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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杀人鬼 作者:横沟正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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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那一夜的事情微不足道,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不过对于我当时单调的生活来说,却是一支兴奋剂。犹如在一张灰色的吸水纸上滴下了一滴红色颜料,在我的心里激起了阵阵涟漪。 在这里,我要先把自己的来历简要介绍一下。我写侦探小说是从战前开始的,可是还没等我出名就发生了战争,不久我便应征入伍。接下来数年内,我一会儿应征入伍一会儿又被遣返,来来回回正在瞎折腾的时候迎来了停战。由于停战时我正在韩国,作为外地派遣军,我是最早退伍的一批。 回来一看,父母兄弟都去世了,房子也烧没了。也就是说,我孤身一人而且不名一文地被丢弃在了这世上。比较幸运的是,我还略微有一点文才,有一个会构思侦探小说的大脑,而且战败后的社会环境也与从前迥然不同了,对侦探小说十分欢迎。于是我就大写特写,拼了命地写,名噪一时……就算没达到这种程度,我至少也成了知名作家。人们都说我以前写的东西中有一种强烈的色彩,而战后这种色彩越发鲜明。原因之一便是我再也无须像从前那样遭受众多掣肘,而另一个原因则是我的神经在战争中得到了历练,不,准确说是被麻痹了,对血腥与尸体之类早已麻木不仁。因此我就任我的小说中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把尸体像棋子一样当成玩具。而正是这一点深受读者欢迎。 因此,我的手头并不缺钱。不,在一般人看来,也许是比较阔绰的那种人。不过,我虽不了解那些一把就能捞取数百万的黑市大佬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但作为一个靠爬格子吃饭的作家,就算生意再好,自然也是有限度的。若要说我赚的钱能玩什么乐子,那顶多也就够喝喝酒,玩玩小姐而已……我既不是圣人,又还年轻,自然也想学着沉湎于这两样,不过不知怎的,我最终没能完全沉溺进去。没有糊涂劲是干不了这种事的,我立刻就玩腻了。就这样,连吃喝玩乐都没能痴迷的我,生活越发无聊。这导致我越来越冷漠。 那次的夜间经历无异于给我无可救药的灰色生活打入了一枚楔子。那天晚上以来,我把眼前的工作都抛到一边,到处追赶那三个面孔。为了编排繁琐的侦探小说情节,我试图对其进行各种组合,完全变成了猎奇的俘虏。贺川达哉与其妻加奈子——这是我后来才打探出的那对夫妻的名字,还有那个奇怪的假腿男人,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充分发挥作家的想象力,却始终无法洞察事情的真相。只是我当时隐约觉得,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接下来肯定还会发生点什么。并且,说不定自己也能在这里面饰演一个角色……这种预感在我的心里蠢蠢欲动,而且果真没有错。 那是自那夜算起来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朋友夫妇去了东京,只有我一个人看家。我忽然听到前面的格子门猛地开了,好像有人闯了进来。咦?我把视线从读了一半的书上移开,耳朵朝正门方向竖了起来,可是却没有任何动静。我不由得一怔,便从桌前站起。我想起了朋友妻子交代的话:“最近社会不很安定,可千万要留神。” 我走到正门一看,只见一个女人正伏在横框上,喘着粗气。我不由得惊叫起来:“怎、怎么回事?!你是谁?” 女人仍伏在那里,一个劲地摇头。我忽然意识到了对方是谁,同时也明白了她略显狼狈的意味。 “啊,你是贺川先生的夫人吧。怎、怎么回事?难不成又是那家伙……” 加奈子仍低着头,使劲点了两三下头。见此情形,我顿时一步从她身上跨了过去,赤着脚跳到了三合土的地面上。 “啊,先生,不要,不要……不要去招惹那个人。” “没事。我只是去查看一下情况。” 我来到外面一看,只见那个假腿男人正站在五十米开外的一处拐角,眼睛盯着这边。看到我之后,他忽然扭过脸,拖着假腿咯噔、咯噔地消失在了拐角的另一侧。 “没事。已经去那边了。” 我返回正门一看,只见加奈子脸色苍白,蜷缩着身子瘫坐在横框上。 “那,他还在附近?” “刚才就站在对面的十字路口呢。不过已经没事了。你先进来吧。” “嗯……” 加奈子用犹豫的眼神望着我,又担心地朝外面望望。 “没事。回去的时候我送你。正好也都没人。还是说你担心你丈夫?” “不是。我丈夫今天不在,所以我就更害怕了……没命地闯了进来……抱歉。” 加奈子用女学生般的语气说完这最后一句“抱歉”,然后微微红了脸。 “啊,是吗?既然你丈夫不在,那就更不用说了。那个,先进来待会儿吧。” “哎……”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仍在犹豫,但随即下定决心,“那就打扰了。” “快,快请进。你看我这儿这么脏。毕竟我是光棍儿一人……” 进入房间后,她忽然想起来似的为上次的事情致了谢,然后便用美丽的眼睛盯着我说道: “当时也真是太吓人了。您也是,说了那么多吓唬人的话。我当时还在琢磨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难不成此人就是最近那个有名的……杀人鬼……” “哈哈哈,当时真是失礼了。因为有点醉酒……并且你又战战兢兢地吓成那样,就不由得产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但你的怀疑已经打消了吧?” “嗯,回到家之后,我才想起您的名字来。当时看门牌,就觉得好像曾在哪里听说过……您是写侦探小说的吧?” 她又用含情脉脉的眼神温柔地瞥了我一眼。今天的她跟上次不一样,并不是盛装打扮,只是随意地穿了一件便装式礼服,化妆也很简单,却非常美丽。上一次是在夜里,没能注意到,原来她美丽的肌肤竟如珍珠一般。说话的时候,她还会上翻着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对方,犹如孩子般低头的动作中也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风韵,让我不由得想咽口水。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吧,她一怔,忽然端坐起来,脸颊也一下子红了。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岔开视线。 “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那事……”我装模作样地问道。 “啊……抱歉,您看我一下子就闯进来……可是,毕竟我太害怕了。他一直从车站尾随而来。我到车站附近购物去了,回来的路上忽然发现他在后面跟踪。我害怕极了……可是就算回家,我丈夫也不在啊,并且在家里又那么孤单……于是我就没命地闯到这边来了。” 加奈子用倾诉的眼神望着我,接着又无精打采地低下头。 “那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你以前被他跟踪过吗?” “嗯。”加奈子轻轻点点头,她摆弄了一会儿礼服的膝盖部位,忽然仰起脸来,“我把一切都告诉您吧。呃,其实从上一次之后,我就一直想告诉您。您是小说家,跟一般人不一样,说不定会对我抱有一些同情……那个人,其实他是我的丈夫。” “丈夫?”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对,户口上也都正儿八经地写上了。不过,作为夫妻,我们只生活过一个晚上……” 加奈子的脸一下子又红了,然后给我讲述了如下的故事。 果不出我所料,她的籍贯是大阪。娘家是大户人家,学校则是在东京上的。她结婚是在七年前,对方是码头上一个有名大财主的独生子,名叫龟井淳吉。虽说两家以前就曾谈过二人的事,可婚事忽然谈拢,却是因为淳吉收到了入伍通知。 日本人都认为上战场就等于是去送死。难得做一回男人,倘若连人生乐事的滋味都没尝过就死掉,岂不是太遗憾——当时送尚未成家的儿子上战场的父母都如此感叹。淳吉的父母也是如此。因此他们勉强说服了加奈子的父母,让二人匆匆举行了婚礼。次日清晨,淳吉便在欢送声中上了战场。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而父母在龟井家低三下四的请求下也实在不好拒绝。” 不过加奈子年轻的心灵还是觉得这件事极其荒谬。淳吉若是平安回来倒还好说,一旦战死,结果就实在难料了。尽管加奈子的父母信誓旦旦地说假如淳吉战死,他们就会从别处再招一个上门女婿与加奈子结婚,延续香火,可是这种做法也太草率了。而且当时的人们都认为战死者的遗孀不应该再婚。如此一来,加奈子只为了让淳吉体味一下“人生快乐”,就把自己一辈子的“人生快乐”白白断送了。 “我若是对淳吉哪怕还有一点爱,恐怕也不会如此认死理。说不定我也会其志可嘉地把那一夜的回忆埋在心里,苦等丈夫归来呢。可是,我一点都不爱那个人。” 这并不是她此时说的,而是后来我们的关系变得更深后,她才告诉我的。即使与淳吉有过肌肤之亲,她也丝毫没有为之动心。 “可是,我也并非从一开始就如此坚决地反抗。最初,我也像个普通出征士兵的妻子一样,谨小慎微地生活。” 可是,三年四年,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从战局逐渐不利,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已没有胜算的时候起,加奈子就自暴自弃起来。她动不动就发脾气,总想找个人发泄出自己内心的反抗。 恰好就是在那时候,大空袭把整个大阪变成了一片火海。龟井家的房子当然也被烧了,加奈子险些丧命,只身一人逃到了贺川家。 “贺川家跟龟井家是亲戚关系。贺川跟淳吉是表兄弟。” 贺川当然有妻室,也有孩子。可是,由于市区危险,他让家人全都疏散了,只有他一人看家。他的房子并未在那一夜的空袭中被毁,于是他便让加奈子在那里住了一夜。就是在那一夜,二人之间出了差错。 “我不是一个伪善者,像那种我是被贺川诱惑或者屈服于暴力之类的借口,我是不会说的。我现在仍认为,当时主动引诱对方的或许就是我……也就是说,日积月累的郁愤与那天夜晚世界熊熊燃烧的情景让我的血液也发了狂。” 之后不久,二人就逃到了东京。由于是在战争结束前夕,他们很容易就弄到了一处房子,不过情况已与从前不同,需要有搬迁证明,于是二人的住址很快就被大阪方面获悉。当时自然费了一番周折,但由于双方的亲戚都惊愕至极且十分厌恶,事情后来便不了了之。 “对我来说,结局反倒是幸福的,我打算就这样坚持到底。可就在去年,淳吉突然退伍回来了,腿还残疾成了那样……而且,还装了一只假眼。” 退伍不久,淳吉就拖着残疾的身体去了东京,找上他们家门。他声称可以既往不咎,要求加奈子回家。一次不成他就几次三番地前来。由于他死死纠缠,最后加奈子终于如此说道: “你说这些话是认真的吗?你真的以为这样就行?就算你能接受,可你觉得公公和婆婆会接受吗?你真以为我会回到那种屈辱中吗?好吧,什么屈辱之类我也不在乎,可最重要的是我一点都不爱你啊。只因为给一个毫不相爱的人做了一晚上的玩物,就要被束缚在牢笼里长达五六年之久,一想到这些我就后悔不已……我还想发发牢骚呢。” 其实她根本用不着如此强硬……加奈子红着脸如此解释。可是,由于对方死死纠缠,她忍无可忍便扔出了这样一番狠话。结果淳吉的态度顿时为之一变。他从墨镜后面死死地盯着加奈子跟贺川,不一会儿便说道: “喂,加奈子,如果你现在仍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小心眼、老实巴交的富家子弟,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我在前线见惯了鲜血和死尸,杀掉你们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如果一咬牙把你杀了,那多没劲。而且,加奈子,我对你还是非常留恋的。我给你一段时间让你反省。如果你还不回去……” 据说,说到这里,淳吉便亮出了一把巨大的海军刀。 “我并不认为他有那个胆量,但让他这么一纠缠,我就逐渐害怕起来……呃,他已经如影随形地跟踪我一个多月了,有时候半夜三更也会在房子周围游荡。我又是这种脾气,怎么肯输给他?可一听到那咯噔、咯噔的脚步声,我就害怕不已……” 以上便是加奈子的故事,当然,这并不是她一次性告诉我的。就算她再大胆,也不可能向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如此袒露心声。这是她后来跟我的关系更加亲密,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后才告诉我的。为了方便,我便把她讲的故事穿插在这里。 讲完以上的故事后,加奈子叹了一口气,最后又加了如此一段: “并且,我现在还有一份担心,就是贺川。他那个人有话全装在肚子里,很少会向人倾吐,可最近连他都急躁起来了。恐怕他已经到忍耐到极限了。我觉得只要我们这边不动手,估计淳吉也只是跟踪一下而已。可一旦贺川忍无可忍,干出点什么事来,到时候可就要出大事了。所以我十分担心,担心得要命……” 说到这里,加奈子忽然闭上嘴。她条件反射般翘起屁股,表情眼看着僵硬起来。 “啊,又来了……” 她轻轻叫了一声,立刻趴在榻榻米上。我也马上明白了她惊叫的原因所在。 咯噔、咯噔……可怕的脚步声从沥青路上一步步逼来。忘了说了,我的起居室就在面朝道路的树篱内侧。 咯噔、咯噔……脚步声突然消失在我的起居室前面。我忽地站了起来,哗啦一下拉开玻璃窗。也不知加奈子是如何误会的我,她忽然紧紧抱住我,拼命把滚烫的身体贴在我的胸前,说: “先生,不要、不要、不要……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咯噔、咯噔……可怕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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