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孩子全跳舞

神的孩子全跳舞  作者:村上春树

善也醉得天昏地暗,到第二天才苏醒过来。他拼命睁眼,但只睁开一只,左眼睑却奈何不得。感觉上就像昨天夜间脑袋里长满了虫牙,臭乎乎的汁液从腐烂的牙龈渗出,一点一点从内侧溶蚀脑浆。若听任不管,脑浆很快就会消失一空。可他又觉得消失就消失好了。可能的话,还想再睡一会儿,但他晓得睡意再不会来了。心情太糟了,没办法睡。

想看床头钟,不知何故钟不见了。本该有钟的地方却没有,眼镜也没有。大概自己下意识地扔去了哪里,以前就这么干过。

他知道该起床了,但上身只欠起一半,脑袋就迷糊起来,扑通一声脸又埋进枕头。卖晾衣竿的车从附近通过,扩音器一再强调:旧晾衣竿收回换新的,晾衣竿价钱同二十年前一个样。没有起伏的慢吞吞的中年语音。每次听得这语音,脑袋里就像晕船时一样乱糟糟一团。但只是一阵阵反胃,却吐不出。

有个朋友醉到第二天心里不好受时,往往看电视里的早间综艺节目,一听到艺人们那刺耳的攻讦声,昨晚留在胃里的东西便一吐而空。

但这天早上的善也没有气力起身走去电视机前,就连呼吸都令他心烦。透明的光和白色的烟在眼窝深处杂乱无章而又不屈不挠地纠缠在一起。往哪里看都那么呆板沉闷。所谓死就是这样子不成?他蓦然想道。总之,这个滋味一次足矣。现在就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可。所以,神哟,求求您,再别让我吃这个苦头了。

说到神,善也想起了母亲。他口渴想喊母亲,刚要出声,这才意识到这里仅自己一人。母亲三天前和她的教友去了关西。他想,人这东西真个形形色色。母亲是神的志愿喽啰,儿子却异乎寻常地连醉两日。爬不起身,左眼甚至睁都睁不开。和谁喝酒来着?压根儿想不起来,一想脑袋芯就变成石头。以后慢慢想吧。

估计还不到中午,但根据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光线那刺眼的亮度判断,应该过十一点了。工作单位因是出版社,即便他这样的年轻职员,迟到一些也没人见怪。加班补回去就是。不过到下午才上班,难免给上司挖苦几句。挖苦话自然可以当耳旁风,但给介绍自己去那里的教徒添麻烦这点还是想避免的。

结果,走出家门差不多一点了。若是平日,可以编个适当的理由请假不上班了,但今天桌子上有篇东西无论如何都得在下班之前编好付印,而且无法委托别人。

善也走出同母亲两人居住的阿佐谷出租公寓,乘中央线到四谷,在那里换乘丸之内线去霞关,再转乘日比谷线在神谷町下车。他以有些踉跄的脚步爬上很多阶梯又爬下很多阶梯。他供职的出版社在神谷町附近。出版社不大,专出海外旅行方面的书。

那天夜晚十时半左右,在回家途中的霞关站换乘地铁时,看见了那个缺耳垂的男子——年纪五十五六光景,头发白了一半,高个子,不戴眼镜,穿一件旧款式驼绒大衣,右手提着皮包。男子迈着仿佛在沉思什么的缓慢步履,从日比谷线站台往千代田线站台行走。善也毫不迟疑地尾随而去。觉察到时,喉咙深处已干得同旧皮革无异。

善也的母亲四十三岁,但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相貌端庄,眉目十分清秀。由于饮食清淡和早晚做大运动量体操,身段仍十分匀称,皮肤也有光泽。加上同善也只差十八岁,因此时常被人错当成姐弟。

不仅如此,作为母亲的自我意识也很淡薄——一开始就淡薄,或者仅仅是与众不同也未可知。即使在善也上初中性方面开始觉醒之后,她也毫不顾忌地一身内衣、有时赤身裸体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卧室还是分开的,但是每当半夜感到寂寞时,便几乎一丝不挂地来儿子房间钻进被窝,并像猫狗似的伸手搂住善也的身体。母亲并无别的意思这点自然一清二楚,但那种时候善也心里绝不平稳。为了不让母亲知道自己勃起,他不得不保持极不自然的姿势。

由于生怕同母亲的关系陷入可怕的境地,善也拼命找女朋友以便能轻松地处理性欲。在身边找不到那种对象的时候,他就有意定期手淫。上高中时他便用打零工赚的钱涉足有违良俗的场所。他那么做,与其说是为了解决性欲,倒不如说是出自恐惧心理。

或许该在适当阶段离开家独立生活才是。善也也曾为此相当苦恼。上大学的时候想,工作后也想过。然而归根结蒂,直到年已二十五的现在他也未能离开家。把母亲一个人扔开的话,母亲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这点也是一个原因。迄今为止,善也已有好几次全力阻止了母亲,使得母亲未能将其突发性而又往往是毁灭性的(且充满善意)念头付诸实施。

另外,假如眼下突然提出离开家,难免闹出一场翻天覆地的骚乱。母亲根本没考虑过善也会迟早单过。善也至今清楚地记得十三岁那年当自己宣称放弃信仰时,母亲曾怎样长吁短叹举止失措。半个月时间里她几乎什么也不吃,不说话,不洗澡,不梳头,不换内衣,甚至月经也处理得马马虎虎。善也还是头一次目睹如此污秽发臭的母亲。光是想一想那情景可能再现,善也都痛心疾首。

善也没有父亲。生下来就只有母亲。从小母亲就反反复复告诉他父亲是“那位”(他们以此称呼自己一伙人信的神)。“因为是‘那位’,就只能住在天上,不能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作为父亲的那位是时刻牵挂你守护你的。”

善也儿童时代的“劝诫人”田端也是这么说的。

“你确实没有这个世界的父亲。就此说三道四的人世上恐怕也是有的。这自然遗憾,但大多数世人的眼睛蒙着阴云,看不清真相。不过善也,你的父亲就是世界本身,你在他的爱的包笼中生活。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理直气壮地活着。”

“可神不是大伙儿的吗?”刚上小学的善也说,“父亲不是每一个人都各自有的吗?”

“记住,善也,身为你父亲的那位迟早总会作为你单独拥有的人在你面前出现——你将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意想不到的地方遇上他。可是,如果你怀有疑心或抛弃信仰,那么他就会失望,很可能永远不在你面前出现。明白么?”

“明白了。”

“我说的能一直记着?”

“能,能记着,田端伯伯。”

不过说老实话,善也还是有些想不通。因为很难认为自己是“神的孩子”那样的特殊存在,无论怎么想自己都是到处可见的普通孩子,或者不如说是“处于比普通稍微往下位置”的孩子。没有引人注目之处,还时常出洋相,到小学高年级这点也没改变。学习成绩勉强过得去,而体育简直提不起来。腿脚慢,走路晃晃悠悠,眼睛近视,手不灵巧。棒球比赛每次出场都十有八九接不住高飞球。队友抱怨,看球的女孩嗤笑。

晚上睡前要向父神祈祷:对你的信仰绝不改变永不改变,所以请保佑我能好好接住外野高飞球。光保佑这个就行,别的(眼下)什么也不求。假如神真是父亲,那么这点祈求是应该听得进的。然而祈求并未得到满足,外野高飞球依然从皮手套中滑落下来。

“善也,那是‘那位’在考验你呢。”田端斩钉截铁地说,“祈祷不是坏事,但你必须祈求更大更广的东西。此一时彼一时地具体祈求什么是不对头的。”

善也长到十七岁的时候,母亲向他如实说了他出生的秘密(近乎秘密)。母亲说他差不多也该知道了。“还是十几岁的时候,我生活在茫茫黑暗之中。”母亲说道,“我的灵魂如同刚形成的泥潭一般混乱不堪,全无头绪。光明正气被挡在乌云背后。所以我跟几个男人随便云雨来着。云雨知道什么意思吧?”

善也说知道。提到性方面的事,母亲时常使用极其古老的字眼。当时他已经同数名女性“随便云雨来着”。

母亲继续道:“最初怀孕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并没有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去朋友介绍的一家医院做了堕胎手术,妇产科的医生又年轻又热情,就术后如何避孕讲解了一番。他说堕胎在身心两方面都没有好的结果,还有性病问题,所以一定要用这个。说着,给了一盒避孕套。

“我说用过避孕套。医生说:‘那么就是用法不合适。一般人还真不晓得正确用法。’可是我没那么傻,在避孕上十分小心,一脱光马上亲手给对方戴避孕套,因为男人不可相信。避孕套知道吧?”

善也说知道。

“两个月后又怀孕了。本来比以前还小心,可还是怀孕了。难以置信。没办法,就再次跑到那个医生那里。医生一看见我就劈头一句——不是刚刚提醒过么,到底想什么来着!我哭诉如何如何小心避孕,但他不信,训斥说如果正确使用避孕套绝不可能受孕。

“说起来话长,大约半年过后,因为一点儿不可思议的起因,我开始同那位医生云雨。他当时三十岁,还独身。作为事情倒是无聊,不过他的人还正直地道。右耳垂没了,小时给狗咬掉了。正走路,一条从未见过的大黑狗扑上来往耳朵上咬了一口。好在只是耳垂,他说,耳垂没了对人生也没多大影响,若是鼻子就糟了。我也认为确是那么回事。

“和他交往的时间里,我渐渐找回了正常的自己。和他云雨起来,我可以不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我喜欢上了他只剩一半的耳朵。他是个对工作热心的人,在床上也讲如何避孕:什么时候戴避孕套,什么时候摘下来合适。避孕处理得十全十美,无一疏漏。然而我还是怀孕了。”

母亲去当医生的恋人那里,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医生做了检查——果真怀孕了。但他不承认自己是父亲。他说作为专家他的避孕措施毫无问题。那么,只能认为你同其他男人发生了关系。

“听他这么说我大受刺激,气得浑身发抖。我受刺激时的情绪你晓得吧?”

晓得,善也说。

“和他交往的时间里,我和其他男人概未云雨,可他还是执意把我看成不检点的不良少女。那以后再没同他见面,堕胎手术也没做。想一死了之。假如那时候不是田端发现了——我正踉踉跄跄地走路——向我打招呼,我想我肯定乘上去大岛的船,从甲板上跳进海里死了。因为死一点儿也不可怕。如果我在那里死了,你当然也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了。由于田端的开导,我得救了,终于找到了一丝光亮,并且在身边教友的帮助下把你生到了这个世上。”

遇到母亲时,田端这样说道:

“那样严格避孕你还是怀上了,而且连续怀了三次。你以为是偶然出差错?我不那么认为。连续三次的偶然,早已不是偶然了。三恰恰是‘那位’显示的数字。换句话说,大崎,是‘那位’希求你受孕。大崎,那孩子谁的也不是,而是天上‘那位’的孩子。我为将来出生的男孩取个名字——叫善也吧。”

一如田端所预言,一个男孩降生了,取名叫善也。母亲再不和任何人云雨,而作为神的使者生活着。

“那么就是说,”善也畏畏缩缩地插话道,“我的父亲,从生物学的意义上说来,该是那位妇产科医生了?”

“不然。那个人已彻底采取了避孕措施。所以,正如田端所说,你的父亲是‘那位’。你不是通过肉体的云雨,而是因了‘那位’的意志来到这个世界的。”母亲以燃烧般的目光断然说道。

母亲打心眼里如此深信不疑,但善也坚信那位妇产科医生才是自己的生父。想必是所用避孕套出了物理性问题,除此别无解释。

“那么,那位医生不知道母亲生下我的了?”

“我想不知道。”母亲说,“不可能知道。再没见面,也没联系。”

男子乘上千代田线我孙子方向的电气列车,善也随后钻进同一车厢。夜间十点半以后的电车不怎么拥挤,男子落了座,从皮包里掏出杂志,翻到接着读的那页。像是一本专业性杂志。善也在对面坐下,打开手中的报纸,做出看报的样子。男子瘦削,一张棱角分明不苟言笑的面孔,隐约透出医生气质。年龄也相符,且无右耳垂,未尝不像是被狗咬掉了。

善也凭直觉看出,此人绝对是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然而对方连世上存在着这个儿子这点想必都不知晓,纵使自己在这里马上向他一五一十挑明,恐怕他也不会轻易相信,毕竟他作为专家采取了万无一失的避孕措施。

列车驶过新御茶水、驶过千木、驶过町屋,不久钻出地面。每停一站,乘客数量便减少一些。男子只顾埋头看杂志,没有要欠身的样子。善也一边时而用眼角瞥一下男子的动静,一边似看非看地看着晚报,不看的时候便一点点回忆昨晚的事。善也和大学时代一个好友连同好友认识的两个女孩一起去六本木喝酒。记得喝罢四人一同走进迪斯科舞厅。当时的情景在脑海中复苏过来。那么,最后同那个女孩发生关系来着?不不,应该什么也没做。醉到那个地步,不可能云雨。

晚报的社会版依旧是整整一版地震报道。母亲及其教友们料想住在大阪教团的机关里。他们每天早上把生活用品装进背囊,跑去大凡电气列车能到的地方,再沿瓦砾覆盖下的国道步行到神户,为人们分发生活必需品。母亲在电话中说背囊有十五公斤重。善也觉得那个场所无论距自己还是距坐在对面专心看杂志的男子都仿佛有几万光年之遥。

小学毕业之前,善也每星期同母亲参加一次传教活动。在教团里,母亲的传教成绩最好。年轻漂亮,朝气蓬勃,显得甚有教养(实际也是如此),喜欢与人交往,何况拉着一个小男孩的手。在她面前,大多数人都能解除戒心——对宗教虽不感兴趣,但听一听她说什么也未尝不可。她身穿素雅的(然而凸显线条美的)连衣裙挨家逐户转,把传教的小册子交给对方,以并不强加于人的态度笑吟吟地讲述拥有信仰的幸福,并说有什么困惑或烦恼,尽管找到她们那里来商量。

“我们决不强加于人,我们只是奉献。”她以热诚的语音和燃烧般的眼神说道,“我本身也曾有过灵魂在沉沉黑暗中彷徨的日子,而正是这教义拯救了我。那时我已决心同这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投海自尽,所幸上天的‘那位’伸手救起了我,如今我和这孩子一起、同‘那位’一起生活在光明之中。”

对于被母亲牵着手在陌生人家门口转来转去,善也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那时候母亲特别温柔,手是那么温暖。吃闭门羹自是屡见不鲜,唯其如此,偶尔有人好言相待就让他分外欣喜,争取到新教友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自豪感。这样一来——善也心想——作为父亲的神就有可能多少承认自己。

然而上初中不久善也就抛弃了信仰。随着独立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在现实中已很难再继续接受那种同社会共识不相容的教团特有的清规戒律了。但原因不仅如此。在最为根本的方面,使善也彻底远离信仰的是父亲那一存在的无比冷淡,是他那颗又暗又重又沉默的石心。儿子抛弃信仰让母亲深感悲痛,但善也的决心并未因此动摇。

快进千叶县的前一站,男子把杂志放回皮包,起身往车门走去。善也尾随下车。男子从衣袋里取出月票穿过检票口。善也必须排队用现金补足坐过站的差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在男子钻入站前候客的出租车前赶了上去。他钻进后面一辆出租车,从钱夹拿出一张崭新的万元钞。

“能跟住那辆车?”

司机以狐疑的眼神看看善也的脸,又看一眼万元钞。

“我说客人,事情不蹊跷?跟犯罪有关吧?”

“不蹊跷,放心。”善也说,“普通的品行调查。”

司机默默接过万元钞,驱车前行。“不过车费是另一回事,打表的。”

两辆出租车驶过落着卷闸门的商业街,开过几处黑魆魆的空地,从窗口亮着灯的一家大医院前通过,又穿过密密匝匝的廉价商品住宅地段。由于交通量近乎零,跟踪既不困难,又缺少刺激性。司机十分机灵,不时或拉开或缩短车距。

“调查外遇什么的?”

善也说:“不,人才争夺战方面的。公司之间挖墙脚。”

“哦,”司机惊讶地说,“最近公司互挖墙脚都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想不到啊。”

住宅稀疏起来,车子沿着河边进入工厂和仓库成排成列的地段。空无人影,唯独崭新的街灯格外醒目。在混凝土高墙长长伸展开去的地方,前面的出租车突然停下。善也那位出租车司机也随着红色刹车灯在百米开外的后方踩下刹车,车头灯也熄了。水银灯光静悄悄地照着黑乎乎的柏油路面,除了围墙别无他物进入视野。围墙上拉着密实的铁丝网,俨然在威慑世界。前面出租车的门开了,远远看见缺耳垂的男子下来。善也在一万元以外又加了两张千元钞,一声不响地递给司机。

“客人,这一带出租车不怎么过来,回去很麻烦。稍等你一会儿?”司机说。

善也谢绝下车。

男子下车后也不东张西望,沿着混凝土围墙下一条笔直的路径自往前走去,步伐同在地铁站台上走动时一样,缓慢而有规则,犹如制作精良的机器人被磁铁吸引着。善也竖起大衣领,不时从衣领间呼出一口白气,保持着不至于被查问的距离跟在后面。传来耳畔的只有男子皮鞋发出的咯噔咯噔的无名声响,善也脚上的胶底乐福鞋则正好相反地悄无声息。

四下里没有人们生活的气息,就好像梦中临时设置的虚拟场景。长长的围墙消失,出现了一个废车停置场,围着铁丝网,车子高高堆起。长期风吹雨淋,加上水银灯的照射,颜色已被洗劫一尽。男子从那前面走过。

善也心生疑惑:到底什么原因让他在如此空旷凄寂的地方下出租车的呢?他不是要回家的么?或者回家前想绕个弯不成?可是时值二月,作为夜晚散步也过于寒冷了。彻骨生寒的风不时以推动善也脊背的势头掠过路面。

废车弃置场走完,呆板冷漠的混凝土围墙又持续了一阵子。围墙中断的地方有个小胡同的入口,男子看样子对此了如指掌,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胡同里面很黑,看不清有什么。善也略一犹豫,还是尾随着男子跨入幽暗之中。毕竟跟到了此处,不可能现在折身回去。

这是一条两侧被高墙夹住的笔直的窄路,窄得两人擦身而过都有困难,黑得如夜晚的海底一般。往下只能靠男子的脚步声了。他在善也前面以不变的步调行进不止。周围无光无亮,善也凭借其足音移动脚步。俄顷,足音消失。

莫非男子察觉出有人跟踪不成?莫非他停下来屏住呼吸往身后窥看不成?黑暗中善也的心脏缩成一团。但他抑制住心跳,继续前行。管他呢!倘若跟踪被他发现,如实交代就是。说不定那样反倒省事。不料胡同很快到头了。死胡同。迎面一道铁丝网挡住去路。不过细看之下,有一个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窟窿。不知谁硬撬开的窟窿。善也拢起大衣下摆,弓身钻过。

铁丝网里面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不,不是普通草地,像是什么操场。善也站在淡淡的月光下,凝眸环视四周。男子已无影无踪。

这里是棒球场。善也现在站立的大约是外场中央。杂草被踩倒了,只有防守位置如伤痕一样露出土来。远处本垒那里,接手后方挡球网黑魆魆地翼然耸立,投手土墩向上隆起,成为大地的肿瘤。铁丝网沿外场高高地围了一圈。掠过球场的阵风把一个空了的炸薯片包装袋送往哪里也不是的场所。

善也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屏息敛气,等待着什么发生。但什么也没发生。他望望右边,看看左边,望望投手土墩,看看脚下地面。之后抬头望天。若干轮廓清晰的云团浮在空中,月光将其周边染上奇妙的色调。草丛中微微有狗屎味儿。男子杳然消失,了无踪影。若田端在这里,肯定这样说:所以么,善也,“那位”是以无可预想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可是田端已于三年前患尿道癌死了。最后几个月,他都处于旁观者目不忍睹的极度痛苦之中。难道他一次也未试求于神?没有求神为他多少减轻痛苦?善也觉得田端是有如此祈求(此一时彼一时的也好具体的也好)的资格的,毕竟一丝不苟地遵守着那般繁琐的清规戒律,同神结下了那么密切的关系。而且——善也蓦地心想——既然神可以考验人,那么为什么人就不能考验神呢?

太阳穴深处隐隐作痛。不知是连醉两天的后遗症,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没办法分清楚。善也蹙起眉头,从衣袋里掏出双手,迈着大步朝本垒缓缓走去。刚才还大气不敢出地跟踪仿佛父亲的男子来着,脑海里除此几乎没有任何念头——就那样跟到了这座陌生小镇的棒球场。然而男子跟丢了。一旦跟丢了,这一连串行为的重要性也顿时随之模糊起来。意义本身分崩离析,全然无法复原。就像顺利接住外场腾空球曾经是生死攸关的重大悬案,而不久便不复如是。

我到底在这上面寻求什么呢?善也一边移步一边这样询问自己。难道是想确认自己同此刻存在于此的事情的关联吗?难道希望自己被编入新的情节、被赋予更新更完整的作用吗?不,不对,善也想,不是那样的。我所追逐的多半是自己本身带有的类似黑暗尾巴的东西。我偶然发现了它、跟踪它、扑向它、最后将它驱入更深沉的黑暗。我再不可能目睹它了。

此时此刻,善也的灵魂伫立在阳光朗照的同一时空之中。至于那个男子是自己的生父还是神祇,抑或是偶尔同样失去右耳垂的毫不相干的他人,已经怎么都无所谓了。那里已经有了一次显现、一个圣礼。赞美吧!

善也登上投手土墩,站在磨损的板面上使劲伸直腰杆,叉起双手,笔直举过头顶。他把夜间寒冷的空气深深吸入肺腑,再一次仰望月亮。很大的月亮。为什么月亮某日变大又某日变小呢?一垒和三垒旁边设有不多的木板观众席,二月间的深更半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唯有笔直的木板呈高低三列冷冰冰地排在那里。接手后方挡球网的对面有一排大约是什么仓库的阴森森的无窗建筑物,看不见灯光,听不到声响。

他在踏板上来回挥舞双臂,两脚随之有节奏地或往前或横向踢打。如此持续了一会跳舞动作,身体稍微暖和过来,作为生命体器官的感觉失而复得。意识到时,头痛几乎完全消失了。

大学时代一直交往的女孩称他为“青蛙君”,因为他跳舞的姿势类似青蛙。那女孩喜欢跳舞,常常领善也去跳迪斯科。“喏,你手长腿长,跳起来摇摇晃晃,活像下雨时的青蛙,好玩极了!”她说。

善也听了,自尊心未免受损,但还是陪她跳了许多次。跳着跳着,善也渐渐喜欢上了跳舞。每次随着音乐下意识地扭动肢体,他都会涌起一股实实在在的感受,就好像自己身体里的自然律动同世界的基本律动内外呼应,彼此互动。潮涨潮落、荒野惊风、星斗运行……凡此种种,绝不是在与己无关的地方各行其是——善也想道。

那女孩说从未见过像善也这么大的阳物,一边拿在手里一边问他这么大跳舞时是否碍事。善也说不特别碍事。的确,他的阳物是大,从小大到现在,一贯的大。记忆中从未因此占得什么便宜,倒是有几次因为太大而做爱遭拒。不说别的,仅从美学角度看也实在太大了,显得呆愣愣傻乎乎笨头笨脑。他尽可能不让人看见。“你的鸡鸡那么大,证明你是神的孩子。”母亲甚为自信地说。他虽也照信不误,但有时又觉得一切都让人哭笑不得。自己祈求好好接住外野高飞球,而神却给了一个大过任何人的阳物。世上哪里有如此荒诞的交易!

善也摘掉眼镜放进镜盒。跳舞倒也不坏,善也想,是不坏。他闭目合眼,肌肤感受着皎洁的月光,独自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旋即吐出。一时想不起与心情吻合的动听音乐,于是随青草的摇曳和云絮的飘移挪动舞步。跳舞时似乎有人从哪里注视自己。善也可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出自己置身于某人的视野之内,他的身体他的肌肤他的骨骸都感受到了,但那怎么都无所谓。管他是谁,想看就看好了。神的孩子全跳舞。

他脚踏地面,优雅地转动双臂。一个动作引发下一动作,又自动地带起另一动作。肢体描绘出若干图形,其中有模式、有变化、有即兴。节奏背后有节奏,节奏之间又有看不见的节奏。他可以不失时机地将那些纷繁多变的组合尽收眼底。各种各样的动物如变形图一样潜伏在森林里,甚至见所未见的可怕的猛兽也在其中。不久他将穿过森林,但他已无所畏惧,因为那是他自身的森林,是形成他本身的森林。野兽是他自身的野兽。

善也不知道跳了多长时间。反正很久很久了。一直跳到腋下沁出汗来。继而,他蓦然想到自己脚下大地的深处。那里有冥冥黑暗的不吉利的低吼,有人所不知的运载欲望的暗流,有黏糊糊滑溜溜的巨虫的蠕动,有将都市变为堆堆瓦砾的地震之源,而它们又都是促使地球律动之物的一分子。他停止跳舞,调整呼吸,俯视脚下地面,一如窥看无底的深坑。

善也想到远在毁于地震的城市的母亲。假如时间恰巧倒流,使得现在的自己邂逅灵魂仍在黑暗中彷徨的年轻时的母亲,那么将发生什么呢?恐怕两人将把混沌的泥潭搅和得愈发浑融无间而又贪婪地互相吞食,受到强烈的报复。管他呢!如此说来,早该受到报复才是,自己周围的城市早该土崩瓦解才是。

大学毕业时,恋人希望和他结婚:“想和你结婚,青蛙君。想和你一同生活,为你生孩子,生一个长着和你同样大的鸡鸡的男孩儿。”

“我不能和你结婚,”善也说,“过去忘说了——我是神的孩子。所以和谁也不能结婚。”

真的?

真的,善也说,是真的,我也觉得抱歉。

善也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把沙子,又让它从指间慢慢滑下。如此反复数次。他一边用指尖感受不均匀的冷沙土,一边回想最后一次握住田端细瘦的手指时的情景。

“善也君,我已不久人世了。”田端用沙哑的声音说。

善也想否认,田端静静地摇头。

“可以了。今世的人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苦梦,我由于神的引导总算熬到现在,但死之前有件事一定要对你说。虽然说出口叫人非常不好意思,但我还是非说不可。那就是:我对你的母亲几次怀有邪念。你也知道,我有家人,并真心爱着他们。而你母亲又是个心地纯净的人。尽管如此,我的心是那么渴望得到你母亲的肉体,欲罢不能。我要就此向你道歉。”

不用道什么歉。怀有邪念的不单单是你。作为儿子的我也曾遭受那种不可告人的胡思乱想的折磨——善也很想这样一吐为快。问题是,即使那样说了,恐怕也只能使田端陷入不必要的困惑。善也默默地拉过田端的手,握了许久。他想把胸中的感念告诉对方: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也迟早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会崩毁。对于那种无形的东西——无论善还是恶——我们完全可以互相传达。神的孩子全跳舞。第二天,田端停止了呼吸。

善也蹲在投手土墩上,委身于时间的水流。远处传来救护车低微的呼啸。阵风吹来,草叶起舞,低吟浅唱,倏尔止息。

神哟!善也说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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