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seven 夏娃·玛丽·克罗斯

越前魔太郎

杀死玛丽苏  作者:乙一等


杀死玛丽苏

- 1 -

与夏娃·玛丽·克罗斯的相遇可以追溯到五年前,我们是在沉闷的郊外遇到的。那一天,我为了送货特意开车出来,然而突然间发动机盖下面就冒出了黑烟,只好把车停在路边,下来检查引擎,但找不到原因。等我环顾四周想着该怎么办时,才发现这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想求助,最近的农家也在几千米开外。凑巧的是,这时刚好有一辆小轿车开过来停在了我面前。司机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人。

“您好,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她摇下驾驶座的车窗对我说道。车内的音乐立刻飘了出来,是一首老摇滚。

我对她说:“如你所见,真发愁啊。”

“我把你载到能打电话的地方吧。”

“那真是救我一命了。”我坐到了她的车里,“好怀念这首歌啊。”

“是啊,非常怀念。我小时候,电视上经常放这首歌。”

我那时候还用父亲的卡带录音机录下来反复地听过。我们两个一路聊着这样的话题,直到在路边看见了一家咖啡馆,我借来电话联系了店里,然后跟她一起喝了杯咖啡,并且对这场不幸引发的偶遇表示感谢。那之后,我们又一起吃过几次饭,然后她就成了我的女朋友,没有什么大吵大闹,顺顺当当直到现在。在此期间,我也稍微有过跟她结婚生子之类的假想,然而却怎么也不敢在她面前说出“结婚”这个词。我很担心自己微薄的收入能不能背负起她的人生。

尽管如此,夏娃的粗心大意还是很令我发愁。像我这样初次见面的男人,就能坐上她的汽车后排座,她也太不小心了。如果我突然掏出手枪抵住正在开车的她的太阳穴,怎么办呢?或者抽出裤子上的皮带勒住她的脖子,威胁她“照我说的做”,又怎么办呢?在我们关系比较亲密之后,我就警告过她:“你应该更有危机意识一点儿,遇到潜在的危险不要停留,直接走掉就好了。”然而她只是用天使般的表情回答我:“我要是那种性格的人,也就不会认识你了呀。我是相信人性本善的。这个世界一定不是只有坏人。”

不可否认,我确实被她这种说法吸引了。我的人生就是在受人背叛中度过的,父母、朋友、过去的恋人,无不是将我榨取一空后就下落不明了。正因为我伴随这种事长大,所以尤其觉得夏娃那种如同天真幻想一般的世界观弥足珍贵。我不允许任何人践踏这种想法,并且希望能够守护着她一直纯真下去。

经过熟人介绍,我进了一家三流出版社从事杂志记者的工作,收入变得比以前更少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决定跳槽过去,大概是因为自己一直非常向往出版界吧。我的文章全是遵照上司的意思来写的,如同狗屎一般,然后还要登在狗屎一般的杂志上,但是夏娃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印有我文章的那页裁下来,做成剪报集。我们一直都是轮流去彼此的公寓住,直到有一天,我们听说了一些关于伯恩斯坦家的老夫妻去世的传闻。

这个镇上就没有不认识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人。在孤儿院长大的他,连自己双亲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十几岁便成了手风琴演奏家,跟随隶属于巡游马戏团的乐队走过了许多地方。某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个自称他父亲的人,将他从贫穷的泥沼中拯救出来,还让他继承了一笔巨大的资产。原来他是真真正正的伯恩斯坦家的私生子。后来他娶了美丽的老婆,两个人没有孩子,深居简出于自家宅邸,却广为镇上的人所爱戴。由于他最钟爱音乐和烟草,所以镇上的人都在传他的离世是因长期吸食尼古丁而染上了肺癌。

詹姆斯·伯恩斯坦的病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又过了半年后,其夫人也开枪自杀了。大家都认为她是追随先夫而去,除此之外的细节则没有任何报道。

说起来,夏娃与伯恩斯坦家还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大学时代起,她所在的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就受到了来自伯恩斯坦夫妻的大笔捐款。而她上大学时,也经常与福利院的孩子们一起去伯恩斯坦家拥有的植物园玩。那是一处隐藏于郊外的开阔土地,平时并不对外开放,但允许孤儿以及带领孤儿的大人入园。她好像还被招待参加过宅邸的宴会,同出席的夫妻二人也打过招呼。

“真是两位了不起的人啊,愿意资助志愿者团体可是非常高尚的行为呢。”

“是避税手段啦。通过这种办法就可以免缴税金了,还能装成大善人的样子。”

“就算是那样,也还是值得感激呀,至少对我们来说,光靠餐巾纸的收入可无法维持下去呢。”

她所在的志愿者团体,会与孤儿们一起制作原创品牌的餐巾纸,来搞点儿小本经营。盈利还不足以填补运营费用,倒是剩了不少库存,以至于连我都会经常使用。那之后,我们不时也会聊起这个话题,然而在老夫妻死后,伯恩斯坦家的财产就交给了某个亲戚管理,对志愿者团体的资助也到此为止了。为了这事,夏娃特意去找还在志愿者团体参加活动的朋友商量。她和朋友一起拜访了伯恩斯坦家,希望他们能够如以前一样继续支持志愿者团体。她的行动力的确令人钦佩,然而结果就没有那么美好了。她和朋友还没走进宅邸的大门,就被赶了出来。

然后,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机缘巧合之下,夏娃·玛丽·克罗斯听到了一个关于伯恩斯坦夫妻之死的奇异传闻,而契机则是一个看似眼熟的男客人出现在她工作的咖啡厅。那是位高个子老人,包裹在一件不太合身的衣服中。夏娃看到他时,就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您是植物园的管理员吧?”

她向那位老人打招呼道。那人名叫比尔,正是伯恩斯坦家植物园的管理员。而他也恰巧还记得这个带领孤儿到植物园散步的大学生。

“哎呀,好久不见。我记得你好像叫,对了,爱娃·玛丽·森特吧。”

“那是以前的电影女星吧。我是夏娃·玛丽·克罗斯。”

“夏娃,真让人怀念啊,我们有好几年没见啦。”

咖啡厅没有什么客人,店长在白天也总是跑出去喝酒,所以夏娃想跟比尔聊多久就可以聊多久。他们聊了植物园的现状,又聊了志愿者的活动,然后话题就渐渐变成了伯恩斯坦夫人开枪自杀的丑闻。比尔是这样说的:“世人都认为她是因丈夫的死而悲痛欲绝最后追随他去了,其实并非如此。那个人是因为绝望才朝自己脑袋开枪的。”

“什么意思?”

“她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一些东西,是丈夫出轨的证据,而且还没那么简单。”

“到底发现了什么?”

“是人体乐器啊。”

“欸?那是什么?”

夏娃立刻追问下去,比尔却缄口不答。随后有客人进店,夏娃只好去招待客人。比尔点了一杯外带咖啡,接过咖啡后,他朝夏娃挥了挥手,然后便离开了咖啡厅。

听完夏娃·玛丽·克罗斯的话,我在那天晚上失眠了。老夫人在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人体乐器到底是什么呢?是某种暗号吧。詹姆斯·伯恩斯坦可是位良好市民,从垃圾处理场到体育馆,到处都是冠以他名字的设施。如果真有那种让人绝望到会举枪自杀的东西,詹姆斯·伯恩斯坦的形象可就要被颠覆了。如果我能查出真相写成报道,一定会受世人瞩目,说不定我就可以从众多的同行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告别这家狗屎出版社的狗屎杂志,去更有权威的出版社谋一份差事了。我的野心在不断鼓动我展开行动,眼前就有如此一块肥饵,快点儿扑上去,咬住别松嘴。曝光亡者生前的秘密丑闻是非常下作的行为,然而我无所谓,要是想跟夏娃结婚生子摆脱贫困的生活,我就必须去更好的出版社工作。我下定决心开始调查伯恩斯坦夫妻的死因。

詹姆斯·伯恩斯坦一年前是否真的死于肺癌,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决定先去问问他生前的主治医生。我找到了那个医生,偷偷潜入他与情人私会的酒吧拍下了照片。当我给他看过照片,医生苍白着脸,对我的提问可谓知无不言。据他所说,詹姆斯·伯恩斯坦确实是死于肺癌无疑,没有任何他杀或自杀的可能。在他死后,伯恩斯坦夫人很受打击,一直沉湎于悲痛之中,所以听到她开枪自杀的消息时,医生马上就接受了,而他似乎也不知道什么跟遗物有关的黑暗内幕。

“你听过‘人体乐器’这个词吗?”

我干脆直接问问看,结果也还是一无所获。这让我不由得想该不会是管理植物园的比尔编故事骗夏娃的吧。可是为了什么呢?引起夏娃的注意?说起来,记得前阵子有一部电影,讲的就是调查大富豪遗物中某件可疑物品的故事。由于在遗物中发现了少女色情照片和真实虐杀录像,富豪不为人知的变态性癖才被曝光,这样的故事现实中要多少有多少。跟夏娃讲那些话的比尔,有可能是个分不清电影与现实之间界限的家伙。不过,我还是打算继续调查一阵子。

这次的调查对象是伯恩斯坦夫人的死。根据警局公布的记录,她在丈夫去世半年后,用枪抵住头侧扣下了扳机,地点是宅邸的卧室。死者换好了平时所穿的睡衣,躺在床上,砰的一枪命中头部。手枪上只有她的指纹。没有找到遗书,但有不少人都做证说感觉伯恩斯坦夫人死前几天的神情有些奇怪。

“在夫人死前几天,她陆陆续续辞退了很多人,包括在宅邸工作很多年的园艺师和司机,简直像是要把人都清走一样。大家都是毫无预料地就给赶出来了。”

说这话的是伯恩斯坦家的厨娘。我用电视台的名片,顶着别人的名字,打着制作纪录片歌颂詹姆斯·伯恩斯坦丰功伟绩的旗号,联系上了她。

“夫人好像因为什么害怕得浑身发抖。”

“害怕?”

“我感觉是这样的。但是我问她具体什么事的时候,她又只是摇头。”

用人们大多是在夫人自杀之前被辞退的,据说最后留在她身边照顾的只有男管家一人。我也想找这个男人打探一下,然而他在确认了伯恩斯坦家的财产由亲属接管后,便下落不明了,现在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做着什么。

“我们都称呼他为亚历山大先生,是个非常好的人,对待我们也很温和。”

这边同样没有打听出任何关于詹姆斯·伯恩斯坦遗物中有可疑物品的消息。关于“人体乐器”这个名词也还是一无所知。对她的回答表示过感谢后,我就起身告辞了。她问我节目播出的时间,我随口编了一个搪塞过去。

当然也并非毫无疑点。在丈夫死后,到底是什么事吓得伯恩斯坦夫人浑身发抖呢?如果是唉声叹气,那倒还可以理解,但悲伤和恐惧完全是两回事吧。

我再次查询了警局的资料,其中记载着管家的名字。他正式的名字叫作亚历山大·该隐,是第一个发现伯恩斯坦夫人遗体的人。他听到卧室传来枪声,走进去就看到夫人浑身是血地倒在那里,于是马上报了警,说不定他会知道遗物的详细情况。我立刻开始寻找他的下落,然而毫无头绪。另外,编辑主任盯得太紧,工作还是不能不干,于是我每天白天都要给那家狗屎杂志对付两篇狗屎稿子,晚上则喝着威士忌翻阅伯恩斯坦家的资料。

“要是管家亚历山大先生的话,我也见过他几次。”

某一天,夏娃·玛丽·克罗斯在晚饭餐桌上对我说。她煮的意大利面稍有点儿硬而量又很大,全部吃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变成个胖子。但她却说着“你还是胖一点儿好”,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盘。

“见过那个管家?在哪里?”

“在去植物园玩的时候。”

“宅邸的管家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

“因为他跟管理员比尔·该隐关系很好。怎么了?你干吗那种表情?”

“你再说一遍管理员的全名?”

“比尔·该隐啊。他跟管家亚历山大·该隐是兄弟,同母异父的。啊不对,好像是同父异母的吧。比尔能在植物园干活,也是亚历山大先生给他安排的。”

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之前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一个植物园的管理员会知道伯恩斯坦家遗物的事情,现在看来,应该是哥哥亚历山大非常信任弟弟,所以告诉他的吧。第二天,我便出发前往植物园。

- 2 -

听着立体音响播放的音乐,我驱车来到郊外以北的地方,途中经过了一个咖啡店稍事休整,随后驶入了山脚下的森林,从这里开始便进入了植物园的领地。广阔的土地周围连绵着黑色的铁栅栏。既然平时都不对外开放,当然也就没有招牌和售票厅之类的了。

植物园的大门敞开着。我把车留在停车场内,徒步走了进去。园内充满着潮湿的空气,花草树木的味道让人有点儿透不过气。我的头脑中浮现出夏娃领着孤儿们,在植物茂密的小路上欢笑奔跑的场景。碎石子铺成的步道纵横交错着向远处延伸出去,四处散落着雕像。男女雕像的脸上都覆盖着青苔,还有些缺胳膊少腿的整个被草木所吞没。

据夏娃所说,园内有小河流淌,有槲寄生的隧道,有圆顶的玻璃房子,还有玫瑰花墙围成的迷宫。让我惊讶的是,传说这些全都是遵照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个人喜好所建的。

入口附近有一处管理楼样式的混凝土建筑,旁边还有仓库。我去看过了,里面没有人。本打算给比尔·该隐留个字条就走的,但想想机会难得,我决定在园内探查一下。

池塘中漂浮着睡莲。苍翠茂密的树木投下昏暗的影子,在水面上倒映出各式各样黑色、绿色的形状。在树林的另一边可以看到一个半圆形的建筑,那是巨大的玻璃温室。

温室入口有扇玻璃门。我推开门走进去,立刻听到了清晰的音乐声。一片空地将浓绿的植物划分开来。银发的高个子男人坐在木质扶手椅上。他的脚下放着一台唱片机,上面有张黑色的圆盘在旋转。男人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他把叼在嘴里的烟斗拿下来架在烟灰缸上。

“你是谁?”

他嘴里冒出的白烟,伴随着弦乐的音色,在植物的间隙中扩散开来。

“我在找叫比尔·该隐的管理员。”

“我就是比尔·该隐。你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也不是警察,请放心。”

“那真是太好了。”

比尔·该隐耸了耸肩。他用来架烟斗的烟灰缸旁边散落着一些干枯的植物。这个男人抽的是大麻。我敢打赌,一定是他在这座植物园里哪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种的。

“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什么。你也来点儿吧。”

我接过烟斗,把烟吸进肺中。几秒钟后,我便沉浸在一种身体轮廓溶解扩散开来的轻飘飘的感觉中。大麻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暖、温柔。唱片机里流淌出的音乐声突然大起来,仿佛被我的皮肤吸收进去了一样。

“这东西真不错,让人犹如住在诗人的世界中。说起来,比尔·该隐,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是关于詹姆斯·伯恩斯坦的遗物。你说里面有很奇怪的东西是吗?”

“你是夏娃·玛丽·克罗斯的朋友吗?”

“你说的人体乐器到底是什么?”

他沉默下来。我们轮流用烟斗抽着烟,这让我们感觉彼此间有一种格外亲切的氛围。比尔·该隐怪笑着看向温室内的植物。玻璃天井中洒下美丽的阳光。

“之前,那孩子跟我说过,她的恋人是杂志记者。你是打算把这件事写进报道吗?”

“是又怎么样?”

“夏娃是个好孩子,心地很纯洁。”

比尔·该隐眯着眼睛,仿佛在看一样高贵的事物。

“如果你是夏娃的恋人,那我可以告诉你。”

这家伙看来非常喜欢夏娃,所以才决定给我一些优待。温室的空地中有一处喷泉,只是如今已经没有水了。我坐在喷泉池边,听着比尔·该隐的叙述。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跟亚历山大是兄弟。他在伯恩斯坦家做管家已经很长时间了,算是个沉默而有条不紊的男人吧。那样的哥哥,有一天竟然会惨白着一张脸跑来植物园找我。我还从没见过他那种样子……哥哥从伯恩斯坦家的高级轿车后座上,拽下来一个两只手才能环抱得过来的木箱,并且把它搬进了仓库。他托我保管一段时间,然后就匆匆忙忙赶回了宅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去世半年以后,夫人开枪自杀三天前的晚上。”

放在仓库里的木箱,据说有一个蜷缩的孩子那么大。箱盖被钉子封死了。他问过里面装着什么,可是亚历山大·该隐没有回答。之后就传来了伯恩斯坦夫人自杀的消息。

“那段时间,经常有警察出入宅邸,调查是否有他杀的嫌疑。我哥哥被叫去问了很多话,弄得我也心神不宁,怕会因为这个而惹上麻烦。”

比尔·该隐说着瞥了眼烟斗。他大概是担心警察一旦来植物园调查,就会发现自己在种这种东西吧。在这个州,大麻依然是违禁品。

“正好那个时候,哥哥打电话来,问我仓库里那个木箱还在不在,他想确认一下。我跟他说什么事都没有,他就放下心来。可我却突然对箱子里装着什么在意得不行。这种警察在宅邸出出进进的当口还特意打来电话,该不会是装了什么不能被警察发现的可疑物品吧。老实说,我早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会让哥哥那么慌张了。犹豫了两个多小时以后,我决定把木箱打开看看。我一个个撬起上面的钉子,打开了箱盖。”

“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

比尔·该隐把烟斗放回了烟灰缸上。他高大的身体在扶手椅上蜷缩向前,脸上带着陷入沉思的表情,如同数学家面对永远也解不开的问题时那样皱紧了眉头。

“我当时就想给警察打电话。在那个瞬间,就觉得大麻什么都无所谓了。我的理性提醒自己,这种事必须报警才行。”

然而打给警察的电话最终还是被他哥哥阻止了。亚历山大·该隐在和弟弟通话之后,就立刻驱车前往植物园,并且刚好在比尔电话接通前赶到,一把抢走了弟弟手中的电话话筒。

“哥哥他不想让伯恩斯坦家的丑闻传出去,所以准备暂时把箱子放在植物园的仓库里保管一下,等那边的事情料理好,就把它烧成灰烬。相比之下,开枪自杀的夫人还更像个人一点儿。亲眼见过那种东西,却反而打算维护那个家族的名誉,这样的哥哥真是管家楷模。本来他好像是连我这个弟弟都不准备告诉的,但既然我已经把盖子打开,他也就不得不说了。”

“别卖关子了。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一架手风琴。”

“手风琴?”

“那就是遗物的真相。其他还有一些恐怖的照片、唱片和马戏团传单什么的,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个乐器。”

比尔告诉了我,他哥哥和伯恩斯坦夫人发现这东西的原委。丈夫患肺癌离世后,伯恩斯坦夫人感觉自己也不能这样一直哀叹下去,于是开始整理先夫留下的大量遗物,然后没多久,就发现了那个。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书房里有个密室,而那间密室之内还有一个隐蔽的空间,他们发现里侧的板子是可以拆下来的。里面的大小刚好够存放一些物品,都是些有关个人兴趣爱好的收藏品,比如那些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丑恶的照片和各种随便一件都能证明詹姆斯·伯恩斯坦变态本性的东西。在这些物品的包围之中,还挂着一架奇异的手风琴,那是用人骨和木质零件组合而成的,风箱的部分糊着一块怎么看都像人类皮肤的东西。整体风格如同古董家具一样上档次,但细看之下,会发现装饰物中镶嵌着人类的牙齿。亚历山大·该隐将那些东西全部装进木箱运了出来。然而就在他打算将其处理掉时,发生了夫人开枪自杀的事,而自己的弟弟又擅自打开箱盖看到了里面的东西。我不禁摇了摇头。

“太难以置信了。真的有那种东西吗?该不会是你的幻觉吧?”

“那是真实存在的。我亲手摸过,还抱起来试了试。说也奇怪,竟然还带着温度,仿佛有血液流通一样,非常柔软,抱在怀里简直就像搂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孩子,感觉真是太诡异了。”

“你怎么能肯定手风琴上糊的那张是人皮呢?也有可能是猪皮啊?

“如果是保存了很多年的东西,应该已经干得像木乃伊一样才对啊。”

“说得没错。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那架手风琴是活的,仿佛是一个外形变成了乐器却依然勉强活着的人。窥视手风琴内部的时候,感觉就好像在看生物的腹腔一般。”

听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待,等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耸耸肩说“骗你的啦”的那个瞬间。然而,他只是带着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渐渐沉默下来。烟斗依然架在烟灰缸上,笔直的烟柱从里面飘上来。温室中的植物们都在静静听着唱片机里的古典音乐。

“我说,能不能说清楚些,从哪里到哪里是你编的?”

植物园的管理员伸出一根食指,止住了我的话头。

“安静些。你听听这个音乐。”

我们一起将视线投向旋转的黑胶唱片。喇叭中流淌出的弦乐音色突然间混入了一丝人类的呻吟声。

“这个唱片是?”

“是我从老爷的遗物中偷出来的,里面收录的应该是一场人体乐器的音乐会。虽然这是我的想象,但总觉得演奏这首曲子的乐器,也是用人体器官做成的。而且,并不是一件死物,而是活生生存在的。乐器们在演奏的过程中,偶尔还会发出声音呢。就像刚才那样,乐器在一个瞬间醒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恐怖和快乐中扭曲着身体发出了声音。”

他又吸起了大麻,表情逐渐松弛下来,看起来柔和了一些,还有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那架手风琴后来怎么样了?”

“被我哥哥处理掉了,浇上汽油后点了火。热空气穿过乐器内部,发出了惨叫似的声音。焚烧后的灰烬中仍然可以看到骨头,哥哥将那些收集起来后就消失了。也许他把那些扔进大海里了吧。哥哥再也不会回这座镇子了。我有这种感觉。”

“只烧了手风琴吗?”

“所有对伯恩斯坦家来说不光彩的东西都烧了,不过也还是有些留下来了。像那个木箱,还有摔碎的黑胶唱片,应该还放在仓库里。”

“我可以看看吗?”

“随你便。不过,给你个忠告,最好不要陷得太深。”

“我会留神的。”

我把比尔·该隐留在半圆形的玻璃温室内,自己一个人走了出来。穿过植物包围的小路,我走进了玫瑰迷宫中。好不容易找到出口后,我终于来到了与管理楼排列在一起的仓库。啪嗒一声按下开关,点亮的白炽灯赶走了黑暗,眼前都是一些农耕用具和堆积在一起的肥料。

角落里有个木箱。亚历山大·该隐应该就是用它把遗物运来这里的吧。木箱大小跟比尔·该隐说的差不多,能放进车后座里,也够一个男人扛着来回搬运。

我朝里面看了看,箱子中塞着大量的锯末。为了确认里面还有没有残留下的东西,我只好把手伸进去翻找。在箱子底部,我找到了一些唱片碎片,同时感觉手指好像缠上了什么东西,拿起来仔细一看,是黑色的毛发。我立刻想起比尔·该隐所说的,糊手风琴的皮子上有一部分还长着黑色的头发,心中一阵恶心,连忙把那些毛发扯了下去。

我站起身,抬脚把木箱踹翻过去,箱子里的锯末全部撒在地板上。锯末当中有什么东西在白炽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原来是个四角形的薄镜框,闪光的是盖在上面的玻璃。镜框里装的只是一张马戏团的传单,样式跟内容都很普通。大约也是拜这一点所赐,才没有被焚毁吧。那我就收下了。我打开相框,准备把传单拿出来,这时才发现里面的夹板有两层,一个信封掉落在我脚边,它之前应该是夹在两侧夹板中间的吧。詹姆斯·伯恩斯坦并不是留着这张传单做装饰,而是为了隐藏相框中的这个信封。

信封口上如同中世纪一般被熔化的蜡封着,也就是常说的火漆,颜色是血一般的鲜红色。我拿出里面的信纸看了起来。上面用流畅的笔迹写着“致亲爱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

那是一张音乐会的招待券,上面画了去往举办地点的详细地图,却没有看到时间。信纸已经泛黄,看起来非常古老,我猜音乐会一定已经结束了,于是将其装进上衣内侧口袋,离开了植物园。

- 3 -

自从在植物园与比尔·该隐交谈过之后,我就做起了噩梦。梦中的天空被什么东西覆盖,血雨从天而降。我委身于这样的城市角落中,被巨大的失落感淹没、击垮,寸步难行。即使在床上醒来,噩梦中的感觉也依然挥之不去。我急忙拉开窗帘,望着窗外的天空,才感觉终于松了口气。

夏娃·玛丽·克罗斯来我住的地方找我,立刻发现我脸色很不好,并为此忧心不已。偏偏这时候赶上房东来催缴房租,我说现在手上没钱,然后就准备打发他回去。可是夏娃却从自己的钱包中掏出了几张纸币交给房东。

“这些够了吗?”

房东拿到钱总算肯离开了,却还要在临走前瞥我一眼,眼神仿佛在谴责我这个连房租都要恋人来付的没出息的男人。我咂了咂嘴,心中大骂这种破房子我早就不想住下去了,然而我连搬家的经费都没有。

夏娃陪我到公园散步,我们在长椅上坐下来,一起看着眼前跟狗嬉戏的小孩子。

我对夏娃说:“我到植物园跟比尔·该隐聊过了。真是个有趣的男人啊!”

“能告诉我你们都聊了什么吗?”

“一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的东西,还有伯恩斯坦夫妻的事,也许都是他编的吧。”

“那么,这次的取材就算结束了吧。下次休息时我们去游乐园玩吧。”

“好啊。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点儿事要调查一下。”

她走以后就剩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于是我拿出从植物园的仓库中拿到的信封,再次看起来。“致亲爱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到底是谁送来的这封信呢?看起来只是张音乐会的招待券,但既然被藏进了密室中,那就一定不是普通的音乐会。我想起了比尔·该隐所说的人体乐器。该不会真有那种事吧,我将信将疑地摇了摇头。

我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了一下粘在信封上的火漆。值得庆幸的是,火漆并没有被破坏,还是可以辨认出上面烙印的徽章。一般在封印这种火漆的时候,使用的都是代表寄信人家族的徽章。为了方便调查,我将那枚徽章拓印下来。突然间,我觉得火漆上的徽章非常眼熟,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最后只能归结为那是某个企业的公司标志,而我应该是在无意中见到过他家的招牌。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很想去一趟伯恩斯坦夫妻居住的宅邸,看看那个藏着各种小爱好的密室,然而恐怕对方是不会搭理我这种无名小卒的,一定连门都不让我进。于是我决定去招待券上记载着的举办音乐会的地方看看。我想向居住在那周围的人打听看看,问问他们以前这里有没有举办过什么音乐会,说不定会有些收获。哪怕是让我见识一下那个场所是什么样的,也能帮助我联想一下送出这封信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或者说不定,还能找到使用火漆上的徽章作为家徽的家族。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音乐会地址所在的镇子,距离这里开车大约三天的路程。我跟夏娃·玛丽·克罗斯打过招呼让她帮我看家,然后便赶往自己就职的那家狗屎出版社的狗屎编辑部。找到编辑主任后,我跟他说自己正在写一篇关于詹姆斯·伯恩斯坦丑闻的报道,希望能从他那里预支一部分取材费用,然而他给我的回答却是NO。

“你真以为我会付钱给你这种三流垃圾记者吗?反正不过又是些捏造出来的假新闻而已。”

“我没法说得太细,不过这可是惊天猛料。行啊,你要是不肯给钱的话,我就去找其他大出版社了。再见了,就算到世界末日也不想再看见你了。”

编辑主任啧了一声,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朝我扔过来。

“要是最后你什么都拿不出来,我就再也不会用你的报道了,而且我会让你在业界身败名裂,到时候谁也不会要你的。”

“那可真是承蒙夸奖了。不用再看着你的脸真是天大的好事。”

我将纸币悉数捡起,对着编辑主任的背影比了个中指。这下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我驾驶着停在出版社地下停车场中的汽车,踩下油门,旋转的轮胎摩擦着地面,腾起一阵烟雾。驶离小镇,我沿着荒芜的小道一路向北。

行进中,太阳逐渐西沉。我在路边找了间便宜的小旅馆住下,又去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点儿三明治。第二天还是继续赶路,中途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地图。那个寄给詹姆斯·伯恩斯坦的信封上写着的地址,在一个临近湖边的镇上。我用手指沿着地图上的道路捋下来,想确认自己离那边还有多远。

第三天,车开上了山路,道路两旁排列着针叶树林,阳光被树木遮挡而显得有些昏暗。翻过山顶,驶入下坡路后,车窗外的景色突然腾起了雾气。车在一片白茫茫中开了没多久,便到达了湖边的小镇。信封上的地址就在附近。

沿湖边林立着一些租船店和野营帐篷。我一面比对地图,一面寻找举办过音乐会的地方。我猜想着那种地方应该会有能够承办音乐会的设施,室内音乐场馆、歌剧院之类,或者是供业余乐队演出的餐厅,总归是类似的场所,然而这边一样都没有,充其量就是个只有飘着雾气的湖面和布满针叶树的萧条乡间。也可能在寄那张招待券给詹姆斯·伯恩斯坦时有过这种建筑,只是现在已经被彻底夷平不留半点儿痕迹了。

我在湖畔看到了一家餐厅的招牌,于是在那附近的停车场下了车。餐厅旁边有个木质秋千,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在边上跟自己的洋娃娃玩过家家。店内有几位老人,男男女女都在抽着烟聊天。我来到柜台前,跟脸色差到犹如死人的女店员点了一份三明治。

“说起来想跟您打听件事。听说以前在这附近举办过音乐会是吗?祖父生前跟我说起过这个小镇。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

我尽量假装随意地跟店员搭话,也用同样的方式问了周围的老人们,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我还问了招待券上的地址,但大家都说那里除了一大片针叶林以外什么都没有。最后我只好向店员和老人们解释说,可能是祖父把这里跟其他小镇弄混了。

吃过熏肉鸡蛋三明治以后,我离开了这家餐厅。站在停车场上,抽着烟看着飘雾的湖面,旁边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是刚才抱着娃娃玩过家家的小孩。她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脸颊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雀斑。

她怀里抱着娃娃,抬头仰望我说:“我听到你在店里说的话了。不可以去那里噢。”

“为什么呢?”

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底踩灭。

“叔叔你刚才说了音乐会的事吧?那个地方有很多可怕的人出出进进,不能接近那里噢,是我的曾祖母告诉我的。”

“你的曾祖母还说过什么?你记得吗?”

“她说一到晚上森林深处就会举办演奏会。”

“谁办的?”

“‘他们’噢。曾祖母说‘他们’看起来像人,但应该不是人。”

“是像外星人一样吗?”

“不知道,大概是吧。”

这也许是大人们为了防止小孩跑去针叶林迷了路而特别编的故事。我正跟小女孩说着话,一脸死人相的女店员走出来站在入口处,抱紧双臂盯着我看。小女孩立刻停住话头,向她跑去。我点着了第二支烟。

我住进了镇外的汽车旅馆,用公用电话给夏娃·玛丽·克罗斯打了过去。她今天依然是在咖啡厅上班,带着跟往常一样的表情招呼客人。

“你那边呢?这一天过得怎么样?”

“吃到了很好吃的三明治。说起来前阵子,我跟那个可恶的编辑主任大吵了一架,他说我要是没有结果就不用回去上班了,看来我在出版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搬到乡下去吧。买一间小农场,轻松悠闲地过日子。”

我把留宿的汽车旅馆名字和电话号码都给了她,跟她说如果有事找我就跟这边联系。汽车旅馆的陈设相当老旧,就连想洗个澡,都只有带着铁锈色的水可用。我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窗外可以看到汽车旅馆招牌上的霓虹灯在黑夜中闪着光。我穿好外套钻进了车里。

那位不知名的少女告诫我不要去,可我还是决定驱车前往招待券上的那个地址。夜里的雾更浓了,在车灯的照耀下,我驾着车沿着湖边的道路摸索前行。就凭我带的旅费,在这边可住不了几天。调查的时间是有限的,只好连夜探索这座小镇。而且,按照那孩子的曾祖母所说,那里也只有在晚上才会举办演奏会,说不定能趁着夜色找到个亮着灯的小店什么的。

浓雾缠绕着车身,让我感觉自己像包裹在奶白色厚毛毯中的婴儿。在我参考着地图谨慎行进时,发现了一条白天没有注意到的小道,这条岔路正是通往针叶林深处的。看来招待券上的地址就在这条路的尽头。没有任何铺装的道路宽度倒是足够汽车通行,我也就放下心掉转了方向盘,向着针叶林深处驶去。

穿过一座横跨河面的小桥后,路面发生了变化,不是沥青路面,而是古老的石板路,沿路还排列着街灯。这样的针叶林深处居然还有亮着街灯的地方,这已经足够奇怪了,然而那些用来照明的还不是电灯,而是以前的煤气灯。点点的火焰之光一直延伸向浓雾深处。

笔直的投影在前方突然向上折起,眼前出现了一堵砖砌的围墙。我停下车,想试试看能不能爬上墙去一窥墙内的世界,然而砖墙上面竖立着铸铁的枪尖状防护,想翻过去的话一定会被插成串烧的。好在砖墙本身并不是很高,我于是跳上车顶,一瞬间,墙内的景色尽收眼底,像是有钱人的豪宅一般的比詹姆斯·伯恩斯坦的宅邸都不差的大房子,浓雾环绕下它的剪影仿佛浮在空中,数不清的亮着灯的窗子横竖排列着,感觉能看到室内有人走来走去。

当我在车顶跳来跳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声和车轮声。不容我多想,一辆巨大的马车穿过浓雾,从我的车旁通过,并不是农民用来运货的那种,而是中世纪的贵族们最喜欢坐的那种马车。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居然会遇到马车,真是想都不敢想。这种马车也只有在观光胜地才能看见吧。

我坐回车里,朝着马车行驶的方向开去。雾气不知不觉间淡了一些,感觉路比刚才要好走得多。围墙的中间有扇大门,刚才的马车就停在门前。我也在稍远的位置停车观察。

大门两侧各站了一个男人,脸上都戴着奇怪的银色面具。一个穿礼服长裙的女人从马上走下来,她身材肥胖,脸上戴着那种化装舞会用的蝴蝶形眼镜。女人取出了一个信封状的东西,交给戴假面的男人们看了看。男人们立刻打开大门,放那个女人的马车进入领地内部。因为离得太远我不能肯定,但那女人交给他们的信封看起来跟詹姆斯·伯恩斯坦保留的那张音乐会招待券非常相似。

那么,怎么办呢?我坐在驾驶座上问自己。是离开这里,回汽车旅馆去休息吗?还是应该走到那扇大门附近,试试看能从戴面具的男人那里问出什么呢?比如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入的都是些什么人,这里到底在举办什么,等等。当然,这才是我应该干的事。我下了车往大门那边走去。一共两个戴面具的男人,也不知道看见我没有,始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我走到他们面前细看那副银色的面具,好像鸽子的脸一样。

我抬起一只手向他们打招呼道:“你们的面具是在哪里买的?看起来挺不错的嘛。”

两人毫无反应。

“开玩笑的。有点儿事想问问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今天晚上有什么活动吗?是音乐会吗?”

我探头向门内望去。广场上停着好几辆马车,还有几辆经典款的古董轿车。想着再看清楚些,我不知不觉走得离门太近了。突然间,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抓起我的手腕向后拧去。剧烈的疼痛让我一时喘不上气来。“投降!我投降!”我大喊着,但那男人不见一丝通融,手上的力道也没有减少半分。就在感觉手腕的筋都要被拧断了时,一个信封从我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正是詹姆斯·伯恩斯坦遗物中的招待券。另一个男人走上前将信封捡起,打开了里面的信纸。

“拜托了,请停下吧!真的要断了!我可报警了啊!”

突然,手腕被松开了。他们将手贴在胸口上,好像是在向我道歉。信封也还给了我,并且打出请我通行的手势,看来是他们两个误会了,把我当成了拥有这张招待券的大富豪詹姆斯·伯恩斯坦。

- 4 -

詹姆斯·伯恩斯坦是什么时候得到这张招待券的呢?从信纸泛黄的程度来看,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是现在还能凭着这张招待券进门,就是说他拥有的是没有期限、可以反复使用的权利吧。

离近了看,这座房子说是贵族的城堡也不为过。玄关处同样站着戴面具的男人,我把詹姆斯·伯恩斯坦的招待券给他看过后,厚重的大门便打开了。明亮的灯光从室内倾斜出来,一直涌到门口。在入口处有人为我递上了黑色的外套和面具。面具是银色的,做成了一张哭泣的人脸的样子。看来这里是要着正装的。对我来说这样刚好,能够把脸和衣服都藏起来,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我是冒名顶替詹姆斯·伯恩斯坦来的,也就不会被赶出去了。我用外套包住身体,也把面具戴到了脸上。一进到屋内,浓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呛得人喘不过气的焚香,盘旋着升上了如同教堂一般高耸的天井。鼻腔内完全被这种香味塞满,就算附近放着腐败的尸体,恐怕我也闻不出来。墙上挂着一排排烛台,蜡烛光照出来的人影如梦似幻。客人们全都穿戴着面具和黑色外套。只不过每张面具的设计都不尽相同,有的是笑脸,有的是怒容,有的像是大象的脑袋,有的则是狮子的头颅,有的仿佛出自过气艺术家之手一般怪诞,有的上面绣着五彩斑斓的蝴蝶……

我伸长耳朵想听清那些客人的低语,却发现尽是些闻所未闻的语言。众人被款待以深红色的葡萄酒。只有在嘴唇贴近杯沿的时候,客人们的面具才会稍微掀起来少许,露出下巴附近的一小块脸。有人的嘴唇涂成青紫色,也有人涂成一片雪白。我还看到了聚在一起的贵妇们。她们没有戴面具,而是用黑布遮住了脸,布上绣着无数金色和银色的眼睛。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呢?詹姆斯·伯恩斯坦也是这个秘密俱乐部的一员吗?我一边观察着这些客人,一边朝屋子深处走去。为了回去后有东西可写,我得好好见识一下才行。必须在这里找到能够揭露詹姆斯·伯恩斯坦丑闻的确凿证据。大富豪连妻子都没有告诉过的另一面人生,就藏在这间大屋中。

宫殿般的奢华房间一个连着一个。墙上装饰的油画画框和屋子里摆放的沙发上都带有哥特风格的装饰。我一边走一边全神贯注地观察这些东西,以至于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戴山羊面具的男人。

“抱歉。”

“不用介意,请小心脚下。”

他是用熟悉的英语回答我的,声音犹如国家电台的播音员一般沉稳。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吧,他的声音给我这种印象。黑色外套包裹着他消瘦的身体,看起来比我还要更高些。我试着跟他搭话。

“真是个美妙的夜晚啊!”

“可不是吗?”

能够遇到一位懂英语的客人实在太幸运了。我很想通过他查清这个秘密俱乐部的内幕,但同时也要小心不能说错话,否则自己闯入者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来这边的时候,我不小心迷路了。”

“幸亏您及时赶到了。毕竟演奏一旦开始,就不允许再出入会场了。”

说话间我留心观察着戴山羊面具的男人,想看看有没有能透露他身份的细节。拜我脸上的哭泣面具所赐,别人完全看不到我眼睛在动,恐怕也感觉不到我在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从他脖子上的皮肤能够判断出对方是个白人,银色的头发,耳后有一颗痣。

“好啦,就快要开始了,我们也前往会场吧。”

戴山羊面具的男人看了眼墙上巨大的摆钟,然后说道。其他客人也纷纷向屋子深处走去。我混在人流中跟着移动,来到了一处剧院门厅似的场所。我在众多入口之中选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由那里进入内部。音乐演奏会场内已经有很多人在等着了。前方的舞台上垂着绸缎的帷幕。没有座位,所有人都是站着的,就连二层也站满了戴假面的人,正俯视着舞台。

天井上垂挂着车轮形状的大吊灯,上面点着一排排蜡烛,映照在人们的面具上,仿佛一张张面具从黑暗中浮出来了一样。出入口的门慢慢关闭之后,人们也止住了交谈,四周一片异样的寂静。

帷幕慢慢升起,原来乐团已经站在那后面等待着了。多么奇异的乐团。我甚至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手中拿的是乐器。直到定睛细看,才明白过来它们各自具有的演奏功能。

我强忍住内心的震撼,控制着自己不要叫出声来。偷偷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所有人都保持直立不动的姿势盯着舞台。

焚香发出的甜腻气味充斥着整个礼堂,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些熟透腐烂的水果。烟雾缭绕之中,一个手持指挥棒的男人现身出来朝观众鞠躬行礼。他脸上戴着金色的假面。随着他挥动指挥棒,音乐响起了。

低音鼓第一个被敲响,仿佛乌云笼罩天空一般令人不安的低沉声音。那是两面绷着皮子的太鼓。放置太鼓的基座是白色的椭圆形。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是两具人骨。绷在太鼓上的皮子,像是人类的皮肤。演奏者用木槌敲打着皮肤上腹部的位置,一次又一次,仿佛故意要使其承受痛苦似的。

管乐器的音色在低音鼓的对面响起,仿佛众神的光辉穿过乌云照射在大地上。管乐器大大小小有很多种,有的是用骨头组合而成,然后加上金属固定。演奏者们只在脸的上半部戴了面具,以便他们的嘴唇可以抵住乐器向里面吹气。空气在乐器内部奏响了不同的音色。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件人头陶笛。演奏者充满爱意地抱着陶笛吹气。那音色时而惹人怜爱,时而忧愁烦恼,仿佛是陶笛,正在与演奏自己的人交谈一般。

弦乐器的音色给音乐带来了命运般的色彩。我被其中发出提琴音色的乐器所吸引。听着提琴的演奏,心脏仿佛被什么抓挠着一样,有种想要发狂的感觉。这个声音我在哪里听过。没错,就是植物园的温室中,比尔·该隐吸着大麻听的那张唱片。

奇异乐团的演奏到底进行了多长时间,我实在无法准确把握,就如同梦中的人生,恒久亦是一瞬。醒悟过来时,我仍然入迷般地看着这场噩梦般的演奏会。恐惧心已经被麻痹,在音乐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甚至涌起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最后的音符自会场中消失,寂静之后,戴面具的观众鼓起掌来。站在我旁边的山羊面具男贴近我耳边说:“真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奏。”

“是啊,毫无疑问。”

帷幕又落下,恐怖的人体乐器与演奏者一起消失在另一边的黑暗中。掌声络绎不绝。嘈杂中戴山羊面具的男人对我说:“那么我们走吧。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特别的房间。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

我拍手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家伙改口重说道:“不,你不是他。对于使用别人的招待券冒名顶替偷溜进来的人,一定要进行处罚。”

“你什么意思?”

我做了什么暴露自己入侵者身份的事情吗?那家伙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伸过手来,一把扯掉了我脸上的哭脸面具。周围的观众一齐回头望着暴露了本来面目的我。

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了。我决定逃跑,扒拉开几个裹着外套的人,向会场外面跑去。我在奢华的房间里飞奔,寻找着出口,沿路不断撞上其他客人,每次那些戴假面的脸都会盯着我看。感觉戴山羊假面的男人并没有追过来,然而有入侵者的警报已经传开。当我终于磕磕绊绊来到了距离玄关几步之遥的地方,还是被那些戴面具的男人抓住了。

我无法判断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房间里,因为头上蒙着黑布,身体也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负责审问我的是那个戴山羊假面的男人。虽然看不到,但凭说话的声音我也能认出他。我像得了过度呼吸症一般大口地喘着气,套在头上的布随着呼气一下下鼓起来。

“房子的主人心地非常宽厚。他说,只要你答应我们的条件,就可以放了你。但是如果你拒绝的话,就会尝到无法想象的痛苦,求死不得的永远的痛苦。”

我问他是什么条件,但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清话,胃液翻涌导致我呕吐出来,布料的内侧沾满了呕吐物,那些东西涌出喉咙从胸口一直流到腹部。戴山羊面具的男人却毫不介意。

“只要你肯奉献自己的爱。我们不会做什么坏事的。答应这个条件,很快你就轻松了。”

到底是什么意思?奉献自己的爱?总之我为了逃离那个恐怖的地方,还是答应了。在宣读过一份契约书似的东西后,蒙着头套的我被人划破了食指,用流出的鲜血签下了名字。契约成立。随后我便失去了意识,不知是自己晕过去了,还是被什么力量催眠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坐在汽车的驾驶座上,刚刚好像是脸贴着方向盘睡着了,那上面还留着我的口水。清凉的晨光穿过针叶树林,透过风挡玻璃照在我的脸上。真是一场奇怪的梦。汽车周围只能看到树木,没有任何宅邸的围墙或者石板路存在。想到那些都是梦,我安下心来伸了个懒腰,紧接着就咳嗽起来。车内充满了令人不快的气味,似乎是胃液的味道。仔细一看,我的衣服上从前胸到小腹都沾满了呕吐物。

我发动引擎驱车前行,按照昨晚的记忆,应该有座桥能穿过针叶林中的河流,然而我怎么也找不到那座桥,最后只能开上沿湖公路逃离了出去。一想到脚下的土地依然连接着昨晚的世界就让我恶心,然而总算回到汽车旅店了。旅店的主人接待我时还是跟昨天一样的态度。我将留在房间里的行李拿上车,头也不回地驶离了小镇,只恨不能逃得更快一些。

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行驶时,我扪心自问。那真的是现实吗?巨大的房子,里面的人们,被演奏着的人体乐器,那些真的不是我睡着时做的梦吗?如果不是,又为什么会放了我呢?

刚过山道之后有个小村子,我在那边借了公用电话想打给夏娃·玛丽·克罗斯,然而她没有接电话。我连续一整晚都在往自己居住的城里赶,每当进入沿途的休息区,我就会试着给她打电话,却一直没能听到夏娃的声音。也许是她工作太忙没有回家吧。我丝毫不会怀疑她有别的男人,很不可思议,我就是这样完全地相信着她。

大概只有听到她的声音,我才能真正安下心来。由于过度疲劳驾驶,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我尝试了在各种时间段打电话给她,却依然联络不上,最后只能打到她上班的咖啡厅。我拿着休息站的公用电话话筒哀求似的拜托说,自己是在那边工作的夏娃·玛丽·克罗斯的朋友,能不能请她接下电话,然而她也不在咖啡厅。接电话的店员说,他们那里工作的人中没有我说的那个女人。也许她是有什么急事突然辞职了吧。但是对方回答,那边根本没有夏娃·玛丽·克罗斯这个人的雇用记录。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于是不肯罢休地追问,对面却挂断了电话,而且再也打不通了。

- 5 -

我已经寻找夏娃·玛丽·克罗斯很多年了。我四处奔走搜集着所有跟她去向有关的消息,然而却一无所获。她既不是被人诱拐,也不是离家出走自己躲了起来,而是一种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彻底抹消了的状态。与她有来往的人都被从大脑中消除了关于她的记忆。我去过她住的地方,也是空空如也。原本放在我家中的她的衣物也找不到了。我也去了她的老家,以前见过她的父母很多次了,现在两人却都说是第一次见到我。问起他们女儿的事,她妈妈声称从来没有生过孩子,她爸爸也是一样。她小时候住的房间变成了储藏室。我不顾两人阻止翻找着家中所有的家具,想从中找出她在此度过了孩童时代的证据,然后我就被他们叫来的警察带走了。

狗屎编辑主任到处散播我的坏话,搞得我在出版界已经混不下去了。为了生活费,我只好什么脏活都干。工作的间隙,我会在街上到处闲逛,寻找着夏娃·玛丽·克罗斯的身影。每次见到背影与她相似的女人,我都会追上去叫住对方,但那永远都不是她。

我也常去她工作的咖啡厅,点一杯咖啡,坐在窗边的位子上,看着她以前经常站着的地方。一天,我照旧在咖啡厅里坐着,突然一位眼熟的女人走了进来。那是夏娃大学时代的朋友,也是跟她一起参加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的人。我走过去试着跟她搭话。从她看着我的惊讶眼神判断,她一定把我当成了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但其实我陪着夏娃跟她一起吃过好几次饭了。

“您是在志愿者团体工作的吧?曾经在街角发过传单的?我记得,对了,好像是帮助孤儿的工作吧?”

这么一说,她的表情便开朗起来。我听夏娃说过她们志愿者团体的工作内容和课题等,也是利用这个话题解除了她的戒备心。我们喝着咖啡,聊起了天。在她抱怨伯恩斯坦家断绝了经济援助时,我也随声附和,这让她很快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你知道一位叫夏娃·玛丽·克罗斯的女人吗?她好像也是在志愿者团体帮忙的……”

见时机成熟,我试着问她,但是她果然也不记得有这样的人存在了。对这样的回答,我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并没有多么失落。我点点头,举起咖啡正要喝一口,谁知手上一滑,碰倒了杯子。正在我因为没带手绢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从包中拿出了餐巾纸递给我。

“请用这个吧,是我们志愿者团体原创的产品,大家一起做的。本打算用收入充当运营费的,但其实卖得并没有那么好。”

一股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夏娃也曾经拿回这样的东西,让我用了好长时间。我拿起一张擦拭桌上的咖啡时,突然看到了餐巾纸上的标志。

“这个是?”

我指着那个标志问。

“是我们志愿者团体的标志。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标志是詹姆斯·伯恩斯坦设计的吗?”

“我记得应该是吧。”

我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个标志,是詹姆斯·伯恩斯坦的遗物之一—那张音乐会的招待券上红色封口火漆上的那个徽章。当时我就感觉那个徽章非常眼熟,原来它是志愿者团体的标志。

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呢?那个奇异的乐团所发出的音乐会招待券,与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吗?

我对帮助孤儿的志愿者团体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通过志愿者团体的介绍而被人收养的孤儿中有很大比例下落不明。我按照资料里的记录走访了那些孩子的住址,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温暖的家,甚至连个家都没有。去警察局一问,资料里记录着他们已经搬家了,但是等我赶到他们搬去的新住址,那边却也是同样的结果。最后我只能在警局间来来回回,永远也找不到孩子们现在的居所。

而且我还发现了一张照片。那是报道詹姆斯·伯恩斯坦视察孤儿院的新闻中,随文字刊登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被举着鲜花和礼物的孩子们包围着。然而问题在于站在他身后的老绅士,那应该是管家亚历山大·该隐,五官的感觉与植物园的管理员比尔·该隐非常像,但又感觉比比尔要聪明得多。黑白照片不好判断颜色,但他应该是银发。我用放大镜仔细看了那张照片,在他的耳朵后面找到了一颗如同墨水印记般的痣。不,那不是痣。那一定是墨水印。绝对没错。然而我依然莫名地感到了无边的恐惧,从那以后就停止了调查。

我在人体乐器的演奏会上遇到的那个戴山羊假面的男人,是亚历山大·该隐的可能性有多大呢?失踪的孤儿实际上是被做成了那种乐器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大富豪能够拿到那张写着“致亲爱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先生”的招待券,会不会是因为他为制作乐器提供了必需的材料呢?该死的詹姆斯·伯恩斯坦。夏娃·玛丽·克罗斯和她的朋友们,明明是为了让那些孩子获得幸福才组建起的志愿者团体。他不知道那些听说自己能被收养的孩子,脸上洋溢着怎样期待、不安以及喜悦的表情吗?夏娃可是一直在为了那些孩子能够获得永远的幸福而祈祷呢。该死!

亚历山大·该隐不是在处理了詹姆斯·伯恩斯坦的遗物后就消失了吗?还是说他弟弟比尔·该隐明明知情却对我说了谎?如果是那样,他或许已经发现我从遗物中偷走了招待券。而我要潜入音乐会现场的事,他说不定也事先告诉过自己的哥哥了。戴山羊面具的男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入侵者。他在听说我会去那里之后,就布好了局等着我。还是说,这些是我想多了。如果查看一下其他有银发管家照片的报纸,也许就会发现根本没有耳后那颗痣,那本来就是墨水印。但是,我并没有那么做。已经够了,真的已经够了……

每天晚上,我都会喝酒,一旦思考陷入迷宫,为了不陷得更深,我会抽着烟听听音乐。说到这儿,我后来还是去见了比尔·该隐,希望能够从他那里问出实情,然而他并不在。植物园已经是半荒废状态,半圆形温室的玻璃也有很多块碎掉了,似乎是管理伯恩斯坦家资产的人决定关闭这里。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就会被卖掉吧。植物们在缺少了管理者的植物园里疯狂地伸展着枝叶。

我把唱片和唱片机还有扶手椅都搬到了植物园的温室中,就像曾经的比尔·该隐那样,听着音乐,抽着烟。烟雾和音乐混杂在一起,飘散在树木间,甚至沿着那些植物伸出温室外的枝叶,飘向远方。光斑透过树顶洒满了地面。四周的风就如同植物的吐息一般。我被一种世间万物融为一体的温柔感觉包裹住,突然变得很想哭。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为了大麻再次拜访温室,却看到扶手椅上放着一个包裹,不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根本不知道这座植物园还有除我以外的人出入。包裹正好是一张黑胶唱片的厚薄大小,被仔细地用纸包好,上面还封着血红色的蜡。蜡上的标志令我眼熟。我谨慎地打开包裹,里面包着的正是一张唱片。标签上什么都没写,但附着一张信纸,是那个音乐会的招待券。“致亲爱的……”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试着播放那张唱片。垂在圆盘表面的针头犹如芭蕾舞演员一般。唱片里灌制了弦乐器的音色,扣人心弦的旋律。我听到有个女声混在弦乐器的音色之间,像是呻吟的声音,又像是快乐地扭动身体的声音。我明白过来,那是夏娃·玛丽·克罗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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