走去,发现自己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而当他回视时那些目光又都躲开了。房舍墙面上的装饰物丝毫无法掩饰这地方的破败,让他大倒胃口。他透过一扇敞开的门往礼堂内部瞧去。托诺村处处散发着不和谐,枯萎的花瓣和加伦讨好的言语都透着一股苦苦挣扎的意味。换一个时间和星球,这就是一座驴子满街跑的村子——腰上系绳子的农民会挤过来递请愿书。他能从加伦的声音里听出哭诉与哀求。这些不是弗雷曼人!这些可怜虫生活在边缘地带,竭力想抓住一点点旧年月的残羹冷炙,然而往昔还是离他们越来越远。雷托把这里变成了什么?这些保留地弗雷曼人完全迷失了方向,只剩下苟活,鹦鹉学舌般重复着一些老话,他们不理解其中的意义,甚至连发音都不对头! 艾达荷回到赛欧娜身边,弯腰细看加伦那件褐色长袍的剪裁。为了省布料,袍子紧绷绷地箍在他身上,底下露出光滑的灰色蒸馏服,直接暴露在阳光下,真正的弗雷曼人绝不会这么干。艾达荷看了看接待团其他成员,发现他们清一色穿着布料能省则省的袍子。这也反映了他们的性格特点。穿上这种袍子动作幅度不能过大,也不能太随意。这种服装把整个群体都束缚住了! 艾达荷感到一股厌恶涌上心头,他疾步上前,一把撕开加伦的袍子,想看看里面的蒸馏服。果然不出所料!蒸馏服也是冒牌货——既无袖子,又无靴泵! 加伦朝后一退,一只手按住刀柄,这把刀别在腰带上,袍子一扯开便露了出来。“喂!你干什么?”加伦怒道,“可别乱碰弗雷曼人!” “你?弗雷曼人?”艾达荷反唇相讥,“我和弗雷曼人朝夕相处过!我和弗雷曼人一起打过哈克南人!我和弗雷曼人并肩战死过!你?你就是个冒牌货!” 加伦紧按在刀把的指关节已经发白。他问赛欧娜:“这个人是谁?” 内拉大声答道:“这位是邓肯·艾达荷。” “那个死灵?”加伦的目光重又转回艾达荷脸上,“我们从来没见过死灵。” 艾达荷觉得自己几乎控制不住要血洗这个村子了,就算为此丧命也无所谓,反正这条小命永远也死不了,一些根本不把他当回事的人还会让他复活的。我是老型号,没错!可他们连弗雷曼人都不是。 “要么拔刀,要么把手拿开。”艾达荷说。 加伦迅速移开按着刀把的手。“这不是真刀,”他说,“装饰用的。”他的口气变得热情起来,“真刀我们也有,连晶牙匕都有!都锁在展示柜里保护起来了。” 艾达荷禁不住仰头大笑。赛欧娜也笑了,但内拉显得很谨慎,其他鱼言士闻声而来,警惕地将他们围在中间。 这笑声对加伦起到了奇怪的效果。他低下头,两只手紧扣在一起,但艾达荷早已注意到这双手在发抖了。加伦再次抬起头来,从浓眉下望着艾达荷。艾达荷突然醒悟过来。加伦的自我意识仿佛被一只铁靴碾得只剩下畏惧与屈从了。此人眼睛里流露出见机行事的神情。不知何故,艾达荷想起了《奥兰治天主圣经》里的一段话。他自问:就是这些顺民会把我们慢慢耗尽再接管宇宙吗? 加伦清了清嗓子说:“邓肯·艾达荷死灵是否有兴趣亲眼看看我们的习俗和仪式,并提出宝贵意见呢?” 这哀求让艾达荷感到害臊。他不假思索地说:“我会把我了解的有关弗雷曼人的一切教给你们。”他抬眼看见内拉冲他面露不悦。“我也好打发时间。”他说,“谁知道呢?也许能带回一些弗雷曼人的真材实料。” 赛欧娜说:“我们不需要玩古老的膜拜把戏!带我们去宿舍。” 内拉尴尬地低下头,眼睛瞧着别处对赛欧娜说:“长官,有件事我没敢跟您说。” “就是你必须确保我们待在这个肮脏的地方。”赛欧娜说。 “哦,不!”内拉抬头看着赛欧娜,“你们能去哪儿?这山墙爬不上去,墙那头也只有一条河。另一边是沙厉尔。唔,不是这个……还有一件事。”内拉摇摇头。 “快说!”赛欧娜厉声喝道。 “我接到死命令,长官,不敢不服从。”内拉扫了一眼其他队员,重又望着赛欧娜说,“你和……邓肯·艾达荷必须住在一起。” “我父亲下的命令?” “长官,据说是神帝亲自下的令,我们不敢不服从。” 赛欧娜直视着艾达荷。“我们最后一次在帝堡见面时我对你的警告,你还记得吧,邓肯?” “我的手只听凭我自己的意愿,”艾达荷吼道,“而我的意愿你应该清楚得很!” 她略一点头,从艾达荷转向加伦。“在这个破地方睡哪儿不一样呢?带我们去。” 加伦的反应让艾达荷感到意外——他朝艾达荷转过脸,躲在弗雷曼兜帽里偷偷眨了眨眼,表示心照不宣,这才领着他们沿肮脏的街道走去。 是什么最直接威胁到我的统治?告诉你,是真正的先知先觉者,一个站在神面前又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先知先觉的狂喜会释放出性爱般的能量——除了创造,别的一概不在乎。种种创造行为大同小异。一切都取决于所见之幻象。 ——《失窃的日记》 雷托躺在小帝堡塔楼高高的带顶阳台上,没有乘坐御辇。他克制着焦躁不安的情绪,知道这是因为与赫娃·诺里完婚的日子不得不延后了。他朝西南方向眺望着。在渐暗的地平线另一边,邓肯、赛欧娜和他们的下属已经在托诺村待了六天。 延迟婚期是我自己不好,雷托想,是我临时更改婚礼地点,可怜的莫尼奥又得重新筹备了。 当然,现在还有马尔基这件事。 这些要紧事都没法跟莫尼奥解释。雷托听见他在凌云阁正厅里来回溜达,正为自己离开婚礼筹备指挥所而担心。莫尼奥真是操心的命! 雷托望着低悬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最近的一场风暴将落日变成了暗橙色。沙厉尔以南的云层下潜伏着一场雨。在长长的沉默中,雷托一直凝视着这场没头没尾的雨。云层生自铁灰色的天幕,雨丝清晰可见。他感觉身不由己地被记忆裹住了。这种情绪很难摆脱,心中几句古诗轻轻脱口而出。 “您在说话吗,陛下?”莫尼奥的声音从雷托的近旁传来。雷托只转了转眼珠,看见这位忠心的主管正专注地等待下文。 雷托把诗句译成加拉赫语:“夜莺在李树上筑巢,可她如何与风对抗?[此句及下句“让夜莺守着她的花”出自埃兹拉·庞德翻译的《日本能剧》]” “这是一个问题吗,陛下?” “老问题了。答案很简单。让夜莺守着她的花。” “我不明白,陛下。” “别老说明摆着的事,莫尼奥。你这样我很烦。” “原谅我,陛下。” “我还能怎么样?”雷托端详着莫尼奥沮丧的神情,“你和我,莫尼奥,不管我们做什么,都是在演一场好戏。” 莫尼奥盯着雷托的面孔。“陛下?” “酒神巴克斯的宗教节庆仪式孕育了希腊戏剧,莫尼奥。戏剧往往起源于宗教。人们将要看到我们的精彩表演。”雷托再次转头遥望西南方地平线。 一阵风聚拢了云朵。雷托觉得应该能听见狂风扫过沙丘的声音,但凌云阁里只有泛着回音的寂静,伴着极微弱的咝咝风声。 “云。”他低声吟道,“我愿再饮一樽月光,古老的海驳船泊在脚边,薄云紧贴我幽暗的天穹,蓝灰色斗篷披在肩上,近处传来萧萧马鸣。” “陛下很烦恼。”莫尼奥说,声音里流露出的同情让雷托顿感揪心。 “过去的影子在放光,”雷托说,“它们从来没有乖乖地离开过我。我聆听乡村小镇黄昏时的钟鸣寻求抚慰,但它只说,我才是此处的声音与灵魂。” 说话间,夜幕笼罩了塔楼。四周的自动灯亮起。雷托向外远眺,云上飘浮着一弯细细的月牙,那是一号月亮,厄拉科斯星的橙色反光依稀勾勒出它的圆形轮廓。 “陛下,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莫尼奥问,“您怎么没告诉我?” “我喜欢看你吃惊的样子。”雷托说,“一艘宇航公会的驳船马上就要降落在附近。我的鱼言士会带马尔基过来。” 莫尼奥猛吸一口气,憋了一会儿才吐出来。“赫娃的……叔叔?就是那个马尔基?” “你对这件事毫无准备,所以才会惊讶。”雷托说。 莫尼奥全身打了个激灵。“陛下,您只要想保密……” “莫尼奥?”雷托的话音里带着和气的劝说口吻,“我知道马尔基给你的诱惑比谁都大……” “陛下!我从没……” “我知道的,莫尼奥。”雷托的口气依然温和,“吓唬你一下能使记忆更鲜活。不管我有什么要求你都随时准备冲锋陷阵。” “我能为……为陛下做什……” “也许我们不得不除掉马尔基。他是个麻烦。” “我?你要我……” “也许。” 莫尼奥咽了口唾沫:“那个圣母……” “安蒂克死了。她很得力,可惜死了。鱼言士袭击了马尔基藏身的那个……地方,那一仗打得极惨烈。” “没有安蒂克更好。”莫尼奥说。 “我理解你对贝尼·杰瑟里特的不信任,但我宁愿安蒂克别以这种方式离开我们。她待我们是忠诚的,莫尼奥。” “圣母是……” “贝尼·特莱拉和宇航公会都想知道马尔基的秘密。”雷托说,“他们见我们对伊克斯人有行动,就抢在鱼言士之前出手了。安蒂克……哎,只能拖住他们一小会儿,不过已经够了。鱼言士包围了那个地方……” “马尔基的秘密,陛下?” “假如一样东西凭空消失,”雷托说,“其中透露的信息不亚于一样东西突然出现。空荡荡的地方总是值得研究一番的。” “陛下指的是什么意思,空荡荡……” “马尔基没有死!当然我本该知道的。他消失的时候究竟去了哪里?” “从您眼里……消失,陛下?您是说伊克斯人……” “他们改进了老早给过我的一种设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改进,还将它一层套一层地掩盖起来,但我注意到了那些阴影。我感到了意外。这让我高兴。” 莫尼奥思索着这句话。一种设备能瞒住……啊!神帝有几次提到过一种东西,能隐藏他记下的想法。莫尼奥说:“马尔基带来的秘密是……” “哦,没错!但这不是马尔基真正的秘密。他心里还藏着别的,没想到我会产生怀疑。” “别的……可是,陛下,如果他们连您也瞒得住……” “现在很多人都能做到这个,莫尼奥。他们在鱼言士的军事压力下向各地逃散。伊克斯设备的秘密也就传得越来越远了。” 莫尼奥紧张地睁大眼睛。“陛下,假如有谁……” “如果他们学聪明了,就不会留下蛛丝马迹。”雷托说,“告诉我,莫尼奥,关于邓肯内拉是怎么说的?现在要向你直接汇报,她有没有抵触情绪?” “只要是陛下的命令……”莫尼奥清了清嗓子。他不明白神帝为什么刚提到蛛丝马迹,马上又说起邓肯和内拉来了。 “是的,当然。”雷托说,“不管我下什么命令,内拉都会服从。她是怎么说邓肯的?” “他没有跟赛欧娜育种的意思,如果这是陛下的……” “他和我的傀儡耐布加伦还有其他保留地弗雷曼人相处得怎么样?” “邓肯和他们聊老传统,聊跟哈克南人的战斗,聊第一批定居厄拉科斯星的厄崔迪人。” “沙丘星!” “是,沙丘星。” “正因为沙丘星不复存在,弗雷曼人也就消失了。”雷托说,“你把我的口谕带给内拉了吗?” “陛下,您为什么要冒险?” “口谕带没带?” “已派传令兵去托诺村了,不过我还能把她召回来。” “不得召回!” “但是,陛下……” “她应该向内拉传达什么?” “传达……传达您向内拉下的命令,要她继续无条件绝对服从小女,除非……陛下!这太危险了!” “危险?内拉是鱼言士。她会服从我。” “可赛欧娜……陛下,我担心小女不能全心全意效忠于您。而内拉……” “内拉不可出偏差。” “陛下,还是把您的婚礼安排在其他地方吧。” “不!” “陛下,我知道您已经预见到……” “金色通道在延续,莫尼奥。你和我一样清楚。” 莫尼奥叹了口气。“您拥有无限,陛下。我没有质疑……”他突然刹住话头,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使塔楼都摇撼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响。 两人一齐循声望去——南边不足一公里,一片发出蓝橙色亮光的羽状物携带着漩涡震荡波正在向沙漠降落。 “啊,我的客人到了。”雷托说,“我用我的车子送你去接一下,莫尼奥。只带马尔基回来。跟宇航公会的人说他们已经将功抵过了,打发他们走。” “将功……哦,陛下。但要是他们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们遵照的是我的旨意,莫尼奥。你也必须如此。带马尔基来。” 莫尼奥依言走向停放在厅内远端阴影里的御辇。他爬上车,注视着落在山墙上的夜幕。一块着陆台伸进这夜里。御辇鸿毛般飘出塔外,朝泊在沙地里的宇航公会驳船斜飞而去;矗立于沙漠中的驳船像一座变了形的微缩版小帝堡。 雷托从阳台上望出去,为获得更佳视角稍稍抬起了前节部位。他以超强目力辨出月光下莫尼奥立在御辇上的白色身影。长腿的公会仆从抬出一副担架,将其推上御辇,又同莫尼奥交谈了片刻。他们离开后,雷托用意念关闭御辇的泡形舱罩,月光映在罩面上。随后他将御辇唤回着陆台,停入室内的灯光下,关闭入口。与此同时,公会驳船伴着隆隆的噪音起飞了。雷托打开舱罩,朝担架滚过去,身子底下发出碾压沙粒的声音。他抬高前节部位注视马尔基,马尔基似乎睡着了,身体被宽宽的灰色弹性绳捆牢在担架上。他头发暗灰,面色苍白。 他变得多老啊,雷托想。 莫尼奥走下御辇,回头看看担架上的人。“他受伤了,陛下。他们想派一名医……” “他们想安插一个眼线。” 雷托端详着马尔基——又黑又皱的皮肤,深陷的面颊,椭圆脸却嵌着一个尖鼻子。两道粗眉几乎全白。要不是一辈子都在分泌睾酮……的确。 马尔基睁开眼睛,一双棕色的母鹿眼竟透着邪恶,多么令人震惊的反差!马尔基抽了抽嘴角代表微笑。 “陛下。”马尔基发出沙哑的细语。他的目光转向右边,盯着总管。“还有莫尼奥。原谅我不方便起身。” “你疼吗?”雷托问。 “有时疼。”马尔基环视周遭,“女神们呢?” “恐怕这方面我无法让你满意了,马尔基。” “没关系。”马尔基哑着嗓子说,“说实话我也满足不了她们。你派来抓我的那些可不是女神,雷托。” “她们对我是赤胆忠心的。”雷托说。 “她们是残忍的猎手!” “安蒂克才是猎手。我的鱼言士只是清道夫。” 莫尼奥轮流看着他们两个。这场对话有一种令他不安的潜台词。马尔基声音粗哑,可语气听上去几近轻佻……当然他一贯如此。一个危险分子! 雷托说:“就在你来之前,莫尼奥和我正聊着无限。” “可怜的莫尼奥。”马尔基说。 雷托回以微笑。“还记得吗,马尔基?你曾要求我展示一下无限。” “你说无限不可展示。”马尔基扫了一眼莫尼奥,“雷托爱玩悖论。凡是有人耍过的语言把戏他都熟悉。” 莫尼奥强压着一股怒气。他觉得自己被这场对话排斥在外,成了两个更高级生命的取笑对象。马尔基和神帝仿佛一对老友,正回忆着过去的欢乐时光。 “莫尼奥怪我独占无限。”雷托说,“他不愿相信自己拥有的无限其实并不比我少。” 马尔基抬眼盯着雷托。“看见没有,莫尼奥?他多会耍语言的把戏?” “说说你的侄女吧,赫娃·诺里。”雷托说。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雷托?你要和乖孩子赫娃结婚了?” “是真的。” 马尔基咯咯笑起来,随即露出一脸痛苦状。“她们下手太狠了,雷托。”他轻声说,“告诉我,老虫子……” 莫尼奥倒抽一口冷气。 马尔基等这阵痛苦稍缓过去,才继续开口说道:“告诉我,老虫子,你这个庞大的身体里头有没有藏着一根大家伙?我的乖赫娃要吓死了!” “很久以前我就跟你说过实话了。”雷托说。 “没人说实话。”马尔基嘶哑地说。 “你就总是对我说实话,”雷托说,“有时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是因为你比我们都聪明。” “你能跟我说说赫娃吗?” “你想你已经知道了。” “我想听你说。”雷托说,“特莱拉人有没有帮过你?” “他们为我们提供专业知识,仅此而已。其余都是我们自己干的。” “我想也不是特莱拉人干的事。” 莫尼奥再也抑制不住好奇心。“陛下,赫娃和特莱拉人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 “问东问西的,莫尼奥老朋友。”马尔基说着把目光移向总管,“你不知道他……” “我从来不是你朋友!”莫尼奥打断他。 “女神里的老伙计,总可以吧?”马尔基说。 “陛下,”莫尼奥转向雷托,“你为什么说……” “嘘——莫尼奥,”雷托说,“我们让你的老伙计受累了,我还有事要问他呢。” “你有没有感到奇怪,雷托,”马尔基问,“为什么莫尼奥从没想过要抢走你这个摊子?” “这个什么?”莫尼奥问。 “这也是雷托的老话。”马尔基说,“摊、子——摊子。完美的词。你为什么不给帝国改个名,雷托?大摊子帝国!” 雷托抬手示意莫尼奥别开口。“你能跟我说说吗,马尔基?关于赫娃?” “只是从我身上取了几个小小的细胞。”马尔基说,“接下去就是小心翼翼的培养和教育——样样都和你的老朋友马尔基相反。这一切都是在虚无空间里干的,你看不到!” “但我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消失了。”雷托说。 “虚无空间?”莫尼奥问,接着渐渐明白了马尔基的意思,“你?你和赫娃……” “这就是我在阴影里看到的东西。”雷托说。 莫尼奥直视着雷托的面孔。“陛下,我准备取消婚礼。我想说……” “不得如此!” “可是陛下,如果她和马尔基是……” “莫尼奥,”马尔基沙哑地说,“你的陛下有令在先,你必须服从!” 这嘲讽的口气!莫尼奥狠狠瞪着马尔基。 “样样都和马尔基相反。”雷托说,“你没听他说吗?” “还能比这更好吗?”马尔基问。 “但毫无疑问,陛下,如果你现在知道……” “莫尼奥,”雷托说,“你开始惹烦我了。” 莫尼奥窘迫地闭上了嘴。 雷托说:“这样就好了。你知道,莫尼奥,几万年前,那时我还是另外一个人,我犯了个错误。” “您,犯错误?”马尔基奚落道。 雷托只是笑了笑。“我的错误混合着美妙的表达方式。” “文字游戏。”马尔基继续挖苦。 “的确!我是这么说的:‘当下是瞬间的分神,未来是一个梦,唯有记忆能解密生命的意义。[引英国文学评论家德斯蒙德·麦卡锡(Desmond MacCarthy,1877—1952)之言]’这句话不漂亮吗,马尔基?” “完美,老虫子。” 莫尼奥用一只手遮住嘴。 “然而我的话是愚蠢的谎言。”雷托说,“当时我就知道,但我受到漂亮语言的蛊惑。不——记忆无法解密意义。若是没有经历过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精神痛苦,哪儿都不存在意义。” “你那些辣手的鱼言士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可看不出有什么意义。”马尔基说。 “你这个算不上痛苦。”雷托说。 “要是咱俩换换身体,你就……” “这只是肉体上的疼痛,”雷托说,“马上就会结束的。” “那我什么时候能体验到痛苦呢?”马尔基问。 “也许在此之后。” 雷托将前节部位从马尔基扭向莫尼奥。“你真心实意地效命于金色通道吗,莫尼奥?” “啊,金色通道。”马尔基语带嘲弄。 “您知道我的忠心,陛下。”莫尼奥说。 “那么你必须向我保证,”雷托说,“你在这里耳闻目睹的一切必须守口如瓶,明里暗里都不许泄露一丁点儿。” “我保证,陛下。” “他保证,陛下。”马尔基冷笑着重复道。 雷托伸出一只小手指了指马尔基,马尔基仰面注视着隐藏在灰色“皮风帽”里那张轮廓模糊的脸。“出于我对马尔基由来已久的钦佩以及……其他许多原因,我没法亲手结果他,甚至不能命令你……但他必须消失。” “哦,你真聪明!”马尔基说。 “陛下,如果您去大厅那头稍等片刻,”莫尼奥说,“您回来的时候也许马尔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 “他干得出来,”马尔基嘶哑地说,“冥神啊!他干得出来。” 雷托蠕动到大厅的阴影里,将注意力集中于一道微明的弧线上,只需发出一条意念指令,这道弧线就会变成向黑夜敞开的大门。从着陆台一翻而下——这是一段多么长的垂直距离啊。他怀疑连自己的身体也经不起这一摔,更何况塔下的沙地里还没有水。他感觉金色通道开始忽明忽灭,仅仅因为自己想了想这种结局。 “雷托!”马尔基在他身后喊道。 雷托听到担架碾压着沙粒,沙子是被大风卷上凌云阁的。 马尔基又喊起来了:“雷托,你是最棒的!这个宇宙里没有一种邪恶能超过……” 一记湿漉漉的重击截断了马尔基的喊叫。一击封喉,雷托想。是的,莫尼奥精于此道。接着传来阳台透明罩滑动开启的声音,继而是担架摩擦栏杆的刺耳声,最后归于寂静。 莫尼奥一定会把尸体埋在沙里,雷托想。沙虫重现的时候还没到,无法吞尸灭迹。雷托转过身,朝大厅另一头看去。莫尼奥凭栏而立,俯视着……俯视着……俯视着…… 我无法为你祈祷了,马尔基,也不能为你,莫尼奥,雷托想,我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也许是帝国中仅存的宗教意识……所以我无法祈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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