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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wo 山羊座的友人乙一杀死玛丽苏 作者:乙一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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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rologue - 一九八六年二月一日,一名初二男生,于父亲的故乡—岩手县盛冈车站大楼的购物中心地下卫生间内自缢身亡。发现他的是巡逻保安。地板上留有遗书。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名初二男生,被其母亲发现于自家院子的柿子树上自缢身亡。在他的房间里留下了写有“被抢走了钱”内容的遗书。 二〇〇五年九月九日,一名小学六年级女生,因被欺负而企图上吊自杀。经过抢救虽一时脱离生命危险,但并未痊愈,于二〇〇六年一月死亡。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新潟县,某初中二年级男生,被同年级学生欺负。当时男生哭着对同学小声嘀咕了一下。看到该男生没什么精神,班主任曾向其询问理由,男生只是支吾地回答说“没钓到鱼”“没关系”。当晚吃过晚饭后,男生便下落不明,晚上九点半左右其遗体被发现。未见遗书。 一九八四年,两名高中男生,因受到欺负而向多名老师求助,却未得到重视,反而因此在课间休息及午休时间被带到老师看不到的地方遭受多次殴打。欺负他们的男生在此简称为A。 两名高中男生被A强迫在人前自慰,不服从就会遭受殴打,最终升级到在女教师面前露出下腹的程度。 十一月一日,晚上七时四十分左右,在公园的步行道上,两名男生中的其中一人用藏在口袋里的羊角锤,自后方击中骑着自行车的A的头部。两人用羊角锤对倒下的A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持续殴打,拖行五十米后将A推入河中溺毙。 十一月二日,A的尸体被发现时呈半裸状,只穿着贴身内裤和白袜子。 这是两名男生的选择。 不自杀。 相对地,为了自己生存下去而杀死对手。 就像我的同学若槻直人一样,没有对任何人提起,默默地做着准备。他身形消瘦而矮小,外表看上去还像个初中生,皮肤很白,眼睛又大,仿佛生错了性别一般的面容是他最大的特征,只不过如果真是个女孩子,说不定还会有人来保护他。 那一天,我刚跟朋友讨论明年的毕业旅行要去哪里,午夜零点刚过时,我还骑着自行车。而那个时候,金城晃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 1 - 九月二十五日 星期四 按掉闹钟,拉开窗帘,一片耀眼的晴空。跟父母一起吃早饭时,我看到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没有风,可谓和煦的一天,一直到晚上都不会下雨。回到二楼,换上高中的制服,去打扫了一下阳台。窗户一打开,风便从外面吹进来,卷起了桌上的笔记本。这倒也不能怪天气预报不准。如果在我家阳台上两手掬起堆积的落叶向空中抛撒,落叶就会被风卷着飞旋起来,仿佛吸进了遥远的晴空中一般。 我的家建在丘地上,从二层窗户眺望出去,能将整个小镇尽收眼底。建在高地斜面上的屋檐面向低处铺开,景致绝佳的同时也有一个问题—这所房子建在了风通行的道路上。即使是镇上大部分地区都无风的时候,我家的二层楼上也会莫名有风通过。看不见的空气在小镇上空流动,而我家的房子就像是把头探进了其中一样。忘记是何时听已经嫁出去的姐姐这样说过。 我现在的房间以前是姐姐住的,由于这些风,阳台每天早晨都会攒下大量的落叶,偶尔也有落叶之外的东西挂在阳台上,如照片、杂志、旧衣服或者毛巾,甚至有一些让人怀疑是外国的风吹到这边来的,毕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些英文报纸和朝鲜文的书。 比如前不久,落叶堆里就出现了一个本子,上面写满了没见过的文字。我拿给朋友本庄望看,结果她也不认得。我们又问了外语知识丰富的老师,得到的回答是在地球上过去所有的时代里都不曾存在这种文字。那么,这个本子到底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曾经还有一本小学的毕业文集卡在了阳台的栅栏里。老旧的封面上写的年份竟然是昭和[“昭和”是日本天皇裕仁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合共六十四年。]七十五年。简直莫名其妙。 说起来,大约一个月前,暑假期间的某个早上,阳台上挂住了报纸的一角。报纸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过日晒雨淋,沾满了泥土,只剩下破破烂烂的三分之一左右,而且被水浸泡过,背面的字都透出来了,刊号部分完全晕开了,不过勉强还能看出日期。 年份是今年,十月二日出版。 一定是我眼花了。怎么可能会有今年十月的报纸挂在阳台上呢? 现在可是暑假,是八月啊。 换句话说,有张两个月后的报纸挂在了我家阳台上。 我用吹风机吹干了报纸,然后细看,上面有一篇报道的标题是《山羊的去向》,似乎是九月三十日东京都内动物园发生了山羊出逃事件,一只逃跑的山羊误入驹入车站后迷了路。山羊在搭乘十六时十七分发车的山手线外环电车时才被保护起来。目前那只山羊已被安全送回动物园。 如果当真是今年十月二日发行的报纸,那么这上面写的就是即将发生的事情。姐姐还住在家里的时候也说过,在阳台捡到的信件上带着几个月后甚至几年后的邮戳。怎么会有这种事呢?难道这条风道在天空中异常高远的某处,连接着另一个世界吗? 残余的报纸上,还有一条同样让我很在意的新闻。内容是关于某个杀人案的。然而出现在如此超现实的报纸上,杀人案也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松田君,京都和雪山你喜欢哪一个?” “京都吧。” “明年要是去京都就好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跟本庄望在教室里聊天。我们的座位在教室后排的窗边。我在前面,她坐我后面。如果我们的身子靠在窗边脸朝外坐,就正好是隔着桌子并列一排,就是这样的位置关系。 “我猜明年是滑雪啦。” 今年是京都的话,明年去滑雪的可能性就很高。根据过去的统计数据推测的话就是这样。 “有的学校还可以去澳大利亚呢。” “从领队老师的角度来说,滑雪当然轻松了。周围都是雪山,不用担心学生偷跑出去。而且滑雪那么累,也就没有体力干坏事了。” “就因为有人偷跑出去干坏事,所以选雪山?” “谁都希望省点儿事嘛。” “为了那些人而让我们这些老实的学生背锅吗?” 本庄望对着喝光的盒装牛奶吹气,把盒子吹得圆滚滚的。从昨天起,二年级学生已经陆续开始去修学旅行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楼道里来往的人明显少了很多。 “最近怎么样?又捡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 “我家阳台?”我稍微想了下,摇了摇头。 “你刚刚犹豫了一下吧?”本庄望推着银框的眼镜问我。 “错觉。” 其实刚刚有一个瞬间,我的大脑里蹦出了八月捡到的那张报纸。不过,那并不是最近的事,所以也不算骗她。 “遇到麻烦事的话要跟我说噢。” 我家建在风道上的事她也知道。说到底,我跟她熟识起来,也是因为高中入学那天挂在阳台上的奇妙漂流物。就在我为如何寄管漂流物而无所适从的时候,她主动过来跟我搭话。顺带一提,那件漂流物,是一条狗。从那件事起,我们就经常一起聊天,在教室碰到了打个招呼,休息时间聊一些日常话题。如果发现了什么珍奇的漂流物,我总会告诉她,然后一起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大概是闲得没事做吧。她总是一副对漂流物的话题兴致勃勃的样子,看起来是把我家阳台当作喜剧制造器了。 顺便说一句,我们两个并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她平时在校外都做些什么,我根本不知道。而且她过剩的正义感经常让我有窒息的感觉,她对一切不正当行为都异常敏感,无论是翻录音乐CD或者电影DVD,还是用模拟器玩SFC的游戏,在她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行为。这样的人确实很适合做班长,跟我那个嫁给了警察的姐姐一模一样。而且本庄望的成绩也不是一般地好,按说她应该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不知为何会来我们这边。 “本庄同学不戴隐形眼镜吗?”我吃着从小卖部买来的饭团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就问问。” 本庄望托着腮看向我:“松田君,你喜欢不戴眼镜的吗?” “啥?” “问你是隐形眼镜派还是镜框眼镜派啦。” 我把嘴里的饭团使劲儿嚼了几口咽下去:“为什么会问起我的兴趣?” “说的也是哈。” 她又开始向盒装牛奶里吹气。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晴空:“今天晚上好像会下雨,听说是雷雨。天气预报说的。” “真的?” “今晚不打算出门了。” “便利店也不去了?” “本庄同学最好也不要出去了。” 就在此时,嘈杂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大概是金城晃走进来了,他的登场令教室内的温度骤降。 对我们这些平凡的学生来说,金城晃就是怪物。 金色的头发听说是高中入校之前刚染的。他总是跟一个叫高木洋介的二年级学生混在一起,好像两人初中时就有来往。后者外貌上倒很普通,初见之下还看不出是不良少年,大概除了彼此也不会有其他人跟他们亲近了。 金城晃一进来,我立刻觉得呼吸困难,紧张得腋下都要渗出汗来了。没有人看他,因为绝对不能跟他的视线接触。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教室里移动,所有人都暗暗祈祷他不要走向自己,同时又要密切留意他的动向,以免自己的身体挡了他的路。这是这间教室中的生存法则。 我以前被金城晃撞到过。当时我正隔着桌子跟朋友说话,我站在两列桌子中间的狭窄通道上,金城晃直接用肩膀撞开我走了过去。那种撞开障碍物的用力方式,好像他是一只没有感情的恐龙。身体碰撞的时候,能透过衣服感受到的坚实肌肉,还有男用染发剂夹杂汗臭的恶心气味,这些都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据小道消息说,金城晃在初一时也遇到过霸凌事件。往身上扔学校配餐的食物,用记号笔在课桌上写字,等等,不过那时他是受害的一方。而到了第二学期期末,他爸爸因交通事故去世了。直到那个学期结束,他都没有再来学校。寒假结束,进入第三学期,他才又在教室里露了面,只是他的样子跟以前完全不同,把同班同学都吓了一跳。他的眉毛全部剃光了。一个曾经用食物扔他的男生那时马上跳出来嘲笑他。结果金城晃面无表情地走到男生近前,掏出了藏着的小刀。 围绕金城晃有着很多令人不舒服的传闻,比如来当实习老师的女大学生,某天开始突然就不来了,还有邻镇的女初中生轻生,据说都是因为他。不过由于家属没有报警,传闻的真假也就无法判断了。 升入高中后,他盯上了一个叫若槻直人的男生,将那男生当成自己打发无聊时间的工具。金城晃管他叫“男女”。只能说若槻直人的运气实在太差了,迄今为止一直过着老实本分的日子,高中入学没多久就被强迫喝下兑了金城晃尿液的橘汁。金城晃和二年级的高木洋介把他夹在中间,若槻直人只能铁青着脸屈辱地服从他们的命令。而我和大多数人就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装作天下太平,刻意强调这间教室内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似的,继续聊着闲天。绝对不可以扯上关系,我们都害怕稍微反抗一下就会刺激到那头金发怪物的神经。如果被他当成下一个目标就死定了。为了避免进入他的视线、避免被他注意,只有藏头缩尾、小心谨慎地生活。我们只是渺小无力的凡人,没有那种能够帮助被欺负的同学的超能力或者神秘道具。就算若槻直人被强按住脱掉了内裤,为了自保,我们也只能拼命忍住不闻不问。 同时又为此而痛苦着。 为了那有过的对绚烂多彩而愉快的高中生活的幻想而痛苦着。 我是在深夜过了零点以后遇到若槻直人的。虽然白天还在本庄望面前装出一副为要不要外出而为难的样子,但深夜的便利店是非去不可的。一来晚上下雨这事本就是我编的,二来要赶着买新上架的《周刊少年》漫画杂志。不在杂志发售的第一时间看到最新漫画连载的话,我会纠结得整晚都睡不着觉。为此,我骑着自行车在夜路上飞驰。亮着灯的便利店仿佛一个发光的方块体,我买了漫画杂志和罐装热咖啡后再次走到外面,蹬上自行车往家赶。抄近路穿过商店街时,排在两边的店铺都落下卷帘门。夜风令人心旷神怡。 就在那个不经意间,寂静的街道某处响起了警车鸣笛的声音。我刹住闸,把车停在商店街的入口处,循声张望。警笛声似乎是从河岸那边传来的,两三千米的距离。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 “……松田君?” 是个少年的声音,仿佛被冻得奄奄一息般微弱。在我和自行车的旁边是商店街牌坊,严重褪色,遍布铁锈与污迹,相当破旧的样子。牌坊与建筑物的缝隙间,有一块街灯照不到的黑影,单凭人类的肉眼很难穿透那样的黑暗。而声音也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那个,是松田君吧?” “谁啊?” 我跨在自行车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黑影仿佛活物一般动了动,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露出脸来。街灯的光亮斜照过去,肤色雪白的少年有着会被误认为是女孩子的面容,下颌尖细,眼睛很大。 “若槻君?” “嗯。” 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在此之前,我连一声招呼都没跟他打过。能够不对他的状况视而不见,甚至敢跟他说话的,在我们班上也只有本庄望而已。 “这么晚了,还能遇到同学,好巧啊……” 若槻直人一边说着,一边从商店街的牌坊旁走了出来。街灯只能照亮他的右半边身子,左侧的手脚还都在漆黑的阴影中。他的头发也是纤细而柔软的,那样的发帘现在却紧贴在额头上,细看之下才发现,汗滴一直从他的太阳穴流到了脖子,呼吸也像发高烧一样紊乱。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问道。 “散步……吧。松田君呢?” “去便利店买点儿东西。” 商店街前的马路上有车驶过,车灯照过来,揭开了盖在若槻直人身上的影子,露出从他左手中垂下的东西。 警车的鸣笛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马路上的车开走之后,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啊,你在看这个啊,这个很好看的。” 长睫毛下那双比谁都大的眼睛望向我的自行车筐。他大概是在说那本《周刊少年》漫画杂志。 “若槻同学也看这个吗?” “嗯。” 他答应着往我这边走了两步,左手拎着的金属球棒擦过路面,发出嚓嚓的响声。球棒上遍布凹痕,看起来已经不能用了,而且布满了黑红色的液体,甚至有一些看似毛发的东西粘在上面。 “这个,看的人挺少的呢。” “毕竟不是《JUMP》和《Magazine》那种热门杂志嘛。” “对吧。” “不过,我以后可能看不成了。” 他遗憾地感叹后,便低头盯着球棒。如果没有刹住自行车就好了,如果不理会警笛声径直离去就好了。我这样暗自后悔,对方却一点儿都没注意到,反而将球棒举了起来。被血凝成块状的毛发掉在地上,发出湿答答的声音。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问……” “如果你想问这个,是金城君的血没错。” 毛发上没有沾到血的部分是金色的。 “是若槻君做的,原来是这样吗……”我自言自语道。 他歪了歪头。 “没什么,是我在自说自话。说起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嚓嚓,他拖着金属球棒走了几步,朝向道路的前方。 “大概往那边逃吧。” “看来是不打算自首了啊。” “我是准备,过阵子,再说吧。” 警笛再次响起,应该是搜查再次开始了。站在我眼前的若槻直人和带血的金属球棒,以及这警笛声之间,必然是有所关联的。 “那,我也要走了。毕竟,不能给松田君添麻烦啊。” “啊,嗯,加油啊。” 到底是加的什么油,我自己也说不清。 “再见。”他说。 “再见。”我说。 他迈开了步子。球棒有气无力地拖在身后发出令人烦躁的响声。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了吧。说不定到了早上,就已经被哪辆警车逮到了,或者会被人发现然后报警。不过这都与我无关。放任他不管就行了,就像迄今为止一直做的那样。 我做了个深呼吸,将空气吸入,再吐出,然后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蹬起了自行车踏板。速度加快后,夜晚冰凉的空气就变成了风,将车筐中的漫画杂志一页页翻卷起来。 才骑几下,我又捏住了车闸。 这是对他日积月累的亏欠使然。 不仅是我,班上其他的同学也是,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正是由于他的牺牲,自己才得以平安无事。 不是自己被盯上真是太好了,每天都带着这种想法度日。 就一眼,就回头再看若槻直人一眼吧。 回头看看,如果已经不见人影,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并不是为他忧心,毕竟他用那根金属球棒干了什么,不用想也知道。这么干被警察逮捕自然无可厚非。 不过,如果回头的时候,漆黑夜空下那个垂着肩膀的消瘦背影还在那里,就再一次叫住他吧。 即使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说不定也还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好,就现在,回头看一眼。 一边如此对自己说着,一边保持跨在自行车上的姿势,我越过肩膀扭头向后方望去。 - 2 - 九月二十六日 星期五 不知是洗衣液的颜色,还是衣服上的污迹,灰紫色的水在转动的洗衣机中形成了漩涡,就如同九月二十六日阴沉的天色一样。风摇晃着树枝,把洗衣废水色的云自每家每户头顶拖去了远方。 走进教室的时候,事情显然已经传遍了全班。我假装毫不知情,加入了大家的讨论。 在我们居住的镇子北面有一条大河,大河与国道的交会处有一座矢鸭桥。正式的名称其实是琴叶桥,不过自从有人在那儿附近看到身上插着箭的鸭子之后,就通称为矢鸭桥,反倒是正式名称几乎没人再用了。昨晚,正是在那座桥下,发现了金发少年的尸体。 “据说就是金城没错。” “若槻那家伙,胆子挺大啊。” “欸?是若槻同学干的吗?”我试探着问道。 “那家伙似乎昨天晚上出了家门,然后就再没回去。” “好像在现场还发现了他的自行车。”朋友们纷纷对我说着。 “若槻君也很不容易哪。” “是啊。” “若槻同学现在会在哪里呢?” 身后站起一个女生。我之前竟然没注意到那是本庄望,又盯着她光光的额头看了一会儿,才确定是本庄望没错。见我盯着她的脸看,本庄望慌忙说道:“你不要误会噢。” “啊,嗯。” 昨天才聊过那样的话,今天就换了隐形眼镜,她大概是怕我误会吧。想不到只是摘掉眼镜,本庄望给人的感觉竟会有这么大的变化。这只能解释为在此之前我对她的认识就只有那一副眼镜而已吧。 “只是偶尔这样,我的眼镜不小心被踩坏了。” “这样啊,那太糟糕了。” “真的只是凑巧,所以你可不要误会。” 不是很懂她在担心什么。不过好在本庄望也很快加入了讨论,交换起各种情报。关于那个手持带血球棒、在深夜中徘徊的少年,其与若槻直人非常相像的外貌,以及至今还没有警察抓到若槻直人的消息。 正在这时,班主任一脸沉痛地走进了教室,宣布早上的班会开始。以“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为开端,班主任向大家说明了金城晃的死与若槻直人的下落不明。教室里坐满了人,只留下两个空着的座位,使它们变得更加显眼。 似乎是担心这件事对学生造成不良影响,班主任没上课就直接让我们回家了。一下变得这么自由,反而没多少人离开,大家聚在教室里继续聊个不停。 一名高中少年被怀疑是杀死了同学的嫌犯,并且目前在逃中,这样的事件通常都会引起高度关注。从教室窗户望出去,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全都是媒体车辆。班上有人念叨着:“电视台会不会也来摄像啊。”一想到这个小镇上发生的事会通过电波传遍整个日本,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更不要说事件的起因就在这间教室。“教室”这片我所熟悉的狭小空间,一旦与外面的“日本”这样无限辽阔的范围切实地连接起来,想象力就有点儿跟不上实际发展的感觉,而将两者连接起来的,又是“杀人”这种异常事件。我把这样的感慨说给坐在窗边的本庄望听。 “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 本庄望咬着薄而小的嘴唇,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知是因为不适应隐形眼镜,还是在想这次的事件,她的眼睛微微泛红,马上就要掉下泪来的样子。 “你没事吧?”我有点儿担心,忍不住问她。 “这话该问你才对。从早上开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呢。” “唉,毕竟发生了这种事。” 其实,那根金属球棒上黑红色的血液,以及其中的人类毛发,在我每次眨眼间都会出现于我的脑海中。我没有把遇到若槻直人的事告诉她,毕竟她是如此刚正不阿,一定会当机立断地报警,即便她也同情若槻直人。 我抓着书包站起来,本庄望跟上我准备一起离开。 在鞋柜前换鞋的时候,我问她:“上次你为了若槻君去找老师时,不害怕吗?” 她看不过去若槻直人在教室里受的欺负,而跑去向老师报告。那时是期末,幸亏学校方面还比较相信本庄望的话。老师随即把金城晃与高木洋介,还有他们各自的家长都叫来学校,当面进行了批评。然而若槻直人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开朗起来,那之后依然没有可以商量的伙伴,也还是会在放学后的时间里被金城晃叫出去,不是强迫他偷东西,就是找他要钱,而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 “你没想过这么做有可能会被金城和高木盯上吗?” 如果有人想护着若槻直人,肯定会被金城晃报复。那简直是疯了。 “可是,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吧。” 是啊,也管不了那么多,所以才有了现在这样的状况。 “如果能再多十个像本庄同学这样的人,多跟那家伙聊聊就好了。” “只要再多一个人,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她边走边斜眼看过来,我赶紧移开了目光,并不是人人都具备她那样的正义感。我不过是个平凡的、身无长技的、极其普通的归宅部[日本中学的校园文化通常鼓励乃至督促学生加入各种社团(日文中称社团为“部”)。社团活动通常在下午放学后开展,而不属于任何社团,放学后直接回家的学生,被戏称为属于“归宅部”。]少年。 校门外挤满了记者,有几名放学的学生被他们抓住,用话筒指着进行采访,就是那种经常能在新闻节目中看到的情景。如此强烈的既视感,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真实,反而是这些画面再次通过电视荧屏展现在眼前时,才能让人彻底相信,多么奇妙。 “那,明天见。” “嗯。” 我跟本庄望在校门口分了手。 坐上巴士后,我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都是妈妈和姐姐听说事件后发来的短信,内容自然是满满的担心。车停到了我家附近的那一站,我从车上下来,向坡上的家中走去,边走边犹豫要不要跟姐姐联系一下。姐姐的老公在警局工作,似乎还是精英分子,说不定能打探出一些搜查的进展,然而在犹豫不决间,我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松田家的二楼,就耸立在小镇上空看不见的风的通路中,其本身却只是一座随处可见的独栋小户而已。至于阳台上经常挂住奇怪的东西这一超现实的设定,对于眼下这种令人窒息的状况,既无任何现实意义,也不能将这种闭塞感一扫而光。所谓超现实的幻想,本应是将人类从此类状况中解救出来的良药,只是这次恐怕不行。 开门进入玄关,说了句“我回来了”,果然没有回应。父母都去上班了。也就是说,我家白天是空无一人的。 上到二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掩着窗帘的房间略显昏暗。打开壁橱一看,若槻直人依然保持着与早上一模一样的姿势,双手环膝缩在里面,听着iPod里的音乐。察觉到我的出现,他才慢慢抬起头,把耳机摘了下来。 这位叫若槻直人的少年,无论容貌还是那瘦削的骨骼都宛若少女。即使妈妈现在就在家中,并且突然打开门冲进来,大概也只会误以为我带了个短发女生回来吧。无论手指的纤细度、微微歪头的时机,还是眼角、唇边露出的表情,全都如少女一般,再加上不错的长相,所以才总让人觉得他有点儿恶心。 带着惧怕天敌的兔子从窝里探头出来一般的谨慎,若槻直人从壁橱里钻了出来。早上我给他准备的瓶装水和点心袋还放在里面,水少了一些,点心却没有动。 “没有上课啊。”他看着墙上的时钟说道。 大约十二个小时以前,确认过父母都睡了以后,我把等在我家附近的若槻直人偷偷带进了门。他提着沾满污泥的鞋,悄无声息地上了楼。对于我会带他回家这件事,若槻直人似乎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是当然的,毕竟此前在班上即使碰了面,我也不会跟他说一句话。 “有什么异常吗?” “就是那边时不时有什么东西敲打窗户的声音,噼里啪啦的……” “那是沙粒打在玻璃上了,沙子被风刮得到处都是。” 平时大敞的窗帘此时拉得严严实实的,我把窗帘掀开一条细缝向外望去,清早没顾上打扫的阳台被落叶弄得一片狼藉。顺带一提,如果盯着这些落叶仔细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其中几乎包含了世界上所有植物的叶子。远处的道路上横排着疑似警车的车,虽然从那边应该看不到这里,但我还是慌忙地拉紧了窗帘。 “那台电脑能联网吗?”若槻直人指着桌上的笔记本问,“我可以用一下吗?想查一下邮件。” 电脑启动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到人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想起检查邮件这种事。我让他坐在电脑前,自己则在床边坐立不安地担心他打开电脑里一些不必要的文件夹。 若槻直人用的是简单注册便可获得的免费邮箱,打开页面后直接输入ID与密码即可。就在即将登录的时候,我突然喊起来:“啊!等一下!” 他的手指就停在回车键上。 “还是别这么干吧,说不定会被警察发现你藏在这里。” 我们两人的电脑知识都很贫乏,但不能因此就小瞧警察的能力。也许他们已经盯住了若槻直人的邮箱地址,就等他检查邮件呢。只要登录一下,瞬间就可以掌握他藏身的地点。 说起来,他是带着手机的,不过昨晚已经让他进家门之前关机了。因为我看到过一些文章,说是非通话状态下的手机依然会向附近的基站发送信号。只要根据三处基站所接收的信号强弱计算一下距离,就能精确定位手机所在的地点。最保险的方法当然是干脆把手机扔掉,但我只是让他关了机。最近有些新手机在关机状态下仍然保留着GPS功能,不过他的手机似乎没这么先进,所以应该没事的吧。 若槻直人放弃了查看邮件,转而去新闻网站上看看事件的相关报道。打开门户网站的页面,他便叹了口气。他这件事的链接已经上了标题栏头条。 “应该会有很多人在看这个吧……” 他的脸色从昨晚就没有变过,现在也依然是马上要吐出来的样子。任何报道都没有提到若槻直人的真名。新闻里说,被怀疑是犯罪工具的金属球棒,最终在路边的草丛里找到。已经尽力扔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然而还是一天就给找着了。 在网上浏览一圈之后,我让若槻直人先去洗个澡。 他洗澡的这段时间,我一个人在房间中,翻来覆去想了很多。虽然很可悲,但他果然就是那篇报道中所写的高中生。我从抽屉中把那张报纸的碎片拿出来。暑假的那个早晨,挂在阳台上的碎片。 印刷的日期是今年的十月二日。排除印刷错误的话,也就是会在六天后的未来发行。确认过若槻直人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后,我抹平了报纸的皱褶,重新读起这篇已经看过无数次以致熟记于心的报道。如果把山羊那篇报道算作报纸正面,那么这篇则是印在了报纸的背面。 报道中所写的地名正是我居住的地区。本来我还想着距离这么近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发生案件,结果就真的发生了。昨晚,在商店街的入口遇到若槻直人时,我所感慨的正是“原来制造这起事件的人就是你啊”。 上月二十五日深夜,于××县××市发生了一起高一学生被害事件,作为该案件的嫌疑人员而接受调查的高中生(十五岁),昨晚在××警局厕所内上吊自杀。在此之前,其刚刚承认了杀害同年级学生的罪行。 “想知道详情的话,去问问小梢的老公不就行了?”爸爸说。 “不行啦。人家那么忙怎么好意思。”妈妈说。 “那个叫若槻的孩子,到底藏到哪里去了呢?”爸爸说。 “该是逃到别的县去了吧。”妈妈说。 “……”我说。 父母和我围坐在餐桌旁边,中间是盛满可乐饼的大盘子,这是妈妈打完工回家时顺路从商店街买的。电视里正演着综艺节目,但谁都没有去看,话题始终是那个事件。 “死掉的那个孩子,听说一直在欺负人,真的吗?”妈妈问我。 正想着怎么回答,二楼突然传出了响动,像是一摞书被人撞倒的声音。所有人吃饭的动作都停住了,父母露出惊异的神色,因为这时的二楼应该没有人才对。 “可能是窗户没关好。”听我这么一说,他们都转为原来如此的表情,继续聊起了别的话题。 等到深夜,父母回卧室了以后,我从厨房拿了几个晚饭吃剩的可乐饼。若槻直人道过谢后咬了几口,但也只吃了半个就放下了。他洗澡之后换上了我的T恤,可惜尺寸不合适,肩膀和袖子都大出来一截。而他自己的衣服已经用垃圾袋装好藏进了壁橱里,必须等到有机会时再偷偷处理掉。洗过澡,他的表情总算放松下来,开始聊起漫画、游戏之类。这样一来很快就让人忘记了他纤细的手腕曾将金城晃暴打致死的事实。 调小音量,在电脑上看了会儿动画,又浏览过他推荐的网站。我们用连接电脑的电视机顶盒打开一个新闻节目,评论员正在讲若槻直人的事件,题目是《十六岁的犯罪》。 “我还算十五岁啦,因为是十二月生的。”他盯着画面说道。一定因为是高一学生就被归在十六岁人群里了。 “十二月出生的话,是射手座?” “山羊座[山羊座:又称为“摩羯座”。]。生日是三十日。” 新闻播起了后续报道,播音员对着手中的稿子,读了两条警方的新发现。被害人在被球棒殴打后,又被菜刀刺中了胸口。警察正在追查一名作为重要嫌疑人的高中生的去向,此前,在其房间内找到了购买菜刀的杂货店收据。若槻直人在地板上抱紧膝盖,前后摇晃着身体。 我试着跟他搭话:“那个菜刀啊……” “嗯。” “是之前就计划好的?” 若槻直人在晃动中把脸埋进了双膝中间。由于身形太小,袖珍到仿佛能塞进纸箱封起来。跟他说话也没有反应,我只好关上电脑里的音乐,熄了灯钻进被窝。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电脑还透着点儿光亮。不多时,他也爬上了壁橱里的床。好像哆啦A梦啊,我偷偷想着,那个猫型机器人也是睡在壁橱里的。而正因为想到了这些,当晚我做了个关于哆啦A梦的四次元空间袋挂在了我家阳台上的梦。 九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咣当。一声闷响让我从睡梦中醒来,坐起身,揉着眼睛,环顾四周。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亮了屋子,室内没有任何异常,是什么东西敲打窗玻璃的声音。 若槻直人也拉开壁橱门探出头来,看来刚才的响动也把他吵醒了。他一脸忧虑地望向我。 “刚才是什么?” “应该是漂流物吧。” 拉开窗帘一看,堆积在阳台上的大量落叶之中,滚落着一个沾满污泥的物体。 “这边风力很强,你不要见怪。” 在伸手去拉铝合金窗框之前,我还特意提醒了他一声。然而只是打开一道细缝,狂风就高鸣着响笛吹了进来,若槻直人果然吓得抓紧了床垫。我把掉落在阳台上的东西拿了回来,是一件拧成团的运动衫,吸饱了水变得沉甸甸的。关上窗户后,风的声音便消失了,房间里又安静了下来。 “貌似是洗好的衣服被刮过来了。” 若槻直人战战兢兢地靠近窗边向外张望。 “台风?” “这个家建在了风口上。”我把运动衫递给若槻直人。 “风刮来的?这种东西也能刮来?”他抖开运动衫,歪着头问我,“这是什么啊?怎么会有四个袖子?” “残次品吧。或者,是从正常人都有四只胳膊的世界飞来的。” “你是认真的吗?” “说不定真是这样。毕竟,这边总会飘来奇怪的东西。” “还有其他的?” 刚才那阵风正好把报纸的碎片吹到了若槻直人脚下。不,这个不行,给他看其他的漂流物吧。然而他已经顺着我的视线发现了报纸碎片,并把它捡了起来。 “啊啊,这个特别离谱……上面的日期居然是未来。” 若槻直人脸上的神情近乎钦佩。 “说到山羊啊……” 值得庆幸的是,他先看到了报纸的正面,读起了那篇《山羊的去向》的报道。 “因为是自己的星座,所以总觉得像是在说自己一样,这个山羊。” “我在物理课上用天平的时候也会有些亲切感呢。” 在他准备看背面的内容之前,我把报纸碎片拿了回来。我觉得还是不要让人看到关于自己死亡的报道比较好。 楼下似乎有父母走动的声音。 “你在这边等着。今天开始我得表现得正常一点儿。” 把若槻直人留在房间后,我下到了一楼。今天是周六,学校放假,但是爸爸还得去公司,他们两人正为此做准备。 “哎呀,早上好。” 妈妈一脸惊奇。休息日这么早冒头放在我身上实在太少见了。吃过米饭和煎鸡蛋,家里的电话响了,是班主任打来的。 “说是如果知道什么关于金城君和若槻同学的事,一定要讲出来。” 接电话的妈妈转达了班主任的意思。爸爸出发去公司后,妈妈也开始做准备,她有事需要去亲戚家一趟。两个人要是都在家,我还比较发愁这个周六要怎么过,他们一起出门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可能回来得比较晚,晚饭你自己能解决吧?” “嗯。我自己找点儿东西吃就行。” 目送妈妈离开,确认她不会突然返回后,我把若槻直人带到了一楼。让他吃了点儿剩下的早饭,又一起在客厅的大电视上玩起了游戏。考虑到游戏中用小刀与敌人搏斗的画面可能会让他想起用菜刀扎金城晃的事,于是放弃了《生化危机》。没想到刚玩几下《最终幻想》,又遇到了冬贝利,果然还是躲不开菜刀的回忆,这个也只能作罢。最终,我们俩就靠着《桃太郎电铁》度过了整个上午。午饭是我做的意大利面。若槻直人还是吃得诚惶诚恐,看起来食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也没有吃完一人份,大概平时饭量就不大吧。吃过饭,他钻回我房间的壁橱里,盘着两条细腿看起漫画。特意选了这种地方,大概是待在里面比较安心吧。 平安度过了半天的时间,却在下午三点过后出了问题。当时我正在跟姐姐打电话。 “太好了,幸亏你没有卷进去。” “姐夫他负责这次的事件吗?” “不啊。不过我倒是听他说了不少。” “比如?” “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从伤口的情况来看的话……你跟那个叫若槻的孩子,有来往吗?” “话都没说过一句。”我对着无绳电话的话筒满是悔恨地说。 “最近阳台上又刮来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嗯。京子姐最近还好吗?你们有没有联络?” 京子姐是姐姐的朋友,在我生日时经常送游戏机给我,是个相当不错的人。 “还是每天无所事事的,听说工作也辞了。下次一定要狠狠揍她一顿。” 若槻直人突然从二楼走下来,自客厅入口处探出头来,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虽然他现在的烦心事确实不少。 “那,以后再聊。”挂断电话,我转头看向他。 若槻直人惨白着一张脸说:“对不起,我好像……被附近的人看到了。” 细问之下,原来是他太好奇那个不断飘来各种物品的阳台,忍不住拉开窗帘看个究竟,完全没有注意到附近的主妇不知何时打开窗户出来晾晒衣物,等发现时那位主妇已经在望着若槻直人了。 “是瞥一眼的那种看?” “是盯着看。” “哪一家?” “稍微往里一点儿。土丘的斜面上,再往下一家。” “灰色房顶那家?” “嗯。” “是我妈的朋友。” 不但了解我家的情况,还认识我的长相,一定也知道杀人事件的重要嫌疑人就是我的同学,大概很快就会想到我把犯人窝藏起来了吧?说不定已经给警察打电话了。正胡思乱想着这些,手中的无绳电话突然响起来。 “是警察吗?”若槻直人问。 我接通电话,把听筒贴到耳朵上。 “喂?”妈妈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妈妈呀。”在这个时间点打来,太吓人了。 “有没有好好吃午饭啊?”听起来电话是她从亲戚家打来的。 “我自己做了意大利面。刚刚还跟姐姐通过话呢。” “她很担心吧?” “她以前就爱瞎操心。我摔个跟头就急得要叫救护车,太夸张了。” “有朋友来家里了?” “嗯。你怎么知道?” “主妇网络传来的情报。” “那是啥,比推特还厉害啊?” 那位主妇并没有报警,而是告诉了妈妈。 “说是朋友,该不会是女朋友吧?我可听说有个女孩子在你房间里噢。” 我瞬间就明白了。 “啊……算是吧。”于是我故意说道。 “哎呀呀,这样啊!” 一旁的若槻直人满脸担心的样子。还不都是因为你!真想踹他一脚。不知何时起,他已经把自己的鞋拎在手上了。 “我八点左右回去,你等我回去做晚饭吧,想吃什么?让你朋友也留下一起吃吧。” “不用了,他好像还有别的事。” 若槻直人已经从过道一路往玄关走去了。 “那就这样了。” 挂断电话,我冲到过道一把按住了若槻直人的肩膀,如同少女般纤细的肩膀吓得我赶紧松了手。 “你上哪儿去?” “不知道。但是,这样下去会让你也惹上麻烦的……” “会被抓住的。” “本来也是要在什么时候让警察逮捕我的。” 他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能感觉到那是与恐惧或迷惘完全不同的意思,而且还真挺好看的。见我没有动静,他垂下目光,开始在玄关处穿鞋。 “即使被逮捕了,我也不会对警察说出松田君的事,就说我一直躲在野外。” “如果被问到你这件衣服哪里来的呢?” “说风刮来的……可能不行。离这里最近的网吧在哪儿?我想给一个人发封邮件。” “要到车站那边才有。只是发邮件?那就用我的电脑发吧。” 我建议他注册一个新的邮箱地址,然后用我的电脑发。但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虽然不知道他要发给谁,可万一那个人把邮件拿给警察看的话,也是很容易就能查明邮件是从我房间发出去的。 “这一点不用担心。”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总之就是没问题。” 见他如此肯定,我把他带上二楼,让他坐在电脑前面。他在网上注册了一个新邮箱,开始写那封不知要发给谁的邮件。 当若槻直人发完邮件转过身来时,我这边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替换衣物和存折都放进了旅行包里,十月二日的报纸碎片也塞进了口袋。最后再把若槻直人使用完毕的笔记本也装到包里。 “有个建议,等天再黑一点儿时出发。我也跟你一起走。”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为什么。 没有明确的回答,我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不过我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家伙当成朋友了。 - 3 - 九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好像睡了,又好像没睡,我从这样的假寐中醒来,看着眼前的电脑显示器。右下角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七点半。没有窗户,所以一点儿早上的真实感都没有。三个小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看来我还是睡着了。 我缩在仅容得下一把躺椅的空间内,面前是电脑显示器和电视显示器、一个PlayStation 2、一盏看书用的台灯以及油腻腻的食物菜单。正前方和左右两边是一米七高的隔断,后方则是一扇简易门。我在这个禁烟包间里已经待了六个多小时,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网吧的刷夜包间里过夜。 钻出只能容纳一人的包间,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喝着饮料吧提供的冰乌龙茶,继续在网上收集情报。我稍微缓了口气,摘下座位扶手上的耳机重新戴好,接着看电视上的新闻节目。 没有其他大事发生,高一学生杀人事件理所当然成为热点话题。高中的校舍,发现受害人的矢鸭桥周围,电视中尽是这些让人眼熟的景物。若槻直人的真名当然不能出现在报道中,于是他在班上和校外受霸凌的事就成了采访的重点。 与若槻直人同班的男生也于昨晚失踪的事倒是还没有出现在新闻中。若槻直人换下来的衣服就那么扔在了房间的壁橱里,如果被警察发现,很容易就能想到我跟犯人在一起。 感觉到身后有人,我连忙回头看去。简易门的下半截无遮挡,能够清楚地看见那里站了个人。我摘下耳机,这才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起来了?”门开了一条缝,我看到了若槻直人的脸。 “嗯。你睡着了吗?” “一小会儿。” 我们一直待在各自的包间里,已经几小时没说过话了。 “啊!” 他看着显示器突然叫出声来。画面上是我们高中的大门口,记者正拿着麦克风采访一名女生。构图上尽量回避掉了被采访女生的脸,但背景中的校门和从那边经过的人,甚至像洗衣废水颜色的阴沉天空,都被拍得一清二楚。居然没有模糊化背景,应该打电话去电视台投诉一番。而且巧合的是,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本庄望从画面中横穿了过去。那个侧脸依然是几天前我在教室里见过的悲伤表情。同班同学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似乎让若槻直人格外感慨。 “真是太对不起本庄同学了,”若槻直人小声念叨着,“那么维护我,结果却变成这样……” 付过两人的费用,我们走出网吧。太阳照得人头晕目眩,简直要晕倒了,车站前来来往往都是人,昨天傍晚离开家时我俩骑的自行车就扔在了停车处,等我们再回到镇上时它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吧。我让若槻直人等在建筑物的阴影中,然后一边小心着保安与监控摄像头的视线,一边将存折里的钱全部取了出来。压岁钱我一分都没花过,因此拿到了五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前往高速大巴车站的时候,刚好看见前面有警察走过来,我们躲进附近的店铺,等警察过去了才继续往前走。 “要逃去哪里呢?东京?大阪?北海道?” “东京比较好,感觉是这样。” 于是,我们决定逃去东京。 开始的一段路程中,去往东京的高速大巴被信号灯绊住,走走停停,等到终于上了高速路,速度才逐渐快起来。数小时的行程中,我跟若槻直人聊了很多。知道了我们两个买的人生第一张CD都是菅野洋子的电影原声,也知道了他正在看我一直都想看的那本科幻小说《龙之卵》。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高速行驶的轿车和货车与我们行进的方向相同,看起来只是在道路上做着缓慢的前后移动一般。 “本庄同学很担心吧?”若槻直人望着与巴士并行的油罐车,小声说道。 “她平时就很关心你嘛。” “松田君跟本庄同学的关系很好吧?” “只是因为座位离得近,所以经常聊天,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偶尔我们会聊聊漂流物的事。” “本庄同学也知道啊。你家里那个风。” 我点点头,回想起了最初与本庄望相识的起因。 “第一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我家阳台上刮来了一条狗。” “狗?” “这么大的狗。”我用手比画着向他说明。那天,早上一睁眼就感觉窗户外面有什么不对劲儿。拉开窗帘一看,在阳台上堆积的樱花花瓣之中,竟然埋着一条小狗。虽然风经常刮来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但刮来活物还是太稀奇了。那家伙是一条茶色的柴犬,长得相当可爱。 “为了给它找个领养人,只好开始做告示,这时本庄同学过来跟我搭了话。” 你是在哪儿捡到这个小东西的? 刮到我家阳台上的。 阳台? 嗯。应该是被风刮来的。 跟她的这些奇怪对话,我记得一清二楚。 “从那以后,一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刮到我家阳台上,我一定会告诉本庄同学。” “我以前还以为松田君跟本庄同学是恋人呢。” “我?和本庄?” “因为经常看到你们聊天。” “只是朋友而已。” “我知道。因为本庄同学在跟佐佐木君交往。” 我第一次听说。看到我的反应,若槻直人一脸意外:“是不是不该说这个……” “佐佐木君是谁?” “三班的佐佐木君。” “足球部的?佐佐木和树?” 虽然没说过话,但我对这个名字也有点儿印象。平时很聊得来的女性朋友有了男朋友这种事,感觉还真是微妙。就像上中学时,听到姐姐要结婚时的惊讶一样。不过话说回来,跟本庄望聊修学旅行,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二年级的学生也都在修学旅行中听说了这次的事件吧。而我明年还能平安无事地去旅行吗?说不定这已经是种奢望了。 午后,高速巴士到达了东京站的停车点。 “那么,接下来去哪里?” “对了,要不要坐一下山手线?反正那么有名,对吧。” 坐上山手线,首先到了涩谷,人真的多到爆。只在电视上见过的高楼大厦就耸立在眼前,而且万万想不到里面竟然是茑屋书店。我们像索利德·斯内克[索利德·斯内克:著名战术谍报游戏《合金装备》系列的主角之一,被誉为“使不可能成为可能的人”。]那样一边躲避警察一边逛街,白天在书店里看书消磨时光,晚上去网吧过夜。这家网吧不但可以洗澡,还有洗漱套装卖。脏衣服脱下来塞进了旅行包,然后换上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物。晚饭就用水吧的免费冰激凌代替吧,还可以补充糖分。这里的单人包间是脱了鞋才能上去的平台式,里面有坐垫。我盘腿坐在其中,数了数钱包里剩下的钱,如果一直在网吧包夜的话,应该足够我们两人当一阵子网吧难民。深夜,我刚刚睡着的时候,听到隔壁若槻直人的包间里传来吸鼻子的声音。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出声问问他,最后还是装作没听见算了。 九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明媚的阳光中,涉谷车站前的十字路口被人潮淹没。我们坐上井之头线,准备去终点的吉祥寺站看看。吉祥寺这个地名对我们来说非常熟悉,我们喜欢的漫画中经常提到那里。在某本漫画的附页中,还描写了住在那里的漫画家的日常生活,而且著名的动画工作室4℃不就在那条街上嘛。 由于连续几夜住在狭小空间内,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了,而由于睡得很浅,精神也感觉越来越疲惫。我们打着数不清的哈欠穿过检票口。电车内全都是人,从公司职员打扮的人,到看起来是玩音乐的人,甚至读着剧本似的东西的人,各种各样。我想象着这些人在东京生活的样子,又不由得想到在他们眼中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如果他们知道,坐在我旁边的少年就是新闻报道里高一学生杀人事件的犯人,一定会大惊失色。对他们来说,电视里讲的故事竟然化作实体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概会露出看到怪物一般的表情吧。 “从教室的窗户看到街上电视台的车时,我就有过这种感觉,太没有真实感了。” “电车车窗外的风景也是,说不定全都是一场梦。” “金城君已经不在世上了,这件事是真的吧。” “嗯。我用手摸过了。” 电车通过了一片植被茂密的区域,晴空万里,刺眼的阳光与婆娑树影循环交替,令我睡眠不足的大脑感到阵阵麻痹。 “金城君,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若槻直人说。 “那种事是指?” “在这里不方便说。” 我偷瞄着他的侧脸,如同陈设在美术馆的白色陶器一般,比起少年,他更像一位少女。这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关于金城晃的不好传闻—来实习的女大学生突然不再来的事,邻镇的初中女生自杀的事。 “有一次,金城君命令我杀死了一只猫。” 抓来的猫脖子上还戴着别人家的项圈,被反复折腾各种折磨。金城晃塞给若槻直人一把剪刀,然后命令他对猫下手。一起跟来的高二学生高木洋介似乎觉得这很恶心,所以满脸嫌恶,但金城晃则像个观察者一般,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只猫。 “感觉是要实验看看做到什么地步才能把动物弄死,他脸上的表情很专注。最后,那只猫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是想对我说:杀了我吧。我觉得它最后也就剩下求死的心了。直到那天早上还受着主人的疼爱、过着平常的生活,它应该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死在今天。为什么金城君要做那种事呢?” 电车行进中的响声与摇摆令人放松。内心被如此恐怖的话题充斥,身体却沉浸在阳光满溢的车厢中。闭着眼睛,依然可以透过眼睑感觉到树荫与光线的交替。光芒之中眼睑上的毛细血管透出来,一片橙红中隐约可以想象到那些像树根一般蔓延着……然而转瞬又是一片黑暗。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感觉到自己的意识透过肉体接触到了这个世界,而肉体已经毁坏的金城晃,再也不能这样做了。说不定他也感受过,那种缺乏真实感的处境,无论做什么都没有切肤之感,也许他一直都生活在这种处境之中。 “说起来,我去自首吧。”若槻直人像是突发奇想似的说道。电车刚刚到达吉祥寺站,正慢慢地滑进站台。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个提议。逃跑的山羊那件事,就在明天吧?” 动物园的山羊逃跑出来,在驹入站迷了路,最后坐上了山手线。 新闻的碎片上写着这样一篇报道。 “难得都已经到东京了,不如我们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件事吧。” “这个嘛,倒是也行。” “嗯,决定了。看过山羊之后就去自首。” 下了电车,随着人流移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叫井之头公园的地方。四周耸立着巨大的树木,让人感觉非常舒适。我们坐在长椅上,望着往来于湖面的天鹅形游船。井之头公园对于我们来说当然也不陌生,记不清最先是从哪个媒体上知道的这个地方,电视还是漫画。此前还只是个出现于资讯中的名字,如今却能置身其中,多么不可思议。掠过湖面的风擦着手腕,穿在鞋里的脚能感受到地面。啊啊,我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的? “至少十月二日之前不要自首吧?” “为什么?” 只要不在那天之前被捕,说不定新闻报道中的事就不会成真呢。不,所谓未来,本来就是不确定的吧?在我沉默不语的时候,他似乎说了些什么。 “什么?” “我想起来了。‘十月二日就太晚了。’”他满脸不安地看着我。 “哎呀,这个好有趣,不错噢。是哪里的梗来着?我想想啊。” 不过,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首的打算的?这与他在网吧发的那些邮件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不知道他的邮件是写给谁的,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不可能一直逃跑,必须跟警察说清楚,我是怎么杀死金城君的。” 游船划过湖面,荡起的波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细碎的光芒映在若槻直人的脸上。我们两人不由得沉默下来。 我一直刻意回避谈论这个事件,不过那时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或许应该问问他,也许正是由于刚才那一阵异样感觉。 “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他的脸上浮出一阵自嘲似的轻笑:“事到如今怎么还说这个……” “那可以给我讲讲那天晚上的事吗?” “嗯,好啊。” 九月二十五日深夜,他怀揣着菜刀出了门。 “你说是金城君叫你出去的?” “我在家里时收到了他发来的邮件。” 若槻直人拿出手机,启动了电源。似乎他拿定主意自首以后,就不在乎警察会通过信号查到自己的位置了。他打开邮箱把手机屏幕给我看。一封九月二十五日二十三点十四分收到的邮件呈现在我眼前。这是金城晃发出的最后一封邮件。 “十二点到琴叶桥下。” 若槻直人回复的邮件里则写着“知道了”。 “于是,你在这个时间去了桥下,并且看到了金城君……” “我提前去了,早到了大概三十分钟,然后躲在桥下的草丛里。因为我想乘他不备时下手。” 若槻直人把自行车藏在草丛中,顺着堤坝上的混凝土台阶走下去。 “我在堤坝上看到了一根棒球棍,棍子上有好几处都瘪进去了。看到那个,我就觉得应该比我手里的刀更好用……” 更换了武器,我躲进桥下的阴影中,等待着金城晃的到来。 “金城君一边抽着烟,一边从堤坝上走下来。那时刚好十二点。” 烟头上那一点火,孤零零地顺堤坝而下。小小的红点一步步走下楼梯,停在河岸边。若槻直人凝神聚气地看过去,金色的头发在桥灯的映衬下若隐若现。水流洗过河边的石头淌向远处。若槻直人从草丛里走出来,对准金城晃的脑后,挥棒砸了下去,一共砸了五下,即使他倒下也没有停手,并且在最后,将菜刀插进了他的胸口。 有风吹过,井之头公园的树木摇晃起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这阵风让我想起了家里的房间。现在通过这里的风,也会在巡游天际之后,于某时某刻掠过我房间的窗边吧。 在若槻直人打算关闭手机电源时,我阻止了他,又一次看起金城晃发给他的邮件,并非觉得如何有趣,只是这封简短的邮件,总让我觉得有点儿奇怪。 “金城君管矢鸭桥叫琴叶桥啊?” 发现他尸体的那座桥,正式的名称是琴叶桥,不过自从有人在那边看到了被箭射中的鸭子以后,就被称为矢鸭桥了,无论出租车司机还是派出所的巡警,大家用的都是这个名字。而金城晃的邮件中写的却是琴叶桥,是他还在坚持使用这个名字吗?然而用手机打字的时候,显然还是矢鸭桥更方便些,比起输入“KOTONOHABASHI”(琴叶桥)来,输入“YAGAMOBASHI”(矢鸭桥)可以少按很多键。为什么要特意在邮件中使用麻烦的那个名字呢?是有固定词组所以一按即成,还是跟手机的型号有关呢? “也可能没什么原因,就那样了。”若槻直人说。 “也是呢。” 并不是值得介怀的事。我关上手机电源,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尽快逃离这里吧。” 手机的微弱信号说不定已经暴露了我们的位置。若槻直人伸了个懒腰。 “明天,看过山羊之后就去警察局。松田君也该回家了。跟我在一起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大家比较好,就说是离家出走好了。” 出了公园,我们走进吉祥寺车站附近的一家大型电器行的商厦内。这家店是全国连锁店,若槻直人在他家办的积分卡里存有价值几万元的点数。明天去自首之后,大概有段时间无法过正常的生活了,所以他打算趁现在全都花出去。我们去了卖游戏的楼层,他用那些点数买了PSP和好几个游戏。坐扶梯去往一层时,铺满大屏幕的电视墙上正在播新闻节目,这让我们停下了脚步。 播音员讲述着这个月二十五日深夜发生的一起高一学生杀人事件。除了作为重要嫌疑人的少年以外,另一名同班男生也从家中消失,去向不明,两人似乎是一起行动的。这些新闻被广播出来,传到了全国各地。 “没关系,不用介意,再说这也是事实。” 离开电视墙的时候,我对若槻直人说,他却还是一脸的过意不去。警察终于也开始找我了,在ATM机取钱的事应该已经调查过,监控拍下的录像也看过了吧。那天穿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但还是不要再穿了。如果警察已经查出我们使用了车站前的ATM机,一定会到那儿附近展开调查,然后就会收到情报说有人目击两名少年徘徊在高速巴士站台前。这样一来,也就不难查出我们到了东京的事。想着这些,就觉得四周保安和店员的视线变得可怕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变快了。正如若槻直人所说,不能一直躲下去。即便躲到了东京,被抓住也是转瞬的事情。等我注意到的时候,自己的脸已经出现在巨大的电视屏幕上,还好这只是因为我们走到了录影摄像器材区,连接到电视上的展示用摄像头刚好对准我而已。 坐电梯到了一层,我们朝门口走去。现在非常想去个没有人的地方。这个区域摆满了各个厂家的手机,走过那些红色、白色和橙色的卖场,各种各样展示用的手机涌进我的视野。最近智能机的种类似乎增加了不少,但是我们班上大部分人用的还是那种“日式手机”。我记得金城晃的手机也是这种。 我想起了在井之头公园里看过的那封邮件。 有个念头从脑袋里冒出来。 我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 店内嘈杂的音乐被隔绝在耳道之外,荧光灯亮得令人目眩。大批客人在我身边进进出出,若槻直人站在几步之外回头看着我。一种就要贫血倒地的眩晕充斥着我的全身。我彷徨地四下张望,希望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的突发奇想,又或者是否定它。 “你记得金城君用的是哪种机型吗?” 若槻直人不安地看着我:“机型?” “手机的机型,是哪种来着?” 他指向旁边一个柜台上的平板机:“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这种。” 既不是翻盖式,也不是滑盖式,是直板电话。 “再确认一下,不是触屏式吗?也没有那种QWERTY字母键盘,就是很常见的日文按键样式吧?” “嗯。不过,为什么问起这个?”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我突然有点儿头晕,可能是受刚才那条新闻的影响。” 正好肚子也饿了,我提议吃点儿东西,就这样糊弄了过去。我们聊着天,走进旁边一家小餐厅,特意选了比较靠里、避人耳目的桌子坐下。对着菜单各自点过菜,等着菜上桌的空当,若槻直人拿出用点数买来的游戏,打开盒子看起说明书。 “我去洗个脸。” 这么说着,我离开了座位。进入男卫生间的单间,打开手机电源,很幸运地没有信号。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担心微弱的手机电波被基站捕捉到,然后确定这边的位置了吧。当然这只是我一个门外汉的想法。 我从手机里抄下了姐姐的电话号码,从卫生间走出来,走到了餐厅入口旁的公用电话前。若槻直人坐的位置被香烟自动贩卖机挡住看不到我。往公用电话的投币孔里塞进百元硬币,硬币立刻从退币口掉了下来。怎么回事?我心想。然后才搞清楚这电话是先摘话筒再投币的结构。如此说来,这还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用公用电话,毕竟科学进步手机普及了嘛。说不定随着智能机流行起来,物理按键会彻底消失呢。按下姐姐的号码,电话几乎是瞬间就被接起来了。 “喂喂?” “姐姐?” “是你啊!” “没时间了,你仔细听我说。” “等等,你现在在哪儿……”姐姐显得非常慌乱。 “我没事。不是被人胁迫,我是自愿跟来的。就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我从自动贩卖机后面探出头,往若槻直人坐的桌子那边看去。他依然沉浸在PSP的说明书中。 “能不能拜托姐夫,帮我查一下警察那边的资料?如果能帮忙的话,我就告诉你我们现在的位置。” 能够感觉到姐姐犹豫了几秒。 “你想知道什么?” “是关于金城君随身手机的制造商和形状,还有想确认一下数字键,有没有弄脏或者损坏之类。” “数字键?” “特别是‘8’这个键。如果已经坏掉了,想查一下是什么时候坏掉的。” “知道了。” “要逮捕若槻君吗?” “作为重要的嫌疑人,肯定是要限制他的活动。” “还有想知道一下金城君尸体的情况,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这不是你该打听的事。” “真的很重要。” 姐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话说,若槻君现在怎么样?” “一般吧。刚才说的那些,什么时候能有答复?” “等到晚上吧。” “那晚上我再打过来。相信我,不要来查我的位置。我马上就能搞清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了。” 跟姐姐联络就是赌博。说不定警察已经算准我会打来电话,而监听姐姐的电话。不过结果是值得庆幸的,警察并没有冲进店里来。 “不要担心。再见。” 简短地跟姐姐道别后,我将公用电话的话筒挂了回去。 从餐厅出来后,我们自吉祥寺向中野移动,只为了看一眼中野百老汇商店街,就这么简单。据我们所知,那边有许多面向动漫迷和御宅族的店铺。有个去过东京的朋友跟我说:“那里是东京最深不可测的地方,简直就是魔窟,绝不能长时间停留。如果长期待在那里,脑子就会变得奇怪,再也出不来了。”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到达中野百老汇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街上挤满了放学回家的中学生。说是“到达”,其实并没有具体的界线,在站前商店街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进入了建筑物的内部。从一层坐上电梯,下电梯时竟到了三层。我们一边逛着铺子一边顺着细窄的通道前行,结果却在原地打转。老旧建筑的墙壁、地板、味道,所有一切都散发着诡异的氛围。想到东京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建筑,“魔都·东京”的字样立刻浮现在我的脑中。走在摆满同人志的店内,与身穿cosplay服装的店员擦肩而过,这些让我和若槻直人无数次地感叹:“东京竟然有如此奇怪的建筑啊!” 到四层就没有人了,许多店铺都关着门。顺着通道走到最里面,是一扇如同侦探事务所一样别具风味的门,上面贴着“因故闭店”的告示。锁好像是坏的,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熄着灯的室内一片昏暗,却有月光自天井的窗户淌下来。中野百老汇内部几乎没有窗户,以致我都没有发现外面已经是晚上了。 这里原本似乎是家咖啡店,店内摆着好几张桌子,还有沙发和木质长凳。地板上积了薄薄一层灰,看起来很长时间没人走动的样子。这间屋子的房东今晚出现的概率会有多大呢?手指擦过桌面,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我们在堆积的纸箱里找到了毛毯,若槻直人睡沙发,我睡长凳。实在已经住够网吧了。 深夜零点,若槻直人熟睡的呼吸声传来,在确认他睡着了以后,我穿上鞋子走到屋外。公用电话在三层中庭的旁边。拿起话筒,投进硬币,按下了姐姐的手机号码。姐姐的报告是从尸体开始说起的。 “根据司法部的解剖结果,死亡时间推定为二十二点半至零点半之间。不过二十三点以后发过邮件,所以应该是在那以后被杀的。” 死亡时间是根据尸体温度、尸僵程度、尸斑、角膜浑浊度这些现象来推断的,但还是无法确定准确的死亡时间。因此通常不只根据尸体的状态来判断,例如口袋里买东西的收据等也会作为参考,来缩小遇害时间的推断范围。而这回决定使用被害人手机中保存的发件记录来判断死亡时间。 “若槻君说一共用球棒砸了五下。” “嗯。被棒状物体殴打的痕迹一共五处,应该是死后才在胸口插了一刀。” “手机的事呢?” “这你可要好好谢谢我了,好不容易问出来的呢。” 金城晃的手机正如若槻直人所说,是直板的,并且没有任何损坏的地方。姐姐跟我说了厂家及型号。我把这些都记了下来。 “然后……” “什么?” “数字键‘8’上面沾着血。” 经鉴定是属于金城晃的直径两毫米的飞溅型血滴,附着在数字键“8”的正中央。 “手机掉落在尸体旁边,可能是被打时正拿在手上,或者是从口袋中掉出来的。” 我想象了一下。球棒落下,击中了金城晃的身体,血液飞溅出来,其中一滴沾在了掉落地面的手机上。 “那滴血没有被擦或者被蹭过的痕迹吧?” “嗯。你怎么知道‘8’键有问题的?” “因为犯人写邮件的时候特意避开了‘8’键。日本的手机想要输入‘ヤ’行假名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按‘8’键。” “犯人?你是说若槻君?” “不。是真正的犯人。” “你在说什么啊……” “姐夫还有没有提到别的事?案件发生的那天晚上,除了若槻君,还有没有其他人出现在现场附近?” 拖着一根带血的金属球棒走路的少年,看到的人肯定过目难忘,冲击太大了。不过,除此之外的人呢?即便有目击者,也可能只当作普通路人而已吧。 “这么说来,倒确实有一个特别的报告……” “怎么说?” “是个骑车送比萨的人说的,当晚十点左右在经过矢鸭桥附近的时候,和一个拿着伞的人擦肩而过。” “伞?” “嗯。” “那天的天气预报并没有说会下雨,带伞出门多奇怪啊,所以目击者才会记住。” “……性别是?” “说是位女孩子。” “是外形像女孩的少年吗?” “不不,是真正的女孩子。” 确实,那天带着雨伞外出实在太奇怪了。我记得早上天气预报说当天的降雨概率为零。不过,要是听信了某人关于晚上会下雨的谎话,而在外出时带上伞,那就很合理了。 有这种可能的人,我恰巧知道一个。 但是,为什么呢? 一阵贫血感,我还有点儿想吐。中野百老汇的异次元氛围也来帮忙,让我阵阵眩晕。姐姐在电话那头忧心忡忡地叫着我的名字。差不多也该挂电话了,我这样回答。 “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们说好的。” “在东京。” “东京哪里?” “抱歉,我很累了,下次再说吧……” “喂!等等!” “不要紧的,明天应该就会去自首了。” 而我准备要阻止他,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姐姐。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咖啡厅的,发觉时我已经推开了那扇如侦探事务所一般的大门,站在冷冷清清的屋内。为了不把若槻直人吵醒,我蹑手蹑脚睡回了长凳上,望着顶上的管道发呆时,旁边一个声音说:“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我把脸转向靠背的方向,闭上了眼。黑暗并没有压制住眩晕的大脑,身体明明没有动,却感觉像睡在漂漂荡荡的船上一样。 - 4 - 九月三十日 星期二 我睁开眼伸懒腰的时候,若槻直人已经在玩PSP了,似乎是从哪里借来了插座,他两只手肘撑在角落的一小张桌面上,手指按着操作键。天井的窗户中照进来清晨的白光。到厕所洗过脸后,又在屋子里闲待了好一阵。我不断地叹气,惹得若槻直人心惊胆战地看过来,但我们却没再说过什么。 接近正午的时候,我们做好了出发的准备。看到被掸去灰尘的沙发,这间房子的主人也许会发现有人进来过了。收拾好后,我们背起旅行包,里面已经塞满了两人的脏衣服。想到应该去找个地方洗一下时,又觉得可能没这个必要了,如果若槻直人去自首,而我又没能阻止他的话,逃亡生活在今天就会结束了。 离开中野百老汇,走进一家小餐馆,我们点了当日的炸鱼套餐。店里摆着一台小小的显像管电视机,正在播放午间新闻节目。 “是山羊!” 喝着味噌汤的若槻直人看着电视叫起来。播放的画面好像是从直升机上拍到的,一个雪白的小点从高楼之间的细窄夹道中横穿过去。画面一转,出现的是市内动物园的入口。 “报纸上面怎么写的?”若槻直人问。 “挂在阳台上那张?” “嗯。” 那张报纸的碎片就叠着放在我的口袋中。我把它拿出来,抹平褶皱。若槻直人伸头朝我手里看过来。 电视里还在继续播放着山羊的新闻。过街天桥上站满了举着手机拍照的人,明明已经绿灯了却没有一辆车开动,周围的人吓得不断后退。还有穿着制服、拿着巨大的捕虫网似的东西上蹿下跳的人,应该是动物园的饲养员吧。摄像机在混乱的人群中出没,捕捉着奔跑于都市中的那一身雪白皮毛。 而那家伙,蹄子踏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走在柏油路上,又用前脚踩着停了的出租车的发动机盖跳上了顶棚,在惊得呆住了的司机头顶上走来走去,伴随着嗒嗒的脚步声在车顶留下一处处凹陷,然后轻松一跃,跳去了后面一辆车上。车身微微摇晃,而它则像立于岩崖之顶一般,转动着长角的脑袋悠然地巡视四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群,大楼窗户里探头张望的脑袋,山羊带着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看着这些。直升机带着轰鸣声从空中穿过,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意图将其捕获。然而山羊却腾空而起,如同飞翔一般越过了巨大的捕虫网,在根本没料到会朝自己而来的惊慌逃跑的人群中闪转腾挪,转眼便逃进楼宇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根据播音员的讲解,山羊是今天早上趁着饲养员一时不备逃出来的。 标有后天日期的报纸上,刊载着一篇标题为《山羊的去向》的报道,里面写着,山羊从动物园逃出来后,最终误入驹入站,在登上十六时十七分发车的山手线外环电车后,被成功捕捉。 “报道成真了!这张报纸真的是从未来飞来的!太超现实了!我知道了,这种事就叫作超现实!” “别再‘超现实’‘超现实’地喊了,求你了。” 我将报纸收回了口袋。若槻直人如此兴奋,我却只感到一阵恶寒。报纸在这一步变成了现实,那么下一步,若槻直人自杀的未来,也将确实无误地到来。 我们决定十六时前往驹入站,在此之前就在市内漫无目的地逛逛。首先在新宿站下车,去参观都厅。西新宿的高层建筑上端高耸入云,如同神殿般威严耸立。明明就在眼前的景色却让人感觉如此不真实,如果说是计算机动画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走在笔直笔直仿佛永无止境的道路旁,我们抬头仰望着连绵的超高层建筑。这时我对若槻直人说:“班上的人,其实都很想帮你。大家私下都这么想。” 楼间强风呼啸而过,他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大家心里都觉得很愧疚,为视而不见而感到抱歉。” 之后我们再次从新宿车站出发,自动售票机前排着长队,其实一个人买两张车票明显要快一些,但本着AA制的原则,还是选择各买各的,结果就出了事故。排到若槻直人的时候,他刚要把钱放进机器,一个身着西装的大叔就一把推开他插队进来。若槻直人战战兢兢地低声说:“那个……” 大叔完全无视了他,自顾自地操作着售票机的触屏。若槻直人又重复了一遍,而大叔只是飞快地买好了车票,转身要往检票闸机的方向走。不凑巧的是,他一回身撞到了若槻直人的肩膀,若槻直人拿在手上的钱包掉在地上,里面的零钱撒了一地。加塞的大叔有那么一瞬间停住脚步,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但还是马上就逃掉了。若槻直人将硬币一枚一枚捡起来,我也走过去帮他。而售票机前的其他人,只是避开我们重新把队排好,一个接一个地买车票。可能是听到骚动,站务员往我们这边走来,捡到一半的我连忙拉起若槻直人逃离现场,在别的售票区买到车票后进了车站。往山手线月台走的时候,若槻直人突然在台阶上停下了脚步。 “总是这样。”背贴着墙壁站的若槻直人说。我站在他上面几级台阶,为了不妨碍其他乘客通行,一样是背贴着墙。 “感觉每次出了家门都会发生坏事。在邮局也遇到过同样的情况。我排队的时候,总有人插进来,即使提醒了,也装作没听见。” “人活一辈子,这种事谁都会碰上的。我也一样。今天只是偶然而已。” 大量的人从面前穿行而过,像避开障碍物一样绕开了我们。站内广播声、人们的交谈声以及杂乱的脚步声都混在一起。 “他们只是觉得欺负这个人没关系,刚才那个插队的也是。看到我以后感觉这么弱的家伙可以欺负一下。被金城君盯上也是这样……” 不知是不是有电车进站了,从月台走下来的人突然变多,楼梯上挤得一点儿缝隙都没有。我继续听若槻直人说话。 “我想着杀了金城君,就不会有人在教室里脱我的裤子了,也不会有人再抢我的钱了。可是,什么变化都没有。” “说是你杀了他,可是……” “用菜刀捅了他。” “但是,用刀捅之前,他已经被球棒打死了。菜刀是在金城君已经倒在地上以后才扎进去的。人不是你杀的,对吧?” 楼梯上汹涌的人流之中,若槻直人看着我的脸,他的眉头间浮起细小的褶皱,表情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你知道阿萨谢尔的山羊吗?”若槻直人问。 “阿萨谢尔?” 车窗外,都市的风景缓缓流动。 “是一个神话传说。阿萨谢尔既是堕天使,也是荒野的恶灵。在古犹太人的诸多习俗中,有一种就叫作阿萨谢尔的山羊。因为我是山羊座的,所以对山羊相关的事都比较了解。这是一种真实存在过的仪式。” 仪式每年举行一次,由祭司选出两匹山羊,一匹献给神,一匹献给阿萨谢尔。献给神的山羊会被杀掉,然后用它的血来赎罪。而献给阿萨谢尔的山羊,则要在祭司宣读过全体民众的罪孽之后,背负着那些罪孽被放逐荒野。 “背负着人们所有的罪恶,被活着弃于山野。那就是阿萨谢尔的山羊,也被叫作赎罪山羊。” 由新宿站乘坐的山手线外环电车非常拥挤,我们站在门边,透过玻璃眺望车外。车门上边安装的液晶屏上显示着电子时钟,计划到达驹入站的时间是十六点。那只问题山羊依旧在市内到处逃亡,目前还在楼宇间穿梭。一群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围着能收看电视节目的手机,兴奋地喊着:“山羊快跑!”各家电视台的摄像机也追随着山羊到处乱窜。 “找山羊来顶罪,人的罪孽就能消除吗?” “嗯,因为山羊会驮着这些,全部带到荒野中去。不然的话,人类会承受不住沉重的罪恶。” 窗外匆匆后退而去的楼群,有着神话世界一般的威严,但更多的却是荒凉之感。随着车身的摇摆,我们仿佛彷徨其中,不知所往。 我试着向他问起案件的事:“二十五日深夜,在矢鸭桥,除了你和金城晃以外,应该还有其他人在。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若槻直人沉默数秒,终于点了点头:“其实我真的是下定了决心动手的,可那时金城君已经死了,所以我拜托他们两个,至少让我来认罪。” “他们两个?” “本庄同学和佐佐木君。” 听到他亲口报出名字,果然还是很受打击。虽然已经预料到会有本庄望,可没想到还有跟她交往的佐佐木和树。 “我从佐佐木君手里接过了球棒,让他们两个先逃走。分别的时候,佐佐木君说,如果没被警察抓到就发邮件给他,邮件地址写在他的博客上。” 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离开了现场之后,若槻直人用带来的菜刀刺进了金城晃的身体,然后拖着球棒走回街上,最后在商店街入口处碰到了我。 “打了多少回,都打在哪里,这些佐佐木君都通过邮件告诉我了。被警察问起的时候,我可以说得尽量真实些。” 看来没有马上自首,而是躲起来数日,就是为了交换情报。这样若槻直人的证词才不会跟现场证据有出入。因为在二十五日深夜的台阶上,他们并没有串供的机会。若槻直人的邮件,原来是发给佐佐木和树的。 “不过为什么你会知道不是我干的呢……” 在昨天之前,我还真以为是他杀的,毕竟动机十分充分,连刺进胸口的菜刀都是他自己买的。 “之前在新闻节目里看到本庄同学的时候,你一下就认出她了呢。” 那是我们在网吧的时候,电视上放了一段记者在校门口采访学生的画面,本庄望正好从背景中横穿过去。那是走在放学路上的她。 “你居然能认出那是本庄同学。毕竟那天是她第一次把眼镜换成隐形眼镜,整个人的形象都为之一变,然而你却认出她了。你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不戴眼镜的本庄同学吧?那么也只有二十五日深夜了。因为,二十六日一整天你都待在我房间的壁橱里不是吗?” 若槻直人的脸上先是露出了钦佩的表情,但随即又叹着气摇了摇头。 “确实,那天晚上本庄同学没有戴眼镜。” “为什么?” “好像是金城君发起狂来,在反抗的时候被打掉了。” 虽然“发狂”这个词,若槻直人说得一脸轻松,却让我胸中郁闷难平。 “是那时候被踩坏的?” “嗯。” 二十六日在学校时,本庄望好像说过昨晚眼镜被踩坏了。原来那不是借口,而是真的。 “不过你想多了。就算之前没见过,我也能认出不戴眼镜的本庄同学……” “欸?真的?我都是靠眼镜来认她的。” “能认出来的。” 若槻直人自信满满地回答。或许是因为他的视线一直都在本庄望身上,才不会受有无眼镜的影响,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替她顶罪。 我想起在壁橱中,以及在网吧的单间里,偷偷啜泣的若槻直人。他并不是个特别强势的人,如今却抱着宁死也不说出实情的决心。我非常肯定这一点。因为它就写在后天的报纸上。供认罪行后上吊自杀的话,就算他的供词与事实有所矛盾,也无法追查下去了。如此一来,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罪行曝光。 若槻直人将他们的罪全部抹消了。接过金属球棒的时候,他一定觉得那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为了向教室中唯一肯跟自己说话的同学报恩。 电车终于到达了驹入站。 从山羊迷路走进车站月台,到它被抓住总共是三分钟的时间。但我们却觉得时间缓缓流淌,一切都在静谧之中慢慢进行着。 十六时十六分。 去往东京站方向的山手线外环电车驶进了月台。 直升机的声音在车站上空盘旋。 同时传来了一阵惊叫。 周围的人都回过头去看出了什么事。 通过东检票口准备上台阶的人都慌忙紧贴住墙壁。 随着台阶下面传来啪嗒啪嗒的蹄声,顶着一对“V”字形羊角的脑袋出现了。身上的羊毛比想象中的还要白,仿佛刚刚落下的雪一般。肩部看上去很瘦,体形却比镇上常见的狗都要大得多。看起来并不觉得强壮,但女性化的面容和身形却令人无法不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神圣。在人们的屏息凝视中,山羊静静地、漫无目的地移动着。 山手线的电车驶进站台,打开了车门。最先从电车上下来的人都因为眼前这个纯白色的生物而停住了脚步,后面的人紧跟着撞上来,一边抱怨一边也看到了那只山羊,于是同样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 山羊转动着长角的脑袋,盯着眼前打开的车门看了一会儿,接着后腿轻轻一弹,纵身跃进了车厢。车内的乘客都吓得向后退去,谨慎地与山羊保持着距离,而我们则隔着车窗玻璃看着这一切。 驾驶员和列车长似乎也发现了异常,既没有关闭车门,也没有开车。大家都停止交谈,默默看着,拿着手机发邮件的人也僵住了手指。听不到车内广播,平时纷纷扰扰的站台内此时一片死寂。 直升机的声音再次从头顶响过。 我和若槻直人交换一下眼神,紧跟着山羊进了同一节车厢。 山羊在车内闲庭信步,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蹄子敲打地板的声音。车内大概有二十位乘客,有些站起身警惕地戒备着山羊,也有些僵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山羊往前迈步,人们就更退向两边,将通道让出来给它。 一个穿西装的大叔两手举着正在看的报纸,盯着山羊不敢动。一个小孩子伸手指向山羊,立刻就被妈妈制止了。被白色羊毛覆盖的身体从一个中年大妈巨大的臀部蹭了过去,大妈紧闭双眼,发出细小的惊叫。有个大学生模样的男人在座位上睡着了,完全没有察觉到车厢里走进了人类以外的生物。直到山羊闻着他手指的气味,伸出紫色的舌头舔了一下。那人终于醒过来,先是环视了一圈盯着自己的人,然后视线才对上眼前的山羊。 若槻直人走在仿佛被停止了时间的车厢内。我紧跟在他后面。此时山羊则沉迷于女高中生手机上的挂饰不能自拔。 若槻直人站到了距离山羊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伸出右手,用如同少女般纤细的手指接近那只生物头部的长角。横切面为扁平三角形的角,画出两道舒缓的曲线。若槻直人的指甲碰到羊角的瞬间,发出了咚的一声,听起来如同洞穴中落下了一滴水般清澈。 山羊转过头来,与若槻直人鼻尖相对。 一对横长的异样瞳孔。 若槻直人与山羊四目相望。“呀啊……”他打了个招呼,“外面的世界,好玩吗?” 山羊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下一个瞬间,一大拨穿着工作服的大人从车厢入口拥进来。等我们注意到的时候,站台上已经挤满了站务员、警察和饲养员模样的人。山羊被劈头蒙上了巨大的捕虫网。它只是略微慌张了一下,很快就不再抵抗。我们沉默不语地看着山羊被大人们带走。 电车进行安全检查的时候,站内又逐渐恢复了以往的嘈杂。被舔了手的大学生正用一块手绢仔细地擦着手。发车的广播响起,电车关闭了车门。我们就这样乘着山手线的电车出发了。 “那只山羊也是知道的,它其实无处可去。”若槻直人说道。兴奋之情尚且洋溢在车厢内每个人的脸上。 “这样反而更好。” “你真的……打算去自首吗?” “你不要跟警察说,就让我来当那个犯人吧。” “那天晚上,叫你出去的那封邮件其实……” “我知道。那也没关系。” 电车行进的过程中,我偷偷从口袋中拿出那张报纸碎片瞥了几眼。看着背面印的那篇报道,我想再跟他谈谈,哪怕把自首的时间拖后两天也好。 电车到了秋叶原站。车门打开,人流上上下下,就在车门即将再次关闭的时候,若槻直人突然起身跳上了月台,而我因为看着报纸的碎片出神,反应慢了半拍,虽然立刻起身追上去,但车门还是在我眼前关上了。 电车启动了,月台在慢慢地远离。我把手指插进车门的缝隙中用尽全力想要打开它,然而却敌不过电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小的月台上,伫立着他凝望电车的身影。 “笨蛋!傻瓜!” 发现一切都迟了,我懊恼地不停踢打车门。 他已经计划好要去警察局了吧。从一开始就是,那是他唯一的目的。为了帮本庄望和佐佐木和树顶罪,最终只有被捕这一条路。拖延这几天不过是他为了通过邮件与佐佐木和树串供,是他向那些大人隐瞒事实真相的准备时间。 最终,我在东京站下了车。因为一时也想不出之后该怎么办,只好在站内闲逛。是不是应该跟若槻直人一样,去找警察寻求保护。警察们也在寻找我的下落吧。我用剩下的钱买了新干线的车票,以便回到小镇—那个有我和若槻直人一起上的高中、天空中还有一条风通路的、故乡的小镇。在那里我会见到本庄望。 十月一日 星期三 从东京坐新干线再换成私营铁路回到镇上时,已经是深夜了。为了避人耳目,我还是在网吧住了一宿。扔在停车场的自行车可能被拖走了,怎么都找不到。我用单间里装的电视看起新闻节目。驹入站被抓的山羊要远比我那向警察自首的山羊座朋友受关注得多。我换了频道,用电脑在网上浏览一番,收集各种关于若槻直人的消息。我还在网上查了下金城晃的手机,通过搜索厂家和型号,拿到了各种信息。准备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中午之前,我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一走到外面,天高云淡,沉重的旅行包已经寄存在车站的储物箱里,朝着学校走的我可谓一身轻松。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熟悉的建筑物、招牌和过街天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生疏。大概是因为周围人都在盯着我看吧,看惯了东京的街景,难免为这开阔的晴空与茂密的绿植而感动。 已经可以看到高中的校门了。若槻直人向警察自首的新闻已经播出,校门口却不见媒体的车辆云集。世人的兴趣已经转移到其他事上去了。学生们喧闹的声音从操场的方向传来。我躲在那后面的灌木丛里等待午休时间结束,然后进入了学校的领域。 我在教学楼中朝自己班级所在的教室走去。擦肩而过的几个学生都忍不住回头看穿着便服的我。这样确实太显眼了,本来我也想过回家换了制服再来,但为了不被人发现还是放弃了。至于能够逃过老师的耳目、一路顺利地走到教室,除了幸运也没有其他解释了。 教室里有十几个人,其他同学可能在食堂或者别的地方吃午饭。我一走进去,班上的人就全部停止了交谈,变得鸦雀无声,一瞬间所有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他们一定从早上就开始热议若槻直人被捕的新闻,其间说不定还夹杂着关于我至今没有被逮到、依然下落不明的消息。 “松田,你这是……”平时关系相当不错的一个男生靠过来跟我搭话。 “好久不见。”应付一句,我就从他面前走了过去,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那后面就紧挨着本庄望的座位。今天她也还是在自己位子上吃着小卖部买来的蔬菜面包与牛奶。面包已经不见踪影,不过插着吸管的牛奶纸盒还摆在桌上。额头的剪影显得她异常认真,坐姿也挺拔笔直。戴的不是有框眼镜,而是隐形眼镜。 一看到我,本庄望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 横坐在椅子上,背靠着窗边,还是那么舒适,而且也方便跟后面的本庄望说话。其他同学都远远地看着我们,说不定已经有人跑出教室去叫老师了。 “松田君,大家都在找你呢。”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一样,“听说,若槻君在东京被抓到了……” “只有我回来了。”由于太紧张,几乎都发不出声音了。 “你之前一直在帮他逃跑吗?” “差不多吧。” “为什么不来找我商量呢?” “因为班长你太一本正经了。” 我深吸一口气,让肺部充满了空气。 四下巡视一圈教室,竟然有种非常怀念的感觉。这些直到不久之前还是理所当然的景物。我的出现是如此不合时宜。 “没有时间了,直接进入正题吧。我有话想跟你说,关于若槻君做的事。” 本庄望歪了歪头。 “在二十五日深夜,他的手机上收到了金城君发来的邮件。那封邮件把他叫去了矢鸭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偷偷带上了买好的菜刀,似乎是准备用这个杀死金城君。不过,叫他出来的却并非金城君本人。” “什么意思?” “在吉祥寺的井之头公园,若槻君给我看了他的手机。我也详细问了他当时的情况。” “吉祥寺?你们还去了那种地方吗?” “嗯。然后,我发现有件事很奇怪。金城君发来的邮件上写的是‘琴叶桥’,不是‘矢鸭桥’,他用了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用的正式名称。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我特意查了一下,原来金城君手机的数字键‘8’上,沾着一小点儿血沫。似乎是在被打时,他的手机掉在了地上,而一滴血刚好溅在了上面。” “然后呢?” “由这些细节,可以做出两点推测。第一,金城君本来就不用‘矢鸭桥’这种叫法,至今也坚持称‘琴叶桥’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金城君写了那封叫他出来的邮件,并在之后被其杀害也是顺理成章。” “那另一个推测呢?” “写邮件的人不愿意使用数字键‘8’的可能性。” “写邮件的人?” “此人不愿按数字键‘8’的理由,当然是因为那上面沾着血迹。也就是说,邮件是在金城君被打之后写的。毕竟被打得浑身是血的状态下也没可能写出那样的邮件。所以,在当时,发邮件的并不是金城君,当然也不可能是若槻君。” “为什么?” “若槻君没有必要给自己发邮件。与此相比,把这封邮件理解成叫若槻君出来而发会更加合理。也就是说,一个既不是金城君,也不是若槻君的人,当晚,出现在桥下。写邮件的人不愿意留下自己存在的证据。这是最重要的。所以才不能按下数字键‘8’。如果按下沾血的按键,血迹就会被破坏,那样一来就会暴露邮件是在行凶之后写的。但是擦掉血迹同样有风险,按键与机身的缝隙中可能会残留血迹,而且本来应该出现的金城君的指纹也会被一并擦掉。最终结论就是,不去碰它最为安全。那个人使用了不会留下指纹的方法,比如用戴着笔帽的圆珠笔之类,避开数字键‘8’来写邮件。不过要输入‘矢鸭桥’的话怎么都要按到‘8’,所以才用了正式名称‘琴叶桥’。” 她想了想,然后说:“还有其他输入方式可以打出‘矢鸭桥’吧?比如用方向键操作。” 由于手机的机种不同,输入法也有多种方式可选,有一种就是用方向键上下左右移动来选字的输入法。 “金城君的手机没有配备这种输入法。” “那么,就是说除了金城君与若槻君以外,还有其他人在场了?” “如果第二点推测正确的话,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从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若槻君赶到的时候,金城君已经被真正的犯人们杀死了。” “犯人们?” “就是你和佐佐木和树。” 和煦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课桌上。操场那边有人在打排球,可以听到球体在地上弹跳的声音。教室里的其他人还在远处往我们这边偷瞄,却没有任何人上前。只希望他们听不到我们的对话。本庄望慢慢垂下了眼,发帘给她知性的额头打上了细碎的阴影。 “你们的计划其实更为单纯吧?把若槻君叫出来,然后躲在别的地方报警。等警察赶来的时候,桥下就只剩金城君的尸体,还有若槻君,而他又有杀人动机。他会被当作犯人逮捕,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到你头上。但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比如,眼镜掉下来被踩坏了,必须把破碎的镜片全捡起来。这在一片黑暗之中是非常耗时的工作,于是你们逃跑的时间被延后了。然后,若槻君又比邮件所写的时间提前了三十分钟到达。而决定性的一点就在于,他跟你们选择了同一天杀死金城君,所以提前到达现场,准备进行伏击。得益于此,在你们撤离之前他就出现了,两边碰了面。” 本庄望摇了摇头:“那什么,实在是可吐的槽太多了。别的先不说,首先,为什么一定是我跟佐佐木君啊。还有,选了同一天杀死金城君?也太巧合了吧?这可是杀人啊。” “确实如此。巧到不可思议呢。不过也还是有一点道理的。恐怕,你与佐佐木君会选择二十五日晚上动手,跟若槻直人在那一天下决心杀人而带着菜刀出门,是出于同一个念头。只有那一天晚上,金城君必然是单独一人。究其原因,就是平时跟他一起行动的高木君去修学旅行了。对你们来说,这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一夜。换作其他日子,就算单独叫金城君出来,他也未必真的就一个人来,那时候可能就要面对两个对手了。” “可是这些全都是你的想象吧?万一呢,万一金城君就是一直管‘矢鸭桥’叫‘琴叶桥’呢。” “这个警察一查就知道了,问问高木君也可能知道,总之很容易查清的。” “我说,我跟佐佐木君什么关系都没有啊。不仅如此,我还一直帮着被欺负的若槻君呢。我们会嫁祸给若槻君?根本不可能的!” 她的脸上满是恳切,简直就像寻求谅解一样。 为什么要如此逼问她呢?我们明明是朋友的。 “然而,我知道是你们。我已经知道了,也直接问过若槻君了。要装作不知情,继续如往常那样过日子,我觉得自己做不到。” 不只是班上的同学,连外班的人都聚集过来,一大堆学生的脸挤在教室入口处,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本庄望从头到脚都像泄了气一样。她的肩膀略微垮下来,仿佛卸下了什么东西。 她放弃抵抗似的叹了口气:“……那就是说,没办法了吗?” “若槻君不打算告诉大人们实情,我也没打算报警。这是他的心愿。我希望,由你和佐佐木君去跟警察说。那样的话,说不定,他会原谅我的。而且,若槻君一直都知道那封邮件不是金城君,而是你们发给他的……” 是你们为了嫁祸给他而发的。 尽管如此,他却依然决定隐瞒实情毅然赴死。 “若槻君他一直都不肯对我说出真相。本庄同学在场的事,我是通过其他线索猜到的。” “怎么猜到的?” “那天晚上,在案发现场附近,有目击者看到一个拿着伞的女孩子。我想那应该是你。” “那一天,并没有下雨呢。” “我知道的。我看了那天早上的天气预报,知道不会下雨。” 二十五日那天的午休时间,我就像现在这样背靠着窗边跟她聊天。那时候,我骗她说今晚会下大雨,所以她出门时才会带上了雨伞。 “我预先知道了那天晚上这座镇上可能会发生杀人事件。” “知道?怎么知道的?” “我还知道犯人与受害者都是跟我同年级的人,所以才为了不让本庄同学出门而撒谎。我是想这样的话,本庄同学就不会成为受害者……只要一直待在家里,就一定不会被杀。然而,本庄同学却带着伞出门了。” 目击者正是因为对那把伞印象深刻,才会记住那个出现在犯罪现场附近的女孩子。而那个当晚会下大雨的谎话,我只跟她一个人说过。 “我明明是想救你的,很讽刺吧。我不希望本庄同学死,因为我非常尊敬你。我们是朋友,座位离得又近。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找人顶罪,而是三个一起逃跑,让警察不知道谁才是凶手,难道不好吗?虽然金城君是个坏人。” “因为我很害怕啊。”她细弱的声音像从身体里挤出来的一样。 “那天晚上,若槻君一来,计划就变得乱七八糟的,我想这下全完了。这时若槻君对我说,让我们逃走,就当事情是他做的。我没有那么厉害,你实在高估我了。” “但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你们的动机是什么?” 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有着怎样的过往,以至于非要杀死金城晃不可呢? 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头也低了下去,眼睛和鼻子变得像大哭过一样红。正在此时,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是一位身体健壮兼任生活指导的男体育老师。 “我必须走了……” 说完我站起身来。她的手跟着动了,像是要抓住我的手腕,但又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最终,她的手回到了自己的膝头。 “如果我早点儿注意到,跟你谈谈就好了。” “真的呢,笨蛋。不过,瞒着你的我也有错。” 体育老师见我没有反抗的意思,也松了口气。在同班同学的注视下,我跟着老师走出了教室。到了走廊上,我回头去看本庄望。她手上拿着从小卖部买来的盒装牛奶,嘴唇夹着吸管,眼睛盯着窗外。外面依然是往常午休的光景,喧闹声从操场的方向传来。明亮的阳光照进教室,一张张的课桌显得熠熠生辉。 - 尾声 - 我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楚。 那是升入高中后不久的事情。 当时是春天,四月。 我在闹钟响起之前便由梦中醒来,全是因为阳台传来的狗叫声。 打开窗户,在阳台堆积的樱花花瓣之上,一条小狗正在打滚。 看来是乘着风,不知被从哪里吹来的。 浅棕色的毛非常柔软,脸长得也很可爱。 我伸过去一根食指,它立刻用小小的舌头舔起来,还挺痒的。 然而我家禁止养宠物。 我在学校的电脑教室里做着领养小狗的告示。 告示难做极了。 偶尔休息一会儿,我从电脑教室的窗户眺望出去,正看到了开满花的樱花树。 我放上了小狗的照片,正在调整布局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要写清楚是公狗还是母狗才行。”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站在我后面。 是同班的本庄望。 “你是在哪儿捡到这个小东西的?” 我跟她说是风刮到我家阳台上的。 她最初也是不信的。 “风的通路?” 放学后,我带她走到了我家附近。 在小丘下的公园里,我用手指向天空。 似乎是感到刺眼,她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眯成了一条缝。 小镇的上空有一条浅浅的粉色的线。 仿佛用汲满了水的笔蘸着淡淡的水彩颜料在天空中画了一道。那是大量的樱花花瓣乘着这条风的通路在飞行。 风掠过了小丘,掠过我的家,向着永无止境的天际而去。 在教室跟本庄望交谈过后,我被老师带到了警察局,在那边见到了我的父母和姐姐。姐姐一见到我的面,就下狠手打了我一巴掌。 虽然大人们问了各种问题,但我也只讲了自己跟若槻直人在一起的这几天,关于本庄望与佐佐木和树的事全都没说。 我向他们问起了若槻直人的事,可是现在案件还在调查中,所以不能让我们见面。 虽然帮犯人逃跑有违法纪,但因为我并没有直接参与犯罪,再加上还是未成年人,最终决定让父母带我回家,只是被给了个严重警告,然后短时间内还要无数次重返警察局协助调查。 我回到小丘上的家时,小镇已经拉下了火红夕阳的大幕。几日没有打扫,阳台上堆积了大量的落叶,看来风并没有因为我不在而缺席。 当天十七点,本庄望走到学校旁边的派出所自首。 据说她在午休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离开了教室,从此再也没有回学校。 这件事我是从深夜姐姐打来的电话中得知的。根据她从姐夫那里听到的消息,本庄望已经自首招供了。 姐姐说,还有另一个悲伤的消息。 她的开篇是: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觉得自己能理解,本庄同学为什么总是喜欢打听漂流物的事。毕竟,一觉醒来,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就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简直太神奇了。” 再见到若槻直人的时候,我正好要过生日。秋天已经过去,街上的行人都换上了御寒的外套。 “原来超现实的事物也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跟松田君在一起时,我就这么想,感觉好像被拯救了。每次听到松田君说那些风的故事,哪怕只是一瞬间,也会让我忘记所有的痛苦,就像看小说或者漫画一样。所以,本庄同学才喜欢跟松田君聊漂流物的话题吧。” 一开始,我们两个都是一脸尴尬地坐在快餐店二层的禁烟区,喝着廉价的热咖啡。相对而坐,却都不敢看对方的脸。我只能一味地想着他大发雷霆要跟我绝交的情景,不过也并没有成真。我们一点儿一点儿、磕磕绊绊地互相报告了近况,然后说到了本庄望。 若槻直人那张女孩子似的面容依然没变,只是比九月底那次逃亡时更加消瘦了。他偶尔会垂下眼,沉默不语,只盯着盛咖啡的容器,长长的睫毛在脸上铺下影子,咖啡的热气因他的叹息而打着旋。这种时候,我就总觉得他是想起了本庄望。 “说起来,这个给你……” 我取出佐佐木和树的信给他看。被警察看押的佐佐木和树与我有过一次书信往来。我无法想象若槻直人读到这封信时的心情。 佐佐木和树在信中所写的是关于本庄望的事情。 那些与金城晃有关的可怕传闻,关于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和自杀的女中学生的事,都不是传闻,而是事实。被害的两名女性,分别叫佐佐木纱耶香和本庄胜美。她们的人生全被金城晃毁了。虽然案件本身没有公开,但她们的家里人都知道是金城晃干的。 根据信上所写,本庄望和佐佐木和树从初中开始就为了同一个目的接触和来往。他们两人之所以选了我们的高中,也是为了接近金城晃。明明可以上更好学校的本庄望,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理由考来了这里。比她跟我成为朋友还要早很多很多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金城晃了。 若槻直人沉默了好长时间之后,将信纸叠了起来。我们又回到无言的状态,一起望着窗外。地铁口前有个巴士车站,并非我们去往东京时乘坐的高速巴士车站,而是每天早上都会乘坐的日常线路公交站。一大群放学途中的学生正从那边路过,勾肩搭背,嬉笑打闹,看起来真是开心。他们穿的正是我不久前上的那所高中的校服。 我和若槻直人从各自的书包中拿出了函授高中的申请书与文具。 首先写上名字和年龄。 松田祐也,十六岁。 “原来不是在交往啊,那两个人……”若槻直人坐在我对面,边写边说道。 “嗯。好像不是。” 佐佐木和树的信上也写了差不多的话。 “那本庄同学果然还是喜欢松田君的吧。” “怎么可能。” “她跟松田君聊天的时候,看起来很开心。” “那一定是因为那个啦。我家那个阳台,就是个喜剧制造器,肯定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车站来车了,高中生们纷纷坐上去走了。 之后所剩的也就只有宁静的站前风景而已。 若槻直人停下来,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把脸贴到志愿书上,埋头于那些空栏项目中,然后吸了吸鼻子。 那是我在教室与本庄望交谈后的翌日。 十月二日 星期四。 在天亮之前,我骑着自行车驶过坡道,到达平时光顾的便利店,买下了所有的报纸,坐在停车场上寻找那条报道。排版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所以我很快就找到了,与挂在阳台上的报纸碎片别无二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朝着学校走去。东方的天空渐渐亮起来,这段时间的校舍沉浸在一派清冷的空气中。 穿过走廊,上了楼梯,进入教室,窗边的座位上还放着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盒装牛奶。 那是昨天午休时她喝的牛奶。 下午上课的时候,谁也没有拿去扔掉,就那么放着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警察局的事,老师和学生们都照旧上着下午的课程。 牛奶的纸盒被吹进了气,胀得鼓鼓的。 像帮助若槻直人那样,拉着她的手逃离老师和警察不就好了吗? 她既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自己家。 审讯结束后,她去了警察局的厕所,然后就没再出来。 眼前的这个小纸盒里,现在也还充满着她吹进的气息。 活着的最后一天,死去的几小时前,她的呼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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