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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135—1136 第一章圣殿春秋 作者:肯·福莱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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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一个斜坡山脚下宽阔的谷地里,一条清澈涟漪的小溪旁,汤姆在建造一所房子。 四壁已经有三英尺高了,还在迅速加高。汤姆雇的两个建筑工在太阳底下有节奏地工作着,手中的瓦刀嚓嚓嚓、咔咔咔地响着,那壮工在大石块的重压下已经汗湿了。汤姆的儿子阿尔弗雷德,正在搅拌灰浆,一边往一块硬板上铲沙子,一边出声地计着数。汤姆旁边的板凳处,还有一名木匠,仔细地用手斧把一截山毛桦木料削成型。 阿尔弗雷德只有十四岁,但已经和汤姆一般高了。汤姆比一般人高出一头,而阿尔弗雷德比他矮不了一两英寸,并且还在长。父子俩模样也很像:都长着浅褐色的头发和淡绿的眼睛,还有褐色的雀斑。大家都说他们是一对挺帅气的父子。两人的主要区别在于汤姆蓄着一把卷曲的褐色胡子,而阿尔弗雷德还只有金色的柔细绒毛。阿尔弗雷德的头发也曾经一度是金黄色,汤姆想起来就挺痴迷的。如今阿尔弗雷德就要长大成人了,汤姆巴望他会对自己工作所需要的知识发生更多的兴趣,因为要想成为他父亲一样的建筑工,有很多东西得学呢。可是到目前为止,阿尔弗雷德对建筑原理仍感到乏味和困惑。 等这所房子盖好,就会是方圆几英里之内最舒适的住宅了。底层将是宽敞的半地下贮藏室,天花板是穹形拱顶,便于防火。上面是居住用的大厅,从户外的楼梯上去,其高度易守难攻。靠着大厅的一堵墙将是一个烟囱,把烟火排出室外。这是一个大胆的创新:汤姆过去只看过一户住宅带有烟囱,他觉得这办法实在太妙了,就决心照建一次。在房子的一头,在大厅的外面,将要盖一间小卧室,那是当今伯爵的郡主才要求有的——她们过于娇嫩,无法在大厅里和男人们、女仆们以及猎犬睡在一起。厨房单设在外,因为所有的厨房迟早总要起火的,既然别无办法,只好把它远远地隔在一边,不和别的东西靠近,单单用来贮藏半冷不热的食物。 汤姆正在给房子做大门。门框要做成圆形,看起来就像柱子——说明就要住在这里的新婚贵族有多么显赫。汤姆的眼睛落在用作标准的成型的木质模板上,手中的铁凿斜着对准石头,然后用大木槌轻轻地敲击着。石头表面飞起一片片碎屑,四散溅开,剩下的石头轮廓圆滑多了。他又敲了一阵。这一次光洁得足够大教堂使用了。 他曾经盖过一次大教堂——埃克塞特大教堂。起初他把那工作,当作别的建筑一样看待。当匠师警告他说,他的活儿不那么合标准时,他真是又气又恼:他深知自己比一般建筑工要仔细得多。后来他才明白,一座大教堂的四壁不能光是好,还要完美。那是因为大教堂是为上帝建的,还因为那建筑实在太大,墙壁稍有一点儿倾斜,比绝对的笔直和水平哪怕有一点点变动,都可能从根本上削弱结构的牢固。汤姆的恼火变成了着迷。宏大雄伟的建筑物与一丝不苟的精密细部相结合,打开了汤姆的眼界,让他看到了他的行业的奇妙之处。他从埃克塞特的匠师那里学到了比例的重要性、各种数字的象征意义,以及用来计算出墙壁正确宽度或螺旋形楼梯各级角度的那些几乎是魔法的公式。这类事情让他入迷。他吃惊地发现,很多建筑工居然感到这类事情不可思议。 过了一段时间,汤姆成了匠师的得力助手,也就在那时,他开始看出匠师的短处。匠师是个了不起的工匠,可惜不是个称职的管理者。如何得到恰当数量的石头来与建筑工的进度保持一致,如何确保铁匠造出足够的所需工具,烧好石灰,运好沙子供搅拌灰浆土之用,砍好树木供木匠用,以及如何向大教堂的修士大会要来充足的资金为各方面付款——这些问题搅得他一筹莫展。 假如汤姆在埃克塞特待到匠师去世,他本人很可能就当上匠师了;可是修士大会的钱用光了——部分原因就是匠师的管理不善——工匠们只好各奔东西,到别处另找工作。埃克塞特的城堡主人曾经邀汤姆担任工匠,修缮和改进城堡工事。这件工作只要不出事故,他可以做上一辈子。但是汤姆回绝了,因为他想再建一座大教堂。 他的妻子埃格妮丝始终不了解他的决定。本来他们会有一座不错的石头住宅,有仆人,有自己的牲口棚,而且吃饭时可以有餐桌的;因此她从来不肯原谅汤姆放弃了这样一个机会。她无法了解建造一座大教堂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需要全部投入的复杂的组织工作,需要应付各种计算挑战的智慧,需要尺寸绝对精确的墙壁,以及最后完工时大教堂那种令人叹为观止、博大雄浑之美。汤姆一旦尝过葡萄酒,就再也不满足于乏味的饮料了。 这都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他们从来没在一处地方待上很久。他会给一家修道院设计一座修士会堂,在一座城堡干上一两年,或者为一位富商建一座镇上的住宅;可是只要他一存下些钱,就会立刻离开,带着妻子儿女,上路去找另一座大教堂。 他从板凳上抬起头,看见埃格妮丝站在工地边上,一只手提着一篮子食物,另一只手扶着架在胯上的一大罐啤酒。这时刚刚晌午。他柔情地看着她。从来没人说过她漂亮,但她的面孔却充满着力量:宽宽的额头,大大的褐色眼睛,直直的鼻子,有力的下巴。她那满头深色的硬发在中间分开,挽在脑后。她是汤姆的灵魂伴侣。 她给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倒好啤酒。三人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两个大汉和一个壮实的女人,从木杯里喝着啤酒;这时家中的第四个成员从麦地里一路蹦跳着过来,她叫玛莎,刚刚七岁,像黄水仙一样艳丽,可惜这株黄水仙缺了一片花瓣,因为她掉了两颗乳牙,而新牙还没有长出来,留下了一个缝隙。她跑到汤姆跟前,亲吻了他那满是尘土的胡子,要求喝一口他的啤酒。他搂住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别喝太多了,要不你会掉进沟里的。”他说。她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假装喝醉的样子。 全家人都坐在柴堆上。埃格妮丝递给汤姆一大块白面包、一厚条煮咸肉和一小片洋葱。给孩子们分发完食物,她自己也吃了起来。汤姆想,回绝了埃克塞特那份枯燥的工作,到处找建大教堂的差事也许不负责任;不过,尽管我考虑不周,但始终能养活全家。 他从他的皮围裙的前兜中取出餐刀,切下一片洋葱,就着一口面包吃起来。洋葱让他的嘴里有一种甜丝丝、辣酥酥的感觉。埃格妮丝说:“我又有孩子了。” 汤姆停住了口,瞪着她瞧。一阵喜悦的激情掠过他周身。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冲着她傻笑。过了一会儿,她脸红红地说:“用不着那么吃惊嘛。” 汤姆搂住她。“好啊,好啊,”他说着,仍然高兴地咧嘴笑着,“又会有个小宝宝扯我的胡子啦。我原以为下边该是阿尔弗雷德的孩子呢。” “先别高兴得太早,”埃格妮丝小心地警告着,“孩子没生下来就起名不是好事。” 汤姆同意地点了点头。埃格妮丝曾经多次流产,还生过一次死胎,他们原来有过另一个小女孩,叫玛蒂尔达,只活了两岁。“我倒是想要个男孩。”他说,“如今阿尔弗雷德已经这么大了。什么时候生?” “圣诞节后。” 汤姆开始算计。第一场霜下来,房子的外形就可以完工,然后,石头构件得蒙上草保护过冬。建筑工们在冷天里要切割石料用来造窗框、顶棚、门限和壁炉,而木匠们要做地板、门板和百叶窗,汤姆自己则要给楼上搭楼架。到了春天,他们要给半地下室上顶,给楼上的大厅铺地,再架屋顶。这项工作够全家吃到圣灵降临节,到那时候,婴儿就该半岁了。他们又该搬家了。“好的,”他满意地说,“这样就好。”他又咬了一片洋葱。 “我岁数太大了,生孩子难了,”埃格妮丝说,“这是最后一个了。” 汤姆思索着这件事,他说不准她的确切岁数,不过很多妇女在她这种年纪还是生孩子的。然而,女人岁数大了,生孩子确实要受更多的苦,而且婴儿也不那么结实。她无疑是对的。可是怎么有把握她不会再怀孕呢?他不明白。后来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那晴朗的心情蒙上了一层乌云。 “我可以在一个镇子上找个活干,”他竭力平息着她说,“一座大教堂,或是一座宫殿。到时候我们就会有一所带木头地板的大房子,还可以雇个女仆帮你看孩子。” 她的脸色一沉,干脆地说:“也许吧。”她不喜欢听他说什么大教堂。她的面部表情流露出来的意思是说,要是汤姆从来没造过大教堂,她恐怕早就住进城里的房子了,他们可以把钱省下来,埋在壁炉下,就用不着操什么心了。 汤姆把目光移开,又咬了一口咸肉。他们值得庆贺一番的,但他们有点小别扭。他感到失望。他使劲嚼了一会儿糙肉,这时听到了马蹄声,他侧耳细听。骑马人来自大路方向,他躲开村落,抄着近路,正穿过树林朝这里走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小马,快步来到跟前,翻身下马。他的样子像是扈从,一种尚未取得资格的骑士。“你们的老爷来了。”他说。 汤姆站起身来。“你是说珀西老爷?”珀西·汉姆雷是全国一个很重要的大人物。他是这块谷地和许多其他地方的领主,而且是他花钱盖的这所房子。 “是他的公子。”那扈从说。 “威廉少爷。”珀西之子威廉将在婚后住进这所房子,他的未婚妻是夏陵伯爵的郡主阿莲娜。 “都一样,”那扈从说,“他正在大发雷霆。” 汤姆的心往下一沉。即使在最好的时刻,跟一所正在建造的房子的主人打交道都十分困难,而在他发脾气的时候,简直就无可奈何了。 “他为什么会生气呢?” “他的新娘拒绝了他。” “伯爵的郡主?”汤姆惊诧地说。他感到一阵恐惧:他刚刚还在想,他的前途多么有保障。“我原以为这事已经说定了。” “我们大家原来也这么想——看来,不包括阿莲娜郡主,”那扈从说,“她一见到他,就宣称,她绝不会嫁给他和一只山鹬。” 汤姆忧心地蹙起了眉头。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就我的记忆,那小伙子长得不赖。” 埃格妮丝说:“在她的地位,似乎那没什么两样。要是伯爵家的小姐可以想嫁谁就嫁谁,我们大伙儿不是要让吟游诗人和黑眼强盗统治了吗?” “那姑娘也许还会变主意。”汤姆抱着一线希望说。 “要是她母亲用桦木棒教训她一顿,也许还可以。”埃格妮丝说。 那扈从说:“她母亲已经过世了。” 埃格妮丝点了点头:“所以嘛,她就不谙世事了。不过我想不通她父亲干吗不能强制她。” 那扈从说:“他好像有一次答应过,绝不把她嫁给她恨的人。” “这种保证真蠢!”汤姆愤然地说,“一个有权势的男人怎么会这样把自己捆在一个女孩子的胡思乱想上?她的婚姻能够结成军事联盟,还能带来跟男爵一样的收入……甚至正建造的这所房子。” 那扈从说:“她有个兄弟,所以她嫁给谁没那么要紧。” “即使这样……” “何况伯爵是个犟脾气,”那扈从接着说,“他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哪怕跟小孩子许下的诺言,”他耸了耸肩,“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汤姆看了看还没盖好的房子的矮墙。他还没有存下足够的钱让全家过冬,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也许小伙子会再找一位新娘跟他住在这里。他有整整一郡供他挑选呢。” 阿尔弗雷德用有点嘶哑的成人嗓音说道:“我的主,我想这就是他了。”大家全都随着他的目光越过田野望过去。一匹马从村里急驰而来,在小路上踏起一团尘土。马的高大和速度之快触发了阿尔弗雷德的惊叹。汤姆以前看过这么大的马,阿尔弗雷德大概还没有。那是一匹战马,肩高直到人的下领,宽度也成比例。这样的战马不是英格兰本地种,而是越海运来的,价格极其昂贵。 汤姆把没吃完的面包放进皮围裙的前兜里,然后对着太阳眯起眼睛越过田野眺望。那马耳朵向后,鼻孔张开,但在汤姆看来,马头高扬,说明并没有完全失去控制。完全可以肯定,随着马越跑越近,骑手身体后仰,拉紧了缰绳,那匹高大的战马似乎减慢了一点儿速度。这时汤姆可以感到马蹄敲击地面在他脚下引起的震动。他四下张望寻找着玛莎,想把她抱起来,躲开危险的道路。埃格妮丝也想到了这点。可是到处都看不到玛莎的身影。 “在麦地里。”埃格妮丝说,汤姆已经猜到了,而且正大步跨过田边。他的目光搜寻着起伏的麦浪,心里直害怕,可是仍然看不见孩子。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想法让马慢下来。他跨上小路,一边朝着疾驰的马走去,一边大张开两臂。那马看见了他,昂起头以便看得更清楚,眼瞅着放慢了速度。接着,让汤姆揪心的是,骑手用马刺催马快跑。 “你这该死的蠢货!”汤姆吼叫着。不过那骑手并没听见。 就在这时,玛莎从麦地里走出来,在汤姆前面几步的地方,踏上了小路。 霎时间,汤姆站在那儿惊呆了。跟着,他往前一跃,边高声喊叫,边挥动手臂;然而那是一匹战马,训练的就是要向人群冲锋,此时当然不肯退缩。玛莎站在狭窄的小路当中,简直被那压顶而来的大马吓傻了。汤姆闪过一个念头,觉得他毫无希望赶在奔马之前救出她了。他猛地转向一边,胳膊触到了矗立的麦子;就在最后一瞬间,马突然拐向另一侧。骑手的马刺擦过玛莎的柔发;一只马蹄在她的光脚旁的地面上踏下一个圆坑;那马一掠而过,在他们父女身上溅下灰尘,汤姆一把抓过她,把她抱在怀里,紧靠着他那怦怦直跳的心。 他一动不动地站立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四肢瘫软,衣服里都湿透了。他随即感到怒火直冲,憎恨那骑在高头大马上满不在乎的愚蠢年轻人。他气冲冲地抬起头来。这时威廉少爷正在放慢马匹的速度,向后挺坐在马鞍上,两脚的马刺向前提着,在缰绳上来回摆动。那马绕过工地。它一摆头,猛然跃起,不过威廉仍稳坐在鞍上。他放马踱着小步,然后指挥马小跑着转了一大圈。 玛莎放声大哭。汤姆把她交给埃格妮丝,等候着威廉。那少爷身高体健,大概有二十岁,长着黄头发和细眼睛,那样子就像总在眯着眼睛看太阳。他穿着黑色紧身短上衣和黑色紧身裤,下着皮靴,靴带交错系着直到膝盖。他稳稳骑在马上,似乎对刚刚发生的事无动于衷。这个蠢小子甚至不晓得他刚才干了什么,汤姆想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真恨不得扭断他的脖子。 威廉在柴堆前勒住马,往下看着盖房子的人。“这里谁是头儿?”他说。 汤姆本想说,要是你刚才伤了我的小女儿,我早就把你杀了,但他压下了自己的怒气。真像是吞下了一口苦水。他走到马前,拽住马嚼子。“我是这里的匠师,”他硬邦邦地说,“我叫汤姆。” “这所房子用不着了,”威廉说,“把你的人打发了吧。” 这正是汤姆担心害怕的事。但他仍然抱着希望,威廉只是由于一时气恼做出了鲁莽的决定,还是可以劝他改变主意的。他竭力用友好和理智的口气说话。“不过,已经干了这么些工作了,”他说,“何必把已经花费的白白废掉呢?你总有一天用得着这所房子的。” “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处理我自己的事情,建筑匠汤姆,”威廉说,“你们全都被解雇了。”他猛地一提缰绳,但汤姆还拽着马嚼子。“松开我的马。”威廉用威胁的口吻说。 汤姆咽下了那口气。有一阵子威廉想让马抬起头来。汤姆伸手到围裙兜里,掏出了他吃了半截的那块面包。他把面包拿给马,马低下头咬了一口。“在你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呢,我的老爷。”他和气地说。 威廉说:“放开我的马,不然我就要你的脑袋。”汤姆直视着他,尽量不露出怯懦的神气。他个头比威廉高,但是,如果这位少爷拔出剑来的话,任凭高矮都是一样的。 埃格妮丝畏惧地嗫嚅着:“照着老爷吩咐的做吧,当家的。” 一阵死寂。别的工匠都像石雕木刻般呆立着观望。汤姆明白,谨慎的做法是屈服。可是刚才威廉差点儿骑马踩了他的小女孩,这事激得他狂怒了,于是带着再争一下的心理说道:“那你就得付我们工钱。” 威廉提了下缰绳,汤姆仍牢牢抓住马嚼子,而那马却直把鼻子伸进汤姆的围裙兜,还要再吃一点儿。“去找我父亲要你们的工钱去吧!”威廉气恼地说。 汤姆听到那木匠用害怕的声音说:“我们会这么做的,老爷,多谢你了。” 可怜的胆小鬼,汤姆心想,可是他自己也在打战。然而,他还是强制自己说道:“如果你想解雇我们,你就必须付我们工钱,这是照规矩办事。你父亲住的地方从这里要走两天,等我们走到那儿,他也许不在呢。” “有的人还没你这么犯上都被处死了。”威廉说。他气得满脸通红。 汤姆从眼角瞥见那扈从把手放到了剑柄上。他知道如今他得放弃了,委曲求全,但他肚子里憋着气,实在解不开那疙瘩,尽管他心慌得很,还是没法让自己松开马嚼子。“先付我们钱,然后杀掉我,”他不在乎地说,“你可能会为此受绞刑,也许不会;但你早晚总有一死,到时候,我会升天堂,而你要下地狱。” 威廉脸上轻蔑的表情凝住了,面色变得苍白。汤姆莫名其妙:是什么把这小子吓住了?当然不是因为提到绞刑:一个老爷杀害一名工匠是不大可能受绞刑的。他是怕地狱吗? 他们互相盯视了一会儿。汤姆诧异地看着威廉那副气恼和轻蔑的表情化成了惊慌和担心,心里松了口气。最后,威廉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皮口袋,扔给他的扈从,说道:“给他们钱。” 到了这会儿,汤姆要进一步扩大他的好运。当威廉再次提起缰绳,那马抬起强有力的脑袋,往一旁走开时,汤姆跟着马往前走,一边手还拽着马嚼子,一边说道:“解雇要付一周的全工钱,这是规矩。”他听到就在他身后,埃格妮丝深深吸了口气,他明白,她认为他继续纠缠简直是发疯。但他一点儿不松口,“壮工六便士,木匠和每个建筑工十二便士,我是二十四便士。一共六十六便士。”他做起便士的加法来,比他认识的人全都快。 那扈从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的主人。威廉赌着气说:“好极了。” 汤姆松开了马嚼子,往后退开。 威廉掉转马头,猛踢马刺,那马往前一蹿,跳上小路,穿过麦地跑开了。 汤姆一屁股坐到了柴堆上。他纳闷他刚才从哪儿来了那股劲。那样子顶撞威廉老爷实在是发疯。他能活过这一关真是走运。 威廉战马的蹄声渐渐在远处消失了,他的扈从在一块木板上倒光了那钱袋。当一块块银币在阳光下蹦跳着落下时,汤姆感到一阵胜利的激动。是有点发疯,然而却起了作用:他总算为自己和手下的工人挣来了工钱。“连老爷们也要按规矩办事。”他有点自言自语地说。 埃格妮丝听见了他的话。“我只希望你永远别想从威廉老爷手里找活干了。”她恼怒地说。 汤姆冲着她微笑着。他明白她因为刚才吓坏了,说话有点难听。“别老皱眉头了,要不,等孩子生下来,你就只有变味的奶喂孩子了。” “除非你这一冬有活干,我可没东西给全家吃了。” “冬天还早着呢。”汤姆说。 二 他们在那村子里待了整整一夏天。后来,他们才察觉这一决定是个可怕的失误,但当时看来还是蛮明智的,因为汤姆、埃格妮丝和阿尔弗雷德在地里收庄稼,每人每天都能挣一便士。秋天来了,得搬家时,他们已有了沉沉的一袋银便士,还养了一头肥猪。 他们第一夜在一个村庄教堂的前廊里度过,第二夜,他们发现了一家乡村小修道院,受到了修士们的热情接待。第三天,他们来到了楚特森林的腹心地带,那是一大片乱蓬蓬的矮树林,他们走的那条路比一辆牛车宽不了多少,上面在夏日曾长得挺茂盛的草,此时正在枯萎,路两边全是橡树。 汤姆背着的背包里装着他的小型工具,他的槌子都吊在他的腰带上。他左臂下夹着卷成一捆的斗篷,右手提着铁钎,当手杖用。他很高兴又走在大路上了。他的下一个工作说不定就是盖大教堂呢。他可能当上匠师,下半辈子就待在那儿,他盖的教堂是那么奇妙,可以保证他上天堂。 埃格妮丝用绳子把一口锅子背在背上,里面装着他们不多的一点儿家当。阿尔弗雷德提着他们盖新房子要用的工具:一把斧头、一把扁斧、一把锯子、一把小槌、一把在皮革和木头上钻孔的锥钻,还有一把铲子。玛莎太小拿不了什么东西,只是在腰里别着她自己的碗和餐刀,背上背着冬衣。不过,她有一个任务是赶猪,他们要在一个市场上卖的。 全家在无边无际的树林里走着,汤姆一直关照着埃格妮丝。她的孕期已经过半,不但背上背着重负,肚子里也相当沉重。可是她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累。阿尔弗雷德也没问题:他正处在有力气没处使的年龄。只有玛莎累坏了,她的两条细腿还只是用来蹦跳着玩的,不是用来走远路的,她不时落在后面,因此别人只好停下来等她和那头猪赶上来。 汤姆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有朝一日他要建造的大教堂。他像往常一样先画出一条拱廊,这很简单:两根立柱支撑一个半圆。然后他又想象第二个,和第一个完全一样。他在脑子里把这两个凑在一起,就构成了一条深深的拱廊。随后再加一个,加一个,加上好多,直到形成一整排,全都联结在一起,就组成了一条通道。这是一座建筑的本体,上面再盖上屋顶遮雨,还有两堵墙来支撑屋顶。一座教堂就是一条通道,再加上一些加工改进就是了。 通道是黑暗的,所以第一项改进是窗户。如果墙壁很结实,上面就可以掏洞。这些洞上面要圆,两侧要直,窗台要平——和原先的拱廊一个形状。在拱顶、门、窗上都用类似的轮廓,是增加建筑物美观的一种办法。整齐划一是另一种办法,汤姆设想了十二个一式的窗户,间距相等,沿着拱廊的两侧排列下去。 汤姆努力想象着窗户上的装饰,但他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起来,因为他觉得有人正盯着他,他想,这种念头真蠢,既然森林里飞禽走兽成群结队,那些鸟啦,狐狸啦,山猫啦,松鼠啦,兔子啦,野鼠啦,黄鼬啦什么的,当然都在看着他哪。 中午时分,全家在一条小溪旁坐了下来。他们喝着清纯的溪水,吃着冷咸肉和在林中地上捡来的酸苹果。 下午,玛莎累得走不动了。在一处地方,她落在后面有一百步远了。汤姆停住脚步等她赶上来,想起了阿尔弗雷德在这个年龄时的情景。他当时是个漂亮的金发男孩,又结实又勇敢。汤姆看着玛莎赶着猪慢慢地走,心中夹杂着疼爱和怜惜。这时从她前面的低矮的树丛中蹿出一个影子。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太突然,汤姆简直无法相信。那个在路上猛然出现的人举着一根木棒。汤姆喉咙里就要发出一声骇人的呼叫,但还没来得及喊出,那人已经抡起木棒朝玛莎打去。木棒正击中她的头的侧面,汤姆同时听到一声闷响,她像个布娃娃似的摔倒在地。 汤姆往回沿着大路朝他们跑去,他的脚步蹬踏在坚硬的地面上,如同威廉的战马的蹄子,像是要让他的两条腿尽快地带着身子朝前奔。他一边跑,一边看着前面发生的一切,犹如看着画在教堂墙顶上的画,因为他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却无力去改变什么。那个袭击者无疑是个强盗,他身材短粗,穿一件紧身短上衣,下面光着双脚。他看了一阵子汤姆,汤姆看清他的脸破了相,十分丑陋:他的双唇被切掉了,大概是因为犯了撒谎之类的罪名而遭到刑罚,他的嘴如今就成了周围布满刀疤经常咧着的怪样子。要不是玛莎躺倒在地的小身躯,汤姆看到那副可怕的丑相恐怕就要止步不前了。 那强盗的目光从汤姆身上移开,盯住了那头猪。他飞快地蹲下身去,把猪提起来,夹在腋下不容那牲畜扭动挣扎,就箭一般地跑回盘根错节的矮树丛中去了,汤姆全家唯一值钱的家当就这么被抢走了。 汤姆随即跪在了玛莎身边。他把他那宽大的手掌放在她那小胸脯上试她的心跳,心脏跳得平稳而有力,他最怕的事总算没发生;可是她的眼睛闭着,金发里闪着殷红的鲜血。 埃格妮丝随后也跪在了她身旁。她摸了摸玛莎的胸口、手腕和前额,然后狠狠地瞪了汤姆一眼。“她不会死的,”她勉强挤出了这句话,“去把猪抢回来。” 汤姆利落地解开工具袋,甩到地上。他的左手抽出了别在腰带上的铁头槌子。他的右手还拿着铁钎。他能看见那贼踩倒的灌木,他能听见那猪在林中号叫。他猛冲进矮树林。 地上的踪迹引着他很容易地追了下去。那强盗块头不小,又挟着一头挣扎扭动的猪跑着,所以在一路踩倒的花草、灌木和幼树上留下一条宽宽的小路。汤姆在他后面紧追,一心要狠狠地抓住那人,打他个半死。他快步踩过一丛小白桦,猛冲下一个山坡,溅着水跨过一片水洼,来到一条窄路上。他在这儿站住了脚。那贼可能往左跑,也许往右跑了,这里没有踩倒的花草来指路了;但汤姆聆听一下,就听到猪在他左边的什么地方嚎叫。他还听到身后有人穿过树林跑来——准是阿尔弗雷德。他朝着猪的方向追去。 小路把他引到一处低地,然后拐了个急弯并且开始爬坡。他这时能清楚地听到猪叫了。他朝山上跑,喘着粗气——成年累月地吸进石头粉尘伤害了他的肺。小路突然平缓,他看见了那贼,就在二三十码以外,像是有鬼追着似的在拼命跑。汤姆抖擞精神就要直冲上去。只要他继续追,一定能追上,因为一个挟着猪的人没法跑得和空手的人一样快。可是在这时候,他的肺难受起来。离那贼还有十五步远,然后还有十二步。汤姆把铁钎高举在头顶当作一根长矛。再近一点儿,他就投出去。十一步,十步—— 他的铁钎还没有出手,他从眼角瞥见了一个戴着绿帽子的瘦脸小子,从路边的灌木丛中钻了出来。要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一根沉重的木棒拦在他面前,他就像故意似的扑到了棒上,跟着就摔倒了。 他的铁钎掉了,但还握着大槌。他就势一滚,单膝跪地立起了身。这时他看到了他们是两个人:一个戴绿帽子的,还有一个秃顶,留着乱糟糟的白胡子。他们朝汤姆跑来。 他侧跨了一步,抡起大槌朝绿帽子打去。那人躲了一下,但大铁槌着实地砸在他肩上,他疼得大叫一声倒在地上,一手握着那条胳膊,像是断了。汤姆还没来得及举起大槌再狠狠地砸第二下,那秃顶人已经来到跟前,于是他把大槌朝那人脸上挥去,砸裂了秃顶的腮帮。 两个人都捂着伤处跌倒在地。汤姆看得出那两人都没法再起来打他了。他转过身来。那贼还在小路上奔跑。汤姆又去追他,顾不得自己胸口的闷痛。但他刚迈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叫喊,声音很熟悉。 阿尔弗雷德。 他收住脚步,回头去看。 阿尔弗雷德在对那两人拳打脚踢。他猛揍戴绿帽人的脑袋,接连打了三四拳,然后又踢那秃顶的小腿。但那两个人钻到他跟前,让他无法施展开拳脚狠揍。汤姆犹豫起来,不知是去追猪还是回去救儿子。这时,秃顶在后边踹了阿尔弗雷德腿上一脚,绊倒了他,小伙子摔在地上,两个人就压在他身上,接连不断地打他的脸和身子。 汤姆跑了回来。他全身冲向秃顶,把那家伙直摔到灌木丛中,然后转过身朝绿帽子抡起大槌。那人已经被狠砸过一次,只能用一条胳膊。他闪过第一槌,不等第二槌到来,就一头钻进矮树林去了。 汤姆转身看到秃顶沿路跑走了。他又瞧相反方向:挟着猪的贼已经不知去向。他咒骂了一句刻毒的难听话,那猪是他这个夏季全部积蓄的一半啊。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气。 “我们打了他们三个!”阿尔弗雷德兴致勃勃地说。 汤姆看着他。“可是他们抢走了咱们的猪。”他说。他气得像是酸苹果酒在烧胃。春天时他们刚省下了足够的钱就买了猪崽,喂了整整一夏天。一头肥猪能卖到六十便士。再加上一点儿白菜和一口袋粮食,够全家过一冬,还能做上一双皮鞋和一两个钱袋。这笔损失可是场大灾难。 汤姆忌妒地看着阿尔弗雷德,这小子已经恢复了追赶和打斗的疲劳,正不耐烦地等着。汤姆想,那是多久以前了?我当时跑得像风一样快,简直感觉不出心跳加速,从我像他那么大年纪以来……已经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啊。仿佛就在昨天。 他站起身来。 他搂着儿子的宽肩膀,一路往回走。小伙子比他父亲还要矮一头,但用不了多久就会赶上,可能还会长得更高大。汤姆想,但愿他的智慧也能增长。他说:“连傻子也会打架,但聪明人懂得怎么躲得远远的。”阿尔弗雷德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走下小路,越过那片小洼,开始爬坡,沿着那贼留下的踪迹往回走。他们穿过那丛小白桦时,汤姆想到了玛莎,又憋了一肚子气。那强盗居然把一个对他毫无威胁的小孩子打得昏死过去。 汤姆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他和阿尔弗雷德就出现在大路上了。玛莎还躺在原处,没动过地方。她的眼睛还闭着,不过头发上的血已经干了。埃格妮丝跪在她旁边——让汤姆惊讶的是,母女俩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他突然想到难怪今天早上他曾经觉得被人盯着,原来这森林里有不少人呢。他弯下身子,又把手放到玛莎的胸口上。她的呼吸正常。 “她很快就会醒过来的,”那陌生妇人用内行的口气说,“她会呕吐一阵子。然后就没事了。” 汤姆好奇地打量着她。她跪着俯身面向玛莎。她相当年轻,大概比汤姆要小十岁,穿着短皮衣,露出了褐色的柔软四肢。她的面孔姣好,深棕色的头发在额前留着刘海儿。汤姆感到一阵欲望。她抬起眼看着他,让他吃了一惊:她长着一双蜜金色的异常的眼睛,眼窝深陷,目光专注,使她的整个面容有一种神秘的样子,他觉得她一定明白了他刚才的想法。 他移开目光来掩饰自己的窘态,却碰上了埃格妮丝的视线。她不满地看着他,说:“猪呢?” “还有另外两个强盗。”汤姆说。 阿尔弗雷德说:“我们揍了他们,可是抢猪的那个跑了。” 埃格妮丝面色严峻,但是再也没说什么。 那陌生妇人说:“我们可以把这小姑娘挪到阴凉地方,不过手脚要轻点。”说完就站起身,汤姆这才注意到她的矮小,至少比他矮一英尺。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玛莎。她那幼小的身体在他怀里简直没有分量。他抱着她沿路走了几步,把她放在一棵老橡树下的一片草地上。她还是软弱无力。 阿尔弗雷德捡起追人时散在路上的工具。那陌生女人的男孩睁大眼睛望着,张着嘴,不过没说话。他比阿尔弗雷德小三岁左右,模样很特别,汤姆注意到,他一点儿也没有他妈妈那种性感的美。他肤色白皙,头发棕红,湛蓝的眼睛有点暴出。汤姆认为,他有一种傻子似的又警觉又呆滞的样子;那种孩子不是早夭就是长成白痴。阿尔弗雷德在那孩子的盯视下显然挺不舒服。 就在汤姆看着的时候,那孩子从阿尔弗雷德的手里把锯子抓过去,一声不响地察看着,像是那玩意儿让他诧异。阿尔弗雷德被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弄得很生气,把锯子又夺了回来,那孩子也就无所谓地松了手。那母亲说:“杰克!注意点你的举止。”她好像很尴尬。 汤姆看着她。那男孩一点儿都不像母亲。“你是他妈妈吗?”汤姆问。 “是的。我叫艾伦。” “你丈夫呢?” “死了。” 汤姆很奇怪。“你一个人赶路?”他不相信地说。这森林对他这样的汉子都很危险;一个孤身女人几乎难以活命。 “我们不是过路人,”艾伦说,“我们就住在这林子里。” 汤姆大为震惊。“你是说你是——”他闭上了嘴,不想得罪她。 “是强盗,”她说,“不错。你以为所有的强盗都像偷你们猪的那个豁嘴法拉蒙吗?” “是的,”汤姆说,他原想说的是我从来没想到强盗居然是个美妇人,他禁不住好奇地问,“你犯过什么罪?” “我诅咒过一个教士。”她说着,移开了目光。 汤姆觉得这听起来算不上什么罪名,不过也许那教士特别有权势或者特别敏感;也许艾伦根本不想道出实情。 他看着玛莎。她一会儿就睁开了眼。她觉得莫名其妙,还有点害怕。埃格妮丝跪在她身旁。“别害怕,”她说,“什么事也没有。” 玛莎坐起来,呕吐了一阵。埃格妮丝搂着她,等着那阵痉挛过去。汤姆心服了:艾伦的预言还真灵验。她还说过玛莎一会儿就好了;大概也会兑现的。他全身一阵松快,对自己这么动情感到奇怪。要是我的小女儿没有了,我可受不了,他想;他还得把泪水憋回去。他注意到艾伦同情的神色,他又一次感到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能够看透他的心思。 他拽断一根橡树的嫩枝,捋下上面的叶子,用来擦玛莎的脸。她的脸色依旧很苍白。 “她需要休息,”艾伦说,“让她躺一会儿,躺够一个男子走上三英里的时间。” 汤姆瞥了一眼太阳。离天黑还早呢。他安顿下来等着。埃格妮丝搂着玛莎轻轻地摇着。那小男孩杰克这时把注意力转向了玛莎,还是用那种痴呆的目光盯着她看。汤姆想多了解艾伦。他想不出怎么样才能说服她讲自己的故事。他不想让她走开。“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呢?”他含糊其词地问她。 她又盯着他眼睛看了,后来她就讲开了。 她告诉他们:她父亲原是一名骑士,一个身材高大、勇武有力又喜欢动粗的人,他想要几个儿子,可以陪他骑马、打猎和摔跤,跟他一块喝酒,狂饮到深夜。因此嘛,他有了艾伦就特别不高兴,后来他妻子死了;他又另娶了一个,可是他这第二个妻子不能生育。他开始看不起艾伦的继母,最后终于把她打发走了。按理他是个粗暴的人,但在艾伦眼里他从来不是那样,她崇敬他,跟他一起嘲笑他的第二个妻子。艾伦的继母走了以后,她在一个几乎全是男性的家庭中慢慢长大。她把头发剪短,随身带着匕首,学会了不跟小猫一起玩,不照顾瞎眼的老狗,到她像玛莎这般大的时候,她就会往地上吐痰,吃苹果核和用劲踹马肚子,让马屏住气,任她把肚带再勒紧一道。她知道,所有不属于她父亲一伙的男人都叫吃奶的公鸡,而所有不跟着他们走的女人都叫挨猪操的,虽说她当时并不清楚——也不大在乎——这些污辱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这秋日的午后,听着她的声音在和煦的空气中娓娓而谈,汤姆闭上眼睛,想象着她还是脏脸蛋、平胸脯的小丫头,跟她爸爸那帮粗豪汉子坐在长桌的周围,喝着淡啤酒,打着饱嗝,唱着关于烧杀掠夺、强奸妇女,以及战马、城堡和处女的歌谣,直到她困得抬不起留着短发的头,趴到粗糙的桌面上睡着。 要是她始终是一个平胸脯的小丫头,她大概会过着幸福的生活的。可是到了男人们另眼看待她的时候了。当她说出“给我滚得远远的,要不我就割下你们的蛋子喂猪吃”的时候,他们不再放声大笑了。当她脱下羊毛上衣,只穿着长亚麻布内衣躺下睡觉的时候,有些男人要盯着她看了。当他们在树林里撒尿的时候,他们要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这在以前可没有过。 一天,她看到她父亲和教区教士在密谈——这是很少有的事——他还不断地望着她,似乎她正是谈话的内容。第二天早上她父亲对她说:“跟亨利和埃弗拉德走吧,照他们的话去做。”接着他就吻了她的额头。她不明白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上了年纪心肠变软了?她跨上她那匹灰色的骏马——她不肯骑适合女人骑的驯马,也不肯骑小孩子的小马——就跟着两名武装士兵出发了。 他们把她带到一个女修道院,把她留在了那里。 那两个人走了以后,整个修道院就听她一个劲狂叫乱骂。她捅了女院长一刀,就一路走回她父亲的住所。他把她捆住手脚,缚在驴背上又送了回去。她们把她关在惩戒室里,直到女院长的伤口愈合。关她的小屋又冷又潮,像夜里一样漆黑,里边有水可喝,但没有东西可吃。她被放出来后,又走回了家。她父亲又把她送了回去,这次她先挨了一顿鞭子,然后才被关进惩戒室。 不用说他们最后总算制服了她,她穿上了见习修女的衣服,循规蹈矩,学会了祈祷,尽管她从心底里痛恨那些修女,蔑视圣徒,而且对别人教给她的那一套有关上帝的事一点儿也不信。但她学会了读书写字,掌握了音乐、数学和绘画,她本来在父亲家讲法语和英语,如今又加上了拉丁语。 说到底,女修道院中的生活并不算坏。那是单一性别的天地,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礼法,那倒是她完全习惯的。所有的修女都要做一些体力工作,艾伦很快就被指定去喂马,不久,她就成了马厩的负责人。 俭朴从没让她忧心。服从可来之不易,但她毕竟还是学会了。第三条规矩是贞洁,从来没让她觉得有什么麻烦,虽说她不时为了激怒女院长,说她要引着另一个见习修女见识一下欢乐—— 埃格妮丝这时打断了艾伦的故事,她领着玛莎去找一条小溪洗洗她的脸和上衣。她还带着阿尔弗雷德以防不测,虽然她说她不会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杰克站起来要跟着去,但埃格妮丝坚决要他留下来,他似乎听懂了,因为他重新坐了下来。汤姆明白,埃格妮丝成功地引开了她的孩子,让他们没法听见这种不雅的故事,只留下汤姆作陪。 艾伦接着说,一天,女院长的驯马瘸了,当时她已从女修道院外出多日。王桥修道院正好在附近,于是女院长就从他们那儿借了一匹马。她回来之后,吩咐艾伦把借来的马还回去,同时把那匹瘸马带回来。 在修道院的马厩里看得见摇摇欲坠的老王桥大教堂,艾伦在那儿遇见了一个小伙子,他那副样子就像挨过鞭子的自负青年。他自有那种年轻人的潇洒优雅和抽动鼻子的警觉,不过又怯懦胆小,仿佛一切好玩的心思全被驱除得一干二净了。她和他说话,他听不懂。她又试着讲拉丁语,但他又不是修士。最后她用法语讲了几句,他立刻喜笑颜开,同样用法语做了回答。 艾伦从那以后再没回女修道院。 从那天起,她就住在森林里,开头是在一个用树枝和树叶搭起的窝棚里,后来是在一个干燥的山洞里。她并没有忘记在她父亲家里学会的那些男子汉的技能:她仍然能猎鹿、捕兔和射天鹅;她能取出猎物的内脏,洗净并做熟兽肉;她甚至还知道怎么刮擦和鞣制皮毛给自己做衣服。她除去吃猎物,还吃野果、坚果和蔬菜。至于她所需的其他东西——盐、羊毛衣、斧头或者新刀——她只好去偷。 最糟糕的时候是杰克降生…… 可是,那个法兰西人怎么样了?汤姆想问。他是杰克的父亲吗?如果是,他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但他从她表情上可以明白,她不打算讲那部分故事,看来她是那种不会轻易听人劝说就改变自己意愿的人,因此他只好把这些问题埋在心里。 那时候,她父亲已经去世,他的部下也都作鸟兽散了,因此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无亲无故。在杰克要出生的时候,她在她山洞的洞口点起了彻夜的篝火。她的食物和饮水都在手边,她的弓箭和刀可以防备狼和野狗的攻击;她甚至还有一件厚厚的红斗篷,那是从一个主教那儿偷的,可以用来包裹婴儿。但她对分娩时的痛苦和畏惧毫无准备,好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然而,婴儿生下来健康又强壮,她自己也活了下来。 之后的十一年,艾伦和杰克过着俭朴的生活。只要他们留心备足了苹果、坚果和腌肉或熏肉供冬季之需,别的必需的东西森林里应有尽有。艾伦时常想,要是没有国王、爵爷、主教和行政官,那么大家都能过上这种生活,感到美满幸福。 汤姆问她是如何对付别的强盗的,诸如豁嘴法拉蒙之类的男人。要是他们半夜爬到她身上想强奸她会怎么样?他想不出来。这时他的下边硬挺了起来,虽然他从来没在一个女人不愿意的时候上她的身,哪怕他妻子。 别的强盗都怕她,艾伦告诉汤姆,一边用她那发光的浅色眼睛望着他,他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把她当作了女巫。至于在林中穿行的守法百姓,或那些懂得可以抢夺、强奸和杀害一名强盗而无须担心制裁的人——艾伦干脆躲着他们。那么她为什么不躲着汤姆呢?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受伤的孩子,想帮一下忙,她自己也有孩子嘛。 她已经把她在父亲家里学到的有关武器和打猎的一切知识都传授给了杰克。后来她又把从修女那儿学来的全部知识都教给了杰克:读书写字、音乐和数学、法文和拉丁文,以及怎么画画,甚至还有那些圣经故事。最后,在漫长的冬夜里,她又把那法兰西人的遗产转交给了杰克:他所知道的故事、诗歌和谣曲比世上任何人都多。 汤姆不相信杰克那孩子居然会读书写字。汤姆会写自己的名字,还会写诸如便士、码和蒲式耳等等;埃格妮丝身为教士的女儿会写更多的字,不过她写的时候又慢又吃力,舌头都要从嘴角伸出来一起使劲;阿尔弗雷德一个字也不会写,只能勉强认识自己的名字;而玛莎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这个半傻的男孩居然比汤姆全家更有文化,怎么可能呢? 艾伦要杰克写点什么,他把一块地面抹平,在上面画起字母。汤姆认得第一个词是阿尔弗雷德,但别的词就都不认识了,觉得自己像是傻子;这时艾伦为解脱汤姆的困窘,就把整个句子读了出来:“阿尔弗雷德比杰克大。”那男孩很快画出两个人形,一个比另一个大,虽说这两个人画得粗糙,但一个长着宽肩膀,带着木然的表情,而另一个个子小,还笑眯眯的。汤姆本人也有点画画的天分,他对地上这么简明有力的画也感到惊奇。 可是那孩子看起来倒像白痴。 艾伦承认,她最近也开始看出了这一点,她显然猜出了汤姆的想法。杰克从来没有别的孩子做伴,或者说准确点,除去他母亲,他也没有别的人可交往,其结果就是,他如同一头野兽般长大。尽管他学了不少东西,但他不知道在别人面前该有何举止。所以他才不言不语,瞪着人看,动作也愣头愣脑的。 她说这番话时,第一次流露出脆弱的样子。她那种不可动摇的自信神态消失了,汤姆看出她面带烦恼甚至绝望。为了杰克,她需要重返社会;可是怎么做呢?假若她是个男人,她很可以想方设法说服某个爵爷给她一个农场,尤其是假定她把谎话编得很圆,说是刚从耶路撒冷或者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回来。固然也有些女农场主,但她们几乎一律是寡妇带着成年的儿子们。没有哪个爵爷肯把一个农场交给一个带着小孩子的妇人。也没有人肯雇她做壮工,城里、乡下都不行;何况,她也没地方可住,对于没技术的壮工是不会提供食宿的。她又没个身份。 汤姆能够体谅她。她把她能够付出的一切全都给了她的孩子,但还是不够好。然而在她的进退两难中确实也别无他法。她尽管漂亮、机智又令人生畏,可是她注定要藏在森林中和她的怪儿子度过余生。 埃格妮丝、玛莎和阿尔弗雷德回来了。汤姆担心地瞧着玛莎,但看来她经历过的那场空前劫难只像是在她脸上擦了一条印子。刚才汤姆还一心为艾伦的问题忧心,此时他记起了自己的困境:他没活儿可干,家里的猪又被人偷走。下午的时光正在慢慢消逝。他着手捡起他们剩下的家当。 艾伦说:“你们往哪儿去?” “温切斯特。”汤姆告诉她。温切斯特有一座城堡、一所宫殿、好几个修道院,还有——最主要的——一个大教堂。 “索尔兹伯里近一些,”艾伦说,“而且我最近一次去那儿的时候,他们正在重修那座大教堂——扩建。” 汤姆的心激动起来了。这正是他在寻求的。只要他能在一项大教堂的修建工程中找到活干,他自信有能力最终成为建筑匠师。“索尔兹伯里在哪条路?”他急切地说。 “从你们来路往回走,有三四英里吧。你记得大路上有条岔道吗,就在你们向左拐的地方?” “记得——就在一个臭水洼附近。” “就是那儿。向右拐就通往索尔兹伯里。” 他们准备起程,埃格妮丝并不喜欢艾伦。 艾伦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离去。 他们沿路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汤姆回头看了看。艾伦还在眺望他们,她叉开两腿站在路中间,一只手遮着阳光,那个怪男孩站在她旁边。汤姆向她挥了挥手,她也挥了挥手。 “一个有趣的女人。”他对埃格妮丝说。 埃格妮丝没有作声。 阿尔弗雷德说:“那男孩可真怪。” 他们一家人走进了秋日里西下的阳光中。汤姆想不出索尔兹伯里是个什么样子:他从来没到过那里。他觉得很激动。当然咯,他的梦想是从平地盖起一座新的大教堂,但那种事却几乎从来没有过;更通常的是改建、扩建和部分重建的工程。即使如此,对他也很不错了,只要提供最终让他设计工程的前景就成。 玛莎说:“那个人干吗要打我?” “因为他想偷咱们的猪。”埃格妮丝告诉她。 “他应该养他自己的猪。”玛莎很生气地说,仿佛她刚刚懂得那强盗做了错事。 汤姆思索着,艾伦如果会一门手艺,她的问题就解决了。一个建筑匠、木匠、织匠或鞣皮匠就不会走到她这一步。他们总可以进城去找活干。也有一些女工匠,但她们通常都是匠人的妻子或寡妇。“她需要的,”汤姆出声说道,“是一个丈夫。” 埃格妮丝干脆地说:“反正她不能夺走我丈夫。” 三 他们丢了猪的那天也是最后一个好天气。那天晚上全家待在一个谷仓里,到第二天一早他们走出来时,天空成了一片铅灰色,冷风卷来阵阵急雨。他们解开斗篷里裹着的厚毡衣服,穿在身上,再把斗篷在下领处系紧,把风帽兜过头,拉到前面,挡住淋到脸上的雨水。他们出发时心情阴郁,仿佛暴风雨中四个朦胧的鬼魂,他们的木鞋在泥泞的大路上步步溅起水花。 汤姆想着索尔兹伯里的大教堂该是一副什么样子。一座大教堂就是一座教堂,彼此大同小异,也无非就是设有主教座位的教堂。但实际上大教堂最宏伟壮观、最富丽堂皇。一座大教堂很少只有一条带窗的通道。大多有三条通道,中间一条很高,两边要矮些,如同两肩夹一头的样子,构成一个带有侧道的中殿。中间通道的侧面要修成两排立柱,上面由拱顶相连,形成一条连拱廊。两条侧道用来通过行进的队伍——这正是大教堂的堂皇之处——也可为奉献给特定圣徒的小型礼拜仪式提供空间,因为这类活动总有重要的额外捐赠。大教堂是世上耗费最大的工程,远甚于宫殿或城堡,所以必须获取保修费用。 索尔兹伯里比汤姆想象得要近。上午过了差不多一半,他们爬上一个高坡,看见面前的大路缓缓下坡,形成一个长长的弧线;穿过雨水冲刷着的田野,突兀在平原之上,宛如湖面的一条船,他们望见了坐落在山上的有城防工事的索尔兹伯里城。雨幕使他们难以看清具体的景色,但汤姆还是辨出了有四五座塔楼高踞于城墙之上。一看到这么多石头建筑,他的情绪立刻振奋起来了。 一股冷风掠过平原,冻僵了他们的手和脸。他们沿路走向城东门。四条大路在山脚下会合,四周是从城里延伸出来的零散住房,他们在那里遇到别的路人,个个都低头耸肩地顶风冒雨走向墙根的避风地。 在通向东门的斜坡上,他们遇上了一辆载着石头的牛车——这景象使汤姆满怀希望。车夫在那粗笨的木车后面弯着腰,用肩膀推着,给那辆两头牛拉的车加上一把劲,一点一点地上坡。汤姆看准了机会准备结交个朋友。他点头招呼阿尔弗雷德,父子俩一起用肩膀顶住车尾,帮着推车前进。 巨大的木质车轮辘辘响着滚上一座架在干涸的宽壕上的木桥。那土方工程令人望而生畏:掘出城壕,把土抛到内岸上筑起城墙,没有数百名劳力是完成不了的,汤姆想,那活儿可比开挖一座大教堂的地基大多了。横架在城壕上的木桥在牛车的重载和两头拉车的大牛的重压下吱嘎乱响。 他们走近城门口时,坡势平缓了,牛车走起来也轻快多了。这时车夫直起腰来,汤姆和阿尔弗雷德也站直了身子。“我真得感谢你们。”那车夫说。 汤姆问:“这些石头是干吗用的?” “盖新的大教堂。” “新的?我听说他们只是在扩建老的。” 那车夫点了点头:“他们原本是那么说的,那活儿有十年了。现如今还不如说是新盖呢。” 这消息更好了。“建筑匠师是谁?” “沙夫茨伯里的约翰,不过罗杰主教参与了不少设计。” 这很平常。主教们很少让建筑匠师单独做主的。建筑匠师们的一大问题经常是平息教士们狂热的想象力,对他们的奇思异想从实践上加以限制。无论如何,是沙夫茨伯里的约翰负责雇人。 那车夫朝着汤姆的工具袋点了点头:“是建筑匠吗?” “不错。正找活儿干呢。” “你会找到的,”那车夫不温不火地说,“就算在大教堂那儿不成,也许还能在城堡找到呢。” “谁主管城堡?” “还是罗杰,他既是主教,又是城堡主。” 当然啦,汤姆想。他听人讲起过有权有势的索尔兹伯里的罗杰,就人们记忆所及,他始终是国王的近臣。 他们通过城门口进入了城镇。城里到处都是建筑、人群和动物,简直就要涨破城墙溢到城壕里去。木头住宅鳞次栉比,挤得没有丝毫空间,犹如观看绞刑的人群。每一小块土地都派上了用场。原来相邻的两座住宅建造时中间留出的窄巷里,又有人盖起了半截宽度的房子,由于大门几乎占满了正面这片墙,就没有窗子了。在那些空地小得连最窄的住宅都没法建时,就搭起个摊位出售淡啤酒、面包或苹果;至于连摊位都摆放不下的地方,就会有个马厩、猪圈、粪堆或水桶。 城里还十分喧闹。雨声并没有淹没一切杂乱的响声。匠人工场里的嘈杂声,小贩的叫卖声,人们互相问好、讨价还价和争吵的声音,动物嘶鸣吠叫和打斗的声音不绝于耳。 玛莎提高了嗓音,盖过种种噪声,说:“那是股什么气味?” 汤姆笑了。她已经有两三年没进过城了。“那是人身上的气味。”他告诉她。 街道仅比牛车宽出少许,但车夫不肯让牛车停下来,唯恐牛不肯再走;于是他鞭打着牛不停地前进,对一切障碍一概不管不顾,他们用肩膀推开人群,一声不吭地把他们都挤到路边,不管他们是骑在战马上的骑士、手持弓箭的森林猎手、骑着小马的修士、武装士兵,还是乞丐、主妇或妓女。 牛车来到一个老牧人的身后,他正竭力赶着一小群羊别散开。汤姆心想,今天准是个赶集的日子。就在牛车经过的时候,一只羊闯进了一家开着门的淡啤酒店,跟着,成群的羊都跑了进去,咩咩叫着把桌子、板凳和啤酒罐撞了个底朝天。 脚下的地面是一片稀泥和破烂。汤姆瞥见雨点落在一家屋顶上,水槽的宽度刚好够把雨水排掉;他可以看出来,落在这半座城的所有屋顶上的雨水都要通过这条街排出去。他想,遇上大暴雨,恐怕要乘船过街了。 他们走近位于山巅的城堡时,街道加宽了。这里有了石头住宅,其中的一两座需要稍稍修补了。这些房主都是工匠和商人,他们在一楼开着店铺或作坊,楼上则是居室。汤姆用行家的眼光看着那些出售的东西,不难判断这是个相当繁华的城镇。每个人都需要餐刀和饭锅,但只有小康人家才会买刺绣的围巾、带饰物的腰带和银制的别针。 到了城堡跟前,车夫把牛车转向右边,汤姆一家人紧随其后。街道沿着城堡的碉楼,绕过了一个圆角,穿过另一道堡门,他们就像刚进城时一下子进入城里的喧嚣一般,很快把那种种噪声留在了身后,走进了另一种不同的大旋涡——一座重要建筑工地的热闹而有序的场面。 他们进入了大教堂的围墙之内,那里足足占据全城西北部的四分之一。汤姆站了一会儿,浏览一遭。光是眼看、耳听、鼻嗅,就让他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振奋。就在他们跟在装满石头的牛车后面到达时,另两辆牛车刚刚卸空。沿着教堂有一周围墙,有些靠墙搭盖的工棚,可以看见里面的建筑工正在用铁凿和大木槌,把石头切割成型,以便用来砌出底座、立柱、柱头、塔尖、扶垛、拱顶、窗户、窗台、尖顶和护墙。场子中间,离其他建筑相当远的地方,有一个铁匠炉,穿过敞开的门洞能够看见火光;当铁匠们制造新工具以替换建筑工磨损了的工具时,铁槌敲打铁砧的叮当声一直传到墙外。对多数人来说,这场面是一团混乱,但在汤姆眼中,这却是一种巨大而复杂的机械运转,让他手痒难耐,恨不得立刻能去驾驭。他清楚每个人都在干什么,而且一眼就看出了工程进展到了何种程度。他们正在建造朝东的门面。 横贯东端有一排脚手架,高度有二十五或三十英尺。建筑工都待在前廊里,等着雨停了好攀上去,可是他们的壮工们都扛着石头沿梯上下。再往上,在屋顶的木质脚手架上是铅管工,如同落在一个硕大的木网上的蜘蛛,正在往撑杆上钉铅皮,安装排水管和水槽。 汤姆遗憾地意识到,这座建筑差不多要完工了。如果他受雇于此,这活不会超过两三年——他恐怕还来不及升到匠师的地位,更不用说建筑匠师了。然而,只要给他工作,他就接受,因为冬天就要到了。他和他全家要是还有那头猪的话,他们是不愁度过这一冬的,没活儿也不怕;但现在没了猪,汤姆非找个活不可了。 他们跟着牛车穿过院子到了堆放石料的地方。那两头牛求之不得地把头伸进了水槽。车夫向一个过路的建筑工叫着:“建筑匠师在哪儿?” “在城堡里。”那建筑工答道。 车夫点了点头,转向汤姆:“我想,你会在主教的宫廷里找到他的。” “谢谢你。” “我也谢谢你。” 汤姆离开了院子,埃格妮丝和两个孩子跟在后面。他们返回城堡前面那些又窄又挤的街道。这里另有一条干壕和土城墙围着中心的碉楼。他们走过了吊桥。在大门的一侧有个岗亭,里面的板凳上坐着一个穿皮上衣的粗壮汉子,正在看着外面下雨。他佩着一把剑。汤姆向他打招呼:“日安。我是建筑匠汤姆。我想见建筑匠师,沙夫茨伯里的约翰。” “跟主教在一块儿。”那警卫漫不经心地说。 一家人走进了城堡。这里和大多数城堡一样,在土墙以内是各式各样建筑物的大杂烩。院子有大约一百码深,对着门楼的另一头是一座巨大的碉楼,遇到进攻,这里将是最后一道防御工事,这座最坚固的要塞高耸于整个壁垒之上,以便瞭望。左翼是一群乱糟糟的矮房子,多数是木头的:一间长长的马厩、一间厨房、一间面包房和好几间仓房。中间是一口井。右翼占据了院子北部的大半边,有一幢高大的石头建筑,显然就是宫殿了。其建筑形式和新建的大教堂属于一类,门限和窗子上面都呈小圆拱,宫殿有上下两层,还很新——的确,建筑工还在一个角落里工作着,看来是在盖一个塔楼。虽说天在下雨,院子里还是有很多人出来进去,或是从一座建筑物冒雨跑到另一座建筑物,他们中间有士兵、教士、商人、建筑工和宫廷仆人。 汤姆能够看见宫殿的好几座大门,在雨中仍然洞开着。他心中没底,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要是建筑匠师正和主教在一起,他恐怕不该去打扰。另一方面呢,主教毕竟不是国王;他汤姆是个自由民,又是个做合法活计的建筑匠,并不是什么含冤叫屈、奴颜婢膝的奴隶。他决定大胆一点儿。他把埃格妮丝和玛莎留下,和阿尔弗雷德穿过泥泞的院子来到宫殿跟前,从最近的一处门口走了进去。 他们进到了一间附属教堂里,上面是拱形屋顶,尽头的祭坛上方有一面窗子。门口有一名教士,坐在一张高桌旁,在一张羊皮纸上奋笔疾书。他抬头看着他们。 汤姆干脆地说:“约翰匠师在哪儿?” “在祈祷室。”那教士说,朝侧墙的一扇门摆了下头。 汤姆没有说要求见匠师。他觉得如果做出匠师叫他来的样子,就可能不必浪费在那里等候的时间。他三两步跨过小教堂,进入了祈祷室。 那是一间方形的小室,里面点着许多蜡烛。大部分地面都被一个浅沙盘占满了。细细的沙粒已经用尺子刮得又平又光。屋里有两个人。他们都瞥了一眼汤姆,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沙子上了。主教是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长着一双闪光的黑眼睛,正在用一支教鞭在沙上画着。那位建筑匠师穿着一件皮围裙,正带着耐心的神情和怀疑的面容盯着主教。 汤姆心中虽然着急但仍静静地等着。他得给人一个好印象:既要懂礼又不能卑躬,既要显示自己的知识又不能让人觉得炫耀。一个匠师总愿意他的手下既有熟练的技巧又肯服从指挥,汤姆自己也当过包工头,他清楚这一切。 罗杰主教正在画着一座两层的楼,三面都有大窗户。他很会画草图,直线和直角都画得很地道。他画了一个规划图和楼房的一侧。汤姆看得明白,这种楼房永远盖不起来。 主教画完之后,说:“就是这样。” 约翰转向汤姆,说:“什么事?” 汤姆假装以为在问他对画的意见。他说:“在一个半地下室上没法修那么大的窗户。” 主教有点恼火地看着他:“这是个写字间,不是半地下室。” “反正会坍塌的。” 约翰说:“他说得对。” “可是他们必须有光线才能写东西。” 约翰耸耸肩,又转向汤姆:“你是谁?” “我叫汤姆,我是个建筑匠。” “我猜出来了。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我在找活儿干。”汤姆屏住了呼吸。 约翰立刻摇起头来:“我不能雇你。” 汤姆的心凉了。他想转身就走,但他礼貌地等着听理由。 “我们已经在这儿盖了十年房子了,”约翰接着说,“大多数建筑匠都在镇上有房子。我们就快收摊了,如今我这工地的建筑匠比实际需要的要多。” 汤姆明白已经无望了,但他还是说:“那宫殿呢?” “也一样,”约翰说,“我手下多余的人就是在这儿干活儿的。要不是有这活儿,还有罗杰主教的别的宫殿,我早就解雇建筑匠了。” 汤姆点了点头。他竭力用一种听起来不那么绝望的不动声色的声音说:“你听说别处还有什么活儿吗?” “今年早些时候,他们就在沙夫茨伯里盖一座修道院了。他们大概还在盖着吧。从这儿要走一天的路。” “谢谢。”汤姆转过身要走。 “对不起了,”约翰在他身后叫着,“看起来你像是个好人。” 汤姆没有应声就往外走。他感到很沮丧。他过早地任凭自己的希望膨胀了。其实遭到拒绝并没什么不正常,不过他当时又为修建大教堂的前景而激动了。如今他可能要去修筑枯燥乏味的城墙或是给什么银匠盖难看的住房了。 他昂首挺胸穿过城堡的院子,走回埃格妮丝带着玛莎等候的地方。他从不在她面前流露自己的失望心情。他总是尽量给她一种印象:一切都没问题,他掌握着整个局面,这里没有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下一个城镇,或者再下一个城镇总会找到事情的。他清楚,要是他显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埃格妮丝就会催他找个地方住下来,而他并不想那么做,除非要他在一个有大教堂要建的镇上住下来。 “这里没有我的工作,”他对埃格妮丝说,“咱们接着走吧。” 她的样子像是斗败了的鸡。“想一想嘛,这儿正建着一座大教堂和一座宫殿,总会容得下一个建筑匠的。” “两座建筑都快完工了,”汤姆解释说,“他们的人手已经够了。” 一家人跨过吊桥,又回到街上的人流中。他们是从索尔兹伯里东门进来的,现在要从西门出去,因为那条路通向沙夫茨伯里。汤姆向右拐,领着一家人走过他们还没见过的镇里的那一部分。 他在一所石头住宅外面停住了脚步,那所房子看来亟须修理。当初盖房时用的灰浆太稀松,现在已经垮落了。霜早已进到墙洞里,把一些石块弄裂了。要是再拖上一个冬天,破损就会更加严重。汤姆决定给这家主人指出这点。 一层的进口是一个很宽的拱券。木头大门敞开着,门口坐着一个工匠,右手握着一柄槌子,左手握着一个尖头的小锥钻。他正在平放在他面前的一张条凳上的木质马鞍上雕刻着复杂的花纹。再往里,汤姆能够看到堆放着的木头和皮革,还有一个男孩正用笤帚扫着地上的刨花。 汤姆说:“日安,鞍匠师傅。” 那鞍匠抬起头来看了看,把汤姆当作了那种在需要时可以自己做马鞍的人了,于是只随便点了下头。 “我是个建筑匠,”汤姆接着说,“我看出来你需要我干活。” “怎么?” “你房子的泥灰正在剥落,石块正在碎裂,你的房子拖不过明年冬天了。” 那鞍匠摇了摇头:“这城里有的是建筑匠。我何必要雇个陌生人呢?” “那好。”汤姆转身走开,“愿上帝与你同在。” “希望如此。”那鞍匠说。 “一个不懂礼貌的家伙。”他们走开时埃格妮丝对汤姆低声说。 他们沿街走到一个市场。在这块半英亩的泥潭里,四乡的农民把他们剩下不多的肉或粮食、牛或鸡蛋,拿来交换他们需要又不能自己制作的东西——盆罐、犁铧、绳索和食盐。市场通常都是五光十色、热热闹闹的。随处都有不怀恶意的讨价还价、相邻摊主之间的互相挖苦、给孩子吃的廉价糕点,有时候还有一个吟游诗人或一群江湖艺人,好几个涂脂抹粉的妓女,或许还有个残疾军人讲着东方沙漠和剽悍的撒拉森游牧部落的故事。那些在生意中获利的人常常经不起庆贺的诱惑,把赚来的钱花在烈性淡啤酒上,故此到了中午时分总会有些喧闹吵嚷。还有的人在掷骰子中输了钱而殴斗起来。但此刻是下着雨的上午,刚刚把一年的收获出售完或贮藏好,市场就冷清多了。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农夫同冻得哆嗦的摊主无精打采地讲着价,大家都巴不得早点回家,坐在地炉边烤火。 汤姆一家在抑郁的人群中往前挤着,不去理睬卖香肠的和磨刀的那种漫不经心的兜揽生意。就在他们几乎到达市场的尽头时,汤姆看到了他的那头猪。 他吃惊得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时埃格妮丝悄声说:“汤姆!快瞧!”他知道她也看见猪了。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熟悉自家的猪就像熟悉阿尔弗雷德和玛莎一样。那猪被人用行家的手法捆着,那人面色红润、肚大腰圆,显然是吃足了肉以后还接着吃的结果,一定是个屠夫。汤姆和埃格妮丝都停住脚瞪着他,由于挡住了那人的路,他只好注意起他们。 “怎么?”他说着,被他们的瞪视弄得莫名其妙,迫不及待地想走开。 玛莎打破了沉默。“那是我们的猪!”她激动地说。 “一点儿不错。”汤姆说,直视着那屠夫。 那人脸上闪过一阵鬼鬼祟祟的神色,汤姆看出来他知道猪是偷来的。可是他还是说:“我刚花了五十便士买来的,如今猪已是我的了。” “你把钱给了谁也罢,反正猪不是他的。所以嘛,你才买得这样便宜。你到底从谁手里买的?” “一个农夫。” “你认识的?” “不认识。听着,我是给要塞杀猪的。我没法要求卖给我猪或奶牛的农夫找来十二个人发誓说牲口是他的。” 那人往旁边跨了一步,像是想走开,但是汤姆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了他。那人有一阵儿看起来还很生气,可是后来他明白了,要是他想敷衍了事,他就得放弃那头猪,而如果汤姆家的人把猪捡起来,力量的均势就要变化,就要由屠夫来证明猪是他的。于是他咽下那口气,说:“你要想告状,咱们就去见官好了。” 汤姆略微一想,没有同意。他没有证据。他改口说:“他长得什么样——就是把我的猪卖给你的人?” 那屠夫躲躲闪闪地说:“跟平常人一样。” “他是不是一直捂着嘴?” “这下我想起来了,他是那样。” “他是个强盗,捂嘴是为了掩盖残疾,”汤姆尖刻地说,“我猜你没想到那个。” “天不停地下着雨!”那屠夫辩解着说,“人人都挡着雨嘛。” “快跟我说,他离开你多久了?” “刚刚。” “他往哪儿去了?” “去了一家酒馆,我猜。” “去花我的钱,”汤姆厌恶地说,“走吧,让开路。有一天你也可能让人抢了,到那时候你就巴不得没有那么多人不问明白就买东西了。” 那屠夫很生气,犹豫着像是要反驳;接着他改了主意,就溜走了。 埃格妮丝说:“你干吗让他走掉?” “因为这儿他熟人多,我却没有,”汤姆说,“要是我跟他打起来,人们要怪我。再说,猪屁股上也没写着我的名字,谁说得准是不是我的?” “可是我们的全部积蓄——” “反正,我们可以拿到猪的钱的,”汤姆说,“别说话,让我想一想。”和屠夫那番争吵弄得他直生气,跟埃格妮丝粗暴地说了两句也就把气消了。“就在这镇上有个没有嘴唇的人,兜里有五十个银便士。我们只要找到他,把钱拿回来就成了。” “对。”埃格妮丝坚决地说。 “你沿我们的来路往回走。一直走到大教堂院子那儿。我从这儿往前走,从另一头走到大教堂。然后我们走别的街返回,就这样找下去。他要是没在街上,就在酒馆里。你见到他就守在那儿,打发玛莎来叫我。我带着阿尔弗雷德。尽量别让那强盗看见你。” “放心吧,”埃格妮丝板着脸说,“我要把钱拿回来,养活我的孩子。” 汤姆碰了下她的胳膊,微笑着说:“你是头狮子,埃格妮丝。” 她直视了一会儿他的眼睛,然后突然踮起脚,迅速而有力地吻了他的嘴。随后她转过身,领着玛莎,穿过市场往回走去。汤姆看着她走出了视线,既佩服她的勇气,又有点为她担心;然后他就和阿尔弗雷德朝相反方向走去。 那贼大概自以为彻底没事了。当然啦,他偷猪的时候,汤姆正朝温切斯特走。那贼取相反方向,到索尔兹伯里去卖猪。可是女强盗艾伦告诉汤姆,索尔兹伯里大教堂正在重建,于是他改变了计划,却无意中追上了贼。然而,那贼以为他再也不会遇到汤姆了,这就给了汤姆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抓到他的机会。 汤姆慢慢地沿着泥泞的街道走着,在打量着敞开的门里时,尽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他想不费事就抓到贼,因为这次行动可能会以冲突结束,他可不想让人们记住一个大个子建筑工在全镇搜寻这件事。这里的大多数住房都是普通的木架泥巴茅草棚屋,地上铺着草,地炉在中间,外加几件自制的家具。一个酒桶和几条板凳就算是酒馆了;屋角放上一张床,外面遮个帘,就成了妓院;一张桌子周围挤着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就构成了一场掷骰子的赌局。 一个抹着红嘴唇的女人向他袒露出胸脯,他摇了摇头,匆匆走过。他心里偷偷打过这个主意:花点钱在大白天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玩一玩,但他这辈子还从未试过。 他又想到了艾伦,那个女强盗。她身上也有些诱人之处。她实在太有魅力了,但那双深陷的、专注的眼睛太吓人了。一个妓女想拉他的客让他好一阵儿不舒服,但由艾伦引起的激情却一时平息不下去,他突然产生一种愚蠢的欲望,想跑回森林中去,趴到她身上。 他一直走到大教堂的院子也没见到那强盗的踪影。他望着那些管子工把铅皮钉到中殿的木头三角形屋顶上。他们还没有开始覆盖与之相连的侧道的屋顶,还可以看见把侧道外缘与中殿墙垣相接的圆拱顶撑架在教堂的半边探出屋顶。他指给阿尔弗雷德看。“没有那些撑架,中殿的墙垣就会朝外弯曲变形,是由于内部石头拱顶的重压的缘故,”他解释着,“看见那半圆拱怎么和侧道墙垣的扶壁排列的了吗?它们还和里面中殿连拱廊的立柱排成一列。有力的东西排成一列,无力的东西排成一列。”阿尔弗雷德露出困惑和埋怨的神色。汤姆叹息了一声。 他看见埃格妮丝从对面走来,他的脑子这才回到当前他的急事上来。埃格妮丝的兜头帽遮住了脸,但他从她那昂首阔步的姿态上认出了她。宽肩膀的壮工们跨到路边给她让道。要是她撞着那强盗,非得打一场不可,他往坏处想着,恐怕旗鼓相当,两人正是对手呢。 “你看见他了吗?”她说。 “没看见。不用说你也没见着。”汤姆希望那贼还没离开镇上。他不花些钱就一定不会走的吧?钱在森林里是没用的。 埃格妮丝也想到了这点:“他还在这镇上的什么地方。咱们接着找。” “咱们走别的街回去,再在市场碰头。”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又穿过院子,走出大门。此时雨已经把他们的斗篷淋透了,汤姆掠过一个念头,想坐在一家酒馆的火炉旁,喝上一罐啤酒和一碗牛肉汤。后来他又想到为了买那头猪他当初多么拼命工作,又看见了那个没嘴唇的人挥起大棒打中玛莎无辜的脑袋,他怒火中烧,全身热了起来。 要想按部就班地搜寻可是不容易,因为街道杂乱无章。他们东走西转,哪儿有房子就往哪儿走,有不少地方拐了直弯,还有不少死巷。唯一的一条笔直的街道是从东门到城堡吊桥的那条。头一圈搜寻的时候,汤姆已经到了靠近城堡的土墙的地方。这一次他搜寻城堡外的地方,曲曲弯弯地走到城墙,再回到里面。这一带比较穷,大多数房子都摇摇欲坠,到处都是吃喝连声的酒馆和年纪很大的妓女。镇边比起中心是下坡,所以比较有钱的街区的垃圾就被雨水冲着沿街而下堆积在城墙根下。居民的情况也类似,这一带的残废、乞丐、饿肚皮的儿童、爱动粗的女人和戒不掉酒的醉鬼比哪儿都多。 但还是看不见那个没嘴唇的人。 汤姆曾经两次瞥见一个块头相仿、面孔相似的人,但凑近一看,那人的脸部完全正常。 他一路找到市场,埃格妮丝正焦灼地等着他,她全身紧张、两眼发亮。“我找到他了!”她悄声说。 汤姆感到一阵夹杂着恐惧的激动:“在哪儿?” “他进了东门那儿的一家饭铺。” “快带我去。” 他们绕过城堡走到吊桥前,再沿着那条直街走向东门,然后进入一片墙根下的窄巷里。汤姆跟着就看见了那家饭铺。那地方连房子都说不上,只不过是靠着城墙,由四根木柱支着的一个斜屋顶。后面是一大堆火,上面有一根大叉转着烤一只羊,还有一口大锅,里面冒着泡。这时已近正午,那块小地方挤满了人,多数是男的。肉的气味引得汤姆的胃咕咕作响。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唯恐那强盗在他们赶来这段不长的时间里已经离开。他一眼看见了那人正坐在一条稍稍离开人群的方凳上,用勺子吃着一碗烧肉,还用他的围巾挡在脸前遮着嘴。 汤姆立即走开以免那人看见。这时他得决定怎么办了。他气愤至极,可以一拳打倒那强盗,夺过钱袋。但人群不会让他走开。他得费一番口舌解释,不光是对围观的人,还要对长官。汤姆正当有理,而窃贼是个强盗这一事实使得无人肯为贼的诚实担保;而汤姆显然是个受尊敬的人和建筑匠。然而把一切办妥需要时间,万一长官到县里别的地方去了,可能要拖上几星期;而如果在这儿造成一场争吵,也可能以破坏国王的安宁而被起诉。 不行。悄悄地单独抓住那强盗才是上策。 那人不可能在镇上过夜,他在这儿没家,由于他无法证明他是个可尊敬的人,也就不可能找到住处。因此,他须赶在天黑关城门之前离开镇上。 而只有两座城门。 “他很可能要从来路回去,”汤姆对埃格妮丝说,“我将在东门外等着,让阿尔弗雷德盯着西门。你待在镇上看那贼有什么动静。你带着玛莎,不过别让他看见她。要是你要给我或阿尔弗雷德送口信,就派玛莎来。” “好的。”埃格妮丝干脆地说。 阿尔弗雷德说:“要是他走我那条路,我该怎么办?”他的口气很激动。 “没什么,”汤姆坚定地说,“盯着他走哪条路,然后等着。玛莎会来叫我的,我们一起抓他。”阿尔弗雷德神情有点失望,汤姆又说,“照我说的去做。我不想丢掉我的猪,我更不想丢掉我儿子。” 阿尔弗雷德不情愿地同意了。 “咱们快散开,别等他看到咱们凑在一起商量事。走。” 汤姆说着就离开了他们,连头也不回。他能够信得过埃格妮丝执行这计划。他急步走到东门,出了镇子。他踏过早晨来时帮着推牛车走过的摇摇晃晃的木桥。他面前正对着的就是向东的温切斯特大路,笔直笔直的,犹如沿着山坡和谷地铺下的一条长长的地毯。他左面是那条汤姆——恐怕还有那贼——来索尔兹伯里的叫港路的大道,蜿蜒而上,越过一座山就消失了。那贼几乎一定要走这条港路。 汤姆走下山坡,穿过十字路口处的一片住宅,然后踏上港路。他得藏起来。他沿路走着,寻找适当的地点。他一直走了两百多步也没找到好地方。他回头一看,意识到已经走得太远了:他已经看不清十字路口处人的面孔,这样他就无法知道,那个没嘴唇的人是不是过来走上温切斯特大道。他又打量了一下田野。大道两边都是壕沟,遇上晴天或许可以藏人,但今天沟里却流着水。两边沟外都是高坡。路南边的地里,有几头奶牛在瞪着庄稼茬。汤姆注意到,其中一头奶牛正卧在隆起的地边,眺望着大路,一半身形隐在了高坡后边。他叹出一口气,就往回走。他跳过沟,踢了那头牛一脚。那奶牛站起身来走开了。汤姆趴到牛留下的那块又干又暖的地上。他把风帽拉到脸上,定下心来等,想起刚才要是预先想到,在镇上买点面包就好了。 他焦急之中带着一点儿担心。那强盗个子不大,但行动灵活、下手狠毒,他昨天棒击玛莎把猪偷走就说明了这点。汤姆有点怕受伤,但更担心夺不回他的钱。 他希望埃格妮丝和玛莎安全无恙。他知道,埃格妮丝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就算那强盗盯上了她,他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注意戒备就是了,不会有别的事的。 从他趴着的地方,汤姆可以看见大教堂的塔楼。他希望能有点时间进去看看。他对连拱廊的窗间壁的处理方式很好奇。通常都用粗立柱,从顶部各自都伸出拱券:两个拱券分别伸向南北,连接连拱廊里相邻的立柱;一个拱券伸向东或西,越过侧道。这种效果很丑,因为从圆柱顶上伸出拱券总有点不太对劲。当年汤姆盖大教堂时,每堵窗间壁都是一串柱身,每个柱身顶上都弯出一个拱券——一种优美而有逻辑的安排。 他开始思考拱券的装饰。几何图形是最普通的形式——不需要太多的技艺去雕刻折线和菱形——但汤姆喜欢叶饰,那样可以在石料的坚硬的规则面上呈现出柔软和自然的感觉。 想象中的大教堂占据着他的头脑,直到下午过半,他才看见玛莎那轻盈的身躯和金黄色的脑袋一蹦一跳地走过木桥、穿过房子。她在十字路口处迟疑了一下,然后就走上了正确的大路。汤姆看着她向自己走来,看得见她找不到他时皱起了眉头。在她走近他时,他轻声叫着她:“玛莎。” 她微微尖叫一声,立刻看见他并向他跑来,跳过了小沟。“妈妈让我送这个来。”她说,随手从斗篷里取出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块热肉饼。“我要画着十字说,你妈真是个好女人!”汤姆说着,咬了一大口。那是牛肉洋葱做的,实在太好吃了。 玛莎蹲在汤姆身边的草地上。“那个偷了我们猪的人,”她说,皱起鼻子,集中回忆着教给她说的话。她那么可爱,汤姆连气都喘不匀了,“他出了饭铺,碰上一个脸上抹了粉的女士,就进了她的房子。我们就在外边等着。” 那强盗竟花我们的钱嫖妓,汤姆恨恨地想。“说下去。” “他在那女士的房子里没待多久,出来后又去了一个酒馆。他现在还在那儿呢。他没喝多少酒,可是他掷骰子。” “但愿他能赢,”汤姆恶狠狠地说,“就这些吗?” “就这么些。” “你饿吗?” “我吃了一个小面包。” “你把这些全对阿尔弗雷德讲过了吗?” “还没呢。我下一步才去找他。” “告诉他,他要尽量保持冷静。” “要尽量保持冷静,”她重复着说,“我是该先说这句话呢,还是说完偷咱们猪的人的事再说呢?” 这当然没什么关系。“后说吧,”汤姆说,因为她要一个肯定的答复。他向她笑着,“你是个伶俐的姑娘。你走吧。” “我喜欢这么玩。”她说。她挥了挥手就走了,她挪动着两条小腿,轻巧地跳过小沟,朝镇子跑回去。汤姆看着她,心里充满了爱,跟着又是一阵气。他和埃格妮丝拼命工作挣钱养活他们的孩子,为了把被抢走的夺回来,他宁可杀人。 也许那强盗也准备杀人呢。强盗嘛,就是不顾法律的,他们过的就是不受约束的暴力生活。这可能不是豁嘴法拉蒙头一次跟他的受害者狭路相逢了。要是他不造成危险,也就没什么了。 白天开始迅速地消逝,秋日的午后遇上阴天下雨往往如此。汤姆开始担心,在雨蒙蒙的天色中他会不会认不出那贼。夜幕笼罩下来,进出城的行人和车辆渐渐稀少了,因为多数进城的人都急着在天黑前及时赶回他们在乡村中的家。镇里较高的住宅已经开始闪起烛光和灯光,郊区的陋室也亮了。汤姆忧心地思量着,那贼会不会最后在镇上过夜。也许他在镇上有些臭味相投的朋友,即使明知他是强盗,仍肯接待他。也许—— 这时,汤姆看到了那个用围巾捂着嘴的人。 他正同另外两个人紧挨着走过木桥。汤姆突然想起,那贼的两个同伙,秃头顶和戴绿帽子的,可能和他一起来到了索尔兹伯里。汤姆在镇上没看到另外两人,不过,他们三人可能分手了一段时间,然后再集合起来一起回去。汤姆在心底里咒骂着:他没想到要对付三个人。但当他们走近的时候,一伙人分开了,汤姆这才松了口气,他们原来不是一起的。 前面两个是一对农夫父子,都长着黑黑的深陷的眼睛和鹰钩鼻子。他们走上了港路,而那个捂围巾的人跟在后面。 他看着那贼慢慢走近,同时琢磨着那人的步态:看来很清醒。这倒是个遗憾。 再回过头去看镇上,他看到一个妇人和一个女孩出现在桥上。是埃格妮丝和玛莎。他感到惊愕。他原来没料到他和那贼面对面的时候有她们母女在场。然而,他也意识到,他事先并没有叮嘱她们别来。 在他们沿路向他走来时,他紧张起来。汤姆实在高大无比,大多数人和他对峙时都得服输;但强盗们可是亡命徒,谁也说不准交起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那对农夫父子走了过去,欢天喜地地谈论着马匹的事。汤姆从腰里取出了铁头槌子,用右手掂量着。他憎恨盗贼,他们不劳而获,从好人手里抢面包。他用槌子打这家伙没什么于心不安的。 那贼走近的时候,脚步似乎放慢了,仿佛已经感到了危险。汤姆直等到他走到四五步开外——已经近到没法往回跑,也没有近到可以一跃而过。这时汤姆翻身上了沟岸,跨过小沟,站在路中挡住了他。 那人猛地一停,瞪着眼看他。“这是怎么回事?”他紧张地说。 他并没认出我来,汤姆想。“你昨天偷了我的猪,今天卖给了一个屠夫。” “我从没——” “别抵赖,”汤姆说,“把你卖猪的钱给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有一阵儿他以为那贼会掏钱出来呢。那人犹豫的时候,他有一种过瘾的感觉。跟着,那贼转身就跑——直冲着埃格妮丝去了。 他跑得不够快,没有一下子撞倒她——而她偏偏是经受过很多次袭击的女人——两个人立刻扭在一起,左右摇晃着,像是在笨拙地跳着舞。这时他才意识到她是有意拖住他,就把她往边上一推。他跑过她身边时,她踢出了一条腿,一脚踹到他两膝之间,两人一起摔倒了。 汤姆冲到她身边时,心都提到喉咙口了。那贼已经跪起身来,一条膝盖压在她背上。汤姆抓住他的领子,把他从她身上揪开,不等那人重新站稳,就把他拽到了路边,接着就把他扔到了沟里。 埃格妮丝站了起来。玛莎朝她跑去。汤姆匆匆说了一句:“没事吧?” “没事。”埃格妮丝答道。 那对农夫父子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他们瞪眼瞧着那场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贼正跪在沟里。“他是个强盗,”埃格妮丝向他们喊着,好让他们别插手,“他偷了我们的猪。”那两个农夫没有回答,只是等着看下一步会怎么样。 汤姆又对那贼说话了:“把钱给我,我就让你走。” 那人从沟里上来,手里拿着一把刀,眨眼间就冲着汤姆的喉咙扎过来。埃格妮丝尖叫起来。汤姆一躲,那刀在他脸上一闪,他感到下巴上一阵灼痛。 他退后一步,在刀子再次闪来时,挥动了他的槌子。那贼往后一跃,刀子和槌子在阴冷的晚间空气中呼呼作响,但并没有碰上。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喘了一会儿气。汤姆的面颊受伤了。他意识到他们俩正是对手,虽说汤姆身高力大,但那贼有一把刀,那个致命的武器可比建筑工的槌子厉害多了。想到自己可能要死,他不由得吓出一股冷汗,突然感到喘不上气来。 他从眼角瞥到一个猛然的动作。那贼也看见了,并且瞧了埃格妮丝一眼,接着赶紧把头一低,这时一块石头从她手中向他飞去。 汤姆以一个拼死一搏的男人的那种速度反应过来,挥槌朝那贼低着的头砸去。 就在那贼重新抬头看的时候,槌子砸到了,铁槌头正打在他前额的发线上。因为那一槌打得匆忙,汤姆没有使出应有的力量,那贼趔趄了一下,但没有摔倒。 汤姆跟着又是一下。 这次砸得狠些。因为他有时间把槌子举过头顶并且瞄得准准的,而那昏头昏脑的贼还在竭力调准目光。汤姆在挥槌下砸时想到了玛莎挨那一棒的事,所以那一下使出了他的全力,那贼像个玩具娃娃似的倒在了地上。 汤姆的神经绷得太紧,没感到松了口气。他跪在那贼的旁边,搜摸着他身上。“他的钱袋呢?他的钱袋呢?见鬼!”那塌软的尸体移动起来很困难,最后,汤姆把他平躺在地,解开了他的斗篷。他的腰带上垂着一个大皮口袋,汤姆解开了带子,里面是个软软的毛线口袋,上面有一条线绳系着袋口。汤姆把它取出来,毛线口袋很轻。“空的!”汤姆说,“他准是还有一个口袋。” 他把斗篷从那人身体底下拽出来,仔细地摸了一遍。斗篷上没有暗兜,也没有硬的地方。他脱下那人的靴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从腰带上抽出餐刀,掀起鞋底:仍是没有东西。 他不耐烦地用刀子插进那贼的羊毛上衣的领口,一直拆到下摆。里面也没有藏钱的暗腰带。 那贼躺在泥路的中间,除去一双长袜,全身都被扒光了。那两个农夫瞪着汤姆,以为他疯了。汤姆狂怒地对埃格妮丝说:“他一点儿钱都没有!” “他一定是在掷骰子时全输光了。”她痛苦地说。 “我希望他在地狱之火中挨烧。”汤姆说。 埃格妮丝跪下去摸了摸那贼的胸口。“他现在已经在那儿了,”她说,“你把他杀死了。” 四 到圣诞节时,他们全家已经挨饿了。 冬天来得很早,而且那严寒之刺骨,犹如一个石匠的铁凿,难以抵挡。第一场霜降到大地时,树上还有苹果。人们把那场霜叫作寒潮,以为很快就会过去,可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那些秋耕稍迟的村民,在石头般坚硬的土地里折断了他们的犁铧。农夫们连忙杀掉猪,腌好肉过冬,爵爷们则宰杀了牛羊,因为冬天难以放牧和夏天同样数目的牲口。但没完没了的霜冻使牧草枯萎,一些剩下的牲口还是死了。狼变得绝望了,在傍晚来到村里,拖走精瘦的小鸡和没精打采的孩子。 在遍及全国的建筑工地上,第一场霜一降,夏天垒起的墙马上就盖上了干草和马粪,以便防止最冷的天气,因为砌墙的灰浆在里面还没有干透,万一上冻,墙就要裂了。到春天之前,不会再有灰浆的活儿了。有些建筑工只受雇当夏天的季节工,他们回到了家乡的农村,在老家,人们只知道他们是匠人而不知是建筑工,他们在冬季要制造犁头、马鞍、马具、牛车、铁锹、门窗,以及各种各样需要巧手用槌子、凿子和锯子制造的东西。剩下的建筑工搬到了工地上靠墙搭的棚屋里,从早到晚把石头切割成各种复杂的形状。但由于霜冻太早,工作进展太快;而农民在饿肚子,主教们、教士们和爵爷们在建筑上花的钱比他们原先希望的要少;于是,冬季一天天拖下去,有些建筑工就被解雇了。 汤姆和全家人从索尔兹伯里走到沙夫茨伯里,又从那儿走到舍伯恩、韦尔斯、巴思、布里斯托尔、格洛斯特、牛津、沃灵福德和温莎。只要住处里有火烧着,只要教堂院子里和城堡围墙中响着铁器敲砸石头的声音,只要建筑匠们用他们戴着无指手套的灵巧的手制作着小巧的拱圈和拱顶模型,他们都要去。有些匠师很不耐烦,立刻就发火;另外一些则伤感地看着汤姆枯瘦的孩子们和怀孕的妻子,和气地说着些抱歉的话;但他们都说着一件事:没有,这里没有活给你。 只要可能,他们就会利用修道院的慷慨,在那里路人总能得到一顿饭,有个地方睡一觉——严格限在一夜而已。当荆棘丛中的黑莓成熟的时候,他们就接连几天吃这个,像鸟似的。在森林里,埃格妮丝就点燃一堆火,架上铁锅,煮粥吃。不过在多数时间,他们只好向面包师买面包,向鱼贩子买咸鲜鱼,或者在酒馆和饭铺中吃饭,这比自己做饭贵得多;他们的钱也就这样无情地流走了。 玛莎生来就瘦,如今更变得皮包骨头了。阿尔弗雷德还在长,就像野草在浅土中也在生长一样,他长成了个难看的细高个儿。埃格妮丝省着吃,可是她肚里长大着的胎儿贪吃得很,汤姆看得出她受着饥饿的折磨。有时他强制她多吃点,这种时候,连她的钢铁意志也在她丈夫的权威和她未降生的胎儿的夹攻下屈服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像原先怀胎时那样变得红润发福。相反,她挺着大肚子显得憔悴,犹如饥荒中饿肚子的孩子。 自从离开索尔兹伯里以来,他们已经走了一个大圈子的四分之三,到了那年的年底,他们又回到从温莎伸展到南安普敦的广袤森林中。他们朝温切斯特走去。汤姆已经卖掉了他的建筑匠工具,那笔钱花得也只剩下几便士了,等他一找到雇主,他只好借工具或借钱买工具了。要是在温切斯特再找不到工作,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老家还有几个兄弟,但那是在北方,要走好几个星期的路程,不等走到那地方,全家就得挨饿了。埃格妮丝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父母就死了。仲冬时节又没有农活可干。也许,在温莎的大户人家,埃格妮丝给人家洗碟刷碗能挣上几个便士。她当然不能在路上再多受罪了,因为产期已经临近。 温切斯特还有三天路程,但他们已经挨饿了。黑莓已经没有了,视力所及又不见修道院,而埃格妮丝背着的锅里已经没有燕麦了。头一天夜里,他们用一把刀换了一条黑麦面包、四碗不见肉的肉汤,并且在一家农民的棚子里得到一块在火边睡觉的地方。从那时起他们再没看到村落。到了傍晚,汤姆看到了树顶有烟冒出,他们找到了一个孤独的护林官的家,那人是为国王守护森林的。他给了他们一袋萝卜,换走了汤姆的手斧。 他们刚刚往前走了三英里,埃格妮丝就说她实在累得走不动了。汤姆很惊讶。他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他从没听她说过她实在累得干不了什么了。 她坐在路边一棵巨大的七叶树下。汤姆挖了个浅坑准备生火,他用的是一个磨损了的铁锹——这是所剩无几的工具之一,因为没人肯买。孩子们捡来了细枝,汤姆生起火,然后他拿着锅去找小溪。他端着一锅冰水回来,把锅放在火边。埃格妮丝把几个萝卜削成了片。玛莎收集了从树上落下的七叶树果,埃格妮丝教她怎么剥皮,怎么把软芯搓成粗粉,好把萝卜粥做得稠一点儿。汤姆打发阿尔弗雷德去找更多的柴火,他自己则拿起一根木棒,在周围翻腾森林地面上的枯叶,希望找到一只冬眠的刺猬或松鼠,做点肉汤。他运气不好。 天黑下来了,汤也做好了,他坐到了埃格妮丝身边。“我们还有盐吗?”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你已经好几个星期喝没放盐的粥了,”她说,“你没注意到吗?” “没有。” “饥饿是最好的调料了。” “唉,这种调料我们可够多的了。”汤姆突然感到疲倦得厉害。最近四个月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把他压垮了,他感到他再也提不起勇气来了。他用一种服输的口气说:“是哪点错了呢,埃格妮丝?” “全错了,”她说,“去年冬天你就没活儿,春天你找到了工作;后来是伯爵的女儿退婚,威廉少爷把房子停了工。后来我们又决定留在那儿收庄稼——那一步走错了。” “肯定地说,我在夏天比秋天找活儿要容易。” “而今年冬天来得又早。就算这些都是我们错了,我们本来还可以过下去的,可是后来我们的猪又被抢了。” 汤姆忧心地点点头:“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深信那贼到现在还在地狱里受着折磨。” “我也这么希望。” “你怀疑吗?” “连教士也不像他们装的那样懂那么多。别忘了,我父亲就是个教士。” 汤姆记得很清楚。她父亲的教区教堂的一面墙因为失修而坍塌了,汤姆受雇去修缮。教士是不准结婚的,可是那位教士有个女管家,那位女管家有个女儿,那是村里的公开秘密:教士就是女孩的父亲。埃格妮丝当时也算不上漂亮,但她的皮肤泛着青春的光泽,她好像全身充满着使不完的精力。汤姆干活的时候,她同他聊天,有时候风会把她的衣裙吹得紧贴在身上,于是汤姆就能看到她身体的曲线,连肚脐都能看出来,清楚得简直如同她赤身裸体。一天夜里,她来到他睡觉的小屋,把一只手捂到他嘴上,告诉他别出声,然后脱下自己的衣服,这样他就在月光下看到了她的胴体,接着他把她结实的躯体搂在怀里,他们就做爱了。 “我们俩当时是童男和处女。”他说出了声。 她明白他在想着什么。她微微一笑,接着她的面容又难过起来,她说:“那像是好久以前了。” 玛莎说:“我们现在能吃了吗?” 汤的气味刺激得汤姆的胃咕咕直响。他把碗伸进冒泡的锅里,捞出一碗有几根萝卜丝的稀汤。他用刀背试了试萝卜。还没有熟透,但他决定不再等了。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满碗,又给埃格妮丝盛了一碗。 她拉长了脸,若有所思。她对着碗吹气,让汤凉一些,然后把碗端到唇边。 孩子们很快就喝光了,想再要。汤姆把锅从火上端起来,用斗篷的下摆垫着,以免烫手,把锅里剩下的汤全倒在孩子们的碗里。 他回到埃格妮丝的身边,她说:“你呢?” “我明天再吃。”他说。 她太累了,没劲儿和他争论。 汤姆和阿尔弗雷德把火堆高,捡来了足够的木头,可以烧一夜。随后,他们都裹紧斗篷,躺在树叶上睡觉了。 汤姆睡得很浅,埃格妮丝呻吟时他立刻醒了。“怎么回事?”他低声说。 她又呻吟了一次,脸色发白,眼睛紧闭。过了一会儿她说:“婴儿就要出生了。” 汤姆的心一沉。不能在这儿生,他想;不能在密林深处的冻土地上生。“可是还没到时间。”他说。 “来早了。” 汤姆把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羊水破了吗?” “我们刚离开护林官的小屋不久……”埃格妮丝喘着气说,仍然闭着眼。 汤姆记起她曾一头扎进灌木丛,像是急着去方便。“阵痛呢?” “一直没断过。” 她就是这样,对自己的痛苦不肯出声。 阿尔弗雷德和玛莎也醒了。阿尔弗雷德说:“出什么事了?” “婴儿要出生了。”汤姆说。 玛莎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汤姆皱起眉头。“你能坚持回到护林官的小屋去吗?”他问埃格妮丝。到了那儿,他们起码可以有个屋顶遮挡,有干草可以铺垫,还有人能帮忙。 埃格妮丝摇了摇头:“婴儿已经露头了。” “那就不久了!”他们恰恰在林中最荒僻的地方。他们从一早开始就没见过村落,那护林官说,明天一天他们还是不会看到的。这就是说根本不可能找到个女人当接生婆了。汤姆不得不亲自给婴儿接生,在这大冷夜,只有两个孩子帮忙,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他既没有药,也不懂…… 这是我的过错,汤姆想;是我让她怀了孩子,又是我把她带到了如此地步。她信任我能给她提供一切,而如今她却要在仲冬时节在这荒郊野外生孩子。他一向看不起那些男人,他们成了孩子的父亲,却让他们挨饿,现在他也不比他们强了。他感到羞愧。 “我太累了,”埃格妮丝说,“我没信心能把孩子生下来。我想休息。”她的脸在火光中闪亮,上面有一层薄汗。 汤姆明白他必须振作起来。他得给埃格妮丝力量。“我来帮你。”他说。即将发生的事,没什么神秘或复杂的。他曾经目睹过好几个孩子的诞生。这事情通常由女人来做,因为她们知道做母亲的感觉,使她们能更好地帮忙;不过并没有理由说明,一个男人在必要时为什么不能帮忙。他第一步应该让她舒服;然后弄清生产进展到什么程度了;然后做好明智的准备工作;然后在等待的时候,安慰她,让她增加信心。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冷。”她说。 “往火跟前靠一靠。”他说。他取下他的斗篷,铺到离火一码的地面上。埃格妮丝挣扎着想站起来。汤姆很容易地就把她举了起来,轻轻地放到他的斗篷上。 他跪在她旁边。她自己的斗篷里穿的那件毛线上衣前面从上到下都是纽扣。他解开了两个纽扣,把两只手放进去。埃格妮丝喘着气。 “疼吗?”他说,既惊奇又担心。 “不,”她微微一笑,“你的手太凉了。” 他摸着她肚子的轮廓。隆起的肚子更高、更凸出了,昨天夜里他俩一起睡在一家农民棚屋铺了干草的地上时,还没有这样。汤姆稍稍加了点劲往下按,觉出了胎儿的外形。他发现胎儿躯体的一头,刚好在埃格妮丝的肚脐下面;但他摸不出另一头。他说:“我能摸到孩子的屁股,可是摸不着头。” “那是因为头正在往外出呢。”她说。 他盖好她,又用她的斗篷把她包紧。他得立刻做他的准备工作。他看了看孩子们。玛莎正在抽鼻子。阿尔弗雷德一脸害怕的样子。给他们分派点事干会有好处的。 “阿尔弗雷德,把锅拿到小溪边。把它洗干净,打一锅新鲜水回来。玛莎,去找两根芦苇,给我编两根串绳,每根要有项链那么长。现在就快去吧。到天亮的时候,你就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兄妹俩走了。汤姆取出他的餐刀和一小块硬石头,在上面磨起刀刃。埃格妮丝又呻吟起来。汤姆放下刀子,握着她的一只手。 以前几个孩子出生时,他也是这样和她坐在一起:阿尔弗雷德;后来是玛蒂尔达,两岁时就死了;接着是玛莎;还有那个生下来就是死婴的男孩,汤姆曾悄悄打算给他取名叫哈罗德。可是每次临产时都有别人帮忙,让他放心——生阿尔弗雷德时是埃格妮丝的母亲,生玛蒂尔达和哈罗德时是一个乡村接生婆,生玛莎时那人至少是个庄园主太太。这一次他只好独自来帮忙了。但他不该表现出他的焦虑,他应该让她感到幸福和有信心。 阵痛过去之后,她松了口气。汤姆说:“还记得生玛莎的时候,伊莎贝拉夫人当接生婆吗?” 埃格妮丝笑了:“你当时在给那家老爷造一个祈祷室,你请求夫人派她的女仆去村里找一个接生婆来……” “但她说:‘那个醉醺醺的老女巫?我不愿意由她来接生,哪怕是给狼狗接生小崽!’于是她把我们带到她自己的房间,而罗伯特老爷一直没法上床睡觉,直到玛莎生下来。” “她是个好女人。” “像她那样的夫人并不很多。” 阿尔弗雷德端着一满锅冷水回来了。汤姆把那锅水放在火边,不让它近得会烧开,只要温水就成了。埃格妮丝把手伸进她的斗篷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亚麻布口袋,里面装着她早已准备好的干净的破布片。 玛莎拿着满把的芦苇回来了,她坐下来编草辫。“你要串绳干吗呀?”她问。 “挺重要的呢,你会知道的,”汤姆说,“好好编。” 阿尔弗雷德满脸不安和困窘的样子。“再去多捡点木头,”汤姆吩咐他,“咱们把火再烧大些。”小伙子挺高兴有事可干,转身就走了。 埃格妮丝竭尽全力,要把婴儿生下来,她的脸绷紧了,还发出低低的哼声,如同树枝在大风中断裂的声音。汤姆看得出她耗费的精力极大,把她积存的最后力气全都用光了;他由衷地希望他能替她生孩子,替她承受这种紧张,让她放松一点儿。最后,疼痛似乎减轻了,汤姆才喘过气来。埃格妮丝像是飘然进入了梦乡。 阿尔弗雷德两臂抱着满怀的木棍回来了。 埃格妮丝惊醒过来,说:“我真冷。” 汤姆说:“阿尔弗雷德,让火堆烧旺些。玛莎,躺在你妈妈身边,焐焐她。”兄妹俩都带着担心的神色乖乖照着做了。埃格妮丝伸出两臂紧紧搂着玛莎,浑身直抖。 汤姆担心极了。火烧得呼呼作响,空气却越来越冷了。天气冷到这种程度,婴儿很可能第一次呼吸就被冻死。婴儿降生在户外并非没有听说过;事实上,收获季节这种事经常发生,那种时候大家都很忙,女人们经常到最后一分钟还在地里干活;但在收获的时候,地面是干的,草是软的,空气是温和清香的。他还从未听过哪一个女人冬天在露天生小孩。 埃格妮丝用两肘撑起身子,把两腿劈得开开的。 “怎么着?”汤姆惊慌地说。 她正在紧张地用力,没有回答。 汤姆说:“阿尔弗雷德,跪在你妈妈身后,让她靠着你。” 阿尔弗雷德跪好之后,汤姆打开埃格妮丝的斗篷,解开她衣裙的前扣。他跪在她两腿之间,能够看见产门正在一点点打开。“没多久了,我亲爱的。”他嗫嚅着说,拼命不让声音里流露出恐惧。 她又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阿尔弗雷德身上歇着。产门似乎收缩了一点儿。整座森林阒静无声,只有那堆大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汤姆突然想起那个女强盗艾伦是怎么独自在森林里生孩子的。实在可怕。她当时害怕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狼会来袭击她,把她的新生婴儿偷走,她说过的。人们说,今年的狼比以往胆大,但它们肯定不敢攻击一起的四个人。 埃格妮丝又紧张起来了,她扭曲的脸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汤姆想,这回是了。他害怕极了。他看着产门又打开了,这次他借助火光可以看到,婴儿头上湿漉漉的黑发正在往外钻。他想到祷告,但这会儿顾不了了。埃格妮丝开始急促地喘气。那产门开得更大了——大得难以相信——接着,婴儿的头露出来了。脸朝下。过了一会儿,汤姆看见那皱巴巴的耳朵紧贴在小脑袋的两侧;然后他看到了皮肤折叠着的脖子。不过他还看不出婴儿是否正常。 “脑袋已经出来了。”他说,但埃格妮丝已然知道了,因为她感觉得出来;她又松了口气。婴儿慢慢地转过身来,这下汤姆可以看到那闭着的眼睛和嘴巴,让血和润滑的羊水弄得湿湿的。 玛莎叫道:“噢!瞧那小脸!” 埃格妮丝听到了她的叫声,微微一笑,跟着就又开始紧张了。汤姆趴在她的两条大腿中间,用左手托住那小脑袋瓜,这时两个肩膀一先一后出来了。接下来身子一下子就钻了出来,汤姆把右手放在婴儿的屁股下托住,两条小腿随后也就滑进了冰冷的世界。 埃格妮丝的产门立即围着连着婴儿肚脐的脉动着的蓝色脐带开始收缩合拢。 汤姆举着婴儿,焦虑地端详着。婴儿身上净是血,汤姆起初觉得什么地方错得厉害了;但仔细检查之后,他看不出有毛病。他看了看婴儿的腿裆——是个小子。 “他看着真吓人!”玛莎说。 “他蛮好,”汤姆说,他舒了一口气,立刻感到虚弱,“一个蛮好的小子。” 婴儿张开小嘴,哭了起来。 汤姆看着埃格妮丝。他俩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 汤姆把婴儿抱在怀里。“玛莎,给我从锅里舀一碗水。”她一跃而起,照他的吩咐去做。“那些破布片在哪儿,埃格妮丝?”埃格妮丝指了指她肩旁地上堆放着的亚麻布片。阿尔弗雷德把布片递给汤姆。小伙子的脸上流着眼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婴儿降生。 汤姆拿起一块布片在那碗温水中蘸了蘸,从婴儿脸上擦去血和黏液。埃格妮丝解开她上衣前襟的纽扣,汤姆把婴儿放到她怀里。那孩子还在哭。汤姆眼瞅着从婴儿肚子连到埃格妮丝腿裆的蓝色脐带不再脉动,而是收缩,变白。 汤姆对玛莎说:“把你编的串绳给我。现在你就明白是干什么用的了。” 她把两根编好的芦苇递给他。他把串绳绕在肚脐上的两处地方,扎紧结。然后他用刀在两个绳结当中切断。 他跪坐下去。他们总算办妥了。最坏的难关过去了,婴儿很好。他觉得自豪。 埃格妮丝转着婴儿,把他的脸对准她的胸口。他的小嘴找到了她胀大的奶头,他停止了哭泣,开始吸奶。 玛莎用惊讶的语气说:“他怎么会知道他得吃奶呢?” “就是这么神奇。”汤姆说,他把碗递给她,说,“给你妈弄些新鲜水喝。” “噢,对。”埃格妮丝感激地说,好像她才意识到她渴得厉害。玛莎端来了水,埃格妮丝一口喝了个精光。“这太好啦,”她说,“谢谢你。” 她低头看了看吸奶的婴儿,又抬头看了看汤姆。“你是个好男人,”她悄悄说,“我爱你。” 汤姆感到眼里涌出了泪水。他向她笑着,然后垂下眼去。他看到她还在出血。那收缩了的脐带还在慢慢地往外走,在汤姆的斗篷上,她的两腿之间的一摊血水中,盘曲着。 他又抬眼看着。婴儿不再吸奶,睡着了。埃格妮丝用她的斗篷裹好他,接着自己也闭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玛莎对汤姆说:“你是不是还在等着什么?” “胞衣。”汤姆告诉她。 “那是什么?” “你就要看见了。” 母亲和婴儿打了一会儿盹,埃格妮丝又张开了眼睛。她的肌肉紧张了,她的产门扩大了一点儿,胎盘露头了。汤姆捡起来拿在手里看。像是屠夫砧板上的什么东西。他再仔细看,发现好像被扯过了,似乎有一截不见了。不过他从来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胞衣,他想大概都是这样,因为总是要从子宫断掉的。他把那东西放到火上,烧起来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可是他要是扔掉,可能会招来狐狸,甚或是狼。 埃格妮丝仍在出血。汤姆记得,随着胞衣总要流一股血,但他不记得会流这么多。他意识到危险没有完全过去。有一阵他觉得有点眩晕,是由于紧张过度和缺乏食物;但那一阵劲头过去了,他重又振作起来。 “你还在出血,不多。”他对埃格妮丝说,尽量不让那声音露出焦虑。 “很快就会止住的,”她说,“盖上我。” 汤姆扣好她衣裙的纽扣,再用她的斗篷裹住她的腿。 阿尔弗雷德说:“我现在可以歇一会儿吗?” 他还跪在埃格妮丝身后撑着她。他准是已经麻了,汤姆想,他保持同一姿势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来替你。”汤姆说。如果埃格妮丝半坐半躺,怀里抱着婴儿会更舒服些,他想;再说,身后有个人也可以暖暖她的后背,给她挡挡风。他和阿尔弗雷德换了个位置。阿尔弗雷德伸展着他年轻的腿脚,痛得直哼哼。汤姆用两臂把埃格妮丝和婴儿包在怀里。“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只是累。” 婴儿哭了。埃格妮丝挪动他,让他找到奶头。他吸着奶,她似乎又睡了。 汤姆心里不踏实。觉得累虽很正常,但埃格妮丝那么想睡觉有点让他担心。她太虚弱了。 婴儿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两个大孩子也睡着了,玛莎蜷曲在埃格妮丝身边,而阿尔弗雷德则伸展着四肢躺在火的另一面。汤姆把埃格妮丝搂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她,还不时地亲吻着她的头顶。随着她睡得越来越沉,他觉得她的躯体也越来越松弛了。他认为,这样说不定对她最有好处。他摸了摸她的面颊。尽管他尽力温暖她,她的皮肤仍然湿冷。他把手伸进她的斗篷,碰了碰婴儿的脸蛋。小家伙很暖和,心脏跳动很有力。汤姆笑了。一个粗小子,他想,一个幸存儿。 埃格妮丝动弹了一下。“汤姆?” “在。” “你还记得那天夜里吗?我到你住的地方去找你,当时你正在我父亲的教堂里干活呢。” “当然记得,”他说,一边轻轻拍着她,“我这辈子怎么忘得了呢?” “我从来不后悔把自己给了你。从来不,连一会儿也没有过。每当我想起那天夜里,我都高兴得不得了。” 他笑了。知道了她这种想法可真惬意。“我也是,”他说,“你这么想我真高兴。” 她又打了个盹,然后又说话了:“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 他觉得奇怪:“我原以为你反对呢。” “我原先是反对的,不过我错了。你有资格建造起美的东西。” 他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说。 她这话有点不理智。她又睡着了,他很高兴。这一次,她的躯体疲软无力,头也歪到了一边。汤姆得扶住婴儿,别让他从她胸口滑下去。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最后那婴儿醒了,哭了起来。埃格妮丝没有反应。哭声惊醒了阿尔弗雷德,他一翻身爬起来,看着他的婴儿兄弟。 汤姆轻轻摇着埃格妮丝。“醒一醒,”他说,“小家伙要吃奶呢。” “爸爸!”阿尔弗雷德慌乱地说,“快看看她的脸!” 汤姆感到不妙。她刚才出血太多。“埃格妮丝!”他说,“醒一醒!”还是没有反应。她昏过去了。他爬起来,小心地移动着她的后背,让她平躺在地上。她面色一片死白。 他被眼前的事情吓坏了,赶紧打开包在她大腿处的斗篷。 那儿到处都是血。 阿尔弗雷德喘着气扭过脸去。 汤姆低声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 婴儿的哭声吵醒了玛莎。她看见了那摊血,尖叫起来。汤姆一把拽起她,给了她一耳光。她止住了哭叫。“叫什么。”他平静地说,又把她放倒。 阿尔弗雷德说:“妈妈是不是要死了?”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埃格妮丝的胸口,摸着左乳下边。心已经不跳了。 没有心跳了。 他使劲按动。她的肌肤还是温暖的,沉甸甸的乳房下面触动着他的手,但她没有呼吸了,也没有心跳了。 汤姆全身掠过雾一般的僵冷。她走了。他盯着她的脸。她怎么能够不在了呢?他要让她动弹,让她睁开眼睛,让她吸气。他的一只手一直按着她的胸口。有时候心脏会重新起搏的,人们这样说的——但她失血过多了…… 他看着阿尔弗雷德。“妈妈死了。”他低声说。 阿尔弗雷德呆望着他。玛莎哭了起来。新生儿也在哭。汤姆想,我得照顾他们。为了他们我得坚强起来。 但他想哭,想用手臂搂着她,在她身体冷下去的时候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回忆着她的少女时代,她放声大笑,两人在一起柔情缱绻。他想怒极而泣,想向着无情的上天挥动拳头。他硬下心肠。他得控制自己,为了孩子们他得坚强起来。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 他想着:我先做什么呢? 挖一座坟。 我得挖一个深坑,把她放进去,防止狼来,把她的骨殖一直保留到最后审判日;然后为她的灵魂祈祷。噢,埃格妮丝,你为什么要撇下我独自一人? 新生婴儿还在哭。他的眼睛死死地紧闭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非常有节奏,好像他能从空气中吸取营养。他需要喂奶。埃格妮丝的乳房里满是温暖的奶水。汤姆想,干吗不让他吸呢?他抱着婴儿凑向她的乳房。婴儿找到了一个乳头,就吸了起来。汤姆拽过埃格妮丝的斗篷裹紧婴儿。 玛莎睁大着双眼看着,嘴里含着一个拇指。汤姆对她说:“你能不能从那边扶着点小弟弟,别让他摔下去?” 她点点头,跪在死去的母亲和婴儿旁边。 汤姆拿起铁锹。她已挑了这块地来安息,她已坐在七叶树的枝干下。那就让这里作为她的最后休息地吧。他抑制着自己的强烈感情,竭力压下要坐在地上痛哭一场的冲动。他在距树干几码的地方画了一个长方形,那地方不会有树根在地表附近;然后便开始挖坑。 他发现这样做很有用。当他集中注意力把铁锹插进坚硬的地里,铲出土来的时候,他脑子不再想别的事,也就能够保持冷静了。他和阿尔弗雷德轮着挖坑,因为小伙子也需要在反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些安慰。他们挖得很快,拼命地消耗自己,虽然天气严寒,父子俩都像在晌午一样汗流浃背。 过了一阵子之后,阿尔弗雷德说:“这够了吗?” 汤姆这才意识到,他脚下的这个坑几乎已经和他的身高一般深了。但他还不想让这工作就此结束。他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行了。”他说。然后他爬出了坑。 他挖着挖着天就亮了。玛莎已经抱起婴儿,坐在火边,摇着他。汤姆走到埃格妮丝跟前,跪了下去。他用她的斗篷紧紧裹好她,把脸露在外面,然后把她抬起来。他走到墓穴旁,把她放在一边。然后他爬进墓穴。 他把她抬起来往下放,轻轻地放到坑底。他在她的冰冷的墓穴里,跪在她身边,看了她很长时间。他轻柔地吻了她一下。然后他合上了她的眼睛。 他爬出墓穴。“到这儿来,孩子们。”他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走过来,在他身旁一边一个站好,玛莎抱着婴儿。汤姆伸出两臂,搂着他们兄妹俩。他们望着墓穴里。汤姆说:“说:‘上帝赐福妈妈。’” 他们俩说:“上帝赐福妈妈。” 玛莎在抽泣,阿尔弗雷德眼里饱含着泪水。汤姆紧搂着两个子女,咽下了他的眼泪。 他松开他们俩,提起铁锹。当他把第一锹土抛进墓穴时,玛莎尖叫起来。阿尔弗雷德把妹妹搂在怀里。汤姆不停地铲土。他不忍把土抛到她脸上,因此,他先把土抛到她脚上,然后抛到她腿上和身上,把土堆成堆,每一锹土都往下滑一些,终于土落到了她脖子上,然后落到他吻过的嘴唇上,终于她的脸不见了,永远不会再被人看见了。 他很快堆起了坟头。 等完事之后,他站在那里看着坟头。“再见吧,亲爱的。”他悄声说,“你是个好妻子,我爱你。” 他吃力地转身走开。 他的斗篷还铺在地上,埃格妮丝就是躺在那儿生产的。斗篷的下半部分浸透了凝结了的和正在变干的鲜血。他拿起刀,把斗篷大体裁成两半。他把浸了血的那一半抛到火上。 玛莎还抱着婴儿。“把他给我。”汤姆说。她盯着他,目光中充满恐惧。他用干净的一半斗篷把赤裸的婴儿包好,把他放在坟墓上。婴儿哭了。 他转向两个大孩子。他们呆呆地瞪着他。他说:“我们没有奶养活他,就让他在这儿和他妈妈躺在一起吧。” 玛莎说:“可是他会死的!” “是的,”汤姆说,使劲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管我们怎么办,他也活不成了。”他希望婴儿不要再哭。 他收起他们的家当,一一放进锅里,然后照埃格妮丝原先的样子,把锅捆到背上。 “咱们走吧。”他说。 玛莎开始抽泣。阿尔弗雷德脸色煞白。他们在一个凄冷的清晨的灰色曙光中出发,沿大路走去。后来,婴儿哭泣的声音消逝了。 在墓旁停留下去没有好处,因为孩子们没法在那儿睡觉,而守上一夜将毫无意义。再者,不停地行走对他们都有好处。 汤姆迈着大步,但他的思绪如今却自由了,再也不听他控制。除了走路之外无事可做:没有安排,没有工作,没有什么可张罗的,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阴暗的森林和火把照耀出的不安的阴影。他会想到埃格妮丝,沿着某些记忆的踪迹回溯,对自己笑一笑,然后再转过脸来对她说,他刚才想起了什么;随后猛想到她已不在人世,那一震犹如肉体上的疼痛一般。他感到迷惑,好像发生了一些完全不可思议的事,其实,一个像她这样年龄的女人死于生产,像他这样年龄的男人成了鳏夫,原是世上极普通的事。但那种失落感简直犹如伤痛。他曾经听人说过,一只脚的大脚趾被砍掉的人会站不稳,经常摔倒,直到他重新学会走路为止。他有类似的感觉,好像被截了肢,他还没法接受那种念头——他永远失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竭力不去想她,但他老是忆起她死前的样子。不过数小时之前她还活生生的,如今却已死去,这简直不可思议。他回想着她用力生产时的面容和她看着那小男孩时骄傲的微笑。他记起她产后对他说的那番话:我希望你能盖起你的大教堂;还有,给我盖一座美丽的大教堂。她那么说就像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随着一步步往前走,他越发地想到他抛弃的婴儿:裹着半截斗篷,躺在一座新坟头上。他可能还活着,除非有狐狸已经嗅到了他。不过,他活不过上午的。他会哭上一阵儿,然后闭上眼睛,他的生命会在睡眠中随着身体变冷而溜走。 除非一只狐狸嗅到了他。 汤姆对那婴儿无能为力。他得吃奶才能活下去,可是没有一点儿奶:没有一个村子可以找到奶妈,没有羊奶或牛奶可以就近喂他。汤姆唯一可以给他吃的是萝卜,不用说,萝卜会像狐狸一样杀死他的。 夜幕还迟迟不肯退去,汤姆为弃婴的事越来越觉得可怕。这种事是极普通的,他知道:有一大家子人却只有一小块地的农民常常让婴儿自己死掉,有时候教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汤姆不是那种人。他应该一直抱着他直到他死,然后再把他埋掉。当然,那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毕竟那样做才对。 他意识到天亮了。 他突然停住脚步。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他等着。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有准备;什么事情都不再正常了。 “我不该撇下婴儿的。”汤姆说。 阿尔弗雷德说:“可是我们没法喂他。他只有一死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还是不该撇下他。”汤姆说。 玛莎说:“咱们回去吧。” 汤姆还是拿不定主意。现在回去就是承认弃婴是错了。 但这是事实。他做了错事。 他转过身来。“好吧,”他说,“咱们回去。” 此时,他原先要尽量排除的种种危险突然显得十分可能了。到这会儿,一定有狐狸嗅到婴儿并且把他拖到窝里去了。也许还是狼呢。野猪也很危险,尽管它们并不吃肉。那么,猫头鹰呢?猫头鹰是弄不动一个婴儿的,但会啄出他的眼睛—— 他加快了脚步,由于又累又饿,感到头晕。玛莎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但她没叫苦。 他害怕回到墓地时会看到什么。食肉类动物是很凶残的,它们能够判断一个活物是否无能为力。 他说不准他们已经走出多远了: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感。两边的森林看着都不熟悉,虽说他才刚刚走过。他心焦地寻找着那块墓地。那堆火一定还没有烧尽——他们当时堆得很高。他观察树木,寻找那株七叶树与众不同的叶子。他穿过一条他不记得的岔路,他开始慌乱猜想,他会不会已经走过了墓地而没有看见;后来他认为他看到前方有一片暗淡的橘色火光。 他的心似乎发颤了。他加快了步伐,眯缝起眼睛。不错,是火。他跑了起来。他听见玛莎哭叫,大概她以为他撇下了她,他便回头喊着:“我们到了!”便听到两个孩子跟在后边跑了过来。 他接近那株七叶树了,他的心在胸口里怦怦直跳。那火还烧得挺旺。那堆木柴也在。还有那块浸了血的地面,埃格妮丝就是失血过多而死在那里的。墓就在那儿,一个新挖出的土堆的坟头,她现在就躺在下面。而在坟头上——却什么也没有。 汤姆发狂似的四下观看,他的脑子里翻腾着。到处都没有婴儿的踪影。悔恨的泪水涌到汤姆的眼里。连包孩子的那半截斗篷都不见了。可是那坟墓并没有动过——松软的土地上没有动物的足迹,没有血痕,也没有任何印记表明孩子已经被拖走了…… 汤姆开始感到他没法看得十分清楚。要想把一件事想出个究竟也很困难。他此刻明白了,他把活生生的孩子撇下是做了件可怕的事情。他要是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倒可以平静了。但孩子可能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就在近处。他决定到四下去寻找。 阿尔弗雷德说:“你到哪儿去?” “我们得找找孩子。”他说着,头也不回。他绕着这一小块林中空地的边缘走着,低头看着灌木丛下面,还是觉得有些晕眩。他什么也没看见,连狼可能拖走婴儿的方向的痕迹都没有。他现在肯定是狼拖的了。那畜生的洞穴可能就在附近。 “我们得把圈子扩大点。”他对两个孩子说。 他领着他们又转起圈,这次离火更远些,在灌木和矮树丛中拨路前进。他觉得有点糊涂了,但他努力使自己的头脑集中到一件事情上,急切地要找到婴儿。此时他已不再难过,只有一种愤怒的决心,而在心灵深处则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意识:这一切全是他的过错。他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地走,目光搜掠着地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谛听有没有那种不会弄错的新生婴儿的单调哭声;但他和两个孩子不弄出响声时,整座森林也鸦雀无声。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不断扩大的搜索圈在一段不长的时间内曾使他几次回到大路上,可是后来他觉得似乎已过了很久才又穿过大路:有一阵儿,他奇怪为什么没走过护林官的小屋。他模糊地想到他已迷了路,也许已不再围着坟墓绕圈,而是有点儿在林子里瞎走一气;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在寻找就成。 “爸爸。”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瞪着他,恼火他干扰了自己的注意力。阿尔弗雷德背着玛莎,她像是已经在他背上睡熟了。汤姆说:“怎么?” “我们能歇一会儿吗?”阿尔弗雷德说。 汤姆迟疑了。他并不想停下来,但阿尔弗雷德看上去就要累垮了。“好吧,”他不情愿地说,“不过别歇太久。” 他们在一个山坡上。山脚下可能有溪水。他很渴。他从阿尔弗雷德背上接过玛莎,抱在怀里,择路下山。不出所料,他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小溪,岸边还结着冰。他把玛莎放到岸边,她也没醒。他和阿尔弗雷德跪下去,用手掬起冰冷的溪水。 阿尔弗雷德躺在玛莎身边,闭上了眼睛。汤姆四下打量着。他所在的空地上铺满了落叶。周围全是低矮、粗壮的橡树,光秃秃的树枝在头顶交叉盘错。汤姆走出空地,想在树后找找婴儿,但当他走到对面时,他的两腿一软,登时不得不坐了下去。 这时天已大亮,但雾气腾腾,似乎并不比午夜暖和。他不禁打起哆嗦。他这才想到,他转了这么久,身上只穿着贴身上衣。他纳闷他的斗篷哪儿去了,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不知是雾霭渐浓,还是他幻想出什么奇异的事情,反正他再也看不清空地另一边的孩子们了。他想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去,但他的腿不听使唤。 过了不久,微弱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接着,天使就降临了。 她从东边穿过空地走来,她穿着用漂过的羊毛线做的、几乎是白色的冬天长斗篷。他眼看着她走近,既不惊慌也不好奇。他已超越了奇怪或害怕。他用刚才盯着四周橡树的那种干巴巴的空泛而冷漠的目光望着她。她的鹅蛋脸被浓密的秀发衬托着,她的斗篷遮住了她的脚,她可能是从落叶上飘过来的。她在他面前停下来,她那双淡金色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他的灵魂并且了解他的痛苦。她的样子并不陌生,似乎他曾在最近去过的教堂里看过这位天使的画像。跟着她就解开了她的斗篷。她里面竟然赤身裸体。她有着二十五岁左右的凡间女子那样的胴体,白皙的皮肤,粉红的乳头。汤姆一直猜想,天使的身体是纯洁无毛的,但眼前这个却不是。 她在他面前跪下一条腿,他则是靠着橡树盘膝而坐。她俯身向前,吻了他的嘴。先前的接二连三的震惊,已然令他昏昏沉沉,连这一吻都无法让他惊奇了。她轻轻地放倒他,让他平躺在地,然后,她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压在他身上,把她的斗篷打开,蒙在他俩的身上。他感到了她身体的热量透过了他的内衣。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再发抖了。 她捧着他长满胡子的脸,又一次亲吻他,那种如饥似渴的劲头,就像一个人经过漫长而又干渴的一天之后喝着清凉的水。过了一会儿,她的双手顺着他的两臂摸到他的手腕,又抬起他的双手按到她的乳房上。他随着她握住她的双乳。乳房柔软而富弹性,在他的指尖下,乳头胀大了。 在他的心灵深处,他设想着自己已经死了。他知道,天上不该是这等样子,不过他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判断功能已有好几小时不大灵了。他所剩无几的那一点点理性思维消失了,于是他就任凭自己的身体去自行其是。他向上绷紧身子,紧贴住她,从她的热量和赤裸中吸取力量。她张开了她的嘴,把她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寻找着他的舌头,他热切地呼应着。 她抬起身子,从他身上离开了一小会儿。他凝视,他茫然,这时她撩起他的内衣到他的腰部,然后她叉开腿坐在他下身上。她一边落下身子,一边用她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他俩身体接触的刹那有个难熬的间隙,她迟疑了;接着他感到自己进到了她里面。那种感觉真让人销魂,他觉得他会高兴得爆炸的。她动起她的下身,同时向他微笑着,吻着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开始喘气,他明白她已控制不住了。他怀着入迷的喜悦看着。她发出有节奏的低声哼叫,动得越来越快,而她的狂喜感动了汤姆,直抵他那受伤的灵魂深处,以致他不清楚,他是要绝望地哭,还是要兴奋地叫,或者是要神经质地放声大笑;后来,一阵兴奋的爆发震撼了他们俩,就如同狂风中的树木,一次接着一次;直到最后他们的激情平息下去,她颓然俯在他胸上。 他们就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她身体的热量彻底地温暖了他。他飘进了一种轻微入睡的状态,仿佛很短,更像白日梦而不像真睡眠;但当他睁开双眼时,他的头脑清醒了。 他看着俯在他身上的那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他立刻明白了,她不是天使,而是那个女强盗艾伦,在丢猪那天曾在森林的这一带遇见过的。她觉出他在动弹,就睁开了她的眼,面带夹杂着钟爱和焦虑的表情端详着他。他突然想到了他的孩子。他轻轻把艾伦翻下他身子,坐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躺在落叶上,裹着他们的斗篷,阳光照射着他们酣睡的面容。跟着,夜间发生的一切可怕地冲回他脑海,他记起埃格妮丝死了,而婴儿——他的儿子!——不见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听到艾伦吹出一种奇怪的双调的口哨,他抬眼看去。一个人影从森林里出现了,汤姆从他那苍白的肤色、橘红色的头发和鸟一般的碧蓝的眼睛认出他就是艾伦那个怪模怪样的儿子杰克。汤姆站起身,整理好他的衣服,艾伦也站起来,扣好斗篷。 那男孩拿着什么东西,他走过来拿给汤姆看。汤姆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半截斗篷,他用来包好婴儿放到埃格妮丝坟头上的。 汤姆不解地盯着男孩,又看着艾伦。她握住他的双手,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的小孩还活着。” 汤姆不敢相信她。那可是太美妙、太幸福了。“不可能吧。”他说。 “是活着。” 汤姆开始有了希望。“真的?”他说,“真的?” 她点点头。“真的。我会带你去看他的。” 汤姆明白了她说话当真。一股轻松和喜悦的热流掠过他全身,他跪倒在地;然后,如同打开了水闸,他终于哭了。 五 “杰克听到那小孩在哭,”艾伦解释说,“他当时正往河边走,到北边的一处地方,那儿可以用石头打死野鸭,只要你打得准。他不知该怎么办,就跑回家叫我。但当我们走在路上时,我们看见一个教士,骑着一匹驯马,怀里抱着那婴儿。” 汤姆说:“我得找到他——” “别急,”艾伦说,“我知道他在哪儿。他拐上一条岔路,离坟墓不远;一条小路直通隐蔽在林中的一座小修道院。” “婴儿需要奶。” “修士们养着山羊呢。” “感谢上帝。”汤姆热烈地说。 “等你吃点东西之后,我会带你去的,”她说,“不过……”她皱了皱眉头,“先别对你的孩子讲修道院的事。” 汤姆望着空地那一头。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还在睡着。杰克已经跑过去,到了他们躺着的地方,正在用他那种茫然的样子瞧着他们。“干吗不呢?” “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等一等会明智些。” “可是你儿子会告诉他们的。” 她摇了摇头:“他看见了那教士,不过我想他弄不明白别的。” “好吧,”汤姆感到很庄重,“要是我早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也许能救我的埃格妮丝一命。” 艾伦摇了摇头,她的深色头发在她的脸蛋周围飘舞。“除去让她暖和,别无他法,而你已经那么做了。当一个女人内部大出血时,要么血止住,她就好了;要么血止不住,她只好死。”泪水涌进汤姆的眼中,艾伦说:“我很难过。” 汤姆木然地点点头。 她说:“不过活人总得照顾活人,而你需要热东西吃和一件新外衣。”她站起身。 他们叫醒了两个孩子。汤姆告诉他们:婴儿活得好好的,艾伦和杰克看到一个教士把他抱走了;汤姆和艾伦打算等一下去找那个教士,但艾伦要先给他们些东西吃。两个孩子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时很平静:如今没什么可以让他们震惊的了。汤姆依旧有些发呆。对他来说,生活进展太快,他无法接受这一切变化,犹如骑在一匹狂奔的惊马上: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根本没有时间对事件做出反应,他只有牢牢骑在马上,尽量保持清醒,此外就无能为力了。埃格妮丝在严寒的夜里生产;婴儿居然神奇地健康降生了;本来似乎一切如意的,可是后来埃格妮丝——汤姆灵魂的伴侣——却在他怀里因失血过多而死亡,他于是也就头脑不清醒了;婴儿难以成活,被撇下等死;后来他们又尽量想找到他,但找不着;接着艾伦出现了,汤姆误把她当作天使,他们做了爱,又如同在梦中;她说婴儿还活得好好的。难道生活就不能放慢速度,让汤姆得以思考一下这些可怕的事情吗? 他们出发了。汤姆一向以为强盗们都住在肮脏的地方,但艾伦身上没有一点儿邋遢的迹象,汤姆想象不出她家会是什么样子。她领着他们在林中走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路。其实地上并没有路,但她从不踌躇,径直跨过小溪,钻过树枝,越过结冰的水洼、一丛灌木和一株倒在地上的硕大的橡树。最后,她朝着一片荆棘丛走去,似乎消失在里面了。汤姆跟着她,和他原来印象中不同的是,他看到了一条窄路,蜿蜒于树丛之间。他紧随着她。荆棘丛在他头上交错密布,他发现自己处于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他站着不动,等着自己的眼睛适应这种阴暗。他渐渐才明白过来,他是在一个山洞里。 空气很温暖。他面前有一堆火,在一块石板做的炉床上闪着光。烟一直向上冒,在什么地方有个天然的烟囱。他的两旁都是兽皮,一头狼和一只鹿用木桩钉在洞壁上,一大块熏鹿腿正对着他的头从洞顶上吊下来。他看到一个自制的盒子里装满了酸苹果,壁架上点着灯芯草蜡烛,地面上铺着干芦苇。火边有一口锅,和平常人家的没有两样;从气味上判断,里面煮的是大家都一样吃的那种浓汤——蔬菜和肉骨头加作料。汤姆惊讶极了。这样一个家比很多奴隶的住处要舒服得多了。 在火的另一边有两个地铺,是用鹿皮做的,里面填的可能是芦苇;每个铺上都整齐地卷着一张狼皮毛。艾伦和杰克就睡在那儿,中间是火堆,外面是洞口。洞底深处是一堆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器和猎具:一张弓、一些箭、几张网、捕兔夹、好几把让人心寒的匕首,一根制作精细的木杆长矛,矛尖很锋利而且淬过火;在这一切原始的工具中有三本书。汤姆目瞪口呆:他从来没在一家住房中见过有书,更不用说是在洞穴里了;书只属于教堂。 男孩子杰克拿起一个木碗,伸进锅里舀出汤就喝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和玛莎眼馋地望着他。艾伦抱歉地看了看汤姆,说:“杰克,有外人的时候,我们要给人家先吃,然后我们再吃。” 那孩子瞪着她,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 “因为这是有礼貌的表现。给那两个孩子一些浓汤。” 杰克并没有想通,但他服从了母亲。艾伦给汤姆盛了些汤。他坐在地上喝了起来。汤挺有肉鲜味,让他从里到外都暖和了。艾伦把一块毛皮披在他肩上。他把汤汁喝完以后,用手指捞出菜和肉。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尝过肉味了。这肉像是野鸭——大概是杰克用弹弓投出石头打来的。 他们一直吃到锅干碗净,然后阿尔弗雷德和玛莎就躺在灯芯草上。他们睡着以前,汤姆告诉他们,他和艾伦要去找那教士,艾伦又说,杰克会留下来照顾他们,等大人们回来。两个筋疲力尽的孩子同意地点点头,就闭上了眼。 汤姆和艾伦走了,汤姆穿着艾伦给他披在肩上保暖的毛皮。他俩一走出荆棘丛,艾伦就停住脚步,转脸对着汤姆,把他的头拉下来凑到她跟前,吻了他的嘴唇。 “我爱你,”她狂热地说,“我从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你。我一直想找个又强壮又温柔的男人,我原以为没有这样的人。后来我遇上了你。我想要你。但我看得出来,你爱你的妻子。我的天,我多嫉妒她啊。我很为她的死难过,真的难过,因为我能看出你眼睛中的悲哀和就要滴出来的泪水,看到你那么伤心,我的心都碎了。可是如今她既然去世了,你就是我的了。” 汤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个如此漂亮、如此聪明又如此自食其力的女人居然会对他一见钟情,实在难以置信;而要想弄清他的感受就难上加难了。他因为失去埃格妮丝而六神无主——艾伦说得对,他有没流出的泪水,他能感到那泪水在眼眶里的分量。但他同样被对艾伦的欲望所折磨,她那炽热的肉体是多么美妙,她的眼睛是多么金黄,她的情欲是多么毫无遮掩。埃格妮丝尸骨未寒,他就如此急切地想得到艾伦,实在让他感到是一种骇人的罪孽。 他也凝视着她,她的目光又一次看穿了他的心,她说:“什么也别说。你没必要感到羞耻。我知道你爱她。她也很清楚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你现在依旧爱着她——你当然爱的。你也会永远爱她。” 她告诉他什么也别说,其实无论如何,他也无话可说。他被这个异乎寻常的女人惊呆了。她似乎把一切都处置得恰到好处。她看来晓得他内心的一切,这一点确实让他好受多了,仿佛他再没什么可羞愧的了。他叹了口气。 “这就好多了。”她说。她牵起他的手,他俩从山洞一起走开了。 他们在原始森林中走了足有一英里才到了大路。他们一边朝前走,汤姆一边不停地扭过脸去看身边的艾伦的面孔。他回忆起,当他第一次遇到她时,他曾经认为她还算不上美,因为她眼睛长得非同一般。此时他无法理解,他当初怎么会那么看。如今他看那双令人惊异的眼睛是她独一无二的自我的完美表现。现在她似乎绝对完美,唯一的费解之处是她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他们走了三四英里。汤姆仍然很疲劳,但肉汤给了他力量;尽管完全信任艾伦,他还是急于要亲眼看看婴儿。 他们已经能够穿过树林看到那修道院了,艾伦说:“咱们别一开始就在修士们面前露面。” 汤姆莫名其妙。“为什么?” “你弃婴,这算是谋杀。咱们从林中偷着看看那地方,瞧瞧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汤姆并不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自己会卷进麻烦,但小心点总没坏处,于是他点头同意,并且随着艾伦进了矮树丛。过了一会儿,他们就隐蔽在空地的边缘。 这座修道院很小。汤姆盖过修道院,他推测这一座该是人们所谓的附属修道院,一座大型修道院的分支或外围。里面只有两座石头建筑,是一座祈祷室和一座寝室。剩下的就是木头架、泥巴墙的房子了:一间厨房、一个马厩、一座仓房和一排农业用房。这地方有一种干净、保护良好的样子,给人一种印象:修士们干的农活和做的祈祷一样多。 周围没有很多人。“大多数修士都去干活了,”艾伦说,“他们正在山顶上盖仓房呢。”她抬眼看看天,“他们会在正午时分回来吃饭。” 汤姆打量了一下空地。往右手方向,在一小群拴着的山羊的遮掩之中,他影影绰绰地看到两个身影。“瞧,”他指着说,就在他端详那两个人影时,他还看到了些别的,“那个正在坐下去的男人是个教士,而……” “他的膝头还抱着什么。” “咱们再靠近点。” 他们穿过树林,沿着空地的边缘,走到离山羊很近的一处地方,探出头去。汤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看着那个坐在方凳上的教士。他膝头上就是那婴儿,而那婴儿就是汤姆的孩子。汤姆的喉头堵住了。的的确确,婴儿真在那儿;孩子还活着。他很想要伸出双臂搂住那教士。 和教士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的修士。再仔细一看,汤姆看见那年轻人正用一块布片蘸进一桶奶里——大概是山羊奶——然后再把浸湿的那角放到婴儿的小嘴里。这倒是一个聪明的办法。 “嗯,”汤姆思索着说,“我还是进去承认我做的事,把我的儿子要回来。” 艾伦平视着他。“再想一想,汤姆,”她说,“你抱回来以后怎么办呢?” 他不大清楚她要说什么。“向修士们要些奶,”他说,“他们看得出我很穷。他们会施舍的。” “然后呢?” “嗯,我希望他们会给我够他吃三天的奶,那样我就可以到温切斯特了。” “再以后呢?”她穷追不舍,“以后你怎么喂孩子?” “嗯,我会找工作——” “从我上次在夏末见到你以来,你就一直都在找工作。”她说。她看来有点生汤姆的气,但他却不明所以。“你既没有钱也没有工具,”她接着说,“要是在温切斯特还没有工作,孩子会怎么样呢?” “我不清楚。”汤姆说。她竟然这么粗暴地跟他讲话,让他感到受了伤害。“那我该怎么办——像你一样生活吗?我不会用石头打野鸭——我是个建筑匠。” “你可以把婴儿放在这儿。”她说。 汤姆如遭雷击。“留下他?”他说,“可是我才刚刚找到他啊!” “你可以放心了,他不会挨饿不会受冻。在你找工作时没必要带着他。等你真找到活干的时候,你可以回到这儿来接他走。” 汤姆本能地抵触这一套想法。“我也说不上,”他说,“这些修士会怎么看我的弃婴行为呢?” “他们已经知道你这么做了,”她不耐烦地说,“这只不过是个现在还是以后忏悔的问题。” “修士们懂得怎么照看婴儿吗?” “他们懂的和你一样多。” “我怀疑。” “他们会弄明白怎么喂养一个只会吸奶的新生婴儿的。” 汤姆这才明白她是对的。尽管他十分渴望把那个小襁褓抱在怀里,但他无法否认,那些修士比他更能照顾好婴儿。他既没有吃的,也没有钱,更没有把握找到工作。“又一次撇下他,”他伤心地说,“不过我想我只能这么办。”他在原地待着,目光越过空地望着那教士膝头的小小身影。他长着和埃格妮丝一样的黑发。汤姆打定了主意,不过他一时狠不下心走开。 这时一大群修士在空地的另一边出现了,有十五到二十个,拿着斧子和锯子,突然,汤姆和艾伦有被发现的危险。他们又钻进矮树丛中。这时汤姆再也看不见那婴儿了。 他俩穿过灌木丛爬开。他们上了大路后就拔腿飞跑。他们手拉手跑了三四百码远;这时汤姆累垮了。不过,他们总算到达了安全地带。他们离开大路,找到一块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休息下来。 他们坐在一处多草的岸上,斑斑点点的阳光洒满了那里。汤姆看着艾伦:她仰卧在地上,喘着气,两颊润红,嘴唇弯弯向他微笑。她的斗篷在领口处敞开着,露出了她的喉咙和一只隆起的乳房。突然间,他感到抑制不住,想再看看她赤裸的胴体,他的欲望大大胜过了他的罪恶感。他俯身下去吻她,然后迟疑了一下,因为她看上去那么可爱。他开口说话,完全是事先没想好的,他被自己的话惊住了。“艾伦,”他说,“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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