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杀人游戏 1

杀人游戏  作者:雷钧

北京确实是个奇怪的城市,论纬度,怎么也不能算低,但当这盛夏的高温来袭之际,却比南方更加凶猛三分。只是,明明已经待在开着中央空调的房间,还是热得汗流浃背,那就未免欺人太甚了。

“这破空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边高声咒骂,一边把控制开关推往极限的最大风量,而调节温度的旋钮早就指向了十五摄氏度。

然而天花板上的出风口依旧气若游丝。

“放弃吧,就算你把开关掰折了也是白搭。”阿璃淡定地说,“真正的问题是物业为了节省电费,干脆把中央空调主机的功率给限制了,结果制冷量就只有那么点儿,这一整座大楼都在抢着用,怎么还能指望它会凉快。”

“岂有此理!我得找这帮孙子投诉去!”

“唉,上周你们在C市的时候,隔壁广告公司的人已经去吵过好几回了。物业说什么设备不能超负荷运转啦,否则就会有酿成火灾的危险啦,反正是诸如此类的推搪,所以他们也没有办法了。”

所谓低头不见抬头见,隔壁的事情我多少也了解一些。外面挂着的招牌虽然是广告公司,但那群人总是身穿奇装异服,头发染成各种炫目的颜色,说是混道上的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

“你是不是傻啊!!现在打对子不就把地主给放跑了吗?!”仿佛特意要证明这一点,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响的咆哮。作为分隔的一面薄墙,被这声浪冲击得瑟瑟发抖。

“你这白痴懂什么?!”另一人立即不甘示弱地回呛,“刚上来就把炸弹甩掉了还有脸说!!”

显而易见,隔壁又在进行日常的赌博活动,只可惜那几位的技术和牌品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因此多半都会以争执对骂而告终。要是连他们也在无耻的物业公司面前败下阵来的话——

“难道就什么办法都没有吗!”我不甘心地嚷嚷。

阿璃耸耸肩,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公平地说,她才是无辜遭殃的受害者——毕竟当初贪图相对低廉的租金,把办公室安设在这种不仅老旧而且黑心的写字楼,好像确实是我做的决定。

“要不然,咱们干脆搬家算了!”我抹了一把脑门儿上的汗,“CBD这地方什么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写字楼。”这豪言壮语虽然掷地有声,但我们所处的偏僻地段,其实并没有被称作CBD的资格。

“那么,这个楼你看怎么样?”阿璃随手指向窗外的一幢商业大厦——事务所已经位于顶层,但还不及那座摩天大楼的腰际——漂亮的玻璃幕墙反射出耀眼的阳光,和这边脏兮兮的马赛克瓷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租金的话,大约是这里的三倍,不,四倍左右吧……”

“四倍……吗……”我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绝望的凉气从心内升起,酷热的感觉顿时一扫而光,额头上的水珠也变成了冷汗。

“噢,对了,”仿佛故意要落井下石,阿璃又递过来两个象征着不祥的信封,“这个月,还有上个月的电话费账单。记得先去交了哦。”她戴上耳机,自顾自地投入工作中了。

阿璃的全名是欧阳璃。在这家以我的名字注册的“夏亚事务所”里,她是唯一被雇用的员工。之所以不再增添人手,自然是因为生意实在惨淡的关系。显而易见,在这种情况下,挑三拣四就是一种承受不起的奢侈——无论是低报酬的繁重工作,或者是必须在六个小时内完成的紧急任务,事务所都只能照单全收,其中的难度亦不言而喻。以此衡量,阿璃的工作表现堪称无可挑剔——除了,时常会让我产生一种她才是老板的错觉以外。

我厌恶地把装有账单的信封扔到一边,粗暴地松了松衣领。不知何时,隔壁已经安静了下来,牌局似乎一如既往地不欢而散了。既然先前是在斗地主,而不是打麻将——我不失时机地展开推理——这就说明,那边刚好也是三个人吧。

“夏亚,你越是这样烦躁,只会让心率和血压升高,也就越会散发出更多的热量。”方程慢条斯理地说,“俗话说的‘心静自然凉’,从科学的角度看,还是很有道理的。”

我恶狠狠地瞪了这家伙一眼,无可否认,他身上连一滴汗都没出。游手好闲之徒,过得就是比较潇洒,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方程是我在大学时代的室友,虽然拥有了不起的心理学博士头衔,却又不务正业,一天到晚只在事务所里盘桓。不可思议的是,各种机缘巧合之下,竟让他协助警方解决了好几个疑难案件。我亦闲来无事,自恃少年时代也曾读过一些侦探小说,便依样画葫芦,将那些经历写成了几篇短文。更不知天高地厚,轻率地向有名的推理杂志投稿,想着万一哪天事务所实在经营不下去了,也不至于依靠父母接济度日。结局自然不难预料,薄弱的逻辑难以经得起人家的专业推敲,于是稿件无一幸免被退回来了。

尽管乏人问津,但横竖已经写出来了,放在那儿也是浪费;我索性便在事务所的官方主页上——美其名曰主页,其实只是一个博客罢了——开辟了一个小说栏目,专门用于发布这些故事。岂料冬去春来,我的文章依旧无人赏识,方程却逐渐声名鹊起。隔三岔五,总有些憧憬“名侦探”的委托人找上门来,不是寻找走丢的猫狗,便是跟踪出轨的丈夫。

外面的走廊传来一串急促凌乱的脚步声。隔壁的这群怪人,我暗骂道,总是要等到忍不住了才拼命往厕所赶。男洗手间的小便区域偏偏又是开放的,不止一次,我被突然闯进来的家伙吓了一跳,手也不由自主地一抖——

忽然,门铃叮咚大作,却将我从那不堪回首的记忆中拯救了出来。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位“委托人”,似乎跟事务所的门铃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把它按坏誓不罢休。我瞥向方程,那张片刻之前还在自鸣得意的脸,此时已经耷拉了下来。对于莫名其妙地被当成侦探的事情,他似乎认为是我的过错。

“委托人”是一位小个子中年男士,看模样四十岁左右。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首先是两道长得出奇的眉毛,末梢呈光芒状炸裂,仿佛随时可能冒出火来。一套非常合身的深灰色西服,即使像我这种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是相当高级的面料。滑稽的是,外套连同衬衣的袖子一起卷到了肘部;蚕丝领带被揉作一团,胡乱塞进了外套的侧口袋,孤独的领带夹却依旧歪斜地别在胸前。领口附近,点点汗湿的痕迹清晰可见,显然也正深受这高温的荼毒。

任谁都能轻易看出,他正陷于极度的焦急与绝望之中。难能可贵的是,即使如此,我们的客人仍然保持了得体的礼节。

“敝姓墨,是白雪集团董事长白峰先生的秘书。”他简短地自我介绍,同时递上名片。

我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本能反应,会不会是遇上骗子了。再仔细端详对方的名片,印刷倒也精美,但就算东西是真的,也不能证明此人并非冒名顶替。

“事发突然,请恕未能提前预约。”自称为董事长秘书的男人道,“冒昧来访,是因为有一件万分紧急之事,必须依仗方程博士的协助。”

好奇心逐渐盖过了怀疑——我想象不到,究竟有什么事情如此重要,能让白雪集团的核心人物屈尊光临。作为全国举足轻重的商业巨头,白雪集团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名字。现任董事长白峰,更被视为本土企业家里的传奇人物,从一家默默无闻的小店开始,使白雪集团以惊人的速度发展成为赫赫有名的上市公司,近年来还在海外市场的扩张中颇有斩获。白峰本人自然也是各类财富榜上的常客。

“那么,请坐下说吧。”方程笑着指向一把椅子,友善和蔼的模样,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我却不由得担心起来,这个向来对委托人爱搭不理的家伙,假如一反常态,往往意味着十分不妙的事情。

“谢谢您,方博士。”秘书先生作势要坐下,但略一迟疑,还是选择继续站着。“当然,此事极为敏感,其保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我记得,”方程摆手打断了他,“您刚才说过,这是一件紧急的事情?”

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这句话无疑刺中了要害。

“您说得对。那么,敝人就省却那些繁文缛节了。”墨秘书这么说着,但是反而加倍谨慎地选择措辞,“白峰先生的独生子栎常,目前正就读于T大学。在今天早些时候,被卷入了某个案件里面。”

“‘某个案件’?”方程略带嘲讽地重复道,“难道说,您还没弄明白具体是什么案件,就迫不及待到这里来了吗?”

“呃,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详细的情况现在还不太清楚。”墨秘书尴尬地扯出领带,抹去了额头上的汗珠。“可以确认的是,今天下午,栎常和几个朋友聚会。后来……嗯,似乎是发生了命案。”

“原来如此。”方程毫不惊讶地点了点头,“既然您会来找我,也就意味着,这位白栎常同学正是案件的嫌疑人吧?”

“栎常绝对是无辜的。”如同条件反射一般,墨秘书立即接道,仿佛已经练习了多次。“之所以会被当成……呃,嫌疑人,仅仅是因为案发的时候他刚好在现场而已。当然,警方也圈定了另外几名嫌疑人,凶手无疑就在他们之中。”

“唔。”方程沉吟道,“所以,您的委托内容是,找出真正的凶手,从而为他洗脱嫌疑?”

“请方博士务必俯允襄助。”墨秘书直觉事情有所进展,情绪也变得高涨起来了。“据敝人了解,目前包括栎常在内,所有嫌疑人都仍然被警方扣留在案发地点。现场的负责警官好像曾经与您合作过,假如是由您出面协助调查,相信不会有什么阻碍。车辆已经在楼下准备好,马上出发的话,三十分钟之内就能赶到……”

“且慢。”方程岿然不动,“恕我直言,单凭您的一面之词,并不能排除凶手就是白栎常的可能性。即使我同意参与此案的调查,也无法保证不会出现最糟糕的结果。请问,万一变成了那样的状况,您会要求我怎么做呢?”

“方博士言重了。”墨秘书连忙赔笑道,“当然,您不了解栎常,难免会有所疑虑。请放心,倘若经过调查,您认为凶手就是栎常的话,您完全不必顾忌,尽管如实向警方报告即可。只要您确信如此,无论敝人或者白峰先生,都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

方程歪着头,意味深长地重新打量了对方一番。小个子男人的一席话,似乎赢得了我朋友的刮目相看。

“另外,关于酬劳方面,您看……”

“您可能弄错了,我并不是什么侦探,也没有固定的收费标准。”方程倨傲地说,“假如侥幸不负所托,再来谈这个不迟。”

“当然,当然,是敝人言辞失当了。”秘书先生连忙讨好道。白雪集团财大气粗,对象又是董事长的独生子,自然不可能还去斤斤计较。“那么,事不宜迟……”

我看见,方程终于服从地站起来,又顺势向我招了招手。

这肯定是一件了不得的大案子,我在心中默念,无论如何也不容错过。不仅可以逃离这间犹如蒸笼一般的办公室,要是获得了优秀的素材,或许还能写出一个不那么差劲的故事——

“为什么?”冲口而出的话,却连自己都始料未及。

“夏先生,”墨秘书更是愕然,“您说什么?”

“我想,夏亚的意思是,”方程不满地白了我一眼,“既然您自信白栎常同学是无辜的,只是希望找出凶手的话,为什么不能直接交给警方处理呢?警方的侦查手段,自然比我这种外行人专业得多了。”

“原来如此。”墨秘书露出释然的样子,“不错,警方早晚也会证明栎常的清白。问题在于,对于上市公司来说,仅仅是‘早晚’这种程度并不足够。假如警方要花上两三天时间破案,就很难保证不会有消息泄露出去。万一,栎常再被带回公安局问话,那些无孔不入的媒体,立即就能编造出一系列极不负责任的新闻来。那样的话,毋庸讳言,公司的股价将会遭受非常严重的打击。对于白雪集团形象的损害,则更加无法衡量……”

但我依旧只是盯着方程,并没有听清楚我们的客人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你要接受委托?这是我原本打算发出的质问。当然,那家伙也会矢口否认,他同意扮演自己厌恶的侦探角色,是因为那份丰厚的酬劳,可以让我把事务所搬到旁边的商业大厦去。

“不过,之所以要惊动方博士的大驾,确实还存在另外一个原因。”秘书先生最后补充道,“那就是,在今天不幸亡故的,被害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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