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FO飞落钏路[日本地名,位于北海道]

神的孩子全跳舞  作者:村上春树

五天的时间,她每时每刻都是在电视机前度过的。银行和医院的大楼土崩瓦解,商业街灰飞烟灭,铁路和高速公路拦腰折断——她只管默默地盯视着这一系列画面[指一九九五年发生在日本神户、大阪的大地震。]。她深深沉进沙发,双唇紧闭,小村跟她说话她也不应声,头都没摇没点一下,甚至说话声是否传入她耳朵都无从得知。

妻是山形[日本的县名。]人,据小村所知,神户近郊她一个亲戚一个熟人也没有。然而从早到晚,她一直守着电视不放。至少在自己注意她的时间里,她没吃没喝,卫生间都没去。除了不时用遥控器换一下频道外,动都没动一下。

小村自己烤面包,喝罢咖啡上班。下班回来,妻仍以早上那个姿势坐在电视机前。他只好自己动手,用电冰箱里的东西简单做晚饭吃了。他睡觉时,她依然盯着午夜新闻不放。沉默的石墙把她团团围住。小村只好作罢,招呼都懒得打了。

五天后的星期日,他按平日时间下班回来时,妻已不知去向了。

小村在秋叶原[东京著名的电器商店街。]一家老字号音响器材商店做营销工作。他负责的是“尖端”商品,推销出去,可以提成加在工资里。顾客大多是医生、富裕的私营工商业者,以及地方上的有钱人。已经连续干了八年,收入一开始就不坏。经济生机勃勃,地价节节攀升,整个日本财源滚滚,每个人钱包里都塞满万元钞,都好像要一张接一张一花为快。商品总是价位高的卖得快。

小村身材瘦削颀长,穿着恰到好处,待人接物也好,独身时代跟为数相当不少的女性有来往。但二十六岁结婚之后,说来也怪,性冒险方面的欲望竟一下子荡然无存,婚后五年未曾同妻以外的女性睡过觉。不是没有机会,可是他对萍水相逢的男女关系可以说已全然提不起兴致。他更想早早回家同妻慢慢吃饭,两人在沙发上说东道西,然后上床做爱。除此别无他求。

小村结婚时,朋友和公司同事无不——尽管程度有别——为之费解。小村相貌端庄,眉清目秀,而妻的长相委实平庸至极。不仅长相,性格也很难说有什么吸引力。寡言少语,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个头小,胳膊粗,显得甚是笨重。

然而,小村——其本人也不明究竟何故——同妻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就是有一种四肢放松舒心惬意之感。夜晚睡觉十分香甜,以往给怪梦扰醒的情形再未出现。勃起坚挺,做爱如胶似漆,不再为死和性病以至宇宙之大担惊受怕。

而妻那方面却讨厌东京逼仄的都市生活,想回山形老家,常常想念老家的父母和两个姐姐,想得不行时就一个人返回娘家。娘家经营旅馆,家境富裕,父亲又对小女儿疼爱有加,乐得出来回路费。这之前也有过好几次,小村下班回来时发现妻不见了,厨房餐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写道回娘家住一段时间。每次小村都毫无怨言,老实等她回来。一个星期或十来天过后,妻情绪恢复,打道回府。

不料,地震五天后她出走时,留下的纸条写着“再不想回这里了”,还简明扼要地写了她为何不愿同小村一起生活的理由。

问题是你什么也没给予我——妻写道——再说得清楚些,你身上没有任何足以给我的东西。你诚然温柔亲切英俊潇洒,可是和你一起生活,就好像同一团空气在一起。这当然不是你单方面的责任。能喜欢你的女性我想大有人在。电话也请不要打来。我剩下的东西请统统处理掉。

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几乎什么也没剩下。她的衣服、靴、伞、筒形咖啡杯、吹风机,全部了无踪影,想必在小村上班之后通过快递公司什么的一股脑儿送走了。“她的东西”剩下来的,唯有购物用的自行车和几本书。CD架上“甲壳虫”和“比尔·伊文思”(Bill Evans)统统不翼而飞,那本来是小村在独身时代搜集来的。

第二天,他往山形妻的娘家试着打了个电话。岳母接的,说女儿不想和他说话。听语气,岳母倒似乎对他怀有几分歉意。还说文件随后寄出,希望他盖上印章尽快寄回。

小村说尽快也好什么也好,毕竟事关重大,要让他考虑考虑。

“问题是你再怎么考虑,我想情况也是丝毫改变不了的。”岳母说。

小村也认为恐怕是那样。再怎么等,再怎么考虑,事情也是无可挽回的了。这点他一清二楚。

文件盖好印章寄回不久,小村请了一星期带薪休假。上司已大致晓得事情原委,加上反正二月是淡季,二话没说就同意了。看样子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听说你请了假,是要做什么吧?”一个姓佐佐木的同事午休时过来问他。

“啊,做什么好呢……”

佐佐木比小村小三四岁,单身,短发,架一副圆形金边眼镜,多嘴多舌,又固执己见,不少人讨厌他。不过总的说来,同性格文静的小村还算投缘。

“好容易休一回假,就优哉游哉旅行一次如何?”

“呃。”小村应道。

佐佐木用手帕擦拭眼镜片,察言观色似的看小村的脸。

“这以前可去过北海道?”

“没有。”小村回答。

“有心思去?”

“怎么?”

佐佐木眯细眼睛清清嗓子:“其实嘛,有个小件行李想送到钏路,要是你能给捎去就好了。你若答应,我自然感激不尽,往返机票钱我情愿出。那边你住的地方,也由我安排。”

“小件行李?”

“这么大,”佐佐木用双手比划出十厘米左右的立方体,“不重的。”

“和工作有关?”

佐佐木摇头道:“这和工作毫无关系,百分之百的私事。怕别人粗手粗脚,所以才不愿意通过邮局或快递公司发送。可能的话,想找个熟人随身带去。本该我亲自送的,可实在挤不出去北海道的时间。”

“贵重物品?”

佐佐木略略扭起紧闭的嘴唇,点了点头:“不过不是什么易碎品或危险品,不必神经兮兮,一般对待就行了。在机场过X光检查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添麻烦的。之所以不愿意邮寄,总的说来属于心情问题。”

二月的北海道肯定冷得要命,但冷也好热也好,对于小村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那么,东西交给谁呢?”

“我妹妹住在那边。”

小村压根儿没考虑过休假怎么过,而马上订计划又觉心烦,于是便允下来。不想去北海道的理由一条也没有。佐佐木当即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订了去钏路的飞机票。

翌日在单位里,佐佐木把一个用褐色包装纸包着的小骨灰盒样的东西交给小村。凭手感估计,盒子似乎是木制的。如其所说,几乎没什么重量。包装纸上面一道又一道地缠着宽幅透明胶带。小村拿在手上端详了一会儿,又试着轻轻晃了晃,无传动感,亦无声响。

“我妹妹去机场接你,你住的地方也已安排妥当。”佐佐木说,“手拿这个盒子——注意让她看见——出门站在那里不动就行了。用不着担心,机场没多大。”

临出家门,小村把佐佐木托带的盒子包进厚些的替换衬衫里,放在手提包正中。飞机比他预料的拥挤得多。小村不由纳闷:数九隆冬,这么多人从东京去钏路到底干什么呢?

报纸上依然连篇累牍地在报道地震。他坐在座位上看早报,边边角角都一一过目。死亡人数持续增加,多数地段仍无水无电,人们无处栖身,惨状接连呈现出来。但在小村眼里,那些细节竟那么抽象呆板,平平淡淡。所有反响都单调而遥远。多少能思考得来的,只有迅速远离自己的妻的事情。

他的眼睛机械地追逐着地震报道,时而想一下妻,又继续追逐。想妻想累了,看报也看累了,遂闭起眼睛沉入短暂的睡眠。醒来又思考妻。她何苦那么认真那么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地追逐电视上的地震报道呢?到底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呢?

两个身穿同样款式同样颜色大衣的年轻女子在机场向小村打招呼。一个皮肤白皙,高约一百七十厘米,短发,从鼻子到隆起的嘴唇之间距离长得出奇,令人联想起有蹄类短毛动物。另一个身高一百五十五厘米左右,除却鼻子过小之外,长相倒还过得去,齐肩长发笔直泻下,耳朵从中闪出,右耳垂有两颗痣。由于戴耳环的关系,痣格外显眼。两人看上去都二十四五。她们把小村领去机场一家酒吧。

“我叫佐佐木圭子。”个高的说道,“哥哥总是承您关照。这位是我的朋友岛尾小姐。”

“初次见面。”小村说。

“您好!”岛尾道。

“听哥哥说您太太新近去世……”佐佐木圭子神情有些异样。

“啊,并不是死了。”略一停顿,小村纠正道。

“可是哥哥前天电话中清楚地这么说的,说您刚刚没了太太。”

“哪里,只是离婚。据我所知,她仍好端端活在人世。”

“奇怪呀!这么关键的事该不至于听错才是。”

她脸上浮现出自己反倒因弄错事实而自尊心受损的表情。小村往咖啡里加了一点点糖,用咖啡匙静静地搅拌,喝了一口。很淡,没味儿。咖啡不是作为实物,而是作为符号存在于此的。自己在这种地方到底搞什么名堂呢?小村本身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肯定是我听错了。此外想不出别的解释。”佐佐木圭子似乎重新提起精神,大大地吸了口气,轻轻咬起嘴唇。“对不起,话说得太冒失了。”

“哪里,无所谓的,一码事。”

两人说话的时间里,岛尾一直面带笑容,默默地注视着小村。她似乎对小村怀有好感,从其神态和细小的举止中,小村看出了这点。沉默降临在三人之间,持续有顷。

“先把重要物品交给你吧。”说罢,小村拉开提包拉链,从滑雪用的贴身内衣里把同事托带的包裹取出。如此说来,本该把包裹拿在手上才对,小村想道,那是标记。两个女子是凭什么认出自己的呢?

佐佐木圭子伸出双手,在桌面上接过包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阵子,然后掂掂重量,又像小村当时那样在耳边轻摇几下,随即朝小村笑笑,像是表示没有问题,接着把包裹塞进大号挎包。

“有个电话非打不可,失陪一会儿不要紧吧?”圭子说。

“可以可以。当然,别客气。”小村应道。

圭子把挎包挎在肩上,朝远处一个电话亭走去。小村的视线跟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上半身纹丝不动,单单腰部往下犹如机器一般夸张而又流畅地向前移动。见她如此走法,小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往日的某一光景不管三七二十一插了进来。

“以前来过北海道吗?”岛尾问。

小村摇摇头。

“远啊。”

小村点点头,环顾四周:“不过在这里这么一待,倒也不怎么觉得是到了远方。也真是奇怪。”

“飞机的关系,速度太快了。”岛尾说,“身体移动,意识却跟不上来。”

“有可能。”

“想上远处去吧?”

“好像。”

“因为太太不在了?”

小村点点头。

“可问题是,即使跑得再远,也逃不出自己本身。”岛尾说。

怅怅地注视着桌上砂糖壶的小村抬起脸来看她:“是啊,你说的是。无论跑去哪里,也不可能从自己本身逃开。如影随形,永不分离。”

“你肯定喜欢太太的吧?”

小村避而不答。“你是圭子小姐的朋友?”

“是的。我们是同伴。”

“怎样的同伴?”

“肚子饿了吧?”岛尾没有回答问话,问起别的来了。

“饿不饿呢?”小村说,“既好像饿了,又似乎没到那个程度。”

“三个人吃点热乎东西去好了。热乎东西一落肚,心情就会放松下来。”

岛尾开车,一辆“斯巴鲁”牌小型四轮驱动车。从车座的凹陷度看,行车里数肯定超过二十万公里。靠背也明显塌了坑。佐佐木圭子坐在副驾驶,小村坐在狭窄的后排座。车开得倒不差,但后排座噪音十分刺耳,弹簧已相当有气无力。自动减速换挡一顿一顿的,空调器时断时续。闭上眼睛,竟陷入一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洗衣机中。

钏路街上没有新的积雪,唯见路两旁脏兮兮硬邦邦的旧雪如废弃不用的词语乱七八糟地堆在那里。云层低垂,虽然日落还要等一会儿,但四周已完全黑了下来。风撕裂着黑暗,发出尖锐的呼啸。路上几乎不见行人。一片荒凉景象,信号灯都好像冻僵了。

“即使在北海道,这里也算是积雪少的地方。”佐佐木圭子扭过头大声介绍,“海岸地带,风大,积一点雪很快就给吹跑了。冷可是冷得出格,耳朵都能冻掉。”

“醉倒路边的人常有冻死的。”岛尾说。

“这一带可有熊出没?”小村问。

圭子看着岛尾笑道:“喂,他问熊。”

岛尾同样忍俊不禁。

“对北海道不太了解。”小村自我辩解似的说。

“提起熊,倒是有则趣闻。”圭子说,“是吧?”她转向岛尾问。

“非常有趣。”岛尾附和道。

但谈话到此为止了,熊的事再未说起,小村也没再问。不久到了目的地,原来是一家紧靠路边的拉面馆。车开进停车场,三人走入店内。小村喝啤酒,吃热拉面。店里空空荡荡,又不卫生,桌椅全都摇摇晃晃。拉面是十分够味儿,吃完的时候,心情的确多少放松下来。

“在北海道有什么要办的事?”佐佐木圭子问,“听说你可以在这儿待一个星期。”

小村想了想,想不出有事要办。

“温泉如何?不想泡温泉舒服舒服?这附近有个很有乡下味儿的干净小温泉。”

“倒也不坏。”小村说。

“保你满意。好去处,又没有熊。”

两人对视一眼,再次好笑似的笑起来。

“我说小村,你太太的事问问可以吗?”圭子道。

“问好了。”

“太太什么时候出走的?”

“地震过去五天——已经两个多星期了。”

“和地震可有什么关系?”

小村摇头:“我想没有。”

“不过,既是那种情况,不会在哪里有什么关联?”岛尾略略歪起头说。

“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圭子说。

“那种事也是有的。”岛尾接道。

“那种事?什么事?”小村问。

“就是——”圭子说,“我认识的人里边,也有那样的人。”

“你指佐伯?”岛尾问。

“嗯,”圭子说,“有个叫佐伯的人。住在钏路,四十光景,美容师。他太太去年秋天看见了UFO。半夜一个人在郊外开车时,发现原野正中落下一个蛮够大的UFO,‘嗵——’,活像《第三类接触》(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一星期之后,她离家出走了。也不是家庭出了什么问题,反正就那么消失了,一去不复返。”

“再无下文。”岛尾说。

“原因在UFO?”小村问。

“原因不明。只是某一天扔下两个小孩——连张纸条也没留——不知去了哪里。”圭子说,“听说出走前一个星期逢人就说UFO,几乎说个不停。说有多大多大,说有多么漂亮,说来说去的。”

两个人等待着话语渗入小村的脑袋。

“我那里还算有张纸条。”小村说,“没有小孩。”

“那,多少比佐伯强点儿。”圭子说。

“毕竟小孩重要得很。”说着,岛尾点点头。

“岛尾的父亲是在她七岁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圭子蹙起眉头道,“和圭子母亲的妹妹私奔了。”

“某一天突然发生的。”岛尾笑吟吟地说。

沉默降临。

“佐伯的太太估计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被外星人领走了。”小村像是在打圆场。

“那种可能也有。”岛尾一本正经地说,“常听人那么讲。”

“或者走路之间被熊吃了也不一定。”圭子接口道。两人又笑了起来。

走出拉面馆,三人往情爱旅店赶去。稍离开市区些的地方有一条街交替排列着墓石材料店和情爱旅店。岛尾找了一家把车开了进去。这是一座模仿欧洲城堡的奇特建筑,楼顶插一面三角形红旗。

圭子在服务台接过钥匙,三人乘电梯进入房间。窗口很小,床却大得傻里傻气。小村脱去羽绒夹克挂上衣架,进卫生间行方便。这时间里,两个女子手脚麻利地往浴缸里放水,调节灯光,确认空调,打开电视,商量外卖食谱,试按床头开关,查看电冰箱内容。

“一个熟人开的旅店。”佐佐木圭子说,“所以要了一个最大的房间。你也看见了,倒是情爱旅馆,不要介意。嗯,不介意的吧?”

不介意的,小村说。

“同站前窄小寒酸的商务酒店相比,我想还是住这里明智得多。”

“也许。”

“水放满了,洗澡可好?”

于是小村进去洗澡。浴缸宽宽大大,一个人进去简直有些发慌。料想来这里的人差不多都两人一块儿洗。

洗澡出来,佐佐木圭子不见了。岛尾一个人喝着啤酒看电视。

“圭子回去了,说有事忙着,明早来接你。嗳,我稍留一会儿喝喝啤酒可以吗?”

小村说可以。

“不觉得麻烦?想一个人待着?觉得和别人在一起心神不定?”

不麻烦,小村回答。他一面喝啤酒,拿毛巾擦头发,一面和岛尾一起看了一会电视节目。地震专题报道。还在重复那些画面:倾斜的楼房、崩裂的公路、流泪的老妇、混乱以及无处发泄的愤怒。到广告时间,她用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好容易在一起,两个人还是聊点什么吧。”

“好好。”

“聊什么好呢?”

“车上你们两人谈熊了吧,”小村说,“关于熊的趣闻。”

“唔,熊的故事。”她点头道。

“什么故事,不能让我听听?”

“好的好的。”

岛尾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新啤酒,倒进两人的杯子。

“稍微有点色情,由我口中说出,你不会讨厌?”

小村摇摇头。

“因为有的男人讨厌那种故事。”

“我不是。”

“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所以嘛,多少有点儿难为情。”

“可以的话,想听听。”

“那好,只要你说可以的话。”

“我不在乎。”

“三年前,当时我刚进短大[即短期大学,日本的二年制大学。],和一个男的交往。对方是个比我大一岁的大学生,让我第一次有性体验的人。和他一块儿去爬山来着,爬北边很远的山。”

岛尾喝口啤酒。

“时值秋天,熊进山来了。因为秋天的熊要为冬眠采集食物,所以相当危险。人时常遭到袭击,三天前就有一个登山者受了重伤。当地人给我们一个铃,风铃大小的铃,告诉我们走路时要叮铃叮铃摇铃才行,那样熊知道有人来,就不出动了。熊不是想袭击人才袭击的。熊这东西是杂食动物,主要吃植物,几乎没什么必要打人的主意。在自己领地里突然碰见人,难免吓一跳,或者气恼,这才条件反射地向人发起攻击。所以,只要叮铃叮铃摇铃行走,对方就会躲开。明白?”

“明白。”

“这么着,我们两人就叮铃叮铃地在山道上走。走着走着,在没有人的地方他心血来潮地提出想干那个,我也并不讨厌,就说好呀。于是我们钻进山道旁边别人看不到的茂密树丛,随便铺了一块塑料布。但我怕熊。不是么,要是正干着给熊从背后扑上来咬死,那怎么得了?我可不愿意落得那么个死法。不那么认为?”

小村表示赞同。

“因此,我们一边一只手摇铃一边干那个。自始至终,一直叮铃叮铃的。”

“哪个摇?”

“轮流。手摇累了,就换一次,再累了再换。心里怪怪的。哪有一个劲儿摇铃做爱的呢!”岛尾说,“如今正做爱的时候都时不时想起那时的情景,忍不住笑。”

小村也笑了笑。

岛尾拍了几下手道:“这下好了,你也是会笑的么!”

“那当然。”小村说。不过想起来,是好久没笑了。上次笑是什么时候来着?

“嗳,我也洗个澡好不?”

“请。”

她洗澡的时间里,小村看电视里一个粗声大气的喜剧演员主持的娱乐节目。半点儿娱乐性都没有。至于是节目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原因,小村无从判断。他喝着啤酒,拿出冰箱里的一袋坚果打开吃了。岛尾洗澡时间相当之长,出来时仅用浴巾围起胸部,在床上坐下。随即拉掉毛巾,猫也似的一骨碌缩进被窝,径直盯住小村的脸。

“嗳,小村,最后一次同太太做爱是什么时候?”

“我想是去年十二月底。”

“那以后没干?”

“没干。”

“和任何人?”

小村闭目点头。

“我在想,时下的你所需要的,应该是痛痛快快换个心情,干干脆脆享受人生。”岛尾说,“不是么?明天没准发生地震,没准给外星人领走,没准被熊瞎子吃掉。谁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谁都不晓得。”小村重复一句。

“叮铃叮铃。”岛尾道。

尝试了几次,终归没有结合成功,小村只好作罢。这在小村还是头一遭。

“怕是想太太了吧?”岛尾问。

小村“嗯”了一声。不过说实话,小村脑海里有的只是地震光景。就像幻灯片,一幅浮上来,一幅撤下去,又一幅浮上来,一幅撤下去。高速公路、火、烟、瓦砾堆、路面裂缝。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切断这些无声的图像链。

岛尾把耳朵贴在小村裸露的胸口。

“那种情况也是有的。”她说。

“噢。”

“我想最好别放在心上。”

“尽量不放在心上。”小村说。

“话虽那么说,可还是放在心上,男人嘛。”

小村默然。

岛尾轻轻捏弄小村的乳头。“嗳,你说你太太留下纸条来着?”

“说过。”

“纸条上写的什么?”

“写着跟我生活就像跟空气块儿生活。”

“空气块儿?”岛尾歪过脖子看小村的脸,“什么意思呢?”

“我想是说没有实质性内容。”

“你没有实质性内容?”

“或许没有。弄不清楚。她说我没有,可究竟什么是实质性内容呢?”

“是啊。如此说来,实质性内容到底是什么呢?”岛尾说,“我的母亲特喜欢大马哈鱼的皮,常说若大马哈鱼光是皮就好了。所以,没有实质性内容更好,那种情况可能也是有的。是不?”

小村想象光是皮的大马哈鱼。问题是,就算有光是皮的大马哈鱼,但这样岂不是说那种大马哈鱼的实质性内容就是皮本身么?小村做起深呼吸来,岛尾的脑袋随之大起大落。

“跟你说,有没有实质性内容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你这个人可是非常不错。能够好好理解你喜欢你的女人,世上肯定多得不得了。”

“这个也写了。”

“太太的纸条上?”

“是的。”

“嗬。”岛尾似乎有些兴味索然,耳朵重新贴在小村胸口。感觉上耳环像是秘密的异物。

“对了,我带来的那个盒子,”小村说,“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介意?”

“这之前没介意,可现在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放不下,不可思议。”

“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刚。”

“一下子?”

“意识到时,一下子……”

“为什么一下子介意上了呢?”

小村盯着天花板沉吟片刻,“为什么呢?”

两人倾听了一会呼啸的风声。风从小村不知晓的地方赶来,朝小村不知晓的地方刮去。

“那个嘛,”岛尾悄声说道,“那是因为你的实质性内容装在了盒子里。你浑然不觉地把它带来这里亲手交给了佐佐木,所以你的实质性内容再也回不来了。”

小村爬起身,俯视岛尾的脸庞。小鼻子,有痣的耳朵。心脏在深深的沉默中发出大而干涩的声音。弯起身体,骨节便吱呀作响。刹那间,小村发觉自己正站在势不可挡的暴力的悬崖峭壁之上。

“开个玩笑!”岛尾看着小村的脸色说,“随想随说罢了。拙劣的玩笑,抱歉。别介意,没打算伤害你的。”

小村镇定下来,环视房间,把头重新埋进枕头,闭目合眼,深深呼吸。床大得如夜幕下的海铺展在他周围。冻僵的风声传来耳畔,心脏的剧烈跳动摇撼着他的骨头。

“喂,怎么样,来到远方的实感可多少上来一点了?”

“是感觉来到了很远的地方。”小村坦言相告。

岛尾用指尖在小村胸口画着复杂的圆形,仿佛在画一种咒符。

“不过,还刚刚开始呢。”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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