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圣殿春秋  作者:肯·福莱特

圣奥古斯丁日那天的中午,工作停止了。大多数建筑匠发出一声舒心的叹息来响应正午的钟声。他们通常从日出干到日落,每星期工作六天,因此他们需要在节日得到休息。然而,杰克实在太投入他的工作了,竟然没听到钟声。

在坚硬的石头上雕出柔软、圆滑的造型,是一种挑战,杰克对此简直着了迷。石头有其自己的意志,如果他要使它做什么它并不想做的事,它就会跟他作对,他的凿子会滑过去,或者是凿得太深,把花纹给破坏了。但他一旦了解了他面前石头的高低起伏,他就能改变它。任务越难,他越入迷。他开始感到,汤姆所要求的装饰性雕刻实在太容易了。锯齿形、菱形、犬牙形、螺旋形和平面卷筒形已经让他厌烦了,连这些叶子都太呆板和重复。他想雕刻形态生动自然的叶饰,圆润又不规则,他想复制橡树、棒木、白桦等不同形状的真实叶子,但汤姆不同意他这么做。他尤其想刻出故事中的场面:亚当和夏娃,大卫和哥利皿,以及最后审判日,里面要有妖精、魔鬼和赤身裸体的人物,但他不敢要求。

这时,汤姆走来让他停下来。“今天过节,孩子,”他说,“再说,你还是我的学徒,我想让你帮我清理一下。所有的工具都要在午饭前收好,锁起来。”

杰克放下他的槌子和凿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刻到一半的石头放进汤姆的工棚里,然后随着汤姆在工地走了一圈。别的学徒都在整理和清扫乱撒在工地上的石屑、沙子、干灰泥块和木刨花。汤姆收拾起他的罗盘和水平仪,杰克则归置起他的码尺和铅槌线,他俩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放到工棚里。

工棚里存放着汤姆的铁杆:长长的铁杆,截面是正方形的,绝对笔直,全都有同样的长度。这些铁杆全都存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柜里,还加了锁。这是些测量用的标杆。

他们继续在工地上四处走着,随时捡起调灰板和铁锹,杰克一直在想标杆的事。“一根标杆有多长?”他问。

有些建筑工听到他的问题,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常常感到他的问题可笑。小个子爱德华是个上年纪的建筑匠,长着粗皮肤和歪鼻子,他说:“标杆就是标杆嘛。”大家又笑了。

他们都喜欢取笑学徒工,尤其是碰到他们可以借此机会显示一下自己优越的知识的时候。杰克不喜欢人家嘲笑他无知,但他忍下这口气,因为他委实太好奇了。“我不明白。”他耐心地说。

“一英寸就是一英寸,一英尺就是一英尺,一根标杆就是一根标杆。”爱德华说。

当年,一标杆是一个测量单位。“那么,一标杆是多少英尺长?”

“啊哈!那要看情况了。在林肯是十八英尺,在东英吉利是十六英尺。”

汤姆打断他的话,做出了合理的解释:“在这个工地上,一标杆是十五英尺。”

一个中年女建筑工说:“在巴黎,他们根本不用标杆——只用码尺。”

汤姆对杰克说:“教堂的整个设计是以标杆为基础的。给我拿一根标杆来,我说给你听。是你明白这些道理的时候了。”他递给杰克一把钥匙。

杰克走进工棚,从柜里取出一根标杆。标杆相当重。汤姆喜欢解释,杰克高兴听。建筑工地的组织工作构成了一幅固有的图案,如同织在锦缎衣袍上的花纹,他弄得越明白,他就越着迷。

汤姆站在盖好一半的圣坛敞开那一端的甬道处,将来这儿就是十字交叉甬道。他接过标杆,把它平放在地上,刚好从侧甬道的一边到另一边。“从外墙到连拱廊的扶壁的中间,是一标杆。”他把标杆从这一端翻转过来到另一端,“从那儿到中殿的中间,也是一标杆。”他把标杆又翻转一下,让它够到对面扶壁的中间。“中殿是两标杆宽。”他又翻转一下,标杆抵到了另一端侧甬道的墙,“整个教堂是四标杆宽。”

“是了,”杰克说,“每个隔间就该是一标杆长了。”

汤姆有点不耐烦:“谁告诉你的?”

“没人。甬道的隔间是四方的,所以,如果宽度是一标杆,长度也就该是一标杆了。而且,中殿的隔间和侧甬道的隔间,显然都是同样的长度。”

“显然,”汤姆说,“你该当个哲学家。”他的口气里既有骄傲,也夹杂着恼火。他为杰克理解之快高兴,但也因建筑上的种种奥秘一下子就被一个孩子掌握了而生气。

杰克完全被这里边的出色逻辑攫住了,根本没注意汤姆的敏感。“那么说,圣坛就是四标杆长了。”他说。

“而整座教堂建成之后,将是十二标杆长。”他又让另一个念头打动了,“大教堂有多高呢?”

“六标杆高。三标杆是连拱廊的高度,一标杆是护廊的高度,高侧窗的高度是两标杆。”

“可是,干吗要用标杆来量所有这些尺寸呢?干吗不像盖住房那样随便一凑合呢?”

“首先,是因为这样省钱。连拱廊的所有拱顶都是统一的,因此我们可以反复使用拱顶的临时支撑。我们需要的石料的尺寸和外形规格越少,我要做的模板就越少。如此等等。其次,是简化了我们正在做的各方面的工作,从最初的设计布局——一切数据都以标杆的乘积数为准——到粉刷墙壁——容易估算出我们需要多少白粉。事情一简单,出错就少了。一座建筑最费钱的部分就是出错。再次,一切都以标杆的量度为准,教堂看起来很舒服。比例是美的核心。”

杰克入迷地点着头。为了掌握修建一座大教堂这样雄心勃勃和引人入胜的工程的方法而奋斗,真是其乐无穷。统一和重复的原则既可以简化结构,又可以造成和谐的效果,建筑上的这一概念实在具有诱惑力。但他不确定比例是不是美的核心。他喜欢野性的、伸展的、不规则的东西:高山、古树和阿莲娜的秀发。

杰克又香又快地把午饭吃完,然后就离开了村子,向北走去,那是初夏的一个温暖的日子,他光着双脚。自从他和他母亲回到王桥,长期定居,他自己当了工人以来,他一直都喜欢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到森林中去一次。起初,他把时间用在发泄多余的精力上,跑啦,跳啦,爬树啦,用弹弓打野鸭啦。他用这种活动,还逐渐平衡了他现在又高又壮的新身体。那种新鲜劲已经过去了。现在,当他走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动脑筋思索着:为什么比例会是美的,建筑物怎么才能矗立,以及抚摸阿莲娜的乳房会是种什么滋味。

多年来,他一直远远地崇拜着她。他心目中她的固定形象,还是来自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在伯爵城堡,她下楼来到大厅,他当时就想,她一定是故事中的公主。她始终是一个遥远的形象。她和菲利普副院长谈话,和建筑师汤姆谈话,和犹太人马拉奇以及王桥的别的有钱有势的人物谈话;而杰克却从来没个理由和她攀谈。他只是望着她:望着她在教堂里祈祷,望着她骑着驯马过桥,望着她坐在家门前晒太阳,望着她冬天穿着贵重的皮袍,夏天穿着精细的亚麻布衣裙,她蓬松的头发勾勒出她美丽的面容。在他入睡之前,他要想象一下,她脱下那些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在幻想中看着她的胴体,轻吻着她柔软的嘴唇。

过去几星期里,他对这种无望的白日梦已经不满足和不痛快了。从远处望着她,在旁边听她和别人谈话,想象着和她亲热,都已不够了。他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有好几个和他年龄相当的少女满可以给予他实实在在的东西。在学徒们中间,谈得很多的是,王桥的哪个年轻女人风流,甚至具体到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会让小伙子对她做什么。她们中的多数人,按照教会的教导,打定主意在出嫁前保持贞操,不过总还有些事情可以照做不误,而且不失贞操,起码学徒们是这么说的。姑娘们都觉得杰克有点怪——他认为,她们大概没想错——但也有一两个发现他的古怪很有吸引力。一个星期天,做完礼拜活动之后,他和一个学徒伙伴的妹妹伊迪丝聊了起来;当他讲起他是怎么热爱雕刻石头时,她却咯咯地笑起来。下一个星期日他和裁缝的金发碧眼的女儿安到田野里去散步。他没有和她说很多话,但他亲吻了她,后来还提议俩人躺在油绿的大麦地里。他又亲吻了她,还摸了她的乳房,她回吻了他,而且非常热烈;但过了一会儿,她脱身出来,说:“她是谁?”当时杰克一直在想着阿莲娜,听了这话,大吃一惊。他竭力把那念头摆脱掉,又一次亲吻她,但她调过脸去,说:“不管她是谁,反正她是个幸运的姑娘。”他俩一起走回王桥,分手的时候,安说:“别瞎费工夫想忘掉她。这是个失败的主意。她才是你想要的人,所以你最好尽力去得到她。”她对他多情地微笑着,又补充说,“你有一张漂亮的脸。可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难。”

她的好意让他很不好受,而且因为她就是学徒们所说的风流姑娘,他就益发难受;他曾经告诉所有的人,他要好好摸弄她一下。如今这种说法显得稚气十足,让他很不是滋味。但如果他告诉了她,他心中所想那位女性的名字,安也许就不会那么鼓励他了。杰克和阿莲娜恐怕是可以想象到的最不匹配的两个人了。阿莲娜二十有二,他才十七;她是伯爵的郡主,他却是个私生子;她是个富有的羊毛商,而他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学徒工。更糟糕的是,她拒绝过那么多求婚的人,都出了名了。郡里所有像样的少爷,所有殷实商人的长子,都到王桥来向她求婚,结果一个个全都失望而去。对于杰克来说,他除了“一张漂亮的脸”什么都拿不出,又能有什么机会呢?

他和阿莲娜只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俩都热爱森林。他们在这点上是很独特的,大多数人喜欢村庄和田野的安全,宁可躲着树林。但阿莲娜时常在王桥附近的林地中散步,那儿有一处僻静的地方,她特别喜欢在那儿逗留和坐着。他曾在那儿看到过她一两次。她没看见他,他走路极轻,这是从小学会的本领,当年他要靠这种本领在林中觅食。

他径直朝她那块空地走去,根本没想,如果遇见她,他该怎么办。他知道他愿意做的事:在她身边躺下,摩挲她的身体。他可以和她谈话,可是说什么呢?跟和他年龄相当的姑娘谈话很容易。他逗弄过伊迪丝,说:“我对你哥哥说你的任何可怕的事全都不信。”她当然就想弄清是什么可怕的事。对安他就直截了当:“今天下午,你愿意和我在田野散步吗?”但当他竭力想象出和阿莲娜交谈的开场白时,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他不由得把她想成长一辈的人,她是那么庄重和严肃。他知道,她并非始终如此,她十七岁时相当调皮。从那时起,她吃尽了苦头,但那个调皮姑娘应当仍然保留在这个不苟言笑的妇人内部的什么地方。对杰克来说,这就使她更加迷人了。

他快走到她的空地了。在炎热的日晒中,树林一片静谧。他无声无息地穿过灌木丛,想在她看见他之前先看到她。他没把握,他到底有没有胆量接近她,而最主要的是,他害怕招她厌恶。他回到王桥的第一天,就是来了很多自愿到大教堂工地干活儿的人的那个圣灵降临节,他曾经和她说过话,当时他说得不合适,其结果就是四年来他难以和她讲话。现在他可不想再犯类似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他在一棵山毛榉的树干的周围,发现了她。

她挑了一处特别美的地方。一股小小的瀑布滴落在由长满青苔的石头环绕着的一座深水塘里。阳光照射着塘岸,但再往外一两步,就是山毛榉的树荫。阿莲娜坐在斑驳的阳光下,读着一本书。

杰克十分惊诧。一个女人?读书?在野外?唯有修士才读书,而很多修士除了祈祷文也不怎么读别的东西。她读的那本书也很不寻常——比修道院图书馆里的卷册要小得多,似乎是专门为女性,或者是便于某个想带着书走动的人定做的。他惊讶之极,居然忘了不好意思。他从灌木丛中走出来,走进她的那片空地,说:“你在读什么啊?”

她跳了起来,眼睛充满恐惧地抬头望着。他意识到,他吓着了她。他觉得手足失措,唯恐又一次从一开始就迈错了脚步。她的右手飞快地伸向左衣袖。他想起,她曾经在衣袖里藏过刀——也许她现在还这样做呢。跟着,她认出了他,恐惧也就一下子消失了。她像是松了口气,随后——真让他懊悔——稍稍有点气恼。他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宁可转过身,回到树林里,别让她看见。但那样一来,下次再要和她谈话可就难了,于是他待在那儿,面对着她很不友好的脸色,说:“我吓着了你,真抱歉。”

“你没有吓着我。”她马上说。

他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他不打算和她争论。他重复了一遍开头那个问题:“你在读什么?”

她低头瞥了一眼膝头那本包着封皮的书,表情又变了:此刻她显得忧郁:“我父亲在他最后一次去诺曼底时买了这本书。他给我带了回来。没过几天,他就被关进监狱了。”

杰克往前凑了凑,看了看打开的那页。“是法文!”他说。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地说,“你能读书吗?”

“能——不过我原以为所有的书都是拉丁文的呢。”

“差不多。但这本不是。这是一首诗,叫《亚历山大传奇》。”

杰克在想:我当真做到了——我在和她交谈!这可太棒了!但我下边该说什么呢?我怎么才能把谈话继续下去呢?他说:“嗯……嗯,写的什么事?”

“是一个叫亚历山大大帝的国王的故事,他怎样征服了东方的奇妙土地,在那些地方,宝石长在葡萄藤上,植物能够讲话。”

他兴趣十足,忘了自己的担心:“植物怎么讲话呢?有嘴吗?”

“书里没说。”

“你认为这故事是真的吗?”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盯着她的深色的眼睛。“我不知道,”她说,“我总是纳闷,故事是不是真的。大多数人不去管这个——他们只是喜欢故事罢了。”

“教士们除外。他们总以为那些吓人的故事是真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真的。”

杰克不但怀疑那些吓人故事的真实性,也对所有的故事都不信以为真;不过,他母亲不但教会他怀疑一切,也教会他谨慎从事,因此他就没争论。他竭力不去看阿莲娜的胸脯,其实就在他的视野之内,他知道,如果他垂下眼睛,她会明白他在看什么。他努力想些别的话题来说。“我知道好多故事,”他说,“我知道《罗兰之歌》和《奥伦治的威廉的朝圣》——”

“你说你知道这些故事,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背诵。”

“像吟游诗人似的?”

“什么是吟游诗人?”

“到处游荡,讲故事的人。”

这对杰克可是个新鲜概念:“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人。”

“在法兰西有很多。我小时候和我父亲过海去过那边。我喜欢吟游诗人。”

“他们做什么呢?就站在大街上讲吗?”

“那要看情况。他们在盛宴时到老爷的大厅里,也在市场和集市上表演,在教堂外为朝圣的人演出。大贵族有时候有自己的吟游诗人。”

在杰克看来,他不但在和她谈话,而且他现在这种交谈,和王桥的任何姑娘都不会有的。除了他母亲之外,他和阿莲娜是全镇仅有的两个知道法兰西传奇诗歌的人,他敢肯定这一点。他们有了共同的兴趣,而且正在一起讨论。想到这里,他激动得忘记了他们的话题,感到稀里糊涂地,发起呆来。

幸好,她又接着说起来了:“通常,吟游诗人都是边弹琴,边吟诵故事。讲到打仗的故事,琴声就快速高亢;讲到两个人谈情说爱时,琴声就徐缓甜蜜;讲到可笑的地方,就弹得忽高忽低。”

杰克很喜欢这种主意:用背景音乐来加强故事的高潮。“我要是能弹琴就好了。”他说。

“你真能背诵故事吗?”她说。

他简直不敢相信,她当真会对他感兴趣,居然问他有关他自己的问题!而当她心怀好奇时,她的面孔就更加生动,容貌就益发可爱。“我母亲教给我的,”他说,“我们以前住在森林里,就我们母子俩。她给我一遍又一遍地讲这些故事。”

“你怎么能记得住呢?有些故事要讲上好几天呢。”

“我也不知道,就像你认识林间小路,你用不着动脑筋记着整座林子,但只要走到一处地方,就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去了。”他又瞥了一眼她的书,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他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凑近看着书。“这韵文不一样。”他说。

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怎么不一样?”

“这些韵文要好些,在《罗兰之歌》里,剑和马、失、球押韵。在你的书里,宝剑和部落而不是和马押韵;和爵爷而不是和失去押韵;和木板而不是和圆球押韵。这是完全不同的韵脚。不过要好,好得多。我喜欢这些韵文。”

“你愿意……”她样子大不相同了,“你愿意给我讲一些《罗兰之歌》吗?”

杰克稍稍变动了一下姿势,以便可以看着她。她那种专注的目光,她迷人的眼睛中闪烁着的热切,使他感到有点窒息。他使劲咽下一口气,然后开始了。

全法兰西的君主和国王查理大帝,

花了长达七年的时间在西班牙作战。

他征服了高地和平原。

在他面前没有一处要塞得以幸免,

没有一座城墙不被他攻陷,

但地处高山的萨拉戈萨,

是撒拉森人马西里王所占。

他尊崇穆罕默德还向阿波罗求签,

但就在那里他也从来不得安全。

杰克停住了,阿莲娜说:“你真知道!你当真能背!和吟游诗人一模一样!”

“你明白我说的押韵的道理了吧。”

“对,反正我喜欢的是这故事,”她说,她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芒,“再给我讲一点。”

杰克觉得自己幸福得都要晕过去了。“只要你喜欢。”他无力地说。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开始背诵起另一段韵文。

仲夏夜的第一个游戏,是吃“多少”面包。如同很多这类游戏一样,其中有一种迷信的含义,菲利普对此深感不安。然而,如果他禁止所有带旧宗教意味的礼拜仪式,人们的一半传统都要停止了,他们大概就会公开抵制他。于是他对大多数事情表现出一种谨慎的宽容,只对一两种过分的举动坚持自己的观点。

修士们已在修道院西端的草地上摆好了桌子,厨房的人正端着热气腾腾的大锅穿过院子。副院长是镇上的东家,因此,在重大节日里向他的佃户们提供宴席就成了他的职责。菲利普的主张是食物要慷慨,但酒水要吝啬,因此只供应淡啤酒而没有葡萄酒。然而,有五六个积习难改的人,在每次宴会的日子,都会喝得不省人事。

王桥居民中的头面人物坐在菲利普的桌旁:建筑匠师汤姆和他的一家人;包括汤姆的长子阿尔弗雷德在内的工匠师傅们;商人们,其中有阿莲娜,但犹太人马拉奇要等祈祷之后再来参加欢庆活动。

菲利普要大家安静,并讲了几句对主感恩的话,然后就把“多少”面包递给汤姆。随着岁月流逝,菲利普越来越尊重汤姆了。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实在太少了。汤姆面对惊慌、危机和灾难,都能平静地估量后果,评价损失并做出最好的计划。菲利普颇有感情地望着他。今天的汤姆,和五年前走进修道院谋职的他已经判若两人了。当年,他疲惫憔悴,瘦得眼看着骨头就要从饱经风霜的皮肤中刺出来。这几年来,尤其在他的女人回来之后,他已经发福了。他并没有胖,只是在骨架上长满了肌肉,眼中再也没有绝望的神色了。他今天衣着讲究,身上是林肯绿的紧身衣,脚上是柔软的皮靴,腰带上有一个银扣。

菲利普得问一个问题,由“多少”面包来回答。他说:“还要多少年才能建成大教堂?”

汤姆咬了一口面包。这种面包是由小粒的硬粮食粒烤成的,随着汤姆把粮食粒吐到掌心,大家都高声数着数。有时候,在做这一游戏时,有人咬了一大口粮食粒,结果,桌子周围的人谁也数不到那么大的数目;但今天却没有那种危险,因为桌边坐着这么多商人和工匠。答案数到了三十。菲利普假装情绪低落。汤姆说:“这是我还要活的年头!”大家都笑了。

汤姆把面包传给他的妻子艾伦。菲利普对这个女人十分小心。她如同莫德皇后一样,有一种左右男人的能力,这种能力菲利普无法攀比。艾伦被逐出修道院的那天,她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那是菲利普至今连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露面了,但让他害怕的是,她又回来了,汤姆请求菲利普宽恕她。汤姆十分聪明地辩论说,如果上帝能宽恕她的罪过,那么菲利普就无权拒绝。菲利普怀疑那女人并没有忏悔。但汤姆在那么多自愿干活儿的人到来,拯救了大教堂的那一天,提出了要求,菲利普发现自己竟然完全违背了本意同意了。汤姆和艾伦在教区的教堂里举行了婚礼,那是村子里的一座木头建筑的小教堂,早在修道院建立之前就存在了。从那时起,艾伦很检点,并没有给菲利普后悔自己所做决定的口实。尽管如此,她还是让他不自在。

汤姆问她:“有多少男人爱你?”

她咬了一小口面包,逗得大家又笑了起来。在做这一游戏时,提出的问题都要有点影射的含义。菲利普心里明白,要是他不在场的话,人们一定会开下流玩笑的。“爱我的三个男人都是谁,”艾伦说,菲利普希望她可别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第一个是汤姆。第二个是杰克。第三个是阿尔弗雷德。”

人们对她的机智报以鼓掌喝彩,面包围着桌子往下传。下一个传到了汤姆的女儿玛莎。她今年十二岁,有点腼腆。面包预言她将有三个丈夫,这无论如何都不像真的。

玛莎把面包传给了杰克,这时菲利普看到她流露出倾慕的目光,意识到她对她的继兄怀着英雄崇拜的感情。

杰克引起了菲利普的兴趣,他当年曾是个丑孩子,长着胡萝卜色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和蓝色的暴眼,可如今他已成了小伙子,五官逐渐成形,面孔极具魅力,陌生人总要扭过头看上一眼。但他的脾气和他母亲一样桀骜不驯。他不守纪律,不懂服从,他当刻石建筑匠的壮工,简直不管用,因为他没有继续不断地提供石头和灰泥,而是把一整天需要的材料都一口气堆在那儿,然后就走开干别的事去了。他经常不见人影。一天,他认为工地上的石头都不适合他正雕刻的特殊需要,于是,没和任何人讲一声,径自一路跑到采石场,挑中了一块他喜欢的石头。他向人借了一匹小马,在两天后把石头运了回来。但人们原谅了他这种狂放不羁,一方面因为他确实是个独一无二的刻石工,一方面也因为他着实可爱——在菲利普看来,这种品性一定不是他母亲遗传给他的。菲利普曾经想过,杰克这一辈子该怎么生活。要是他进教会的话,会很容易地当上主教的。

杰克咬了一小口:显然他巴不得快结婚。菲利普不清楚,他是不是有了意中人。杰克显而易见地不痛快了,因为他咬到了一大口粮食粒,大家数数的时候,他的面孔成了气恼的图画。总数到了三十一。“我到时候就四十八岁了!”他不服气地说。大家都以为这是胡闹,但菲利普算出了结果,发现杰克算得没错,他惊奇杰克居然能够算得这么快。连司财米利乌斯都算不了这么快。

杰克挨着阿莲娜坐着。菲利普回想起,这个夏天,他曾经好几次看见这两个人在一起。大概是因为他俩都很聪明的缘故。在王桥没有多少人可以和阿莲娜平起平坐地谈话,杰克尽管行事无拘无束,却比别的学徒成熟得多,在他们那种年龄,五岁可是差别很大的。

杰克把面包传给阿莲娜,把刚才玛莎问他的问题又拿来问阿莲娜:“还有多少年你就结婚?”

大家都哼起来,因为重复同样的问题太容易了。这个游戏是测验智力和练习戏谑的。但阿莲娜是以拒绝求婚者之多而出名的,这时她咬了一大口面包,意思是她不想结婚,这下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可惜她那一招并没奏效,她只吐出了一颗粮食粒。

菲利普想,如果她下一年就结婚,新郎还没出现呢。当然,菲利普并不相信面包的预言功能。更大的可能是她会至死不嫁,做个老处女——不过,风传她已经不是处女了,因为人们说,她曾被威廉·汉姆雷诱奸或强奸过。

阿莲娜把面包传给她弟弟理查,但菲利普没听见她问了他什么。他还想着阿莲娜的事。阿莲娜和菲利普今年都没能卖掉他们的全部羊毛,这是始料未及的。剩下的倒不多——菲利普剩的不足一成,而阿莲娜所剩比例更小——不过总有点泄气。之后,菲利普担心,阿莲娜会背弃有关下一年羊毛的协议,但她坚持原议,还是付给了他一百零七镑银便士。

夏陵羊毛集市上的最大新闻是菲利普宣布下一年王桥将开办自己的羊毛集市。大多数人对此表示欢迎,因为威廉·汉姆雷在夏陵集市上抽的捐税简直是勒索,而菲利普打算定个低得多的税率。迄今为止,威廉伯爵据悉尚未有反应。

大体上说,菲利普感到,修道院的前景要比半年前估计的光明得多。他已经克服了由于关闭采石场而造成的问题,并且挫败了威廉要封闭王桥市场的企图。如今,王桥的星期天市场恢复了,还能付从马尔博罗附近的一处采石场购买较贵石头的款子。在整个危机过程中,大教堂的建筑始终未间断地进行着,这可委实不容易了。菲利普还在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莫德还没有加冕。虽说她无可争议地掌握着权力,而且得到了主教们的认可,但在正式的加冕典礼之前,她的权威只落实在军事实力上。斯蒂芬的妻子仍旧占领着肯特,而且伦敦社区的态度也在两可之间。一次不幸的打击,或者一次错误的决定,都会像林肯之战摧毁了斯蒂芬一般,把她推翻,那样的话,就又会出现一团混乱了。

菲利普告诫自己不必悲观。他扫视了一圈围桌而坐的人们。游戏已经结束,他们正在大吃大嚼。这些男男女女都是诚实正直、好心肠的,他们勤奋工作,按时去教堂。上帝会眷顾他们的。

他们吃着菜粥,加了辣椒和生姜的烤鱼,什锦鸭子,以及巧妙地配上红绿丝的牛奶蛋糊。午饭后,他们都拿着板凳,到未建成的教堂中去观看演出。

木工们做了两个屏风,放在东端的两条侧甬道里,把甬道墙和连拱廊的第一堵新壁之间围了起来,这就严密地挡住了两条侧甬道的最后一个隔间。要担任角色的修士们已经待在屏风后面,等着走进中殿的当中,演出故事。将要扮演阿道福斯圣徒的,是个长着天使般面孔、没有胡子的见习修士,他正躺在中殿尽头的一张桌子上,蒙着裹尸衣,假装已经死了,还要憋着不笑。

菲利普对这种演出,如同对“多少”面包的游戏一样,也夹杂着不同的感情,因为它们很容易变得不敬和庸俗。然而,人们特别喜欢看这种演出,如果他不批准,他们就会在教堂外面上演自己的剧目,没有他的监督,就会彻底变成下流的货色。再者,最喜欢这种演出的还是参加表演的修士。他们装扮起来,演着别人,表现出蛮横无理——甚至亵渎神灵,似乎给予他们某种松弛,大概是因为他们平日的生活过得过于神圣。

演出之前,通常有一次祈祷仪式,由司铎主持,进行得很短。然后由菲利普简单介绍一下阿道福斯圣徒的白璧无瑕的生活和种种奇迹。之后他就在观众席中就座,静下心来观看演出。

从左侧的屏风后面,出来了一个大个子,穿着初看上去像是没个样式的、五颜六色的长袍,但仔细一看,原来是多种鲜艳的布条连缀起来,裹在身上的。他的面孔涂成花脸,还提着一个胀鼓鼓的钱袋。他演的是有钱的野蛮人。他刚一出场,台下便是一阵低声赞叹,随后,人们认出了化装后的演员,就发出了一连串的大笑。原来那是胖子伯纳德兄弟,修道院的厨师,大家都很熟悉和喜欢他。

他来回走了几趟,以博得众人的赞赏,然后突然冲向坐在前排的小孩子,吓得他们直叫;之后他爬上了圣坛,四下打量着,像是要确信近旁无人,这才把他的钱袋藏在圣坛后面。他转过身来,面对观众,斜着眼睛看了看,然后用很大的嗓门说:“这些愚蠢的基督徒不敢偷我的银子,因为他们以为阿道福斯圣徒在保护着呢。哈!”说完他就退到屏风后面去了。

从对面上来一伙强盗,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拿着木制的长剑和短斧,脸上涂着煤烟和灰粉。他们蹑手蹑脚地绕着中殿走着,似乎很害怕,后来有一个人看到了圣坛后面的钱袋。他们争论起来:他们可不可以偷钱袋?那个好强盗说,偷了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坏运;那个坏强盗说,一个已死的圣徒不可能对他们有害。最后,他们还是偷了钱,退到角落里去数钱。

那个野蛮人又上场了,四处去找他的钱。他勃然大怒,走到阿道福斯圣徒的坟墓跟前,咒骂圣徒没能保护他的财富。

这时,圣徒从他的坟墓中起来了。

那野蛮人吓得抖作一团。圣徒没理会他,却走近了强盗。有意思的是,他仅仅向他们一指,强盗就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他们做出垂死时极度痛苦的样子,在地上打着滚,把身体扭成奇形怪状,还做出种种鬼脸。

圣徒只饶过了那个好强盗,他把钱放回圣坛后面。这时圣徒转向观众,说:“当心啊,你们那些怀疑阿道福斯圣徒能力的人!”

观众欢呼鼓掌。演员们站在中殿里,忸怩地笑了一会儿。这出戏的目的当然在于劝谕,但菲利普明白,人们最喜欢的部分是野蛮人的怪模怪样和大发雷霆,以及强盗们垂死的痛苦。

人们的欢呼平息下去之后,菲利普站起身,对演员表示感谢,并宣布赛跑很快就要在河边的牧场上进行。

在这一天,五岁的乔纳森总算发现了他并不是王桥跑得最快的人。他参加儿童组的比赛,穿着他那件特制的修士袍服,他把袍子下摆拽起,围在腰际,跑起来把小屁股都露出来了,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然而,他是和大孩子们比赛的,成了最后到达终点的孩子中的一个。当他弄明白他输了的时候,那副吃惊和失望的表情使汤姆为他伤心,赶紧抱起他来哄着。

汤姆和修道院孤儿之间的特殊关系,逐渐在发展,村里没人觉得奇怪,猜测其中有什么秘密原因。汤姆整天待在修道院里,而乔纳森在院子里随便跑来跑去,彼此间不可避免地要经常碰面;按汤姆的年龄,自己的孩子已经太大,既已不再好玩,但又没给他生孙子,他有时对别人的小孩子就特别喜爱。就汤姆所知,谁都没怀疑过他就是乔纳森的生父。要说有什么猜疑的话,倒是误以为菲利普是孩子的真正父亲。这种推测倒是更自然——虽然,不用说,菲利普要是听到这种说法会吓坏的。

乔纳森看到了马拉奇的大儿子阿伦,便挣出汤姆的怀抱,去和他的朋友玩了,把失望抛到了脑后。

学徒们的比赛正在进行的时候,菲利普走过来,坐在汤姆旁边的草地上。那天晴空万里,气温很高,菲利普剃得光光的头顶上沁出了汗珠。汤姆对菲利普的尊崇与年俱增。汤姆向四下望去:年轻人在赛跑,老年人在树荫下打瞌睡,小孩子在河里打水嬉戏。他想起,全靠菲利普,才有了这一切;菲利普治理着这个村子,主持正义,决定哪里可以建新房,还平息人们的争吵;他雇用了大多数的男人和许多女人,要他们在工地上当工人,或者在修道院当佣工;他管理修道院,使之成为整个肌体跳动着的心脏。他斥退恃强凌弱的贵族,他向国王据理力争,他使主教不能肆无忌惮。眼前这些在阳光下运动的吃得饱饱的人,都在某种程度上靠菲利普才得以过好日子。汤姆本人就是一个最突出的例证。

汤姆深知,菲利普在宽恕艾伦上表现了多么难得的慈悲心肠。她的行为能够得到一位修士的原谅是很不容易的。而这一点对汤姆意义太大了。当她出走的时候,他从建筑大教堂中得到的欣慰,始终为孤独的阴影所遮蔽。如今她回来了,他才感到了完整。她还是那样我行我素,狂放不羁,喜欢争吵和不能容人,但这些事情都成了鸡毛蒜皮。她内心燃烧着一股激情,如同灯笼中的蜡烛,而且的确照亮了他的生活。

汤姆和菲利普观看着一场小伙子们的倒立爬行比赛。杰克得了第一。“那孩子非同一般。”菲利普说。

“倒立前进可不是许多人都能爬得那么快的。”汤姆说。

菲利普笑了:“不错——不过,我想的不是他这种杂技熟巧。”

“我明白。”杰克的智慧长期以来始终是汤姆既高兴又痛苦的根源。杰克对建筑有一种生生不息的好奇心——这正是阿尔弗雷德所缺乏的——而且汤姆也乐于教给杰克这个行当的很多诀窍。不过,杰克不谙世事,总要跟年长的人争辩。一个人最好能隐藏自己的优越感,但杰克还没学会这一点,即使受了阿尔弗雷德这么些年的欺负,也还没接受这方面的教训。

“这孩子需要受教育。”菲利普接着说。

汤姆皱起眉头。杰克正在受教育嘛。他是个学徒工。“你指的是什么?”

“他应该学会写一手好字,学习拉丁文法,并且阅读古代哲学。”

汤姆更加莫名其妙了:“为了什么目的呢?他要成为一名建筑匠。”

菲利普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敢确定吗?”他说,“他是个不按别人期望行事的孩子。”

汤姆从来没考虑过这个。有些年轻人公然蔑视对他们的期望:伯爵的子嗣拒绝作战,王室子弟进了修道院,农民的私生子成了主教。的确,杰克属于这一类型。“那,你认为他愿意做什么呢?”他说。

“那要看他学些什么,”菲利普说,“但是我愿意他为教会工作。”

汤姆十分诧异,杰克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当教士的人。汤姆也有点受到伤害,说起来是很怪的。他一直巴望着杰克能成为一名建筑匠师,如果这孩子走上别的生活道路,他会极其失望的。

菲利普没注意到汤姆的不快。他又继续说下去:“上帝需要最优秀、最聪慧的年轻人为他工作。瞧瞧那些正在比赛谁能跳得最高的学徒们吧。他们全都能成为木匠、建筑匠或刻石匠。可是有多少人能当上主教呢?只有一个——那就是杰克。”

汤姆想,这倒是真的。如果杰克有机会在教会中谋求发展的话,有了菲利普这样的保护人,他或许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出路,因为会得到比作为建筑匠师所能指望的大得多的财富和权势。汤姆不甘心地说:“你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说具体点嘛。”

“我想让杰克成为一名见习修士。”

“修士!”这对杰克来说比教士生涯似乎更没有号召力。那孩子对建筑工地上的规矩已经受不了了——又怎么耐得住修道院的戒律呢?

“他会把他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学习上,”菲利普说,“他要学习我们的见习修士导师所能教授他的一切,我也要亲自给他上课。”

一个男孩子要当修士,家长通常要对修道院慷慨捐赠。汤姆不清楚,这一提议要花费他们多少。

菲利普猜到了他的想法。“我并不想要你给修道院送什么礼物,”他说,“你把一个儿子献给上帝就足够了。”

菲利普不晓得,汤姆已经把一个儿子奉献给修道院了:那就是小乔纳森,这时他正在河边玩水,又把他的袍服撩起来,缠在腰间。然而,汤姆知道,他必须在这点上抑制他自己的感情。菲利普的提议是很慷慨的,他显然十分想把杰克要去。他为杰克提供了极好的机会。要是儿子能有这样一个前程,做父亲的宁可献出自己的右臂的。汤姆感到一阵内心的剧痛:是他的继子,而不是他的亲子阿尔弗雷德,被授予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机会。这种感情不值分文,他把它按捺了下去。他应该高兴,应该鼓励杰克,希望这孩子能学会使自己与修道院制度相和谐。

“这事要尽快办好,”菲利普补充说,“别等他和什么姑娘陷入爱情。”

汤姆点了点头。在草地那边,妇女的赛跑进行到了高潮。汤姆观看着,思忖着。过了一会儿,他看出来,艾伦领先了,阿莲娜紧随在后,当她们到达终点时,艾伦仍稍稍在前。她举起双手,做出胜利的姿势。

汤姆指着她。“需要劝说的不是我,”他对菲利普说,“是她。”

阿莲娜没想到会输给艾伦。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儿子的母亲,艾伦是很年轻的,但她至少还要比阿莲娜大十岁。这时,她俩站在终点线上,满头大汗,喘着气,互相微笑着。阿莲娜打量着艾伦细长、有力的褐色双腿和紧绷绷的身材。多年来的林中生活,使她有一副坚韧的体魄。

杰克过来,祝贺他母亲取得了胜利。阿莲娜看得出来,他们俩母子情深。他们外貌完全不同,艾伦皮肤浅黑,长着金褐色的深陷的眼睛;而杰克则是红头发、蓝眼睛。阿莲娜想,他大概像他父亲。从来没听说过杰克的父亲,也就是艾伦的第一个丈夫的情况,也许他们为他感到羞耻。

阿莲娜瞧着他母子俩在一起,心想,杰克会让艾伦想起她失去的丈夫。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她才这么喜爱他。或许,这个儿子事实上是她曾经钟情的那个男人所留给她的一切。身体上的相像在这方面可以有非同一般的力量。阿莲娜的弟弟理查,有时候会以他的某个表情或姿势,让她想起他们的父亲,每逢这种时候,她就感到一阵温情的冲动;尽管这并没有妨碍她希望理查能够在性格上更像他父亲。

她知道,她不该对理查不满意。他上了沙场,作战勇敢,她对他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但她近日来多有不满。她有财富和保障,有家宅和仆人,有精致的衣服和漂亮的珠宝,还有在镇上受人尊敬的地位。要是有人问她,她就会回答,她是幸福的。然而表象之下却有一股愤恨的潜流。她对她的工作从来不乏热情,但有些早晨,她曾自怜过:她穿什么袍子和戴不戴首饰到底有没有关系。没有谁在意她的外貌如何,她自己又何必经心呢?自相矛盾的是,她反倒变得对自己的身体益发注意。她在散步时,能感到自己的乳房在颤抖。她到河边妇女的河滩上去洗澡时,会为自己长这么多毛而难堪。骑在马上,她会感到下体触到马鞍。说来很怪,似乎总有一个窥视者在试图看透她的衣服,盯着她的胴体,而这个窥视者就是她本人。她在侵犯自己的隐私。

她躺在草地上,喘着气。汗水从两乳间直淌到大腿间。她不耐烦地去考虑一个更紧迫的问题:今年她没有卖掉所有的羊毛。这不怪她,大多数羊毛商都剩下了没卖出的羊毛,菲利普副院长也在其中。菲利普对此十分平静,但阿莲娜却焦虑不安。她拿这些羊毛怎么办呢?她当然可以存放到下一年。但明年要是再卖不出去呢?她不知道生羊毛多久就会变质。她有一种感觉,羊毛会发干,变脆,难以纺织的。

如果事情进一步恶化,她将无法支持理查。当骑士是很费钱的。他那匹价值二十镑银便士的战马,在林肯战役之后,变得易受惊吓,现在眼看着就不能用了,很快就要另买一匹。阿莲娜倒是支付得起,但在她的收入上会造成一个漏洞。他要依赖她,这使他发窘——对于一个骑士来说,这样靠人是不常见的——他曾经巴望通过夺得战利品来支撑自己,但后来他所在的一边失利了。如果要他重新得到伯爵采邑,阿莲娜就要继续把生意做兴隆。

她做过最可怕的噩梦,梦中她丢掉了所有的钱,姐弟俩又一贫如洗了,任凭奸诈的教士、好色的贵族和杀人成性的强盗宰割;结果,他们被关进了又脏又臭的地牢,就是他们最后见到父亲锁在墙上等死的那地方。

与她的噩梦相对,她还做过一个幸福的梦。梦中,她和理查一起住在他们的老家伯爵城堡里。理查像他们的父亲一般统治英明,阿莲娜也像帮助父亲那样帮助他,接待重要的客人,表现出慷慨好客,在高高的餐桌旁,坐在他的左侧。可是最近,连那个梦都让她高兴不起来了。

她摇摇头,甩掉这种忧郁的心情,重新考虑羊毛的事情。解决这个问题的最简单办法是什么也不做。她可以把剩余的羊毛存到明年,到时候要是再卖不掉,她认赔就是了。她承受得起这一损失。然而,这里边潜藏着未来的危险,可能明年又出现这种情况,也许还是走下坡的开始;于是她还是得考虑别的出路。她已经试过向王桥的一个织匠出售羊毛,但那人所需要的羊毛已经足够了。

她看着比赛之后从疲乏中恢复过来的王桥妇女,忽然想到,她们大多会用生羊毛织布。这种工作虽然烦人,但很简单,自从亚当和夏娃的时代,农民们就一直这么做了。羊毛要清洗、梳理,再纺成毛线,把线织成布,然后把松松的织物加以黏结或漂土,使之收缩和加厚,成为可以用来做衣服的材料。镇上的妇女大概愿意为一天一便士的工钱做这种活儿。不过,这种工作能持续多久?织成的布能卖什么价?

她要用少量的羊毛,把这种想法试一下。之后,如果没问题,她就在漫长的冬天晚上,雇上一伙人做一做。

她坐起身来,为自己这个新主意大为激动。艾伦紧靠着她躺着。杰克坐在艾伦的另一侧。他和阿莲娜的目光相遇,淡淡地一笑,就看别处去了,似乎被她发现他在注视她而有点发窘。他是个有趣的男孩,满脑子念头。阿莲娜还记得他是个怪模怪样的小男孩,不知道婴儿是怎么有的。但他住到王桥来的时候,她几乎没有注意他。如今,他看上去大不相同,完全成了一个新人了,他就像是从不知什么地方蹦了出来,如同在一块光亮亮的土地上,昨天还什么都没有,今天一早却钻出了一朵鲜花。他已经不再那么怪模怪样了,这倒令人吃惊。她想,事实上,他那带着开心浅笑的样子,可能会让姑娘认为他特别漂亮。他笑起来确实很甜。她本人对他的模样倒不怎么注意,但对他那惊人的想象力却深感兴趣。她已经发现,他不仅能从头到尾背诵好几首叙事诗——有些诗有好几千行长——而且能够边背边编,她始终弄不清哪些是他记得的,哪些又是他现编的。背诵故事还不是他最令人吃惊的事。他对一切都好奇,对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他却感到困惑。一天,他问起所有河里的水都是从哪里来的:“每时每刻都有大量的水流经王桥,逐日逐夜,年复一年。早在我们出生以前,我们的父母出生以前,他们的父母出生以前,就一直这样流着了。这么些水都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不是什么地方有一个大湖不停地供水呢?那个湖必得有全英格兰这么大!要是有一天,湖干了可怎么办?”他总是像这样来谈论事情,有些事情并不那么富于奇思异想,这使阿莲娜意识到,她自己渴望着智慧的谈话。王桥的大多数人只能谈点种庄稼和男女私情的事,这两类内容她都没兴趣。菲利普副院长当然与众不同,但他不常听任自己去闲聊,他总是忙里忙外,建筑工地的事、修士的事、镇上的事,都要处理。阿莲娜推测,建筑匠师汤姆也有高度的智慧,不过他想得多,说得少。杰克是她结识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尽管年纪轻轻,却是个出众的发现家。事实上,有时她外出时,甚至发现自己渴望回到王桥,以便和他谈话。

她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多念头。这种想法曾使她注意起艾伦。她是个多么奇特的女人啊,居然在森林里养大了一个孩子!阿莲娜曾经和艾伦谈过话,在她身上有一种类似的精神,她是个独立自主、自给自足的女人,对生活待她的不公多少有点气恼。这时,阿莲娜在一时冲动之下,说:“艾伦,你从哪儿学会的那些故事?”

“从杰克的父亲那儿。”艾伦不假思索地说,跟着,她脸上掠过一种警觉的神情,阿莲娜明白,自己不该再多问了。

她又想起一件事:“你会织布吗?”

“当然,”艾伦说,“不是人人都会吗?”

“你愿意织些东西挣钱吗?”

“也许吧。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阿莲娜解释了一番。艾伦当然不缺钱,但那是汤姆挣的,阿莲娜猜测,艾伦可能愿意自己也挣一点。

她猜得果然不错。“好吧,我愿意试试看。”艾伦说。

这时,艾伦的继子阿尔弗雷德走了过来。阿尔弗雷德像他父亲一样,身材十分高大。他的面孔的大部分都让毛茸茸的胡子遮住了,只有细长的眼睛露出来,让人觉得他很狡猾。他会读书写字,还会做加法,尽管如此,仍然相当愚蠢。不过,他也发迹了,有自己的一帮建筑工、学徒和壮工。阿莲娜观察到,大个子哪怕智力不成,也常常获得掌权的位置。作为领工,阿尔弗雷德当然还有一个优势:他永远不愁他那帮人会没活儿,因为他父亲是王桥大教堂的建筑匠师。

他坐在她身边的草地上。他的两只大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皮靴,上面蒙着一层石粉灰。她很少和他讲话。他们应该有很多共同的东西的,因为他们是王桥富裕阶层中仅有的年轻人,这个阶层的人家住在最靠近修道院墙的住宅里;但阿尔弗雷德总让人感到乏味。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这儿就要有一座石头教堂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显然,从这句话的上下文中可以想出余下的内容。阿莲娜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说的是教区教堂吗?”

“不错。”那口气似乎在说这是明摆着的。

教区教堂现在派上了大用场,因为修士们用着的大教堂的地下室狭窄而不通风,但王桥的人口已经猛增了。不过,教区教堂是座年久的木头建筑,上面是草顶,下面是泥地。

“你说得对,”阿莲娜说,“我们应该有一座石头教堂。”

阿尔弗雷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她不明白,他想听她说什么。

艾伦大概习惯了他话中的哄骗意味,就说:“你在想些什么,阿尔弗雷德?”

“教堂到底是怎么盖起来的呢?”他问,“我的意思是,我们如果想有座石头教堂,该做些什么呢?”

艾伦耸耸肩。“不清楚。”

阿莲娜皱起眉毛。“你可以成立一个教区公会。”她提议。教区公会是个群众协会,参加者不时聚餐,在他们当中凑钱,通常用来给他们的地方教堂买蜡烛,或者资助邻里中的孤儿寡母。小村子从来没有公会,但王桥已经不再是村庄了。

“那又干什么呢?”阿尔弗雷德说。

“公会会交出钱盖新教堂。”阿莲娜说。

“那样的话,我们就来发起一个公会。”阿尔弗雷德说。

阿莲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他从来没让她觉得他多么虔信宗教,但他居然想在这儿凑钱建座新教堂。也许他内心城府很深。接着她才悟出来,阿尔弗雷德是王桥唯一的建筑匠,因此他一定能得到建筑教堂的工作。他可能不聪明,可是够精明的。

然而,她仍然喜欢他的主意。王桥正在形成一座城镇,镇上通常都有不止一座教堂的。如果除了大教堂,另有一座教堂,城镇就不会完全处于修道院的控制之下了,此刻,菲利普是这里不容置疑的东家和主人。他是个心肠慈悲的独裁者,不过她能预见到一个适应镇上的商人需要而有另外教堂的时候。

阿尔弗雷德说:“你愿意向别人解释一下公会的事吗?”

阿莲娜已经从比赛后的喘息中恢复过来。她不愿意把谈话的伙伴从艾伦和杰克换成阿尔弗雷德,但她对他的主意很热心,再说,拒绝了他也有点粗暴。“我很高兴去解释。”她说着,就起身和他走了。

太阳要落下去了。修士们点燃了篝火,为大家端来了传统的姜汁酒。杰克想问他母亲一个问题,此时只剩下了他们母子二人,他却有点紧张了。随之,有人唱起了歌,他知道,她随时都会加入进去唱的,于是他冒冒失失地脱口而出:“我父亲是个吟游诗人吗?”

她看着他。她很惊奇,但并没有恼火。“谁教你的这个词?”她说,“你从来没见过吟游诗人嘛。”

“是阿莲娜。她跟她父亲去过法兰西。”

母亲的目光越过黑暗的草地,望着篝火:“不错,他是个吟游诗人。就像我讲给你听的那样,他给我讲了所有那些诗。你现在是不是又讲给阿莲娜了?”

“是的。”杰克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你真心爱她,是吗?”

“很明显吗?”

她深情地微笑了:“我想,只有我才察觉得出吧。她比你大多了。”

“五岁。”

“不过,你会得到她的。你就像你父亲。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得到任何女人。”

杰克谈起阿莲娜有点尴尬,但听到父亲的事很激动,急切地想再多听点;但让他不高兴的是,汤姆这时走了过来,和他们坐在一起,他立刻开门见山地说开了。“我一直在和菲利普副院长谈杰克,”他说。他的语调很轻松,但杰克体会到了内在的紧张,看出麻烦来了,“菲利普说,这孩子该受教育。”

不出所料,母亲的反应是气愤。“他受过教育,”她说,“他会读写英文和法文,他懂得数目字,他能背诵整本的诗——”

“喂,别随便误会我,”汤姆坚定地说,“菲利普没说杰克无知。恰恰相反。他说的是,杰克这么聪明,理应受更多的教育。”

杰克一点没因为这番夸奖的话而高兴。他和他母亲一样,对教会的人抱怀疑态度。这里边肯定有个什么诡计。

“更多的?”艾伦轻蔑地说,“那修士还想要他再多学些什么?我来告诉你:神学、拉丁文、修辞学、形而上学。牛屎。”

“不要急着否定,”汤姆温和地说,“如果杰克接受了菲利普的提议,去上学,学会写秘书那样的一手又快又好的字,研究拉丁文和神学以及你叫作牛屎的那些其他课程,他可以成为一位伯爵或主教的文书,最后成为既有钱又有权的人。并非所有的贵族都生在贵族之家,不是有这么个说法嘛。”

艾伦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说,如果杰克接受了菲利普的提议。菲利普的提议到底是什么,具体点说?”

“杰克先当见习修士——”

“除非等我死了!”艾伦叫着,一下子跳起身来,“该死的教会休想弄走我的儿子!那些背信忘义、满嘴谎言的教士们弄走了他的父亲,但休想弄走他,不然我会先给菲利普的肚子捅上一刀,我以所有神灵的名义发誓。”

汤姆以前看过艾伦大发雷霆,但也没有此时此刻这样印象深刻。他平静地说:“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女人?人家是给这孩子提供一个锦绣前程。”

杰克最感兴趣的是那句话:那些背信忘义、满嘴谎言的教士们弄走了他的父亲。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问她,但插不进嘴。

“他不会当修士的!”她吼叫着。

“要是他不想当修士,就不必当嘛。”

母亲的样子十分愠怒。“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总要想出个鬼点子来达到他的最后目的的。”她说。

汤姆转过脸对着杰克:“是你说话的时候了,孩子。你这一辈子打算做什么?”

杰克还从来没想过这个具体问题,但答案毫不迟疑地就脱口而出,如同他早已成竹在胸。“我想当一名建筑匠师,像你一样,”他说,“我要修建全世界从没见过的最漂亮的大教堂。”

太阳的红色边缘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夜幕降临了。到了仲夏夜最后一项仪式的时候了:漂浮的心愿。杰克已经拿好了一截蜡烛头和一片木头。他看着艾伦和汤姆。他俩迷惑地盯着他,他对自己的未来确定无疑的想法出乎他们的意料。是啊,这也难怪: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呢。

他看他们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就跳起来,跑过草地,到了舞火跟前。他在火里点燃了一根干树枝,把蜡烛的底部融化一点,把蜡烛粘到木片上,然后点着了烛芯。大多数村民都同样做着这件事。那些买不起蜡烛的人,用干草和废物做成一个船形的东西,把干草捻成灯芯,放在中间。

杰克看到阿莲娜站得离他很近。她的面庞被舞火的红光勾勒了出来,她的样子似是在沉思。他一时冲动,说:“你的心愿是什么,阿莲娜?”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和平。”她说。随后,似乎看到了什么惊人的东西,她走开了。

杰克不晓得自己爱上她是不是发疯了。她是很喜欢他的——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但赤裸裸地躺在一起,互相亲吻着火辣辣的皮肤这样一个念头,离他的心是这么近,而离她的心又是那样远。

大家都准备好之后,便都跪在沙边,或躺到浅水里。他们举着闪光的灯,纷纷许着心愿。杰克紧闭上双眼,幻想着看见阿莲娜躺在一张床上,双乳高耸,顶起被单,她向他伸出双臂,说:“和我亲热吧,夫君。”随后,他们都小心地把他们的灯漂到海里。如果灯沉了或是吹熄了,就意味着你的心愿永远不能实现。杰克一放开他的船灯,那小玩意儿就漂开了,木片底座看不见了,只能看见火焰闪烁。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后来灯便混进数万个跳动的光亮之中,在水面上起伏着;这些闪亮的心愿向下游漂去,直到绕过河弯,消逝在视野里。

整个夏天,杰克都在给阿莲娜讲故事。

他俩在星期日会面,起初只是偶尔一次,后来就成了规律,地点是小瀑布旁的林间空地。他给她讲查理大帝和他的骑士的故事,讲奥兰治的威廉和撒拉森人的故事。他在讲故事时,完全沉浸在故事里面了。阿莲娜喜欢观察他年轻面孔上的表情变化。他对不公道的事表示气愤,对背叛行径深为震惊,为骑士的勇敢而激动,被英勇牺牲感动得落泪;他的情绪极富感染力,因此她也被感动了。有些叙事诗太长,一个下午背诵不完,他总是选定一个紧张的时刻告一段落,使阿莲娜整整一星期都惦记着后边会发生什么事。

她从来没对别人讲过这些约会。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或许是因为别人不明白这些故事的动人魅力。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她让人们相信,她是照常在星期日下午去散步;杰克虽没和她商量,也同样不对别人讲;以致后来,要是真想和别人说,就似乎非要表现得像忏悔他们感到歉疚的事情;于是,相当偶然地,他俩的会面成了秘密。

一个星期日,阿莲娜给他读《亚历山大传奇》,算是换换口味。杰克的叙事诗中多是些宫廷阴谋、国际政治和战斗中的猝死,阿莲娜的传奇故事与此不同,以爱情和奇迹为特点。杰克深为这些新的故事内容所吸引,下一个星期日,他就开始讲自己杜撰的一个新的传奇。

那是八月底的一个炎热的日子。阿莲娜穿着皮便鞋和薄亚麻衣裙。森林一片静谧,只有瀑布落水的滴答声和杰克抑扬顿挫的话音。故事开始时还是老一套,描写一位勇敢的骑士,他高大强壮,英勇善战,还有一柄具有魔力的宝剑。他领受了一项困难的任务:旅行到遥远的东方国度去取回一根生长红宝石的葡萄藤。但故事很快就脱出了常轨。那位骑士遇难了,故事集中到了他的扈从身上。他是一个勇敢但赤贫的十七岁小伙子,毫无指望地爱着国王的女儿——美丽的公主。这位扈从发誓要完成他主人的使命,尽管他年纪轻轻、缺乏经验,只有一匹花斑小马和一张弓。

这类故事中的英雄通常都靠魔剑有力的一击打败敌人,但这位扈从却不落俗套。他拼命搏杀,败了一阵又一阵,只是靠运气或机智才化险为夷,在千钧一发时得免一死。他经常被他面对的敌人吓得要命——与查理大帝那些无畏的骑士不同——但他义无反顾地坚持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和他的爱情似乎都无望了。

阿莲娜发现自己更被这位扈从的勇气所吸引,而不是被他主人的力量所震慑。当这位扈从驰进敌人的国土时,她紧张得咬住了指头;当一个巨人的宝剑险些砍中他时,她喘气不匀;当他放倒他那可爱的头颅入睡,梦见远方的公主时,她唉声叹气。扈从对公主的挚爱也体现了他一贯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最后,他取回了生长红宝石的葡萄藤,使整个宫廷为之震惊。“但这位扈从并不怎么在意,”杰克说到这里,打了个响指,表示轻蔑,“所有那些男爵和伯爵。他只对一个人感兴趣。当晚,他用他从东方之行中学到的狡猾手段避开了卫士,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他终于站在了她的床边,注视着她的面容。”杰克说到这里,就紧盯着阿莲娜的眼睛。“她马上惊醒了,但她并不害怕。扈从伸出双手,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杰克模拟着故事,也伸出双手,握住了阿莲娜的一只手。她被他专注的凝视和年轻扈从爱情的力量摄去了魂魄,几乎没注意到杰克握住了她的手。“他对她说,‘我深深地爱恋着你,’并且亲吻了她的嘴唇。”杰克俯过身来,吻了阿莲娜。他的嘴唇轻柔地触到她的嘴唇,她简直没觉察到。那一吻很快,他立刻继续讲起他的故事。“公主睡着了。”他接着说。阿莲娜自忖:真的发生了?杰克真的吻了我?她简直难以相信,但她仍能感到嘴上有他的嘴的轻触。“第二天,扈从问国王,他能不能娶公主为妻,作为他取回宝石藤的报偿。”阿莲娜认定,杰克亲吻我是不假思索的,不过是故事的一部分,他甚至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我把这事忘掉好了。“国王拒绝了他。扈从心碎了。所有的廷臣都哄堂大笑。就在当天,扈从骑着他的花斑小马,离开了那个国度;但他发誓,有一天他要回来,而那天他就要娶美丽的公主。”杰克讲完了,松开了阿莲娜的手。

“后来怎么样了?”她说。

“我也不知道,”杰克回答说,“我还没想出来呢。”

王桥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参加了教区公会。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新鲜事,但他们都喜欢如今把王桥当作城镇而不是村子,而吁请他们以镇民中头面人物的身份出资修建石头教堂,也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阿莲娜和阿尔弗雷德招募了会员并组织了首次公会聚餐,那是在九月中旬。主要的缺席人有三个:菲利普副院长,虽说没有充足的理由禁止,但他对这一组织抱敌视态度;建筑匠师汤姆,出于对菲利普的感情,他谢绝了邀请;还有马拉奇。

与此同时,艾伦已经用阿莲娜剩余的羊毛织好了一大捆毛呢。这种羊毛织的布粗糙、无色,但给修士们做袍服还是蛮不错的,所以修道院司务白头卡思伯特全都买下了。价钱虽然便宜,但已然是原毛价格的两倍了,即使付完艾伦一天一便士的工钱,阿莲娜还多赚了半镑银便士。卡思伯特巴不得照这种价钱再买些布,于是阿莲娜就买下了菲利普多余的羊毛,加到自己的存货里,又雇了十几个人(其中大多是妇女)来纺织。艾伦同意再织一捆,但她不愿做黏结制毡的那一道工,说那太苦了,别的人大多也这么讲。

阿莲娜很同情,黏结和漂土都是重活。她记起了当年在温切斯特的时候,她和理查是怎么去找一位漂土师傅,要求雇用他们。那师傅雇了两个男人在一个水槽里用棒子捣毛呢,还有一个女人往里倒水。那女人给阿莲娜看她那双泡得又粗又红的手,那两个男人把湿毛呢捆放到理查的肩上时,把他压得跪了下去。大多数人勉强可以黏结少量的毛呢,也就是够他们自己和家人做衣服用的,只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才能整天做黏结和漂土的活儿。阿莲娜对她的织工们说,只管织布就好,她自会另外雇人来黏结,或者干脆卖给温切斯特的漂土师傅。

公会聚餐在木头教堂中举行,阿莲娜负责食物。她把做饭的差事分派给所有会员,他们大多都有至少一名家仆。阿尔弗雷德和他的手下做了一张长长的活腿桌。他们带来了浓啤酒和一桶葡萄酒。

众人分坐在长桌的两侧,上首和下首都不坐人,因为在公会内,一律人人平等。阿莲娜穿了一件枣红色的丝裙,佩着一枚中间镶了红宝石的金质胸针,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皮里外衣,袖子很宽,是时髦的款式。教区教士说了一番感谢上帝的话,他当然高兴有公会来建新教堂,因为可以提高他的威望和增加他的收入。

阿尔弗雷德提出了建设新教堂的预算和时间表。他说话的口气,似乎这一切全是他自己做的,但阿莲娜知道,大部分都是汤姆的手笔。新教堂要盖两年,耗资九十镑银便士,阿尔弗雷德提议,公会的四十名会员每人每周交六便士。这比一些人事先估算的要稍多一点,阿莲娜可以从他们的表情上看出来。大家一致同意付款,但阿莲娜认为,公会应该预料到会有一两个人拖欠的。

她本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支付这笔钱。她向桌子周围看了一圈,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场人中的首富。她和一小伙妇女坐在一起:她们中一个是酿酒商,有名的好酒量;一个是裁缝,雇有两名女缝工和几个学徒;一个是鞋匠的遗孀,在丈夫去世后,她把生意支撑了下来。阿莲娜是在场最年轻的女人,而且比除了阿尔弗雷德之外的男人都年轻,阿尔弗雷德比她还小一两岁。

阿莲娜很想念杰克,她还没有听到那位年轻扈从的第二部分故事。今天是个假日,她很想去林间空地和他会面,也许再迟一点她还能去。

大家围桌而谈的话题是内战的事。斯蒂芬的妻子玛蒂尔达王后,出人意料地打了一仗又一仗:最近她占领了温切斯特城,还俘虏了格洛斯特的罗伯特。罗伯特是莫德皇后的兄弟和她部队的总司令。有人说,莫德不过是个傀儡,罗伯特才是这次叛乱的真正领袖。无论如何,罗伯特被俘对莫德来说,其损失和王室方面斯蒂芬被俘可以平分秋色,大家都对下一步战争的动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这次聚餐宴上的酒水,比菲利普副院长那次提供的要烈些。随着宴会的进行,那些贪杯的人越来越喧闹了。教区的教士无法控制,大概是因为他喝得和别人一样多。坐在阿莲娜旁边的阿尔弗雷德似乎在抖擞精神,但连他也喝得满脸通红。阿莲娜本人并不喜欢烈酒,她吃饭时,只喝了一杯苹果酒。

当东西快要吃光时,有人提议为阿尔弗雷德和阿莲娜干杯。阿尔弗雷德听后,高兴得满面红光,而阿莲娜则在想,再过多久她就可以溜了。

阿尔弗雷德对阿莲娜说:“我们一起干得不错。”

阿莲娜微微一笑:“咱们等着瞧,到明年这会儿,他们当中还有多少人还在坚持每周交六便士。”

阿尔弗雷德今天不想听担忧或保留的话。“我们干得不错,”他重复说,“我们配合得很好。”他对她举杯,然后一饮而尽。“你不认为我们配合得很好吗?”

“当然。”她凑趣地说。

“我很满意,”他接着说,“和你一起干这个——我指的是公会。”

“我也很满意。”她客气地说。

“是吗?这使我非常高兴。”

她更仔细地端详着他。为什么他不厌其烦地说这个?他的言语清晰准确,并没有显露真醉的迹象。“是蛮好的。”她不温不火地说。

他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她不喜欢别人碰她,但她一向培养自己不退缩,因为男人们会因此而不痛快。“跟我讲点什么,”他把声音压低到悄悄话的音量,“你要求什么样的丈夫?”

她不快地想,他一定不会向我求婚的。她给出了她的标准答案:“我不需要丈夫——我弟弟已经够我烦的了。”

“可是你需要爱。”他说。

她内心呻吟了一声。

她刚要开口作答,他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她——这是一种男子汉的习惯,她特别讨厌。“别对我讲,你不需要爱,”他说,“人人都需要爱。”

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她知道自己有些独特的地方:大多数女人都急着要出嫁;要是她们像她这样,到了二十二岁还是单身,她们就不仅是急切而是迫不及待地要出嫁。她想,我有什么问题吗?阿尔弗雷德年轻、健壮、富裕,王桥半数的姑娘都巴不得嫁给他。有一会儿,她掂量着这个念头,想说声“是的”。但一想到要和阿尔弗雷德实际生活在一起,每天晚上一起吃饭,和他一起去教堂,生下他的孩子,就有点害怕了。她倒宁可独身。她摇了摇头。“忘掉这件事吧,阿尔弗雷德,”她坚定地说,“我不需要丈夫,无论是出于爱情或是别的原因。”

他并没有失掉勇气。“我爱你,阿莲娜,”他说,“和你一起工作,我从内心里感到幸福。我需要你。你愿意做我妻子吗?”

他现在就提出来了。她很抱歉,因为这意味着她必须正式拒绝了。她早已学会,要想在拒绝时尽量温文尔雅是毫无意义的,男人会把彬彬有礼的拒绝,看作是尚在两可之间的迹象,从而益发紧追不舍。“不,我不愿意,”她说,“我并不爱你,而且和你一起工作,我也不那么高兴,哪怕你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男人,我也不会嫁给你。”

他受到了伤害。他大概原以为他把握很大。阿莲娜自信没有做过任何鼓励他的事。她待他如同平等的伙伴,他说话时就听着,和他讲话时很直率,尽自己的责任,而且尊重他尽了他的责任。但有的男人把这些看作是鼓励。“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气急败坏地说。

她叹息一声。他受到了伤害,她很为他难过;但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气恼的,似乎她诬陷了他;到最后,他就会坚信,她无缘无故地侮辱了他,他就会觉得受了冒犯。并非所有遭到拒绝的求婚者都会有这类表现的,但确实有这样一种类型的人,阿尔弗雷德就属于其中之一。她要马上走开了。

她站起身来。“我尊重你的求婚,我感谢你给我的荣幸,”她说,“请你尊重我的拒绝,以后别再向我请求了。”

“我想,你是急着要去见我那个拖鼻涕的过继弟弟,”他厌恶地说,“我想象不出来,他能给你使上什么劲。”

阿莲娜窘得脸都红了。这么说,人们开始注意她和杰克的友情了。阿尔弗雷德居然对此做出下流的解释。不错,她就是要急着去见杰克,而且她不会听任阿尔弗雷德来制止她。她弯下腰,把脸对着他的脸。他吓慌了。她悄悄而一字一顿地说:“见—鬼—去—吧。”然后便转身走开了。

菲利普副院长每月在地下室开一次庭。过去,一年才开一次,而且很少花上一整天时间,但当人口增加了三倍的时候,违法的事就会增加十倍。

犯罪的性质也变了。过去,主要与土地、庄稼和畜禽有关。一个贪婪的农民会偷偷移动地里的界桩,侵占邻居土地,据为己有;一个帮工会从雇他的寡妇家偷一袋粮食;一个多子女的贫妇会挤别人乳牛的奶。如今,大多数案例都涉及钱,菲利普想,这时他坐在法庭上,时间是十月的第一天。学徒工从他们的师傅那儿偷钱,一个男人拿了他岳母的储蓄,商人使用伪币,还有富有的女人克扣不会计算自己周工资的头脑简单的仆人。五年前,在王桥是没有这类犯罪行为的,因为当时谁也没那么多现金。

菲利普处理这些犯罪行为几乎都用课以罚金的办法。他也可以用鞭笞、上枷或关押在修士寝室下面的地下室等手段,但这些惩罚用得极少,主要留作对付暴力罪行。他有权力处强盗绞刑,修道院有一个很结实的木制绞架;但他还从来没用过,他在心中秘密抱着一个愿望:他将永远不用。最严重的罪行——谋杀、捕杀国王的鹿以及拦路抢劫——由设在夏陵的国王法庭去判决,主持人是郡守,而尤斯塔斯郡守滥用了绞刑。

今天,菲利普有七个越权磨面的案子。他把这七个案子留到最后一起处理。修道院在原有的磨场边上,新近又修了一座水磨坊——王桥如今需要两座磨坊了。但新磨坊需要付款使用,这就是说,所有的人必须把他们的粮食拿到修道院来磨。严格地说,在这个国家的每一块领地里,都有这样一条法律:农民不准在家中磨面;他们必须向东家付钱来为他们磨面。近几年来,随着城镇的崛起和旧磨坊开始经常损毁,菲利普忽视了非法磨面的数量增长;现在他要予以取缔了。

他把犯罪人的名字写在一块石板上,一个接一个地念出来,打头的是最有钱的。“长地亩理查,你有一座由两个人推的大磨,这是弗朗西斯库斯兄弟说的。”弗朗西斯库斯是修道院管磨坊的。

一个红光满面的自由民向前迈了一步:“是的,我的副院长老爷,但我现在已经把磨砸了。”

“交六十便士。酿酒人埃尼德,在你的酿酒作坊里有一个手推磨,有人看见你儿子艾立克在用那盘磨,他也被告发了。”

“是的,老爷。”埃尼德说,她是个红脸膛、厚肩膀的女人。

“那盘手推磨呢?”菲利普问她。

“我把它扔到河里了,老爷。”

菲利普并不相信她的话,但他对此也无能为力:“罚你二十四便士,罚你儿子十二便士。鞣皮匠瓦尔特呢?”

菲利普按着名单往下点,按照他们违法行为的程度课以不同的罚金,这时到了最后一名,也是最穷的一个。“寡妇戈达?”

一个穿着褪色黑衣服的粉红色面孔的老妇人向前迈了一步。

“弗朗西斯库斯兄弟看见你用磨磨面。”

“我身无分文,没法交磨面钱,老爷。”她怨气冲天地说。

“不过,你还是有一便士买粮食的。”菲利普说,“你要和别人一样受罚。”

“你要我饿死吗?”她挑战地说。

菲利普叹了口气。他心想,要是弗朗西斯库斯兄弟当初假装没看见戈达犯法就好了。“王桥最近一次有人饿死是什么时候?”他说。他四下看了一眼聚在那儿的居民。“谁记得我们镇上最近一次有人饿死?”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等候回答,然后又说,“我想,你们会发现那是在我来之前。”

戈达说:“缺房子狄克去年冬天死的。”

菲利普想起了那人,他是个在猪圈和马厩里睡觉的乞丐。“狄克喝醉了酒,半夜倒在街上,天又下了雪,就给冻死了,”他说,“他不是饿的,假如他头脑清醒,能够走到修道院的话,他也不会受冻的。要是你挨了饿,可别想骗我——找我来求救济好了。要是你自尊心太强,不肯那样做,反倒宁肯破坏法律的话,就得像别人一样受罚。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听见了,老爷。”那老妇人板着脸说。

“罚四分之一便士,”菲利普说,“闭庭。”

他站起身,走出去,爬上从地下室通往地面的台阶。

如同历年在圣诞节前一个月左右那样,新的大教堂的修建又明显地放慢了速度。未完成的石头工程裸露的顶部和边缘,都盖着干草和马粪——从修道院马厩中取出的垫草——以防新砌的灰泥结霜。建筑工说,由于霜冻,冬天是不能干灰泥活儿的。菲利普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不能每天早晨把墙揭开,晚上再盖上,白天并不是总有霜冻的。汤姆说,冬天盖的墙要坍塌。菲利普相信,但他认为,并非因为霜冻。他考虑,真正的原因可能是灰浆需好几个月才能牢固。冬季的休闲保障了在新的一年里加砌之前,灰浆变得坚硬。这也解释了建筑工们的迷信:他们说,一年里要是砌出二十英尺以上的高度,就会招来厄运;更糟的是,下面的砌层在灰浆没干透之前,可能在上面砌层的重压下变形。

菲利普惊讶地看到,所有的建筑工都站在未来的圣坛所在的露天地里。他走过去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用木头做了一个半圆形的拱券,两边用木柱支撑着,让它竖在那里。菲利普懂得,那个木制拱券就是他们叫作临时支撑的东西:其作用是在砌石头拱券时把它撑在下面。不过,这时他们在地面把石头摆放成拱券,不用灰浆来砌,以便看看石头的尺寸是不是完全合适。学徒和壮工们在往临时支撑上码放石头,而建筑工则挑剔地察看着。

菲利普与汤姆的目光相遇,他问:“这是做什么呢?”

“这是护廊上的一个拱券。”

菲利普上下反复看着。连拱廊去年就盖好了,上面的护廊将于明年完成。然后,就只剩下最高的一层高侧窗有待建成,以后就可以上顶了,如今,墙壁已经盖好粪草,准备过冬,建筑工正在为明年的工作准备石料。如果这个拱券没问题,为所有的拱券准备的石料就要切成同样的形状。

学徒工们,其中也有汤姆的继子杰克,从拱券的两边,把楔形拱石逐个摆放上去。虽然护廊拱券最后建成时,是高高置于教堂上方的,上面还是有精致的装饰图案;因此,每块石料露在外面的那一面,都要刻上一条大的犬牙形槽,一条小的花边装饰圆雕和底部的一条旋涡饰图案。在石头摆放在一起之后,刻线要准确地相互衔接,形成三条连续不断的花纹:上面的犬牙形,中间的花边圆雕和底部的漩涡饰。这样看上去,就如同好几排半圆形弧线的石料,一层叠在另一层上面,而实际上,是把楔形拱石一块接一块地横向连接成形的。然而,石料必须严丝合缝地砌到一起,否则,刻纹就不能贯通一气,那种叠砌的错觉也就没有了。

菲利普在一旁看着杰克把正中的那块关键石料放下去到位。这时拱券完整了。四名建筑工操起大槌,敲掉撑着离地几英寸高的木头临时支撑拱券的楔子。有趣的是,木头支撑倒了。虽然堆成拱券的石料间并没砌灰浆,但拱券仍稳稳地立着。建筑匠师汤姆满意地哼了一声。

有人拉了下菲利普的衣袖。他转脸看见一个年轻的修士。“有位客人找您,神父。他在您的居室里等着哪。”

“谢谢你,我的孩子。”菲利普离开了建筑工地。既然修士们把客人请到副院长的居室里等候,这就说明来访者很重要。他穿过院子,走进了他的居室。

客人是他弟弟弗朗西斯,菲利普热情地拥抱了他。弗朗西斯满面愁容。“他们拿东西给你吃了吗?”菲利普说,“你看起来很累。”

“他们给了我一些面包和肉,谢谢啦。这个秋天我都来往于原先囚禁斯蒂芬国王的布里斯托尔和原先关押罗伯特伯爵的罗切斯特之间。”

“你说的是原先。”

弗朗西斯点点头:“我一直在谈判一次交换:用斯蒂芬换罗伯特。这件事在万圣节那天办妥了。斯蒂芬国王现在回到温切斯特了。”

菲利普很是吃惊:“依我看,莫德皇后在这笔交易中太不合算了——她放掉了一位国王,换回了一位伯爵。”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没有罗伯特,她一筹莫展。没人喜欢她,没人信任她。玛蒂尔达王后是聪明的。她只要换回斯蒂芬国王,其他一无所求。她提出这个条件,最后达到了目的。”

菲利普走到窗前,往外看着。天开始下雨了,寒风斜扫的雨点,纷纷落在建筑工地上,把大教堂的高墙浸湿变暗,从工匠住棚的低矮的草顶上滴着水珠。“这意味着什么呢?”他说。

“这意味着莫德又成了王位的觊觎者而已。毕竟,斯蒂芬是正正经经加过冕的,而莫德从来没加过冕,算不上数的。”

“不过,是莫德颁给了我市场执照。”

“是的。这可能是个问题。”

“我的执照无效了吗?”

“没有。执照是由教会批准的合法君主正式颁发的。她没有加冕并没什么区别。但是,斯蒂芬可以收回执照。”

“市场收入是用来购买石料的,”菲利普忧心忡忡地说,“没有市场,我就没法修建大教堂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我很遗憾。”

“我那一百镑银便士怎么办呢?”

弗朗西斯耸了耸肩:“斯蒂芬会要你从莫德手中取回。”

菲利普感到难受。“那么多钱,”他说,“全是上帝的钱,我却丢掉了。”

“你还没有丢掉嘛,”弗朗西斯说,“斯蒂芬也许不撤销你的执照呢。他反正从来没对市场表示过任何兴趣。”

“威廉伯爵可能会对他施加压力。”

“威廉倒过戈,记得吧?他把他的命运押到莫德身上了。他对斯蒂芬不会再有什么影响了。”

“我希望你说得对,”菲利普热烈地说,“我向上帝祈求,你说得对。”

天气太冷,没法在林间空地坐着时,阿莲娜就在晚上到建筑匠师汤姆家中去。阿尔弗雷德通常都待在酒馆里,因此,家中就剩下了汤姆、艾伦、杰克和玛莎。如今汤姆的收入很好,他们家有了舒服的座椅、呼呼烧着的火和许多蜡烛。艾伦和阿莲娜一起纺织。汤姆做着计划和图表,用一块尖石头在光洁的石板上画着草图。杰克假装做腰带,或者磨刀子,或者编篮子,其实,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偷偷看着烛光照耀下的阿莲娜的面孔,看着她说话时嘴唇的翕动,或是端详着她喝啤酒时白皙的喉部。那个冬季,他们经常开心地大笑。杰克喜欢逗阿莲娜发笑。一般来说,她总是那么矜持和含蓄,能够看到她轻松一下实在开心,简直不啻瞥见她的胴体。他不停地想方设法说些什么,让她高兴。他会模仿一个巴黎建筑匠的口音说话,或是一个铁匠迈着罗圈腿走路,把工地上的匠人们描绘得惟妙惟肖。一次,他编了一套修士可笑的生活情节,让他们每一个人都犯一种似是合理的罪——雷米吉乌斯的骄傲,司厨伯纳德的贪食,客房长的贪杯和巡察皮埃尔的好色。玛莎常常笑得不可开交,连不苟言笑的汤姆也会咧嘴露笑。

在一个这样的夜晚,阿莲娜说:“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卖掉所有这些毛呢。”

大家都有点吃惊。艾伦说:“那我们还何必织呢?”

“我还没有放弃希望,”阿莲娜说,“我只是刚遇到个问题。”

汤姆从石板上抬起目光:“我原以为修道院急着要全买下来呢。”

“那不成问题。我找不到人来黏结、漂土,而修道院不想要织得松松的毛呢——谁都不想要。”

艾伦说:“那是种把人累断腰的活儿。没人愿意干,我一点都不奇怪。”

“你找不到男人做这种活儿吗?”

“在富裕的王桥找不到人。所有的男人都有足够的工作。在大城镇里,有职业的漂土匠,但他们多半为织匠工作,而且他们被禁止为雇主的对手干活儿。再说,到温切斯特把布运来运去也太费钱。”

“这倒真是个问题。”汤姆承认着,又低下头去画他的草图了。

杰克灵机一动:“真可惜,我们不能用牛来干。”

别人都笑了。汤姆说:“你还不如试着教牛盖教堂呢。”

“要不就用水磨,”杰克还坚持着,“最重的活儿,总有轻松的办法来干的。”

“她想要黏结和漂土,不是磨面。”汤姆说。

杰克没有听他的:“我们是用升降装置和转动轮轴,把石头提到脚手架的高处的。”

阿莲娜说:“噢,要是有台巧妙的机器,把毛呢黏结和漂土,那可太棒了。”

杰克想,要是他能为她解决这个难题,她该多高兴啊。他决心找出个办法。

汤姆沉思着说:“我听说过一种水磨,用来给铁匠炉鼓风——但我从来没见过。”

“真的!”杰克说,“那就证明了我的想法。”

汤姆说:“水磨的轮子是转动的,磨盘也是转动的,所以可以用一个带动另一个;但黏土匠的棍棒是上下动的。你没法让一个转动水轮带动一个上下动的棍棒。”

“但鼓风筒也是上下动的。”

“不错,不错。可惜我从来没见过那个铁匠炉,我只是听人说起过。”

杰克想象磨坊的机械装置,水力推动水轮旋转,水轮的轴连着磨坊里的另一个轮子,里面的轮子是立着的,上面有齿咬合着另一个平放着的轮子的齿。“一个立轮可以带动一个平轮。”杰克想着想着,说出了声。

玛莎笑了:“杰克,算了吧!要是水轮能够漂毛呢,聪明人早就想出来了。”

杰克不理会她。“漂土匠的棍棒可以安到水轮的轴上,”他说,“毛呢可以平放在棍棒落下的地方。”

汤姆说:“可是棍棒只能捣一下,然后就绞住了;水轮也就转不了了。我跟你讲了——水轮是转动的,但棍棒是上下动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杰克固执地说。

“没有办法。”汤姆一口咬定说,他经常用这种口气结束一个话题。

“不过,我敢打赌一定有办法。”杰克不服气地嘟囔着,汤姆装作没听见。

接下来的星期日,杰克不见了。

他早晨去了教堂,在家里吃了午饭,这都和平常一样;但到晚饭时就没露面。阿莲娜在自家的厨房里,做了一大锅火腿炖白菜,里面还放了辣椒,这时艾伦来找杰克了。

“弥撒之后,我就没见到他。”阿莲娜说。

“他吃完午饭就不见了,”艾伦说,“我还以为他和你在一起呢。”

艾伦竟然随意地做出这种猜测,让阿莲娜有点发窘:“你担心吗?”

艾伦耸耸肩:“做母亲的总是担心的。”

“他是不是和阿尔弗雷德吵架了?”阿莲娜紧张地说。

“我问过同样的问题,阿尔弗雷德说没有。”艾伦叹了口气,“我并不认为他会遇到什么麻烦。他以前这么做过,我敢说他还会做的。我从来没教过他要按时做事。”

当晚睡觉之前,阿莲娜到汤姆家去看杰克回来没有。他还没露面。她忧心忡忡地上了床。理查到温切斯特去了,只剩她独自在家。她老是瞎想,杰克可能掉进河里淹死了什么的。那对艾伦太可怕了,杰克是她的独生子啊。想到艾伦失掉杰克的哀伤时,阿莲娜的眼中涌出了泪水。她想,这可真够蠢的,我在为还没发生的事替别人伤心落泪。她振作一下,竭力去想别的事情。多余的毛呢是她的大问题。通常她会为生意的事思虑上半夜,但今夜,她的脑子总要转到杰克身上。假如他弄断了腿,躺在树林里,动不了呢?

最后,她飘进了不安的睡眠。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仍然感到很困乏。她在她的睡衣外披上厚斗篷,穿上她的毛边靴,然后就出门去找他。

他不在酒馆后面的花园里,男人们通常在那里睡觉,靠臭气熏天的粪堆的热气,不致冻僵。她走到桥边,心惊胆战地沿河走到河湾处,废物都给冲到那里。一群野鸭在岸上的一堆柴火、破鞋、丢弃的锈刀和霉烂的骨头中间觅食。杰克不在那儿,谢天谢地。

她往回走,上山进了修道院,大教堂的建筑工匠刚开始干活儿。她在汤姆的工棚里找到他。“杰克回来了吗?”她抱着希望说。

汤姆摇了摇头:“还没有。”

她往外走的时候,木匠领班满面愁容地走了进来。“我们的槌子全都不见了。”他对汤姆说。

“这可怪了,”汤姆说,“我也一直在找槌子,可是一把都找不到。”

接着,阿尔弗雷德在门口探头进来,说:“建筑工的托木都到哪儿去了?”

汤姆搔着头。“看来,工地上所有的槌子好像都不见了。”他闷声闷气地说。然后,他的表情变了,他说:“杰克那小子在背后捣鬼,我敢打赌。”

阿莲娜想,没错。槌子、漂土、磨坊。

她没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离开了汤姆的工棚,匆匆穿过修道院院子,绕过厨房,来到西南角,从河里开出的沟渠,在那里驱动着两座磨坊,一旧一新。不出所料,旧磨坊的水轮在转。她走了进去。

她眼前的景象起初让她困惑和恐惧。一排槌子固定在一根平放着的架杆上。那些槌子像是出于自己的意志高翘着头,如同马匹从槽头抬头望着。随后,槌头又一起向下,同时有力地一砸,那砰的一响震得她心都不跳了。她惊呼一声。槌子又翘起了头,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叫声,然后又往下一砸。槌头砸到她的一块织得松松的布上,布放在建筑工地上调灰浆用的那种浅木槽里,注有一两英寸的水。她明白了,槌头在漂洗布匹,尽管槌子看上去还是那样烦人地动着,她已经不害怕了。但这是怎么运转的?她看到装了槌子的架杆和水轮的轴平行地并列着。轴转动的时候,连在上面的一块木板不停地转着。木板转过来时,拨动了槌子把柄,往下压把柄,槌头就翘了起来。木板继续转动,与槌柄脱离了接触。这时,槌头下落,砸到水槽里的布匹上。这完全是杰克那天晚上所说的:可以漂洗布匹的水磨。

她听到了他的话音:“槌头应该加重,这样落下就更有力了。”她转过身来,看见了他,脸上虽然疲惫,却流露出胜利的喜悦。“我想,我已经解决了你的难题。”他说着,羞怯地笑了。

“我真高兴你没出事——我们为你担心呢!”她说。她不假思索地伸出双臂搂住他,亲吻了他一下。那一吻很短促,和一啄差不许多;但随后,当他俩的嘴唇分开以后,他却搂住她的腰,轻柔地但却是坚定地,把她的身体拉过去,触到他的身体,而她则发现自己在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满脑子能够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活得好好的,没有受伤,她有多高兴。她深情地拥抱了他一下。她突然觉察到自己的皮肤触觉敏感了,她能感到亚麻布内衣的粗糙和皮靴的软毛,以及乳头紧抵在他胸前的刺激。

“你为我担心?”他猜疑地说。

“当然!我简直没睡着觉!”

她幸福地微笑着,但他看上去却十分庄重,过了一会儿,他的情绪感染了她,她觉得受到了奇妙的感动。她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在她身后,槌子齐声槌击着,一下下震撼着磨坊的木头结构,而她似乎感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震颤。

“我很好,”他说,“一切都很好。”

“我真高兴。”她又说了一遍,话音出口如耳语般低。

她看到他闭上眼睛,向她低下脸来,随后感到了他的嘴唇压到了自己的唇上。他的吻十分轻柔。他的嘴唇丰满,有一点柔软的胡子。她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专注地去体会。他的嘴抵在她的嘴上动着,似乎很自然地分开了她的双唇,她的嘴突然变得异常敏感了,以至于能觉察到最细微的触动、最小巧的动作。他的舌尖爱抚她上唇的内侧。她感到完全被幸福压倒了,简直想哭出声。她把身体紧贴到他身上,用自己柔软的乳房摩擦他硬实的胸脯,体会着他的髋骨压进她的腹部。她不再仅仅因为他平安无恙而宽心,而且还因为他在这里而高兴。此时此刻有一种新的激情。他活生生的存在使她充满一种销魂的感觉,让她都有点晕眩了。她紧搂着他,恨不得再多接触接触他,多感受感受他,更紧地贴着他。她用双手抚摩着他的脊背。她想摸着他的皮肤,但他的衣服妨碍了她,她不假思索地张开嘴,把舌头伸进他的双唇之间。他的喉咙口发出一声小动物似的嗥叫,像是压抑着的快乐的低吟。

磨坊的门砰的打开了。阿莲娜脱身出来。她感到猛的一震,如同正在沉睡,被人猛击一掌,把她惊醒了。她被他俩刚才的行为吓慌了——两个人互相又亲又摸,像是妓女和醉汉在酒馆里干的事!她退后一步,转过身去,窘得要死。闯进来的不是别人,偏偏是阿尔弗雷德。这让她益发狼狈。阿尔弗雷德在三个月之前,曾经向她求婚,她当场就高傲地回绝了他。这会儿,他却看见她的行为像个发情的母兽。这看上去有点虚伪。她臊红了脸。阿尔弗雷德正盯着她,表情中混杂着性欲和轻蔑,这使她一清二楚地联想起威廉·汉姆雷。她厌恶自己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个看不起她的口实,也气恼杰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她的目光从阿尔弗雷德转到杰克身上。当他俩目光相遇时,他流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她意识到,她的气愤显示在了脸上,但她无法控制。杰克的表情,从迷茫的幸福变成了困惑和伤心。在通常的情况下,这会将她融化,但此时她却过于气恼了。她为他使她做出刚才的行为而痛恨他。她疾如闪电般地扇了他一耳光。他没有动,但他的目光中露出了极度的痛苦,挨打的面颊红了起来。她不忍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便移开了目光。

她不能待在那儿了。她随着耳中槌子不停的敲击声,向门口跑去。阿尔弗雷德急忙往旁边一闪,几乎给吓傻了。她快步冲过他身边,走出大门。建筑匠师汤姆就在门外,身后还有一小伙建筑工人。大家都到磨坊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阿莲娜一声不响地匆匆越过他们。有一两个工匠好奇地看着她,让她羞火中烧;但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从磨坊中传出的槌击声。阿莲娜头脑中冷静、理智的部分回想起,杰克解决了她漂毛呢的难题;但一想到他整夜没合眼在为她忙碌,只是使她感到更糟。她跑过马厩,穿过修道院大门,沿街走去,她的靴子在泥地里一滑一滑地,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家中。

她进了屋门,发现理查在里面。他坐在厨房边,吃着面包,喝着啤酒。“斯蒂芬国王进军了,”他说,“仗又打起来了。我需要一匹新马。”

接下来的三个月间,阿莲娜几乎没对杰克连续说过两个字。

他心碎了。她曾经亲吻过他,似乎她爱他,这是不会弄错的。当她离开磨坊时,他确定他们很快还会再那样亲吻的。他在情欲的朦胧中走来走去,心中想着:阿莲娜爱我!阿莲娜爱我!她曾经抚摸着他的脊背,把她的舌头伸进他嘴里,还把乳房抵住他胸脯。当她回避他时,他起初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经过那次亲吻之后,她不可能装作不爱他。他等待着她克服掉她的娇羞。在修道院的木匠的帮助下,他做了一个更牢固、更持久的漂洗机械,装到旧磨坊里,阿莲娜的毛呢得以黏结漂土了。她由衷地感激他,但她的话音是冷漠的,她的眼睛回避着他的目光。

这样过去了不是几天,而是好几个星期之后,他被迫承认,出了什么严重的毛病。幻灭的浪潮冲击着他的心田,他觉得自己似乎就要给淹没在懊悔之中。他困惑不解。他痛苦地巴望,自己要是老成些,有更多应付女性的经验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分辨出,她到底是正常还是独特了,那次激情是一时冲动还是经久不衰的;他也就可以决定,到底该忘掉那天的事还是该面对着她。由于举棋不定,也由于害怕说错了话,把事情越弄越糟,他只好什么行动也不采取;随后,那种遭人唾弃的感觉,开始不断地袭击他,控制他,使他感到自己无用、笨拙和无能。他想着他有多愚蠢,竟然幻想全郡最令人仰慕、最难以企及的女人会倾心于他,一个毛头孩子。他曾经用他的故事和笑话让她开心一时,但他一像男人似的亲吻她,她立刻就跑开了。他有多傻,竟然会想入非非!

经过一两个星期不断告诫自己有多蠢之后,他开始生起气来。他干活儿时烦躁易怒,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他对继妹玛莎十分刻薄,让她受到伤害,如同他被阿莲娜伤害一样。星期日下午,他把挣来的工钱浪费在斗鸡的赌博上。他的全部热情全都表现在工作中了。他雕刻的是梁托,就是突出来的石头,用来支撑拱券或没有一直通到地上的柱身。梁托常用叶形图案来装饰,但传统的变化是刻出一个人形,像是用他的双手举起或用脊背撑起拱券。杰克对惯用的造型稍加修改,就显出了效果:一个动人心魄的扭曲的人体,带着痛苦的表情,他承受着石头的巨大重量,仿佛受了诅咒,要承受永恒的极度磨难。杰克知道这是杰作,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刻出这样一个看着像深受折磨的人物造型。汤姆看到的时候,摇了摇头,说不清是惊诧于其表现力,还是不赞成其标新立异。菲利普对它深为喜爱。杰克不去理睬他们的想法:他认为,谁要是不喜欢它,就是瞎了眼。

四旬斋中的一个星期一,因为有三个星期没有吃到肉,人人都变得脾气暴躁,阿尔弗雷德面带胜利的神色来上班了。前一天他去了夏陵。杰克不晓得他在那儿做了些什么,但他显然对这次外出感到满意。

在半上午休息的时候,酿酒人埃尼德在圣坛中间,敲着一桶淡啤酒,向建筑工兜售。这时阿尔弗雷德掏出一便士,叫道:“咳,汤姆的儿子杰克,给我打点淡啤酒来。”

杰克想,这是个涉及我父亲的问题。他没理睬阿尔弗雷德。

一名叫作彼得的木匠,年纪大些的人,他说:“你最好照吩咐你的去做,学徒孩子。”一个学徒总要服从工匠师傅的。

“我不是汤姆的儿子,”杰克说,“汤姆是我的继父,阿尔弗雷德明明知道的。”

“那也一样要照他说的去做。”彼得用理智的语气说。

杰克不情愿地接过阿尔弗雷德的钱,站到了队伍里。“我父亲名叫杰克·谢尔伯格,”他高声说道,“你可以叫我杰克的儿子杰克,如果你想和铁匠杰克加以区别的话。”

阿尔弗雷德说:“私生子杰克倒更合适。”

杰克对着大家说:“你们想过没有,阿尔弗雷德干吗从来不系鞋带?”众人都去看阿尔弗雷德的一双脚。确实,他那双泥污的笨重靴子本该在口上系鞋带的,却松松地敞着口。“就为了他可以尽快地摸到脚趾——万一需要数到十以上的话。”工匠们面带微笑,学徒们哈哈大笑。杰克把阿尔弗雷德的钱递给埃尼德,买了一罐啤酒。他把啤酒拿给阿尔弗雷德,在交过去时,还嘲讽地微微鞠了一躬。阿尔弗雷德有点不高兴,但没有很生气;他还有自己的打算。杰克走开去,和学徒们一起喝他的淡啤酒,指望阿尔弗雷德会把这件事搁在一边。

但事情不是那么回事。没过多久,阿尔弗雷德就跟上他,说:“假如杰克·谢尔伯格是我父亲,我就不那么急着宣布。你难道不知道他原先是干什么的吗?”

“他是个吟游诗人。”杰克说。他让自己说得理直气壮,但他也怕阿尔弗雷德会说出什么来。“我想,你不懂吟游诗人是什么意思。”

“他是个贼。”阿尔弗雷德说。

“噢,闭嘴,你这个小人。”杰克转身走开,照旧喝着他的啤酒,但他却难以下咽。阿尔弗雷德这么说大概不是平白无故的。

“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阿尔弗雷德步步紧逼。

杰克想,原来如此,这就是他昨天在夏陵打听到的了,这就是他咧嘴傻笑的原因了。他不甘心地转过身来,面对着阿尔弗雷德:“我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阿尔弗雷德,但我想,你打算告诉我。”

“他是勒着脖子给绞死的,倒是合他下流贼的身份。”

杰克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他凭直觉知道这是真的。阿尔弗雷德这么把握十足,不像是他自己编出了这一套。杰克在一闪念之中明白了母亲一向对此讳莫如深的缘故。多年来,他心中始终害怕这类事情。他一直装作若无其事,他不是私生子,他有一个有真正名字的真正父亲。事实上,他总是害怕他父亲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害怕那种奚落并非无稽之谈,害怕父亲确有些地方会让他感到惭愧。他已经够低下的了,阿莲娜的反目已使他感到自己渺小,不值一文。如今,有关他父亲的真实情况又狠狠地打击了他一下。

阿尔弗雷德站在那里微笑,异乎寻常地扬扬自得,这一揭疮疤的效果使他大为满意。他的表情把杰克气疯了,对杰克来说,他父亲被绞死已经糟糕透顶了;而阿尔弗雷德为此幸灾乐祸实在是火上浇油,难以容忍。杰克想也没想,就把他的啤酒泼到了阿尔弗雷德狞笑的脸上。

那些围观这两个继兄弟争吵的学徒,本来都在看热闹,这时慌忙退后了一两步。阿尔弗雷德从脸上抹去啤酒,气得直吼,飞快地打出一拳,对他这样一个大个子来说,这些动作实在快得惊人。那巨大的拳头击中了杰克的面颊,力量之大,使他只觉得麻木,而不觉得疼痛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阿尔弗雷德的第二拳又打到了他的肚子。这一击让他疼痛难忍,杰克觉得他好像再也喘不过气来了。他弯下腰去,倒在了地上。阿尔弗雷德立即赶上来,用一只沉重的皮靴踢他的脑袋,刹那间,他眼前只有一片白光,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闭着眼打了个滚,挣扎着站了起来。但阿尔弗雷德还没过瘾。杰克刚直起腰,就觉得给抓住了。他扭动着身子,想挣脱。这时他感到害怕了。阿尔弗雷德不会留情的。杰克要是跑不掉,会给打成肉酱的。有一阵子,阿尔弗雷德抓得很牢,杰克根本挣不脱,但跟着,阿尔弗雷德抽回一只大拳头,准备再打,杰克趁机挣脱了。

他转身就跑,阿尔弗雷德在后面紧追,杰克绕过一个石灰桶,顺手拽倒,桶挡住了阿尔弗雷德的路,生石灰撒了一地。阿尔弗雷德跳过了石灰桶,却撞到了一个水桶上,把水桶撞翻了。水流到生石灰上,立刻嘶嘶响着冒起泡来。有些建筑工眼看着浪费了值钱的材料,高叫着拦阻他们,但阿尔弗雷德充耳不闻,杰克什么也顾不得,只有拼命逃跑。他跑的时候,依然疼得弯着腰,眼睛也因头上挨了那一脚,只能半睁着。

阿尔弗雷德眼看要追上了,便伸出一条腿去绊他。杰克一头摔倒在地。他一边滚动着身体,一边想,我要完了,阿尔弗雷德这回非要我的命不可。他在抵在高高竖起的脚手架上的一架梯子下面站了起来。阿尔弗雷德朝他扑过来。杰克觉得像是被逼到墙角的兔子。梯子救了他。阿尔弗雷德站到梯子后面时,杰克绕到了前边,立刻缘梯而上。他像老鼠爬天沟似的爬上了梯子。

他感到梯子在震颤,原来是阿尔弗雷德已经在他后面爬了上来。平时,阿尔弗雷德跑不过他,但他这会儿头晕目眩,而且直不起腰。他爬到梯子头上,歪歪斜斜地上了脚手架。他一脚踩空,摔在了墙头上。石头是当天早上刚砌上去的,灰浆还是湿的。杰克在上面一动,一整段墙都摇晃起来,跟着就有三四块石头滑到一边,翻落下去。杰克心想,自己也要随着掉下去了。他在墙头边上摇摇欲坠,往下一看,只见大石块边下落边翻滚,最后砸在了八十英尺下面紧靠墙根搭盖的棚屋顶上。他站稳了身体,心想棚子里没人就好了。阿尔弗雷德也爬到了梯顶,在并不结实的脚手架上朝他走来。

阿尔弗雷德满脸通红,喘着气,眼睛冒火。杰克毫不怀疑,阿尔弗雷德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手杀人的。杰克想,要是让他抓住我,他会把我扔下去的。随着阿尔弗雷德一步步前进,杰克也一步步后退。他踩进了软乎乎的一团东西,意识到那是一堆灰浆。他灵机一动,立刻弯腰下去,抓起一把灰浆,准确地抛到了阿尔弗雷德的眼睛上。

阿尔弗雷德也睁不开眼了,他停住脚步,拼命摆头,想甩掉灰浆。杰克总算有机会逃跑了。他跑向脚手架搭板的另一头,打算爬下去,跑出修道院,躲在树林里过上几天。可是,让他害怕的是,搭板的另一头没有梯子。他没办法爬下脚手架,因为下面不通到地面——只是搭在嵌进墙上的跳板洞里的托梁上的。他只有等着被抓了。

他往回看去。阿尔弗雷德已经恢复了视力,正在朝他走来。

还有另外一条下去的路。

在没盖完的墙的那头,也就是将来圣坛和交叉甬道相连接的地方,每一层砌石都比下一层短半块石头的长度,这就形成了一条又陡又窄的墙上台阶,有时一些胆大的壮工把这里当作上搭板的另一条上下道。杰克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踏上墙头,小心又快步地在墙上走,尽量不往下看,也不去想万一失足会有什么结果。他走到了尽头,停了一下,往下看看,感到微微有点恶心,他回过头去看:阿尔弗雷德在他后面从墙上追过来了。他沿墙上台阶一步步跑下去。

杰克想不通,阿尔弗雷德怎么会不害怕,他可从来不是个勇敢的人,好像仇恨蒙蔽了危险感,当他们跑下陡得让人目眩的台阶时,阿尔弗雷德已经追近了。他们离地还有十二英尺多高时,杰克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已经很近了。他绝望之中,只好从一侧跳下,落到木匠棚屋的草顶上。他从屋顶上弹落到地面,落地时扭了脚踝,摔倒在地。

他一瘸一拐地站起身,趁他这一摔,阿尔弗雷德争取到时间,他下到地上,朝棚屋跑去。转瞬间,杰克已经背靠墙站好,而阿尔弗雷德则停住脚步,等着看他要朝哪个方向跳。杰克熬过了一会儿可怕的犹豫不决;然后,他灵机一动,往一侧跨步,缩进了棚屋。

屋里没人,因为大家都围到埃尼德的酒桶跟前了。条凳上放着槌子、锯子、凿子,还有木匠们正在加工的木料。中间的地面上是一件大型的临时支撑,准备用来砌拱券的;那个临时支撑的背后,紧靠着大教堂的墙,是一堆烧得正旺的火,烧着木工们的木屑和刨花。

已经没有出路了。

杰克转身对着阿尔弗雷德。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有一会儿,他因畏惧而麻木,但他的恐惧立刻被愤怒所取代。他想,我就是被杀死也在所不惜,只要在我死前让阿尔弗雷德流血就成。他不等阿尔弗雷德来打他,低头猛冲过去。他已经气疯了,顾不上用拳头,干脆全速向阿尔弗雷德猛撞过去。

阿尔弗雷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招。杰克的脑门撞到他嘴上。杰克要矮上两三英寸,而且要轻得多,尽管如此,他还是一头撞得阿尔弗雷德连连倒退,杰克稳住身体之后,他看到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在淌血,他总算出了气。

阿尔弗雷德惊得好一阵子没有反应。就在这一瞬间,杰克的目光落到斜靠在一条板凳上的一柄大木槌上。阿尔弗雷德清醒过来再冲向杰克时,杰克已经举起大槌,玩命地抡着。阿尔弗雷德往后退着躲闪,那一槌没有击中。杰克突然之间占了上风。他精神一振,跨步赶上阿尔弗雷德,心中已经体会到那坚硬的木槌砸到阿尔弗雷德骨头上的滋味了。这一次,他使出全力狠砸下去。又没有砸中阿尔弗雷德,却碰上了栅屋撑顶的支柱。

棚屋盖得并不结实;里边没住过人,唯一的作用是木匠们遇雨天可以在里面干活。杰克那一槌打在木柱上,木柱移动了。棚屋的墙不过是细树枝编的篱笆,既不牢固,也没有一点支撑力。草顶直往下塌。阿尔弗雷德惊恐地抬头看着。杰克举起了大槌。阿尔弗雷德退出门口。杰克又朝他挥槌砸去。阿尔弗雷德往后躲闪着,在一堆木料上绊了一下,重重地摔了个屁股墩。杰克高高举起大槌,准备砸下致命的一击。他的两臂给有力地抱住了。他回过头来,看见是菲利普副院长,脸色铁青。菲利普从杰克手中猛力扭下了大槌。

棚屋的草顶在副院长身后塌了下来。杰克和菲利普看着。草顶落到火上,立刻着了起来,跟着就蹿出了火苗。

汤姆来到现场,指点着身边的三个工人。“你,你,还有你——从铁匠棚外把水桶搬来。”他又转向另外三个人,“彼得,罗尔夫,丹尼尔,拿桶来。你们这些学徒,往火上铲土——全都去,快!”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家集中精神去灭火,把阿尔弗雷德和杰克给忘到了一边。杰克闪到一边,站在那儿看,觉得手足无措,一筹莫展。阿尔弗雷德站得远一些。我当真要一槌砸到阿尔弗雷德的脑袋上吗?杰克疑惑地想着。整件事似乎都不是真的。等人们用水和土把火扑灭的时候,他仍处于一种心惊目眩的状态。

菲利普副院长站着瞧那乱糟糟的一团,由于刚才费的力气,还在喘着气。“瞧瞧,”他对汤姆说,他气急败坏了,“一座棚屋遭殃了。木匠们的心血糟蹋了。一桶石灰浪费了,整整一段新砌的墙也给毁掉了。”

杰克意识到,汤姆倒霉了,维护工地的秩序是他的职责,菲利普在为损失责备他。犯错的又偏偏是他的两个儿子,真是雪上加霜。

汤姆把一只手放到菲利普的胳膊上,轻声说:“匠人公会会解决的。”

菲利普的气消不下去。“我会解决的,”他厉声说,“我是副院长,你们都是给我干活的。”

“那就允许匠人们先商议一下,然后你再做决定,”汤姆用平和又理智的语气说,“我们可能提出个建议,供你参考。你反正有权按你的意愿去办。”

菲利普显然不甘心把主动权拱手让出,但汤姆依据的是传统惯例——建筑工匠们自己执行纪律。停了一会儿,菲利普说:“好吧。不过,不管你们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让你的两个儿子同时在这个工地上干活儿。其中一个必须离开。”说完,就气咻咻地大步走开了。

汤姆瞪了杰克和阿尔弗雷德一眼,转身进了建筑工的棚屋中最大的一间。

杰克随着汤姆走进棚屋,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建筑工匠对自己人执法时,一般都是因为工作时酗酒或偷盗建筑材料这类过错,通常的惩罚是罚钱。学徒之间打架一般要判处双方戴一天枷具,不过,阿尔弗雷德当然不是学徒,何况,打架斗殴通常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损失。公会可以开除一个拿低于协商好的最低工资的成员。也可以惩罚和别的匠人的妻子通奸的成员,不过杰克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条。理论上说,学徒可以受鞭笞,不过,这样的惩罚也就是吓唬吓唬而已,他还从来没见到执行过。

建筑工匠涌进了木棚,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靠在石墙上——实际上就是大教堂的侧墙。大家都进了门之后,汤姆说:“我们的东家生气了,他生气是有道理的。这次事件造成了很大的损失。更糟的是,给我们建筑工匠丢了脸。我们应该毫不容情地处理惹祸的人。这是给我们这些自豪的守纪律的建筑工们恢复好名声的唯一办法,我们不但是我们技艺的主人,也是我们自己的主人。”

“说得好。”铁匠杰克大声说,下面是一阵赞同的嘀咕声。

“我只看到了这场斗殴的结尾,”汤姆接着说,“谁看到开头了?”

“阿尔弗雷德突然动手打了这孩子。”木匠彼得说,他就是劝杰克听话,给阿尔弗雷德打啤酒的那个人。

一个叫丹的年轻建筑工,是在阿尔弗雷德手下干活儿的,他说:“杰克把啤酒泼到了阿尔弗雷德的脸上。”

“不过,这孩子是给挑起火来的,”彼得说,“阿尔弗雷德侮辱了杰克的生父。”

汤姆看着阿尔弗雷德:“是不是?”

“我说了他父亲是个贼,”阿尔弗雷德回答说,“这是真的。他因为这个在夏陵给绞死了。尤斯塔斯郡守昨天告诉我的。”

铁匠杰克说:“要是一个工匠师傅遇上一个学徒不喜欢他说的话,就不得不闭上他的嘴巴,可是够可怜的。”

有一阵低低的赞同声。杰克泄气了,他明白,无论如何,他也没法轻易地躲过这一关了。也许我像我父亲一样,注定要当罪人了,他想:也许我也会在绞架上结束这一生。

木匠彼得作为杰克的辩护人出现了,他说:“我还是要说,如果一个工匠特地去激怒学徒,那情况就不同了。”

“学徒还是得受罚。”铁匠杰克说。

“我不否认这个,”彼得说,“我只是想说,工匠师傅也该守纪律。他们理应用他们靠时间累积起来的智慧,为一个建筑工地带来和平与和谐。如果他们挑起斗殴,他们就失职了。”

似乎有些人同意他的看法,但是阿尔弗雷德的支持者丹却说:“这是个危险的规矩,只因为工匠太严厉,就原谅学徒。学徒从来都认为师傅太严厉。你要是照这样争论下去,就会弄得师傅们再也不敢跟他们的学徒说话,怕学徒会因为他们不客气而打他们。”

这番话引起了热烈的支持,使杰克很厌恶。这不过表明,师傅的权威必须得到支持,不管在这个案例中谁是谁非。他不清楚,什么样的惩罚将会落到他的头上。他没钱付罚款。他痛恨上枷那种主意:阿莲娜会怎么看待他呢?但受鞭笞更倒霉。他想,谁要想抽他,他就拿刀子捅了那家伙。

汤姆说:“我们不该忘记,我们的东家对这件事也有强烈的看法。他说,他不会让阿尔弗雷德和杰克同时在工地上干活的。他俩当中有一个人必须走。”

“可以跟他再说说,让他改主意吗?”彼得说。

汤姆的样子是在思考,但停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不可以。”

杰克大吃一惊。他并没有把菲利普副院长的最后通牒太当真。但汤姆则不然。

丹说道:“如果他们俩中有一个要走,我相信谁去谁留是不必争的。”丹在阿尔弗雷德手下干活儿,而不是直接受雇于修道院,如果阿尔弗雷德走,丹大概也就留不下了。

汤姆再一次思考起来,然后他又说:“对。不必争了。”他看着杰克,“杰克应该是走的那个。”

杰克意识到,他原先对这次打架的后果,实在太低估了。但他难以相信,他们打算把他赶走。如果他不在这里修王桥大教堂,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阿莲娜已经不愿意再跟他接触了,他所关注的就只有大教堂了。他怎么能离开呢?

木匠彼得说:“修道院也许会接受一种妥协。杰克可以缓走一个月。”

杰克想,是啊,求求你们了。

“太轻了,”汤姆说,“我们必须表现得行事坚决。菲利普副院长不会接受再轻的处罚的。”

“那就算了,”彼得让步了,“这座大教堂失去了最有天赋的年轻刻石工,我们当中大多数人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好的人才,而这一切全因为阿尔弗雷德不肯闭上他那张该死的臭嘴。”好几名匠人都对他这种观点表示同意。彼得有了这一鼓励,又接着说:“我尊敬你,建筑匠师汤姆,我在很多匠师手下干过活,我对你的尊敬超过对他们任何人,但应该说,你对你这个猪脑子的儿子阿尔弗雷德,却是瞎了眼。”

“请不要骂人,”汤姆说,“咱们还是扣紧这案子的事实。”

“好吧,”彼得说,“我说,阿尔弗雷德应该受处罚。”

“我同意,”汤姆说,大家都感到意外,杰克想,说他瞎了眼的那番话击中了他的要害,“阿尔弗雷德应受纪律制裁。”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气愤地说,“因为打了一个学徒吗?”

“他不是你的徒弟,他是我的徒弟,”汤姆说,“你的所作所为不光是打了他。你追着他满工地跑,要是你让他跑掉,石灰就不会撒了,砌好的墙不会毁了,木匠棚子也不会烧掉;你可以等他回来再和他算账。你没必要那样做。”

匠人们都同意了。

丹看来成了阿尔弗雷德那伙匠人的发言人,他说:“我希望,你不是提议把阿尔弗雷德开除出公会。我坚决反对那样做的。”

“不,”汤姆说,“损失一个有天赋的学徒已经够糟的了。我不想再损失一个带领着一支可靠的建筑小队的地道的建筑匠。阿尔弗雷德应该留下——但是我认为,他得罚钱。”

阿尔弗雷德的人看来松了口气。

“重重地罚上一笔。”彼得说。

“罚一星期的工钱。”丹提议说。

“一个月的,”汤姆说,“我怀疑,再罚少了,菲利普副院长会不会满意。”

好几个人说:“好的。”

“我们是不是一致同意,工匠兄弟们?”汤姆说,用的是一句惯用的套话。

“好的。”大家都说。

“那我就把我们的决议告诉副院长。别人最好回去干活儿吧。”

杰克眼巴巴地看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去。阿尔弗雷德得意扬扬地看了他一眼。汤姆等大家都走光,才对杰克说:“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

“你从来没为我做过任何事!”杰克爆发出来了,“你不能给我吃,不能给我穿,不能给我房子住。我们母子俩本来高高兴兴的,你来以后,我们就饿肚皮了!”

“但终归——”

“你甚至不能保护我,不受那个你叫作儿子的、没头脑的畜生的欺负!”

“我努力过——”

“你连这个工作都不会有,要不是我一把火烧毁了旧的大教堂!”

“你说什么?”

“是的,我烧了旧的大教堂。”

汤姆脸色苍白了:“那是因为闪电——”

“那天夜里没有闪电。天很晴。也没人在教堂里用火。我把屋顶点着了。”

“可是为什么呢?”

“为了让你有工作。不然的话,我母亲会死在树林里的。”

“她不会的——”

“你的前妻反正就是这么死的,难道不是吗?”

汤姆脸色惨白。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杰克知道,他深深地伤害了汤姆。他口头上占了上风,但他可能失去了一位朋友。他感到酸楚伤心。

汤姆悄声说:“你给我走开。”

杰克走了。

他从高耸的大教堂的墙壁边走开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的一生就在顷刻之间断送了。他就要永远离开这座大教堂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在修道院大门口转回身,向里面张望。这里有多少他精心策划的东西啊。他想由自己把整个门洞的石雕包下来,他想劝说汤姆在侧高窗间嵌上石刻的天使;他已经创新设计了交叉甬道里的暗拱,都还没给谁看过。如今他将永远不能再做任何这些事情了。这可太不公了。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

他眼前一片模糊,摸索着回了家。母亲和玛莎坐在厨桌旁。母亲在用一块尖石和石板教玛莎写字。她们看到他,吃了一惊。玛莎说:“离午饭时间还早着呢。”

母亲端详杰克的脸。“怎么了?”她忧心地说。

“我和阿尔弗雷德打了一架,被工地开除了。”他忧郁地说。

“阿尔弗雷德被开除了吗?”玛莎说。

杰克摇了摇头。

“这不公平!”玛莎说。

母亲警觉地说:“这次是为什么打起来的?”

杰克说:“我父亲是因为偷东西在夏陵被绞死的吗?”

玛莎喘了口气。

母亲的样子十分伤心。“他不是贼,”她说,“不过,他是在夏陵给绞死的。”

杰克的耳朵里灌进的关于他父亲的说法,完全是不可思议的谜。他粗暴地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肯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这事太让我伤心了!”母亲突然叫着说,接着就哭起来,杰克害怕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她哭,她一直都很坚强。他自己也要哭出来了,他强咽下泪水,追问说:“他既然不是贼,为什么要绞死他?”

“我不知道!”母亲哭叫着说,“我从来就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们说他偷了一只镶嵌了珠宝的杯子。”

“从哪儿偷的?”

“从这儿——从王桥修道院。”

“王桥!是菲利普副院长告发他的吗?”

“不是,不是,早在菲利普之前呢。”她泪眼模糊地看着杰克,“别问我谁告发他的,也别问为什么告发他,别陷到那个圈套里。你会把下半辈子花在理清你出生之前的一件冤案上,我培养你不是让你报仇的,不要那样过你的日子。”

尽管她这么嘱咐他,他还是暗自发誓,有朝一日他总会打听到更多的情况;但现在,他只想让她别哭。他紧挨着她,坐在板凳上,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唉,如今看来这座大教堂不是我的生活目标了。”

玛莎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杰克?”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住在王桥了,是吧?”

玛莎心慌意乱了:“怎么不能呢?”

“阿尔弗雷德要杀死我,汤姆把我从工地上开除,我不想再和他们住到一起了。反正,我是个男子汉,得离开母亲了。”

“那你干什么去呢?”

杰克耸耸肩:“我唯一懂得的是建筑。”

“你可以修建别的教堂。”

“我想,我也许会慢慢爱上另一座大教堂,就像我热爱这座大教堂一样。”他沮丧地说。他心里在想:但我再也不会像爱阿莲娜这样爱另一个女人了。

母亲说:“汤姆怎么会这样对待你?”

杰克叹了口气:“我认为,他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菲利普副院长说了,他不能让我和阿尔弗雷德同时在工地干活。”

“这么说,那个该死的修士是祸根!”母亲生气地说,“我发誓——”

“他对我们造成的损失非常生气。”

“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他把原因弄明白。”

“你的意思是什么呢?”

“上帝该是仁慈的——或许修士们也该是仁慈的吧。”

“你认为我该去求菲利普?”杰克问,对母亲的想法有点意外。

“我在想,也许由我出面去找他谈。”她说。

“你!”这更不合她的脾气了。杰克大为震惊。母亲居然会甘心去向菲利普求情,她大概气昏头了。

“你看呢?”她问他。

杰克回想起来,汤姆似乎认为菲利普不会发慈悲。可是当时汤姆一心想着,公会应该采取果断的行动。汤姆向菲利普保证过,他们一定会坚决,所以汤姆不可能再去求情。母亲没处在那种地位。杰克开始看到了希望,也许他最后可以不走,可以留在王桥,在大教堂身边,在阿莲娜身边。他不再指望她会爱他,然而,他不愿去想离开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那种局面。

“好吧,”他说,“咱们去求菲利普副院长吧。我们除了放下自尊心,没什么可损失的。”

母亲披上她的斗篷,母子俩就一起出去了,剩下玛莎一个人独自坐在桌旁,满面愁容。

杰克和他母亲不常并肩走路,这时,他才深受震动:她真矮啊,他比她足高出一个头。他突然对她充满温情。为了他,她总是时刻都可以像狮子般地去搏斗。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朝他微微笑着,似乎清楚他心中的思绪。

他们进了修道院,径直朝副院长的居室走去。母亲敲了敲门,便走了进去。汤姆和菲利普副院长在里边。杰克从他们的表情马上看出来,汤姆并没有告诉菲利普,杰克放火烧掉老教堂的事。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他大概永远不会说了。那个秘密算保守住了。

汤姆看见母亲的时候,那副样子如果不算害怕,起码也是担心。杰克想起来,他刚才还说过:我为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亲会明白这一点。汤姆在想着上次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的事,结果母亲离开了汤姆。汤姆害怕她现在又要走了。

菲利普看上去已经不再生气,杰克想。也许公会的决定已经平息了他的怒火。说不定,他还会对自己的严苛感到一点歉疚呢。

母亲说:“菲利普副院长,我到这里来,是向你求情的。”

汤姆立刻松了口气。

菲利普说:“我在听着呢。”

母亲说:“你提议打发我儿子离开他所热爱的一切——他的家园、他的家庭和他的工作。”

还有他崇拜的女人,杰克自忖。

菲利普说:“我?我以为他只是给解雇了。”

“除了建筑,他从来没学过任何别的,而且王桥也没有别的建筑工作可以让他干。只要有大教堂在修建,他都会去的。如果耶路撒冷那儿有石头,等着被雕成天使和魔鬼,他也会去的。”她怎么会知道这一切的呢?杰克想不出来。他自己几乎都没想过——不过这确实是真的。她补充说:“我可能永远见不到他了。”她说到最后,声音有点发颤了,他揣摩着,她对他的爱该有多深。他深知,她绝不会为她自己这么求人的。

菲利普看上去很同情他们,但答话的却是汤姆。“我们不能让杰克和阿尔弗雷德在同一个工地上干活儿,”他固执地说,“他们还会打架的。你明知道这一点。”

“阿尔弗雷德可以走嘛。”母亲说。

汤姆的样子很伤心:“阿尔弗雷德是我的儿子。”

“但他已经二十岁了,而且非常卑鄙!”母亲的口气虽然很决断,但她的双颊已让泪水淌湿了,“他对这座大教堂的关注程度并不比我高——他在温切斯特或夏陵给屠夫和面包师盖房子,会蛮高兴的。”

“公会不能开除阿尔弗雷德而留下杰克,”汤姆说,“何况,决议已经做出了。”

“但那是错误的决定!”

菲利普说话了:“也可能还有另一种答案。”

他们全都看着他。

“也许有一种途径,让杰克待在王桥,甚至让他献身给大教堂,而且也不会和阿尔弗雷德发生冲突。”

杰克不晓得将会出现什么事,但听起来好得不真实了。

“我需要有个人帮我工作,”菲利普说下去,“我在建筑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去决定细节。我需要一个助手一类的人,完成管理员的工作。他要独立处理大多数疑难问题,只有最主要的问题才和我商量,他还要记钱财和材料的流水账,给供料的和运料的付钱,给工匠们发工钱。杰克能读会写,加起数来比我所遇到过的任何人都快——”

“而且他对建筑的各方面都内行,”汤姆插嘴说,“我早就注意过的。”

杰克的脑子转动起来。他终于能留下来了!他要当工地的管理员。他将不再刻石,但他将代表菲利普监督整个设计。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建议。他将以平等的地位和身份和汤姆打交道,他深知自己有这个能力,而且汤姆同样知道。

还有一件麻烦事。杰克说出来了:“我再不能和阿尔弗雷德住在一起了。”

艾伦说:“反正阿尔弗雷德该有自己的房子了。说不定,他离开我们之后,会更认真地找老婆的。”

汤姆生气地说:“你不断地找碴,要摆脱掉阿尔弗雷德。我不打算把自己的儿子赶出我的房子!”

“你们没有理解我,你们俩都没弄明白,”菲利普说,“你们没有彻底弄清我的提议。杰克不再和你们住在一起了。”

他顿了顿。杰克猜想着会有什么新主意,那是这一天中最后和最大的震惊。

菲利普说:“杰克得住在这儿,在修道院里。”他稍稍皱起眉,看着他们,似乎不明白,他们何以还不懂他的意思。

杰克已经懂了。他想起母亲在仲夏夜曾经说过,那个狡猾的副院长总要想出个鬼点子来达到他的最后目的的。他说得一点不错。菲利普在重提他原先的提议。但这次不同了。杰克此时面临的选择是严峻的:离开王桥,放弃他所热爱的一切;或是留下来,丧失他的自由。

“我的工地管理员当然不能是俗人,”菲利普用一个人讲确定无疑事物的那种口吻结束了他的话,“杰克得当一名修士。”

王桥羊毛集市的前一天夜里,菲利普副院长在午夜早祷之后,和往常一样不再睡了;但他这次没有在壁室里研读和静思,而是在修道院中巡视。那是一个温暖的夏夜,明亮的月亮悬在晴朗的夜空,他不用借助灯笼,就能看见。

除了修道院的建筑物和回廊这样神圣的地方,整个院落都让集市占满了。院子的四角都已挖好了大大的茅坑,以保持院中的其他地方不致弄得一塌糊涂,这四个大茅坑还围得严严实实,以免敏感的修士们想入非非。足足摆起了数百个摊位,最简单的不过是一张活腿桌子做的木头柜台,大多数柜台要复杂些:有一块写有摊主名字的招牌,上面还画着他的货物;专门设一张桌子来称重;还有一个锁着的橱柜或棚子给他们放货。有些摊位还把帐篷搭得连成一片,既可避雨,又能进行私下交易。最讲究的摊位是小房子,里面有大面积的存货地方,好几个柜台,还有桌椅来接待重要的主顾,以显示商人的殷勤好客。第一个商人的木匠提前整整一星期就来了,他要求指给他设摊的位置,然后盖了四天房子,往里边搬东西又用了两天,菲利普为此很是吃惊了一阵子。

菲利普本打算在修道院西墙外的两条大街上设摊点,其规模和每周一次的市场大体相仿;但他很快就意识到那还不够。那两条街的摊位如今一直延长到沿修道院北墙外,再绕到东端,直到菲利普的居室;实际上,在没盖好的大教堂里,在拱间窗之间的侧甬道里,摊位还更多。当然摊主不只是羊毛商,从硬面包到红宝石,卖什么的都有。

菲利普沿着月光照拂下的一排排摊位走着。当然,一切都准备就绪,今天不准再新设摊位了。大多数商人已备好货。修道院已经收了十多镑的租金和赋税。在集市那天唯一可以运进来的是刚做熟的食物、面包、热馅饼和烤苹果。连成桶的啤酒都是昨天白天运进来的。

菲利普巡视的路上,有六七双惺忪的眼睛望着他,还有好几个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向他哼哼唧唧地打招呼。摊主们是不会丢下他们值钱的货物不管的,大多数摊主都睡在摊位上,比较富裕的商人则留下仆人守摊。

他还无法确切估计,能从这次集市中赚多少钱,但必定可以成功,而且他有把握达到原先估计的五十镑银便士。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有好几次他曾担心集市根本不能兴办。国内战争还在拖着,无论斯蒂芬还是莫德,都占不了上风,不过,他的执照并没有被吊销。威廉·汉姆雷曾经千方百计破坏这个集市。他告诉郡守加以禁止,郡守去向对立双方一头的当局要求授权,但一直没有答复。威廉又禁止他的佃户到王桥出售羊毛;但大多数佃户反正是按习惯卖给阿莲娜这样的商人,而不是亲自去市场上卖,所以这道禁令的主要作用反倒是给她带来更多的生意。最后,他宣布要在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征收低于菲利普的赋税;但这一消息到得太晚,已无法改变大局,因为大的买主和卖主已经做好了安排。

此刻,随着这个重大日子的黎明在东方的天际露出亮光,威廉已经技穷。卖主已经在这里摆好了他们的商品,买主也就要到达了。菲利普心想,威廉最终会发现,王桥羊毛市场对夏陵市场造成的损失,比他担心的小。羊毛的销售看来在逐年上升,从未停止,对两个市场来说,都有足够的生意可做。

他已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到了磨坊和池塘所在的西南角。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河水流过两座静静的磨坊。其中一座如今专门用来漂毛呢,收入相当可观。年轻的杰克负责管理。他头脑机灵,将成为修道院的一大笔财富。看来他已经安下心来当一名见习修士,尽管他认为修建大教堂并未影响祈祷活动,反而是祈祷活动影响了修建大教堂。不过,他总会明白的,修道院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神明的影响。菲利普认为上帝对杰克自有垂青。而在菲利普思想的深处,还有一个秘密的长期打算:有一天,杰克会接替他,成为王桥的副院长。

杰克在清晨起床,悄悄走出寝室,在晨祷前对工地做最后一次巡视。清早的空气凉爽清新,如同泉水般纯净。这一天将是个晴朗、温和的日子,是做生意的好天气,是修道院的好日子。

他绕着大教堂的四壁走了一圈,检查一下所有的工具和备用的工件是否都完好地锁在工棚里。汤姆为木料和石料堆修了一道木篱,以防这些建筑材料被粗心或醉酒的客人无意中毁损。他们不想让胆大的家伙爬进建筑物,因此所有的梯子都安全地藏好,厚实的墙壁里的螺旋形扶梯用临时性的大门关闭了,修好一半的墙壁可上下的一端,也用木栅栏阻隔开了。一些工匠师傅白天还要在工地上巡逻,确保平安无损。

杰克想方设法逃避掉不少祈祷活动。工地上有的是事情可做。他对基督教倒不像他母亲那样切齿痛恨,但多少总有点漫不经心。他对宗教毫无热情,但如果符合他的目的,他倒挺愿意做做姿态的。每天他一定去祈祷一次,通常都选有菲利普副院长或见习修士导师在场的时候,因为他们是高级修士中最注意他出席与否的人。要是让他参加所有的祈祷,他实在无法忍受。修士生活之莫名其妙和违反常情是难以想象的。他们要把一半生命耗在忍受很容易就可以避免的痛苦和不适之中,另一半则要用来在空空荡荡的教堂里无日无夜地咕哝那些晦涩费解的废话。他们有意摒弃一切美好的东西——女人、运动、美味佳肴和家庭生活。杰克已经注意到,那些最自得其乐的修士往往都是在某种追求中得到深深的满足的人,阐释手稿、撰写历史、烹饪饭菜、研究哲学,或者——像菲利普那样——把王桥从一个沉睡的村庄变成一座繁荣的大教堂城镇。

杰克并不喜欢菲利普其人,却愿意为他工作。杰克对神职人员并不比他母亲更热情。他觉得菲利普那种虔诚令人不自在,他不喜欢这位副院长那种头脑简单的圣洁。他怀疑菲利普那种倾向:认为凡是他菲利普办不到的都自有上帝去关照。然而,在菲利普手下工作是很不错的。他的指令明确,给杰克留下自作主张的余地,而且他从不文过饰非,归咎他人。

杰克刚当了三个月的见习修士,因此还没要他为另外九个月的见习期宣誓。三条誓约是贫困、禁欲和服从。所谓贫困的誓约绝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内容。修士们没有个人财产,也没有个人支配的金钱,但他们的生活更像老爷而不像农民——他们吃得好,穿得暖,还有精致的石头房子可住。爱欲嘛,没什么了不起的,杰克苦涩地想。他曾亲口告诉阿莲娜,他进修道院去了,从中得到了某种冷漠的满足。她当时表现出震惊和愧疚。现在,每当他感到由缺乏女伴引起的烦躁不安时,他就会想起阿莲娜曾经怎样待他——他们的林中秘密约会,那些冬日的夜晚,他对她的两次亲吻——然后他就会想起,她如何突然之间变得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想起他从那时起便觉得应该和女性一刀两断,再不沾边。然而,服从的誓约却比较难以遵守,他现在就已经有此预感了。他乐于听命于菲利普,因为他聪慧而且办事井井有条;但要服从愚蠢的副院长助理雷米吉乌斯,或是醉鬼客房长,或是自负的司铎,可就难了。

然而,他却惦记着宣誓这件事。他反正不去遵守誓约就是了。他全神贯注的就是修建大教堂。材料供应、建筑结构和工地管理这些问题,无穷无尽,非得认真解决不可。某一天,他可能得帮助汤姆想出一个办法来检查运抵工地的石料是否和运离采石场的数目一致——这是一个难题,因为路程是两天或四天不等,因此无法简单地按天计账。另外一天,灰泥匠可能要抱怨木匠做的临时支撑不合尺寸。而最富挑战性的是那些工程难题,诸如怎样把成吨的石头用装在不够牢靠的脚手架上的吊装器械运到墙顶。建筑匠师汤姆和杰克讨论这些问题就像没有长幼尊卑似的。似乎他已经原谅了杰克那天说的那些气话,杰克当时说汤姆从来没为他做过任何事。而汤姆的举动好像忘记了杰克承认是他给旧的大教堂放了火。他俩在一起工作得很愉快,日子过得飞快。即使在冗长乏味的祈祷中,杰克的头脑里想的也全是建筑和计划的棘手问题。他的知识迅速地增长着。他不再年复一年地刻石头,而是在学习大教堂的设计。要想当一名建筑匠师,没有比这更好的训练培养了。为此,杰克准备打着呵欠熬过一次次的半夜早祷。

太阳已经升到修道院东墙上了。工地上一切井然有序。那些守了一夜货物的摊主们,已经收拾铺盖,摆放起商品来。第一批顾客很快就要到了。一个面包师头上顶着一盘刚烤好的小圆面包走过杰克身旁,刚出炉的热面包的香味勾得杰克满嘴口水。他转身往回走,到修道院的食堂去,他们很快就要在那儿吃到早餐了。

第一批顾客是摊主们的家属和小镇上的居民,他们主要出于好奇来看看王桥的首次羊毛集市,其实并无心购买什么。会过日子的人,在离家以前,就用硬面包和粥填饱了肚子,这样就不致在价格昂贵、五光十色的食品摊位前给勾出馋虫了。孩子们大睁着眼睛东张西望,被那些陈列着的诱人的东西搅得眼花缭乱。一个兴致勃勃的早起的妓女抹着红嘴唇、穿着红皮靴,悠闲地逛着,满怀希望地对着中年男子微笑,不过,在这种时刻,还没人想和她搭讪。

阿莲娜的摊位算是最大的那一级,她从那儿看着这一切。过去几个星期里,她提了王桥修道院一年来所产的全部羊毛,这批货是她去年夏天预付了一百零七镑银便士买下的。她还像往年一样从农民手里收购羊毛。今年,卖主比以往还多,因为威廉·汉姆雷禁止他的佃户到王桥集市上出售,所以他们就全卖给商人了。在所有的商人当中,阿莲娜做的生意最多,因为她恰恰是以办集市的工桥为基地的。她的买卖特别兴隆,已经用光了进货的资金,只好向马拉奇借了四十镑银便士来维持营运。此时,她摊位后半部仓房里,已经摆满一百六十多袋生羊毛,也就是从四万只羊身上剪下来的产品,这花掉了她二百多镑银便士,但她准备卖到三百镑,这个数目足够付一名熟练的建筑工匠一百多年的工钱。不论什么时候她一想到这些数字,就会为自己生意的规模感到惊叹。

中午之前,她并不期望有什么买主。充其量也就只有五六个人,彼此都是熟人,而她从过去几年的交往中,和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混熟了。她准备给他们每人一杯葡萄酒,坐下来谈一会儿。然后再让其中一个看她的货。他会请她打开一两袋——当然绝不是堆在顶上的。他会把手深深插进袋里,抓出一把羊毛。他会梳理出一根羊毛,确定一下长度,用手指搓上一搓,试试其柔韧程度,再用鼻子嗅一嗅。最后,他会提出收购她的全部存货,但报价却低得可笑,而阿莲娜就拒绝他。她会说出她的要价,他则要摇头。他俩就再喝上一杯。

阿莲娜将再和另一位买主把这一套重演一遍。到了中午,她会请他们吃午饭,有几个请几个。有的人会提出买下一大批羊毛,而价格比阿莲娜的进价高不了许多。她再把要价稍稍降低一些。下午一开始,她就成交,她的第一笔交易会要价较低。别的商人会要求她以同样价格和他们交易,但她予以拒绝。下午,她的价格会逐渐上涨。如果涨得太快,生意做得就慢,这时,商人们就要计算,他们需要多长时间才能从别处买足定额。如果她要价低于他们准备付的价钱,她会从他们相对急于达成协议上看出来。她会一个接一个地成交,他们的仆人会开始把大包大包的羊毛,装到有巨大轮子的牛车上,这时阿莲娜就称着一袋袋成镑的银便士和银盾。

毫无疑问,她今天会有比以前更多的进账。她要卖的货多出一倍,而且羊毛价格又涨了。她计划还要提前一年买菲利普的羊毛,还悄悄盘算着给自己盖栋石头房子,要有宽敞的地窖存放羊毛,要有考究舒适的大厅,还要有给她自己用的漂亮的二楼卧室。她的前途是有保障的,她自信能支持理查,需要多长时间,就支持他多长时间。一切都尽善尽美。

正因为如此,她这么满心痛苦才莫名其妙呢。

自从艾伦回到王桥以来,到今天为止,差不多四年了,这四年是汤姆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

埃格妮丝去世所造成的剧痛已经减轻为一种隐痛。这种隐痛还伴随着他,但他已不再有无缘无故随时想大哭一场的尴尬感觉了。他仍和她进行想象中的谈话,把孩子们的情况,把菲利普副院长和大教堂的事讲给她听;但这种谈话已经不那么频繁了。有关她的甘苦兼备的回忆早已不影响他对艾伦的爱。他能够在现实中生活了。看着艾伦,摸着她,和她谈话,和她睡觉,是他的日常欢乐。

杰克和阿尔弗雷德打架那天,杰克说汤姆从来没关照过他的那番话,深深地伤害了汤姆。那番指责甚至掩盖了杰克承认给旧的大教堂放了火这一骇人的事实。他为那番话痛苦了好几个星期,但最后他认为,杰克冤枉了他。汤姆尽了最大的心,别人也莫过于此了。他得出这个结论后,就不再忧伤了。

修建王桥大教堂使他从工作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满足。他负责设计和施工。没人干涉他,如果出了错,只能怨自己。随着那巨大的墙壁一天天增高,它有着节奏分明的拱券、优美庄严的线条和个性突出的雕刻,他得以看着周围,在心里想着:是我做了这一切,而且做得很出色。

他的噩梦:有一天他又会在大路上奔波,没有工作,没有金钱,没有东西可以喂饱孩子们,似乎已经非常遥远。如今在他厨房的草堆下藏着一个结实的钱箱,里面的银便士满得要溢出来。他一想起那个严寒的冬夜,埃格妮丝生下乔纳森,接着便与世长辞,还禁不住要战栗;但他敢确定,那么糟糕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他有时奇怪,艾伦和他怎么会没有孩子。他俩的过去都证明是有生育能力的,而且也不乏让她怀孕的机会——在经过四年之后,他们仍旧几乎每夜都同床。然而,这并不使他深感遗憾。

小乔纳森是他珍爱的宝贝。他从以往的经验中得知,逛集市时最开心的是带着一个小孩子,因此,当上午过半,人群开始汇拢来的时候,他就带着乔纳森去玩。乔纳森穿着那身小袍服,但他本身就逗人喜爱。最近他提出一个要求,要把他的头发剃掉,菲利普也就迁就了他——菲利普对这孩子宠爱有加,不亚于汤姆——结果,他比以前更像个小巧玲珑的修士。人群中有好几个真正的侏儒,玩着种种把戏,向观众行乞,让乔纳森看得入迷。一个侏儒掏出他和正常人一样大的那玩意儿,吸引了一大群人,汤姆赶紧拉乔纳森走开。有变戏法的、耍杂技的和奏音乐的表演,拿着一顶帽子走上一圈收钱;算命的、江湖医生和妓女在拉生意;还有角力的、摔跤的在比赛,以及种种碰运气的赌博游戏。人们都穿着他们最光鲜的衣服,有点钱的还喷了香水,头发上涂了油。人人似乎都有钱可花,空气中叮当响着银币的敲击声。

熊狗相斗的表演就要开始了。乔纳森从来没见过熊,他着迷极了。那只熊的棕灰色毛皮上有好几处伤疤,表明它至少从最近的一次咬斗中死里逃生了。拦着熊腰系着的一根粗铁链,固定在深深栽进地里的粗木棒上,那熊四脚着地,在铁链的半径范围内,脚步沉重地走来走去,气咻咻地瞪着围观等候的人群。汤姆想象着他从那野兽的眼睛中看出了狡猾的目光。他要是个打赌的,就把注押到熊身上。

场地的一边,有一个锁着的箱子,从里边传出狗的狂吠声。锁在里面的狗可以嗅到它们敌人的气味。那只熊不时停住脚步,看着那箱子,低哼一声;于是狗吠声就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这些动物的主人,那个驯熊的,正在收赌注。乔纳森不耐烦起来,汤姆眼看就要走了,这时,那个驯熊人终于给箱子开了锁。那只熊拽紧铁链,立起身来,吼叫一声。驯熊人喊了句什么,把箱子打开了。

五条猎犬跳了出来。它们动作敏捷轻快,张开的嘴里露出利齿。它们全都径直朝熊扑去。那熊用巨大的前掌扇打它们。它击中了一条狗,一掌把那条狗打飞了,其余几条狗也退了下去。

人群向前拥。汤姆照顾着乔纳森,他站在前排,不过离熊还远。那熊机灵地退到木棒跟前,把铁链放松,这样再向前冲的时候,不会被铁链拽住。但那些狗也够精明的。它们在第一次散乱的攻击之后,又重新集结起来,围成一圈。那只熊激动地转着,想同时看清四面八方。

一条狗一边狂吠着,一边向熊冲去。那只熊迎上前去,伸掌去打。那条狗迅速后撤,退到熊够不到的地方;其余四条狗从四个方向冲上去。那只熊兜着圈子,猛击它们。当三条狗狠狠咬住熊的臀部皮肉时,人群欢呼起来。那只熊痛得大叫一声,立起身来,甩掉它们,它们连忙跑开去。

那几条狗想故技重演。汤姆以为熊会再次上当。第一条狗冲进了熊的范围,熊向它扑去,那狗退下去;但是当其余几条狗向熊冲去时,它已经早有准备,猛一转身,扑向最近的一条狗,用掌猛击那狗的肋部。人群又像刚才给狗叫好一样,为熊欢呼。熊的利爪撕开了那条狗银缎般的毛皮,留下了三条血痕。那条狗可怜地哀叫着,退出了战斗,去舔自己的伤口。人群讥嘲地笑起来。

剩下的四条狗小心地包围起那只熊,偶尔冲上前去,但不等危险到来,就立即退了回去。有人慢慢鼓起掌来。跟着,一条狗率先发起进攻。它闪电般冲上去,从熊的掌下溜进去,跳起来去咬熊的喉咙。人群发狂了。那条狗把白牙咬进熊的硕大的颈项。其余的狗一拥而上。那熊往后退着,向咬着它颈项的狗打去,然后倒在地上打滚。汤姆有一阵儿说不清出了什么事:地上有一簇皮毛。这时,三条狗跳开去,那只熊稳住身形,用四条腿站着,一条狗已经留在原地,给碾压死了。

人群紧张起来。那只熊已经消灭了两条狗,只剩下三条了;但它自己的背上、颈上和后腿上也鲜血淋漓,样子有点惊慌。空气中充满了动物的血腥味和人群的汗臭味。那三条狗停止了吠叫,悄悄地包围起熊。它们也很害怕,但它们嘴里也尝到了血味,一心想厮杀。

它们的进攻仍照原先的方式开始了:一条狗冲上去,再退下来。那只熊三心二意地招架一下,就调过身对付第二条狗。但这时,第二条狗也冲到中途,就又退到熊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第三条狗也照样进进退退的。三条狗轮番试探,使那只熊疲于晃动、转圈。那三条狗每冲一次,就靠近一点,熊掌也就更近于击中它们。观众对进展看得很清楚。大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了。乔纳森还站在前边,离汤姆只有几步,样子有点害怕,汤姆再去看熊狗相斗时,刚好看到,熊的前掌打着一条狗,而另一条狗却钻到那只巨兽的两条后腿之间,乱咬熊的软肚皮。那只熊发出了一声尖叫似的声音。那条狗从熊的身下钻出来,逃开了。另一条狗向熊冲去。熊拍出一掌,差了一点,没打着;那条狗这时又去咬熊的小腹。这一次,狗逃开时,在熊的腹部留下了一个流血的大口子。那只熊后退了几步,又四脚落地了。有一会儿,汤姆以为熊完蛋了,其实他错了,那只熊仍有力气搏斗。当另一条狗冲进来时,那熊虚晃一招,立刻回头,看到第二条上来了,便以惊人的敏捷转过身去,狠狠打了那狗一掌,把它打得飞上了天。人群高兴得吼了起来。那条狗像一块死肉似的落到地上。汤姆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它还没死,但已经动弹不得了。大概脊椎骨已经断了。那只熊不再管它,因为既够不到,而且那狗也不动了。

这时只剩下两条狗了。它们在熊的活动范围内几进几出,直到熊对它们的冲击疲于招架,它们又开始包围住熊,动作越来越快。那熊转过来调过去,想同时兼顾两条狗。熊终因疲劳至极和流血过多,难以站立了。两条狗的包围圈却越来越小。熊的巨掌下的地面被血浸成了泥浆。不管谁死谁活,这场熊狗之斗已经接近尾声。最终,两条狗同时进攻了。一条去咬熊的喉咙,另一条去咬肚子。熊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把咬喉咙的狗打开。血如泉涌,煞是吓人。人群发出赞赏的呼叫。起初,汤姆以为狗咬死了熊,但其实恰恰相反:血是狗流出来的,现在它喉咙上给撕开了个大口子,躺在了地上。它的血又喷了一会儿,就不流了。狗死了。但与此同时,最后那条狗也咬开了熊的肚皮,内脏流了出来。熊有气无力地打了狗一掌。那狗一下子就躲开了,又冲上前去,乱咬熊的肠肚。熊摇晃着,眼看就要倒下了。人群的吼叫声越来越高。熊露在外面的内脏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熊拼足力气,又掴了狗一掌。这次打中了,但狗向侧一跳,背上的口子涌出鲜血;但那伤口只及皮毛,狗知道熊已经完蛋,所以调头又来攻击,紧咬住熊的内脏,直到那庞然大物闭上眼,瘫倒在地死去。

驯熊人走上前来,拉住获胜的狗的颈皮。王桥的屠夫和他的学徒走出人群,开始剥熊皮取肉。汤姆推测,他们已经事先和驯熊人讲妥了价钱。押中了的人要求给他们钱。大家都想拍拍幸存的狗。汤姆找寻乔纳森,却看不见他了。

整个熊狗相斗的过程中,那孩子不过在几步之外。这会儿怎么会就不见了呢?一定是在咬斗的高潮时,汤姆一心去看熊和狗,小家伙就走开了。汤姆这时生起自己的气来,他在人群中搜寻着。他比别人高出一头,乔纳森剃光了头顶,穿着袍服,是容易发现的;但到处都不见他的踪影。

这孩子在修道院里边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他可能遇到了什么菲利普副院长不让他看的东西:比如说,妓女就在修道院墙外满足她们的顾客。汤姆四下张望,看见大教堂高高的脚手架顶上,有一个穿修士袍服的小身影,这可把他吓坏了。

他一时感到惊慌失措。他想高呼:别动,你会掉下来的!但他的叫声一定会淹没在集市的喧嚣中的。他推开人群,挤向大教堂。乔纳森正沿着脚手架跑,专注地玩着什么想象中的游戏,完全不顾危险。他要是脚下一滑,翻下边缘,直落八十英尺,就会摔死——

汤姆强按住涌到喉咙口苦涩的恐惧。

脚手架并不抵达地面,而是架在嵌进高墙上预留好的洞里的粗木桩上。这些粗木桩伸出墙外六英尺左右。结实的木柱担在这些粗木桩上,捆绑牢靠,再把由柔韧的小树干和草席做的栈桥铺在木柱上。通常,都是通过修在厚墙里的螺旋形石梯到脚手架上的,但今天把石梯关闭了。那么,乔纳森是怎么爬上去的呢?没有梯子——汤姆关照过,杰克又查过一遍。这孩子一定是顺着没盖好的墙头,一层层爬上去的。墙头已经用木障封死,这样就不能随便上下了;但乔纳森可能是翻过了木障。这孩子充满了自信——但他照样每天至少要摔一跤。

汤姆来到墙根下,害怕地向上望去。乔纳森正在八十英尺的高处兴致勃勃地玩着。汤姆一阵揪心,手心冒出了冷汗。他扯着喉咙高喊:“乔纳森!”

他周围的人吓了一跳,都抬头望去,看到了他在冲什么叫喊。他们看见了脚手架上的小孩,向朋友们指点着他。很快便聚集起一小伙人。

乔纳森没有听见。汤姆用双手拢在嘴边,又喊道:“乔纳森!乔纳森!”

这次那孩子听到了。他往下瞧,看见了汤姆,还挥起手。

汤姆叫着:“下来!”

乔纳森像是要下来,然后,他看了看他要走的墙头和要下的陡峭的石阶,就改变了主意。“我下不去!”他叫着,他的高嗓门飘落到地面的人群中。

汤姆明白,他得爬上去,接他下来。“站着别动,等我上去!”他喊道。他从低处的石阶上推倒木障,爬上了墙。

在墙根处,每个石阶有四英尺宽,但越往上越窄。汤姆一步一步地爬着。他不禁想跑,但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他抬头望去,看见乔纳森坐在脚手架边上,在直上直下的边缘上垂下两条小腿。

在墙头,宽度只有两英尺。即使如此,走起来也够宽了,只要你有胆量就没问题,而汤姆是有的。他在墙头上走了一段,跳下到脚手架上,把乔纳森抱到怀里。他这才松了口气。“你这个傻孩子。”他说,但语气里充满了爱,乔纳森紧搂住他。

过了一会儿,汤姆又往下看去。他看到一片仰望着的面孔的海洋:足有一百多人在观看。他们大概以为这是另一次表演,同熊狗相斗差不多。汤姆对乔纳森说:“好啦,咱们现在下去吧。”他把孩子放到墙上,说,“我就在你身后,用不着担心。”

乔纳森没有被说服。“我害怕。”他说。他伸出两臂,等着汤姆抱他,汤姆才一迟疑,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别怕,我来抱你。”汤姆说。他对此并不痛快,但乔纳森这会儿已经泄了气,不敢在这么高的地方自己走了。汤姆爬上墙头,跪在乔纳森身边,抱起他,站直了身子。

乔纳森死死搂住他。

汤姆往前走去。由于怀里抱有孩子,他看不见脚下的石头。这样可不成。他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战战兢兢地沿着墙头走,小心地探着脚步。他自己并不害怕,但怀里抱着孩子,可就担心了。终于他到了石阶的顶部。开始几步墙阶并没有加宽,但由于石阶就在他前面,似乎不那么险了,当他走到护廊的高度时,墙已然加宽到了三英尺,他停下来,让心跳放慢。

他往外远眺,目光越出修道院,掠过王桥,向远处的田野里望过去,他看见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不明白。在通到王桥的大路上,大约半英里开外,有一团尘雾。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看见的是一群骑马的人,正朝镇上急驰而来。他凝神向那里看去,想弄清他们是些什么人。起初,他以为那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商人或一伙商人,带着大批随从。但他们人太多了,而且看着不大像经商的人。他想弄清楚,是什么原因使他觉得他们不是商人。当他们驰近时,他看明白了,他们有些人骑的是战马,大多数人戴着头盔,个个都全副武装。

他突然感到了害怕。

“耶稣基督,那些人是谁?”他说出了声。

“不要说‘基督’。”乔纳森指责他。

不管他们是谁,这意味着祸事。

汤姆匆忙走下石阶。他跳到地面上时,人群一阵欢呼。他没有去管他们。艾伦和孩子们呢?他到处寻找,但没有看到。

乔纳森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汤姆紧紧抱住他。既然他最小的孩子就在怀里,头一件事就是把他放在一处安全的地方。然后再去找别人。他挤开人群,朝通向回廊的大门走去。门从里面锁上了,以防集市期间有闲人进入修道院的腹地,汤姆拼命拍门,叫嚷着:“开门!开门!”

没有反应。

汤姆甚至不确定回廊里一定有人。没有时间观望了。他退后一步,放下乔纳森,抬起穿着大皮靴的右脚,朝门踹了一脚。锁周围的木头直掉渣。他更加用力地又踹了一脚。门开了。门里站着一个年长的修士,满脸狐疑。汤姆举起乔纳森,把他放到门里。“让他在里边别出来,”他对那名老修士说,“要出麻烦事了。”

那修士木然地点点头,拉住乔纳森的手。

汤姆关上了门。

现在他要在上千的人群中找到别的家人。

那种大海捞针的难度让他害怕。他一张熟悉的面孔也看不到。他爬上一只空啤酒桶,想看看清楚。时当正午,集市正处于高潮。人流如同缓慢的河水,在摊位的夹道中流动,在卖饮食的摊位前形成漩涡,因为人们在排队买午饭。汤姆的目光扫过人群,但看不见任何家人。他失望了。他越过屋顶看着远处。马队已经快到桥头,加快了速度,成了奔驰了。他们全都是士兵,还举着火把。汤姆感到恐惧,要有杀人放火的事了。

他突然看到杰克就在身边,带着开心的表情,正抬头看着他。“你干吗站到桶上?”他说。

“要出麻烦了!”汤姆急急地说,“你母亲呢?”

“在阿莲娜的摊位上。什么样的麻烦?”

“糟透了。阿尔弗雷德和玛莎呢?”

“玛莎和母亲在一起,阿尔弗雷德在看斗鸡。怎么回事?”

“你自己看吧。”汤姆伸出一只手,把杰克拉了上来。杰克小心地站在桶边,挤在汤姆前面。马队已经嗒嗒响着,冲过木桥,进了村子。杰克说:“耶稣基督,他们是谁?”

汤姆盯着那头目,一个骑着战马的大汉。他认出了那头黄发和沉重的身躯。“是威廉·汉姆雷。”他说。

马队驰到住房时,士兵们用火把点着了屋顶的干草。“他们在烧镇子!”杰克叫道。

“比我猜想的还要糟糕,”汤姆说,“下去。”

他们一起跳到地面上。

“我去找母亲和玛莎。”杰克说。

“带她们到回廊去,”汤姆连忙说,“只有那儿是安全的地方了。要是修士们不让进,就说是上厕所。”

“他们要是锁着门呢?”

“我刚刚把锁弄断了。赶快去!我去找阿尔弗雷德。快去!”

杰克匆匆走了。汤姆朝斗鸡场走去,粗暴地推挤着人群。好几个男人责怪他乱挤,他也不作声,他们看到他那高大结实的身材,再看看他铁青的脸,都闭上了嘴。没过多久,着火的房子冒出的烟就吹进了修道院,汤姆嗅到了,他还注意到一两个人也在奇怪地嗅着空气。惊慌混乱开始之前,没有多长时间留给他了。

斗鸡场在修道院大门口附近。那儿围着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汤姆挤进去,寻找着阿尔弗雷德。人群中间的地面,有一个几英尺直径的浅坑。坑中央有两只公鸡,正用尖喙和爪子互相厮打着,满地都是羽毛和血迹。阿尔弗雷德靠近最里圈,看得正出神,扯破喉咙喊着,给两只鸡加油。汤姆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挤过去,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肩头。“来!”他叫道。

“我在这只黑鸡身上押了六便士呢!”阿尔弗雷德也叫着说。

“我们得离开这儿!”汤姆吼着。这时,一股烟吹到了斗鸡场。“你嗅不到烟火味吗?”

一两个观众听到“火”这个字眼,好奇地看着汤姆。又吹来一股烟,他们嗅到了。阿尔弗雷德也嗅到了。“怎么回事?”他说。

“镇上起火了!”汤姆说。

突然,人人都想离开了。人们推挤着,分散开去。斗鸡场上,黑鸡杀死了褐鸡,但没人去管这结果了。阿尔弗雷德跑错了方向。汤姆抓住他。“我们到回廊去,”他说,“只有那地方安全。”

吹过来的已经是一股股浓烟,恐惧在人群中传播开来。大家都紧张透顶,但个个都手足无措。汤姆越过人头望去,只见人们纷纷涌向修道院大门外;但门口狭窄,何况门外还不如里面安全。然而,多数人都想往外挤,他和阿尔弗雷德在向外涌的人群中,逆向而动,顶着人流。后来,突然之间,人流调转了方向,又往回挤了。汤姆扭回头去,发现了调头的原因:第一个骑兵已经冲进了修道院。

这时,人群已乱成一团。

骑兵们令人望而生畏。他们硕大的坐骑,也和人群一样受了惊,前冲后退,践踏着前后左右的人们。头戴铁盔、手持武器的骑兵们,用棍棒和火把,向他们乱打,把男女老幼打翻在地,把摊位、衣服、头发统统点着火。人人都在尖叫,更多的骑兵冲进了大门,更多的人消失在巨蹄之下。汤姆对着阿尔弗雷德的耳朵叫着:“你接着往回廊走——我想去看一下,别人是不是都躲好了。快跑!”汤姆推了他一把。阿尔弗雷德拔腿就跑。

汤姆朝阿莲娜的摊位走去,几乎是立刻在什么人身上一绊,就摔倒在地上了。他一边咒骂着,一边跪了起来;但没等他站起来,就看到一匹战马向他冲来。那畜生的耳朵贴在脑后,鼻孔张开,汤姆可以看到它那双惊恐的眼睛中的眼白。汤姆看到,马上骑的正是威廉·汉姆雷,他那张盘脸,因仇恨和胜利而扭曲变形。汤姆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能够再把艾伦搂到怀里该有多美好。跟着,一只巨蹄正好踢中他前额的中央,他感到一种骇人的疼痛,头颅似乎裂开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

阿莲娜嗅到第一次烟味时,还以为来自她准备的午饭呢。

三名佛兰芒买主正坐在她的库房门前的桌旁。他们都胖胖的,留着黑胡子,操着有浓重日耳曼口音的英语,穿着料子精致的衣服。一切都进展顺利。她就要开始卖货,决定先招待他们吃饭,以便以从容造成他们的焦急。然而,一大笔羊毛财富卖了出去,让她很痛快。她把一盘蜜汁猪肉摆在他们面前,挑剔地端详着这盘菜。肉是两面煎过的,外面的肥肉焦黄酥脆。她又倒了些葡萄酒。其中一个买主嗅了嗅空气,随之他们都忧虑地四下张望。阿莲娜突然感到害怕了。羊毛最怕失火了。她看着艾伦和玛莎,她俩正帮她上菜。“你们嗅到烟味了吗?”她说。

没等她们回答,杰克就来了。阿莲娜还没看惯他穿修士的袍服,胡萝卜色的头发剃得只留下一圈。他那张温柔的脸上有一种激动的神色。她感到一阵冲动,想把他搂在怀里,吻平他皱着的额头。但是她想起了,六个月以前和他一起在旧磨坊里,自己怎么丢了人,就立刻转过身去了。每当她回忆起那次事件,仍要羞惭得满脸通红。

“出祸事了,”他急促地大声说着,“我们全都到回廊里去躲一躲。”

她看着他:“出什么事了——着火了吗?”

“是威廉伯爵和他的人马。”他说。

阿莲娜突然感到全身冰冷。威廉。又是他。

杰克说:“他们已经在镇上放火了。汤姆和阿尔弗雷德到回廊去了。和我去吧,快。”

艾伦把正端着要上的一碗青菜,不礼貌地在一个佛兰芒买主的桌前一放。“对,”她说,她抓着玛莎的胳膊,“咱们走。”

阿莲娜慌乱地看了一眼她的库房。那里边放着她价值好几百镑银便士的生羊毛,她得保护它们别起火——可是怎么办呢?她和杰克的目光相遇了。他正热切地看着她。买主们匆忙离开了桌子。阿莲娜对杰克说:“走。我得照顾一下我的摊位。”

艾伦说:“杰克——快走!”

“就来。”他说着,又转过来对着阿莲娜。

阿莲娜看出艾伦在犹豫。她显然在救玛莎和等杰克上进退两难。她又叫着:“杰克!杰克!”

他转向她:“母亲!照顾着玛莎!”

“好吧!”她说,“不过,求你们快点了!”她和玛莎走了。

杰克说:“镇上起火了。回廊是最安全的地方——是石头盖的。跟我走,快点。”

阿莲娜能够听到从修道院大门的方向传来的尖叫,突然到处都烟雾弥漫。她向四下张望,想弄清正在发生什么事,内心因恐惧而揪紧了。六年多来,她的全部心血都堆在库房里。

杰克说:“阿莲娜!到回廊来吧——我们在那儿就安全了!”

“我不能走!”她叫着,“我的羊毛!”

“让你的羊毛见鬼去吧!”

“那是我的全部财产!”

“要是你死了,那又有什么用!”

“你说着倒轻松——我花了这么多年,才到了这种地位——”

“阿莲娜!求求你!”

突然间,正在摊位外面的人们,吓得拼命喊叫。骑兵们已经进了修道院,正在人群中冲来撞去,根本不管会踩倒谁,见到摊位就烧。吓掉魂的人们互相推挤着,绝望地想逃开纷飞的马蹄和挥舞的火把。人群压到阿莲娜摊位前不结实的篱笆上,篱笆一下子就垮了。人们摔倒在库房门前的空地上,撞翻了桌子,菜盘、酒杯纷纷落地。杰克和阿莲娜给挤到后边。两个骑马的冲进了摊位,一个乱舞大棒,另一个则挥着火把。杰克挤到阿莲娜身前,遮护着她。大棒挥向阿莲娜头部,但杰克伸出一条胳膊保护着她,那一棒向下砸到他手腕上。她感到了那一击,但他挺住了那一砸。她抬头看去,看见了第二个骑手的面孔。

那是威廉·汉姆雷。

阿莲娜尖叫一声。

他看了她一会儿,手中的火把闪着光亮,眼里发着胜利的光芒。跟着,他踢了一下坐骑,强行冲进了她的库房。

“别!”阿莲娜叫着。

她推挤着周围的人,也包括杰克,竭力想从人群中挣出去。她好不容易脱身出来,冲进了库房。威廉正从马鞍上俯身向下,把他的火把指向堆着的羊毛口袋。“别!”她又叫着。她全身扑向他,想把他从马上拽下来。他往旁边一推她,她摔倒在地。他再次把火把指向羊毛口袋。羊毛呼的一声着起了火。那马被火苗惊得连连后退,咴咴直叫。杰克突然来到,把阿莲娜拉到一边。威廉兜过马头,迅速驰出库房。阿莲娜站起身。她抄起一只空口袋,想把火扑灭,杰克说:“阿莲娜,你会死在这儿的!”火热得炙人。她抓住一个还没着火的羊毛口袋,想把它拽出去。她突然听到耳畔一声轰鸣,感到脸上火热,她惊恐地意识到,她的头发着火了。刹那间,杰克扑到她身上,用双臂紧抱住她的头,把她紧紧抵住他身体。他俩一齐摔倒在地。他紧抱了她一会儿,然后才放开。她嗅到了烧焦的头发气味,但已经没有火了。她看出来,杰克的脸烧伤了,眉毛也烧掉了,他抓住她的一只脚踝,强把她拖出门去,不顾她的挣扎,一直拖到远离库房。

她的摊位已经空了。杰克松开了拉她的手。她想站起来,但他又抓住她,把她按倒。她继续挣扎,发疯地瞪着吞噬着她多年来劳动和心血的全部所得,她的全部财产和保障的大火,直到她没有丝毫力气再和他挣扎。然后她就倒在地上,厉声尖叫。

菲利普在修道院厨房的地下室里,和白头卡思伯特一起数钱,这时他听到了喧哗声。他和卡思伯特对视了一眼,皱起了眉头,然后起身去看个究竟。

他们穿过门,就迈进了骚乱之中。

菲利普惊呆了。人们你推我挤,向四面八方乱跑,有人摔倒了,还互相踩踏着。大人在叫嚷,小孩在哭闹。空气中满是烟。人人似乎都在争先恐后地涌出修道院大门。除了大门,唯一的出口,是厨房和磨坊间的缺口。那里没有围墙,但外面有一条深沟,让水从磨坊流进酒坊。菲利普想警告人们小心那条沟,但谁也不听谁的。

造成人们乱跑的原因,显然是一场火,而且是一场大火。现在空气中已经浓烟滚滚。菲利普内心充满恐惧。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死伤者可不会是少数。该怎么办呢?

他得先弄清,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跑上几步台阶,站到厨房门口,想看得清楚些。他看到的情况让他心惊。

整个王桥镇一片火光。

一声恐怖和绝望的叫喊,溢出了他的喉咙。

这是怎么发生的呢?

随后,他看到了马队手持火把,冲进人群。他明白了,这不是偶然事故,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内战双方在这儿打起了仗,殃及了王桥。但士兵在攻击百姓,而不是互相对打。这不是战斗,这是一场屠杀。

他看到一个黄发碧眼的大汉,骑着一匹硕大的战马,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是威廉·汉姆雷。

菲利普胸中涌起愤恨。一想到周围这一场大烧杀全是出于贪婪和自负而有意为之,他气得简直要发疯了。他用最高的嗓门喊道:“我看见你了,威廉·汉姆雷!”

威廉听到嘈杂的人声中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勒住马,和菲利普目光相遇。

菲利普吼道:“你要为此下地狱的!”

威廉的脸上泛着嗜杀的狂热。今天连他最怕听到的威胁都对他失去了作用。他像个疯子。他像挥舞旗子似的在空中抡着火把。“这就是地狱,修士!”他回喊着,兜转马头,往前驰去。

突然之间,什么人都没有了,既不见了骑兵,也不见了人群。杰克松开握着阿莲娜的手,站起身来。他的右手感到麻木。他想起来,他接了打向阿莲娜头部的那一棒。他很高兴他的手很疼。他希望再这样疼很长一段时间,好提醒他。

库房成了地狱,周围到处都烧着小火。地上散乱地躺满了人:有的在动弹,有的在流血,有的已经僵死不动。四下一片死寂,只有余火在噼啪地烧着。混乱的人群已经走散,只把死者和伤者留在了地上。杰克感到晕眩。他从来没见过战场,但他想象大概就是这种景象。

阿莲娜哭了起来。杰克把一只手放到她肩上安慰她,她把他的手推开了。他救了她的性命,但她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她倒霉的羊毛,如今已无可挽救地化为灰烬了。他看了她一会儿,感到很难过。她的大部分秀发已经烧掉,面容不再漂亮了,但他依然爱着她。看到她如此心神错乱,又无法安慰她,他心痛极了。

他确信她这时不会再想进库房了。他担心起他家中的其他人,于是便离开了阿莲娜,去找他们。

他的脸在灼痛。他用手去摸面颊,自己这一触更刺痛了。他一定也烧伤了。他看着地面上的尸体。他想为倒地的伤者做些事情,但感到无从下手。他在陌生人中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愿不要看到熟人。母亲和玛莎到回廊去了——她们早在骚乱之前就走了,他想。汤姆找到阿尔弗雷德了吗?他转身朝回廊走去。这时他看到了汤姆。

他继父高大的尸体,摊开四肢,倒在泥地里。他已经彻底僵硬了。他的面孔还可以辨认,甚至很平静;但眉毛以上的前额开了个大口子,头颅骨完全粉碎了。杰克吓得毛骨悚然。他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汤姆不可能死,但眼前这人不会活了。他移开目光,又移回来。确实是汤姆,而且已经死了。

杰克跪在尸体旁边,他感到迫切地要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悟到了人们为什么愿意为死者祈祷。“母亲会十分思念你的。”他说。他想起了他和阿尔弗雷德打架那天他对汤姆说的气话。“那些话大多不是真的,”他说,泪水开始流淌,“你没有不管我。你养活我,照顾我,你让我母亲幸福,真的幸福。”但还有些事比这一切都更重要,他想。汤姆所给予他的,绝不是吃住这类平常的东西。汤姆给了他一些独一无二的东西,是任何别人没法给的,甚至他自己的父亲也给不了;那是一种激情,一种技艺,一种艺术,一种生活方式。“你给了我这座大教堂,”杰克对死者低声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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