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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解码深度学习的艺术 作者:采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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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和人聊天,聊到半路,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对方便说:「你去看一下《#¥%……&》这本书就知道了!」如果这本书我恰巧没读过,就不知道怎么去回应他了。如果当时对方可以把书里的观点转述出来,一方面我可以新学到些东西,另一方面讨论也可得以进一步深入。我想这种转述并不困难,因为既然看过这本书,那么就其要领阐述一二应该并非难事。可也许,对好些人,真就是件难事。 还有一种常见的现象,就是许多人有一种囤积癖。光电子书就可能下上好几个 G,若是遇到有意思的文章,也不由分说一篇篇地拷到笔记软件里。这倒不一定是件坏事。但奇怪的是,其中有些人竟会产生一种错觉,误把自己囤积的这些电子文件,当成了自己大脑里的知识,或者当成了早晚有一天将存入自己大脑的知识,然后竟然不由自主地傲娇了起来。 其实这两个例子,大同小异,问题都出在,我们面对如此多的信息材料,只会做最浅表的加工,没有从深处审视,更不用说去下一些「解码」的工夫。 解码不等同于我们一般所说的理解。理解通常只涉及对字面意义的解读,常以自动化的方式进行,也无需做太深入的思考,并且理解应遵从本意,不可擅自演化。而解码则是一个更为主动和主观的过程,不同的解读者对同一材料的解码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就像看同一部电影,不同的人能读出不同的意味。正如我在上一篇文章《提问》里说的,你心中有什么样的问题,其实也决定了你观察的视角,从而就可能做出不同的解码。但是解码虽无一定之规,却还是有高下深浅之分。 当然我们可以从基本的解码方法说起。这里,我提出一个「会说话的小黄鸭」模型来阐述。一只玩具小黄鸭,会说儿歌、讲故事,这只「小鸭子」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有不同的解读: ·对于孩子来说,他关心的是「小黄鸭说了什么」,然后他听到的是儿歌、故事; ·对于家长来说,他们关心的是「小黄鸭是什么」,首先他们会把它定义为一个玩具(而不是一只「鸭子」),然后他们可能会对这只鸭子的娱乐性、教育性、安全性、性价比等做出评判。 · 对于玩具工程师来说,他们关心的是「小黄鸭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们会思考和设计小黄鸭有哪些功能模块,会考虑它的电路结构以及声光效果。 事实上,在我们的学习中,也面临着这个「会说话的小黄鸭」的问题。很多学习者,可能经常扮演的,仅仅是「孩子」这个角色,他们只关心这本书、这篇文章说了什么,它传递了哪些直截了当的知识;而可能有少数人,会从「家长」的角度去看,他们会从一个高度去审视面前的学习材料,会对它「是什么」做一个本质上的概括,然后从逻辑、论点、风格等角度,作一番剖析;同时可能还有更少的人,是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去研究,把学习材料作为一个观摩与研究的范本来分析。 漫画家幾米就是第三种人,他自述学画的经验,就是「任何书里的任何图」都要拿来看,仔细研究它们的细节,揣摩作者为什么要这么画。乃至像英文的刊物,Times、Business Week 之类,里面的漫画也会特地找来看,他说他虽然不懂什么意思,但「就是会去看他怎么样表现那个图」。还有像日本女性杂志,他会专门去看里面教人敷脸的小图,这也给了他很多趣味,因为他会想「它怎么这么简单就可以把要讲的东西示范出来」。他的这种图解修炼法坚持了十年…… 所以,对于基本的解码方法,其实就不外乎下面三个层次: 1. 它说了什么?(它原本就要传达的信息和知识) 2. 它是什么?(对文本的反思,以审视的目光对文本进行评价和定性) 3. 它是怎么实现的?(对形式和构成的洞察,研究写作、表达的手法) 当然解码还有更深的层次,比如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就曾经对比利时画家勒内·马格利特的作品《我不是一只烟斗》作了七层解读,并专门为此写了本同名的小册子,不过这种深度的解读,似乎已经超出了我们普通人所可以企及的境界了。 对于学习者来说,是否善于对信息材料进行解码决定了我们对知识掌握的效果。教育心理学新近的观点认为,对某一事物的知识掌握,应区分了解(knowledge about)和知晓(knowledge of) 两个层次,比如对于跳伞这件事情,仅限于了解的人,固然可以头头是道说出跳伞的标准操作步骤一二三四,而如果被问到一些非常规性的问题,可能就会茫然无措,而掌握知晓层次的人则可以基于对跳伞设备的内在原理的理解通过一定的思考和推理后得出解答。(《剑桥学习科学手册》) 那么写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会问:「我平时阅读的教材都是写得明白晓畅,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直接读下来,就能懂个八九不离十,似乎用不到你所说的解码?」这个观点既对,也不对。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学任何的材料,都需要解码这一过程,但是细想一下,即便是一部直白的作品,你若是去思考它为什么会写得如此直白、如此清晰易懂,不也是一个解码的过程吗?这其实就是一种「基于样例的学习」。其实很多领域的学习,就像学画一样,需要一个漫长的临摹过程。而很多伟大的作品,常常是把最美、最鲜的东西蕴藏在深处的,你不做一番努力和挖掘,很难尝到这份鲜美。 除了基于样例的学习之外,解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们常常需要面对各种各样全新的信息内容,如果不经解码这一过程,则不可能使其与我们原有的知识体系相整合。对信息材料的解码,其实就是内在知识重新建构的过程,因此也是一个创造性的过程。教育心理学家把在某一领域有专长的人士,分为「常规型专长 (routing expertise)」和「适应型专长(adaptive expertise)」两类(《剑桥学习科学手册》《人是如何学习的》),其中具有常规型专长的人具有一个基本固定的知识系统,可以以很高的效率把他们所接触到的信息材料按照已有的框架进行分析,而具有适应型专长的人则可以「不断进化、扩充他们的核心能力,扩展专业知识的广度和深度来迎合需求和兴趣的增长」。这两种专家的差异的构成,一个主要的原因是,常规型专家所接触的材料,往往是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的,比如一个象牙塔内的学者,一生只看他所在学科的理论著作,那么他的知识体系就是固化的,他只能应对和解决在一个特定的理论范畴里的问题;而适应型专家常常主动去涉猎那些超出领域范畴之外的、非常规性的、情境化的问题,不排斥各种新鲜的经验刺激,所以他们的知识系统能够不断地扩展。怀特海在《思维方式》一书中就说,「理解的推进有两种,一种是把细节集合于既定的模式之内,一种是发现强调新细节的新模式」,他竭力推崇第二种,反对第一种,其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一个高段位的学习者,就是一个适应型专家,他们可以有意识地构筑一个信息解码和知识扩展的良性循环: 当然,解码是一个费时费力的过程。很多时候,我们看一本书、看一幅画或者看一部电影,都是蜻蜓点水,获得一些模糊的体验、自认为足够和旁人吹嘘几句就完事了,并不愿去深究。因为深究起来,一本书恐怕读上一年都读不尽,一部电影看上十遍也看不完。但是,这不是不加以深究的理由。所谓学习,本身就要注重深度和广度的结合。广度不够让人闭塞,深度不够让人只得皮毛。所以在时间有限的条件下,我们需要尽量去找最经典、最优秀的作品,进行深度解码、模仿参研。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一文中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他还说:「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从不会耗尽它要向读者说的一切东西的书」。就是说对于经典的解码,总是能给你带来新的收获,一部经典是读不完的,它甚至可以在你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成为你的老师。所以解码的首要原则,就是尽量去寻找那些最好、最经典的作品,然后努力参习。 比如李安的《卧虎藏龙》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但是很多人看不懂,觉得看得云里雾里。可如果你看了徐皓峰在《刀与星辰》中对其进行的解码,可能就会有恍然大悟之感。他说:「《卧虎藏龙》表面上是一个道义压抑爱情的故事,实际上是一个男人寻欢的故事。」然后他就把电影的情节和手法抽丝剥茧地分析开来,不仅点出 「显」的部分,更道出「隐」的部分,因为他对《卧虎藏龙》的解码是进入到很深的那一层里去了。这种解码的快感甚至给我们一种错觉:「我是不是也会拍一点点电影了呢?」徐皓峰的影评写得好,于是另一位高手大头马老师,又特地写了一篇文章叫《观察的途径》,对徐皓峰的影评进行了解码,即所谓「解码之解码」,大头马老师写道: 「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只是看,你并没有在观察。评论家充当的正是福尔摩斯的角色,他需要基于对象构建现场,借助工具和细节,找到一条通路,然后发现真相。评论就是评论家将他观察的途径暴露出来。在原本的意义上,电影是一次性的作品。多数人只有一次机会对它进行观看。影评人对于大众的第一层价值在于定格,第二层价值在于再现,第三层价值在于提供那条通路的入口。」 而徐皓峰的影评,显然为观众提供了第三层的价值。 那么说了这么多,如何才能掌握解码的方法,成为一个解码的高手呢?这个当然很不容易,也无法完全述说清楚。我这里先给出三条观察和思考的途径,供大家参考: 一、不只要去寻结论,还要去寻过程 是不是大家都有这样的体会,我们看一本小说、一部电影,最关心的,还是那个最后的结局:男女主人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啊、反派有没有死绝啊等等;而我们看知识型的书籍,则重点关注于它呈现出了哪些结论,告诉了我们什么道理。其实,这样的观看方式,于解码无益。一个解码者,应该做到不只去寻结论,还要去寻过程。即我们不仅仅要知道结果是什么,还要去知道,这个结果是如何得来的。如果是看一部虚构作品,我们可能要去反思,目前这个结局,作者是进行了何种逻辑上、感情上的推动,使其变成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结果;如果是一篇论说文,我们可能要去反思,作者是使用了什么样的材料论据、通过了什么样的推理,才使其论点成立、能够把人说服。有些作品,它的过程是「显」的,有些作品,它的过程并没有明确道出,则更需要我们下工夫去梳理,甚至就像一个侦探一样,把犯罪现场在头脑中还原出来才行。 二、不只要去做归纳,还要去做延展 归纳是我们的强项。厚厚一本书,读完后,我们可能会说,这本书其实可以用一句话来代替,就是「#¥%……&*」;或者经常有人,在我洋洋洒洒写完一篇答案后,会评论:「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的东西写这么长」。当然,这样的读者,抽象思维的能力是很强的。不过这个强,既是强项,也是弱点。因为他们可能不知道,归纳,其实就是信息的减损。我们把一本书缩减成一句话,那么书中那么多精心的构思、精到的细节、精彩的论述,就全都扔掉了。哪怕是我们用一张思维导图把一本书的要点勾画出来,也是免不了会忽略很多重要的、具有启发性的东西。所以,归纳当然是不可少的思维,但与此同时,我们也不能把细节扔掉、把血肉扔掉,因为这些细节和血肉可能是同样高明的智慧的结果。其实,一本经典之作,也许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有可供细细咀嚼的韧劲。这某句话,我们可以用「延展」的思路来想,去假设,如果我们把它放在另一个情景中,另一个问题之下,是否仍然适用,仍然精辟有理。如果是的话,那么其实我们就发现了一小点可以复用的知识或者模式。这就是读书,读出真味来了。当然不只是读书,即便在日常生活中,做平常的事,看平凡的人,也可以用延展的态度去看、去解码。据说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跟人交往时,「把每一个人当书来读」,并且具有一种强大的、欣赏奇奇怪怪的人的能力。 三、不只要去比较相似,还要去比较不同 我们去接受一个新的信息材料,总要调用我们现有知识体系中的知识去与其对比。这种对比就是一种很好的解码方法。但是我们常常只注意不同材料之间相似的部分,因为相似就意味安全,意味着我们原有的认识无需更改和校正,其坏处就是我们的知识系统无法适应性地扩展。所以我们更应关注不同。我知道很多人奉「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这句话为圭臬,不过在我的观念里,「太阳底下尽是新鲜事」!这里就拿徐皓峰对《卧虎藏龙》的解码来举例,随便摘选几段: 「李慕白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平静地沿着水道行走,这是胡金铨的标志,这是文人的出场而不是大侠的出场。一般武打片的人物出场都动静很大,不是飞着就是跑着,徐克电影都是这样。……」 又如: 「影片的第一个建筑空间是镖局,同是表现深宅大院,李安和张艺谋全然不同。张艺谋的宅院不管有多广阔,也依然显得拥挤,后景的色彩也很扎眼,频用长焦镜头,所以前后挤在一起,消灭空间,因为他本要表现压抑,追求窒息感。而李安的构图,注意了建筑本有的对称均衡,色彩清淡,后景自然地暗蒙蒙一片,表现了「中空」感,呼吸顺畅。……」 「……胡金铨的竹林打斗借鉴了日本剑侠片,气氛严峻,对峙时完全是日本风格,打斗时的剪接技巧又超越了日本片的实战性,开掘出跳跃、飞落的技巧,对动作性极尽渲染。胡的竹林纯粹是异能奇技,而李安的竹林是在谈恋爱。甄子丹、袁和平都抱怨李安的竹林动作欠佳,因为作为武术设计师,他俩脑海中只有动作。而李安是以拍接吻戏的方法来拍武打戏的。」 这三段文字,我们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徐皓峰对《卧》的解码,一大招数就是对比横向的不同。第一段,是比较《卧》和徐克电影的不同;第二段,是比较《卧》和张艺谋电影的不同;第三段,是比较《卧》和胡金铨电影的不同。不同才有知识,才有新意,才有新的发现。正如法国大科学家庞加莱在《科学与方法》中写道: 「正是例外变得重要起来。我们不去寻求相似;我们尤其要全力找出差别,在差别中我们首先应该选择最受强调的东西,这不仅因为它们最为引人注目,而且因为它们最富有启发性。」 这,大概就是解码的要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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