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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圣彼得的葬礼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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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先将我们四名人质聚集在对策总部,再用救护车送到市内医院。坂本想和前野搭同一辆车,但没能实现。我们分头移动,分别接受健康检查。 我的右肩不是骨折,也不是脱臼,而是挫伤。田中伤得最重,他真的患有椎间盘突出,必须住院几天接受治疗。 待在医院时,我们的家人纷纷赶来。在警员的会同下,我们在独立的病房里见到家人。 不出所料,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在广报课的桥本陪同下前来。不过,进入病房的只有她一个人。 由于心脏肥大,菜穗子体弱多病,从小家人就担心她活不过二十岁。妻子能够平安渡过怀孕和生产的难关,让我们拥有独生女桃子,也是拜先进医疗与幸运所赐。 无可取代的妻女,至今她们不知为我担心过多少次。 妻子没有哭。她脸色苍白,像刚刚的前野那样颤抖着,像攻坚结束时前野对坂本做的那样,紧紧抓住我。“太好了,太好了……”她语带哭音,不停说着。半晌之间,我们的对话似乎害面无表情的警员颇为尴尬。 “桃子呢?” “跟父亲一起待在家里。虽然没让她看新闻,但父亲好好向她解释过。” 交给岳父就能放心,何况有能干的女佣陪着。 “现在不能占据你太多时间吧?” “接下来大概要做笔录。”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你或一起历劫的大家,都得好好休息,摄取营养才行。” “又不是被抓去当人质一整晚,不要紧。” “可是,听说你肩膀受伤?” “我也没想到会在公车里跌倒,果然上了年纪。” 妻子没责怪我。怎么总是被卷入危险案件?她没怪罪我,反倒像在责备自己。要论解读妻子细微的神色,我是个中好手。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我挤出笑容,妻子也试着微笑,却滚落泪水。 “这次我没能陪着你。” 约两年前,一名在广报室打工的女孩遭到开除,与我们发生纠纷,闹得很僵。最后她闯进我家,抓住桃子当人质,关在厨房。当时,第一个碰到她的是妻子,我接到电话赶回家,不过,救出桃子与案件解决的瞬间,我和妻子在一起。 “光想象你也在公车上,我就吓得心脏快停止跳动。” “如果在公车上的是父亲,你会觉得比较安心?” 没想到妻子会开这样的玩笑。 “不,最可靠的——” “是远山小姐吧?” 妻子指的是今多会长的心腹秘书“冰山女王”,我和妻子忍不住笑出来。我边笑,脑中一隅现实地思考着。没错,或许只有远山小姐,能够对抗老人巧妙的话术。近似于(判断有此必要的情况下)能对岳父的意见提出异议的,只有她而已。 我莫名将老人与岳父重叠在一起思考。他们有任何共通之处吗? “当时园田小姐也在一起吧?” “你见到总编了?” “我没见到她,不过桥本派秘书室的人去陪她。” 园田总编的老家在北九州,据说年迈的母亲和兄嫂住在一起。就算搭飞机,也无法立刻赶抵。 “我回家拿换洗衣物,看来你得在医院过一晚。” “你在家等我吧,可以回去时,我会打电话。” 我说完,这才想到:“之前你待在哪里?” “在县警署的会议室等。其他人在被救出来前都身份不明,但由于园田小姐获得释放,马上知道你在其中,警方便联络家里。” 我的心跳差点停止。 “是你接到消息的?” 妻子摸着我包着绷带的肩膀,像在安抚我。 “最先接到消息的是公司,是园田小姐要警方这么做的。” 真是细心的人,妻子说。 “老样子,父亲反对我去警署。” “换成我是岳父,也会反对。” “不过,远山小姐派桥本过来,并且说服父亲,比起待在家里,待在现场附近较好。” “她还是一样周到。” 妻子笑得越发灿烂,我放下心来。 “等待期间,警方有没有做过任何说明?” “他们保证会平安救出人质。” 语毕,妻子压低音量道:“最先被释放的司机非常激动,说要回车上劝服歹徒。” 我感到一阵心痛。“那是个女司机,责任感非常强。她的表现令人钦佩。不过,她似乎有个小女儿。” 妻子微微瞠目:“但她还是想回公车上去呢。” 病房外传来敲门声。警员开门,桥本探进头。 “抱歉,打扰了。” 他在门外行礼,也对警员致意后,留在原地说:“我是广报课的桥本。杉村先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又给你添麻烦。” 他没特别理会我的赔罪,提醒道:“菜穗子小姐,时间差不多……” 妻子点点头,向警员行礼说“有劳你”。桥本毕恭毕敬地退后,让开通路。 总是端正有礼,沉着冷静,却不显得冷酷;辩才无碍,圆滑周到,但言语不带讥讽。对于我们今多集团真正的广报课精锐桥本,那个老人会如何评价,又会与他如何巧辩?之所以会想到这些,是我逐渐恢复镇定吗?或者,仍在为事件兴奋? “杉村先生,森先生联络过我们。” 即使是桥本,似乎也还不习惯单纯以“森先生”称呼离开今多集团的森信宏。简短的三个字,听来有些生硬。 “看到新闻快讯后,他非常担心。虽然想立刻赶来,但没办法离开家里,希望能向你致歉。” 不能丢下夫人离开。 “实在不敢当,森先生没必要道歉。” “站在对方的立场,没办法这么想吧。” 以“对方”代称,语调顺畅许多。 “内子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请放心。” 桥本又行一礼,补充道:“无须多提,会长也很欣喜。” “我有受责难的心理准备。” “外出前,我看到父亲让桃子坐在膝上。不晓得几年没这样了。” 妻子笑着挥挥手,我也向她挥手,体内涌起莫大的安心感,夫妻俩仿佛一起回到年少时代。 两人离开后,我向警员颔首致意。“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家人,谢谢。” 警员是一名中年男子,穿防刃背心的肚子往外突出。若先前的攻坚队员像匕首,他就像把菜刀。只见他默默点头。 “其实,我曾被卷入犯罪案件,大概知道流程,不过是要在这里进行笔录吗?得趁记忆犹新时问话吧?” 警员一脸困惑,仿佛在说他没权限回答。 “在笔录结束前,不能见其他人吧?” 不知所措的警员摸一下腹部,移开视线,喃喃应道:“各位都在接受医生诊察,还不能见面。” “我很担心先离开公车的同事……是姓园田的女士,也不能见她吗?” 警员越发不知所措。不是我要求的内容,而是我的态度过于冷静,让他感到疑惑吧。 “总之,请好好休息。负责谈判的山藤警部不久就会来问话。” 了解,我乖乖让步。尽管并未累到想睡,但这样我和警员会不太尴尬。我躺到枕头上,合上眼睛。 然而,不到五分钟,响起一阵敲门声。警员开门,立正敬礼。 “打扰了。” 两名穿西装男子一前一后走进病房。两人都是四十多岁,一个即将迈入五十大关,另一个应该刚踏入四十大关。待他们站定,警员关上门离开。 隶属县警特务课的山藤警部,我一次都没听过他的声音,也没见过他。可是,短短一瞥,我便晓得即将迈入五十大关、比年轻的搭档更矮小的男子,就是当时的谈判人员。 那张脸上,残留些许几个小时以来我看惯的表情。被耍得稀里糊涂、摸不着头绪——曾与自称佐藤一郎的老人共度一段时光,每个人质都会有的表情,也是我脸上的表情。说是残留,没有更多,是因只有山藤警部没亲眼见过老人。至少没见过他还燃烧着生命之火的双眼。 我从床上撑起身体,与两人寒暄。虽是理所当然,但对方出示的县警手册,样式与警视厅的有些不同。会介意这样的琐碎小事,是我的天性吗? 山藤警部的搭档,是同样隶属县警特务课的今内警部补。他打开记事本,率先开口: “身体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 “不好意思,再请教一次你的名字。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对吗?” “是的。” “请说出你的住址和任职机关。” 警部补听着我回答,对照记事本上的记录。 “杉村先生的皮包现在由警方保管,员工证与驾照类也在我们这里。” “好的,谢谢。” “不好意思,警方擅自打开过皮包。我们担心歹徒在各位的私人物品中藏东西。” 我知道老人没那种机会,仍点点头。 “另外,我们已取回手机,稍晚会一并归还。” 这年头的手机,只是被踢下公车,不至于坏掉吧。 “我刚见过内人。听说案发期间,你们让她在警署等待,谢谢关照。” 两名刑警互望一眼。看来,杉村菜穗子并非一开始就获得准许。或许菜穗子意外地又哭又闹,不然就是通过父亲在财界的巨大影响力向县警施压。两种都不像她的作风,但我无法断言,毕竟情况非比寻常。 今多财团在千叶县内拥有物流中心,也有大型分公司。即使在县警有人脉,也不足为奇。 注意到搭档的眼色,山藤警部回望我,开口道:“通过电话与歹徒谈判的是我。”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那位老人告诉我们的。” 两人都不为所动,是听哪个人质提过吗? “放纸板也是我的指示。抱歉,让你受到惊吓。” “我在电影和电视剧中没看过那样的做法,所以有点吓到。”我故意轻松地笑。 病房墙边,两把折叠式椅子放在一起。我抬起三角巾固定的右手,指着椅子问:“不坐吗?两位坐着,我也比较好说话。” 今内警部补像是助手,搬来椅子摆妥。山藤警部主动坐下,病房内的气氛稳定许多。即使警部发出“嘿咻”或“哎嗬”的吆喝声落座,我也不会觉得不舒服吧。 “这样确实轻松了些。” 山藤警部微笑道。淡淡的笑,抹去先前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表情。 “各位遭遇非比寻常的事件,警方原本不该勉强。正式的侦讯,预定在得到医师许可后,明天在县警署进行。你们肯定想尽快回家休息,真抱歉。” “没问题。不过,能那么快见到内子,我松了一口气,感谢警方的体贴。” 我有点怀疑,不知其他人质顺利见到家人了吗?很可能得到守护杉村菜穗子的今多财团大伞庇荫。 “有几个问题急着确认,方便吗?” “请说。”我端正姿势。 “劫持公车的老人有报上名字吗?” “他自称佐藤一郎。” 我大致说明人质与老人互报姓名的经过。 “所以,之后歹徒与各位都以姓名互称?” 山藤警部注视着我,他的右眉角有个醒目的小黑痣。 “那我们也暂时称呼他为‘佐藤’。杉村先生认识佐藤吗?” “完全不认识。” “连‘好像在哪里见过’的程度也没有?” “嗯。” “成为人质的乘客中,感觉有没有认识佐藤的?凭直觉就行。” “一直留到最后的人质中没有。” 大概是听出我的暗示,两名刑警的眼珠一转。我连忙接着说: “柴野司机认得那位老人。她说老人搭过几次那班公车,还有老人晓得她有个年幼的女儿,甚至知道名叫佳美。老人表示预先调查过,柴野司机非常惊慌。” 山藤警部轻轻点头。“那个时候,佐藤有没有以言语威胁柴野司机?” 我认为必须谨慎回答,思索片刻才开口:“柴野司机拒绝下车,于是老人冒出一句‘如果你不快点回家,佳美未免太可怜’。在那种情况下,听到歹徒提到年幼孩子的名字,身为母亲一定会害怕,但我不认为老人的语气和态度带有威胁性。” 刑警刻意声明要称呼老人为佐藤,我却反过来称呼“那位老人”,是内心有些犹豫的缘故。我下定决心发问:“不好意思,那位老人真的叫佐藤一郎吗?” 然而,警部和警部补仿佛没听见,直接忽略。 “据说佐藤在公车上使用柴野小姐的手机。” “是的。他要柴野小姐留下手机,之后便一直使用。” “他有自己的手机吗?” “不清楚。他带着斜背包,但只拿出手枪和一卷胶带。” “佐藤联络过非警方人士吗?” “没有。” “确定吗?” “确定。”我微微苦笑,“由于始终面对面,那位老人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在眼里。” 警部和警部补都没受到我的苦笑影响。 “佐藤是否会透露,他在外面有同伙?” 耳朵深处响起田中一郎的声音。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出去,不然我的一亿日元…… “杉村先生?” 我盯着警部淡眉尾端如句点般的醒目黑痣,回答:“他拜托某人帮忙善后,还强调那人只是接受他的请托,并非同伙。” “怎么善后?” 我的一亿日元!田中的声音越来越大,既悲痛又沙哑,消失在耳里。 “老人为我们带来麻烦,感到十分抱歉,所以事后会支付赔偿金。这就是他提到的善后。” 关于补偿金的对话,具体金额及是谁提出的细节要保密相当困难。我边寻思边说明,即使在刑警眼中显得可疑也没办法。 “你相信他会给赔偿金吗?” 山藤警部的声音变得有点温柔,虽然只有一点点。我的视线从他眉角的痣移到双眼。一般市民不易看透的警部双眼,仔细观察似乎有些充血。 “我并未当真。直到现在,我仍认为那是安抚我们的说辞。” “为什么?” 警部随即反问,我不禁感到好笑,发出打嗝般的声音。 “毕竟太离谱,也不合理。要是老人那么有钱,总有方法达到目的。不必刻意劫持公车,也有其他途径吧。” “佐藤有何目的?” “老人不是向警部提出要求吗?就是希望警方带他指定的人到现场。他点名三个人吧?他怀恨在心,想制裁他们。” “制裁?不是单纯的报复?” “这是我的感觉。” 我解释老人谈到网络上整理犯罪案件的网站。 “以老人的年纪,他似乎对网络相当熟悉。不过,他太不习惯用手机打字,于是请人质中的女孩帮忙。” 讲到这里,我喘口气。两名刑警注视着我,恍若我的气息有颜色,可通过分析光谱确认证词的真假。 “只要调查我的身份,马上就会知道。” 两年前我曾被卷入案件,我接着说。 “我任职的今多财团集团广报室,由于开除一名打工人员,发生纠纷。新闻报道过,或许两位有印象?” “集团广报室的员工,遭打工女孩下安眠药的伤害案件?”山藤警部流畅地回答,“后来,对方闯入你家,持刀威胁夫人,并抓你女儿当人质,关在屋内。” “果然有印象啊。” “这是夫人待在警署时透露的情报,当时你们想必受到很大的惊吓。” 我默默点头。 “夫人说,所以碰上这种状况,你应该能够从容应付。” “内子这么说吗?” “孩子被抓去当人质,是父母最大的噩梦。历经那样的遭遇,你一定会想幸好在公车里的是自己,而不是女儿,所以绝不会慌乱。”山藤警部笑道,“实际上,杉村先生的行动确实十分冷静。” “我不如内子所想,胆识没那么大。不过,现下这样听着,渐渐觉得自己真的很冷静,实在不可思议。” 今内警部补也露出微笑,我总算成功触摸到这对搭档守护的门闩。虽然仅仅是触摸到,不可能打得开。 “不论有过何种经验,我毕竟是个平凡上班族,不习惯涉入案件。只是,像这样事后接受侦讯,似乎有点习惯。或许是错觉,但还是让我这么说吧。” 我再度深呼吸。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毫无脉络、记忆错误,仍应原原本本说出来。” 山藤警部缓缓点头。 “可是,我的自信有些动摇。我们四人和那位老人在公车里共度的几个小时,委实太异常。” 再怎么毫不保留地说明,不在场的第三者,会相信我们之间发生的事吗? “那位老人确实开过两次枪,我们一直面对枪口,但我不认为他真的打算伤害我们。至少在公车停到空地后,我直觉不会发生那种状况。老人就是如此明确地掌控我们,而且手段十分奇异。” “因为他以巨额赔偿金诱惑你们吗?” 今内警部补问道,上司立刻斜眼瞪他。 “这也是一大主因,但不单纯是钱的问题,怎么讲……” 我一时语塞,咬着嘴唇,两名刑警如石头般静下来。 “那位老人与我们之间,萌生类似同舟共济的情感。尤其是老人解释指名带来的三个人‘有罪’后,那样的气氛越发浓厚。” 今内警部补想开口,我抢着继续道:“我不晓得现阶段其他三人的说法,不过,他们想必感到很混乱,无法坦白一切,会想有所保留。那绝不是我们之中有人是共犯的缘故。案发前,我们根本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谁都不认识老人。” 我微微冒汗。 “没人是共犯。尽管用了‘同舟共济’的字眼,不代表我们协助那位老人,只是没反抗——没积极反抗或制止。我的意思是,当时有种静观其变,看老人究竟想做什么的氛围。两位能明白吗?” 两名刑警没赞同,也没否定。 “杉村先生认为,会形成这样的氛围,不是遭佐藤持枪威胁的关系,所以觉得他控制的手段很奇特。” 听到山藤警部的话,我重重点头。“没错,正是如此。” “倘若不是手枪,佐藤怎么控制你们?你有什么想法吗?” 虽然准备好答案,却没立刻说出口,我没有自信。 “——三寸不烂之舌。” 他们可能不会相信。警方恐怕不会采信这种供述,我不禁这么想。 “纯粹是话术。那位老人用语言支配我们,控制我们。纵使发现身陷那样的状态,也无法抗拒。他就是如此高明地掌控局面。” “其他人质也察觉受到控制吗?” “他们应该是认为自己被巧妙收买,尤其是田中——那个闪到腰的先生。” “是,我们知道。” “他多次抗议老人的话缺乏可信度,但稍微劝说,就没办法继续质疑下去。” 今内警部补突然一动,手伸进西装胸前口袋站起。 “抱歉。” 约莫是有人来电吧,他匆匆离开病房。 剩下我和山藤警部后,他略略倾身向前。 “那两个年轻人呢?就是坂本先生和前野小姐。” “前野小姐听从老人的指令,做了许多琐碎的工作。当然,主要是枪就在眼前。” “我明白,这么问不是在怀疑她。”山藤警部轻轻抬起右手,像要安抚我。 “那位老人身材瘦小,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果真如柴野司机所言,或许老人是‘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诊所病患。前野小姐在安养院的厨房打工,可能面对的是长辈,又是病人,她头一个被老人牵着鼻子走,感觉完全受到操控。但我无意责备她,这女孩如此善良,并不是坏事吧?” 山藤警部右眉尾的句点位置改变。他眯起眼,微微一笑。 “啊,抱歉,这不是什么好笑的话题。直到现在,前野小姐仍十分同情佐藤。刚刚我原本说‘嫌犯’,又改口称他为‘佐藤’吧?” “是的……” “那是遭到前野小姐指责的缘故。我一说‘嫌犯’,她就哭着叫我不要这样称呼老爷爷,说老爷爷是有名字的。” 我不讶异,也没发笑。想到前野的心情,我一阵哀痛。 “前野小姐会不会是目睹……呃,那位老人举枪自尽的瞬间?” 我一直担心这件事。 “还不清楚。总之,先让前野小姐安静休息,似乎才是上策。” 即使知道,也不能向我透露是吧? “杉村先生,历经两年前的案件后,你是不是对犯罪心理产生兴趣,进而阅读专书,或特别去调查资料?” 怎会问这种问题? “我没有那样的兴趣,不过内子本来就喜欢看推理小说……啊,经过那起案件,内子也不怎么看推理小说了。” “这样啊,你听过‘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没听过。 “斯德哥尔摩不是瑞典的首都吗?” “是的。”可能是我单纯的反应很好笑,山藤警部又露出微笑,“不过,这是指在绑架或人质劫持案中,歹徒与人质之间,产生杉村先生描述的同舟共济心理的现象。”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陷入类似的状态?” “我不是专家,无法断言。引发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般需要更长的时间。短短三小时,似乎有些困难。” 山藤警部眯起眼,挨近压低嗓音道: “接下来的话请不要外传。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不晓得能否请教一事?” 我稍微屏息,点点头。 “杉村先生认为,佐藤老人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 “就是职业或身份。你认为他是怎样的人?说出你的感觉或印象就行。”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警部的神情。“出于个人的好奇心”可能是表面话,但我认为他是真心想知道。 “我也颇在意,所以问过他本人。” “佐藤怎么回答?” “他随口转移话题,我正想设法追问出来,警方便展开攻坚行动。” 这样啊,警部蹙起眉。 “现在你怎么想?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凭印象就行吗?完全是我胡乱猜测。” “无妨,请告诉我吧。” “老师。”我回答。山藤警部双眼发亮,倏地坐直。 “其实我有同感。之前通话时,我便觉得他是老师。” “那么,即使他具备操纵语言、掌控人心的技巧,也不足为奇。” “不过,还得厘清他是哪个领域的老师。” 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警方和我们公司的园田瑛子谈过了吗?” “是指你的上司,社内杂志的总编吧。” “她……有没有告诉你们?园田似乎看出那位老人的真实身份,或者从事的行业。” 山藤警部眉尾的句点回到最初的位置。“什么意思?能不能详细解释?” 那么,总编尚未告诉警方吗? 约莫是看到我的神情,警部告知:“园田小姐也在这家医院。她情绪相当激动,我们暂时没询问她,让她服用镇静药休息。” 园田瑛子居然会激动到无法问话?那个遭棘手的打工人员扔胶带受伤、被下安眠药,都能顽强振作的园田瑛子吗? “在那种状况下,我不确定有没有记错……” 我转述老人和总编的对话。“我知道你这种人。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你一定拥有非常痛苦的回忆,我向你道歉——” 山藤警部从怀里掏出记事本写下重点,紧皱着眉头。 “这样啊。”他合上记事本,眉间的皱纹随之消失。 “希望你能理解,今晚将卷入案件的各位隔离开来,绝不是怀疑你们。假如让各位太早碰面,讨论起公车上发生的事,为了彼此配合,记忆可能会有所扭曲。” 记忆彼此配合,是指个人的记忆失去独立性,变成统一的“情节”吧。 “这么一来,虽能厘清案件的来龙去脉,但有时细微的具体事实也会消失不见。” 对警方来说,即使我和田中、坂本和前野的记忆细节有所矛盾(我想当然会有差异),也不希望我们口径一致,而是要尽量取得原始的资讯。我看见,坂本却没注意到的事;田中发现,前野却不知情的事;或是每个人都目睹,但解释不同的事。 “明天我会请各位到警署一趟。柴野司机和先下车的迫田女士,也会请她们过来。” “她们都平安无事吗?迫田女士从紧急逃生门下车时相当辛苦。” “幸好她没受伤,柴野司机也颇有精神。” “听内子说,柴野小姐想回车上去。” 山藤警部点点头:“她的责任感非常重。” “她不会因为留下我们离开,而受到公司惩处吧?” “这个嘛……应该不会。” “柴野小姐表示愿意留下,要求老人先释放女乘客,还是拗不过老人——”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 山藤警部十分敏感。不管再琐碎的细节,他都想知道掠过我脑中的想法。 “可能是我多心。” “没关系。” “柴野小姐算是该班车的负责人,也表现出负责的态度。至于迫田女士……这么说有点抱歉,不过可能是年纪的缘故,或者把状况想得太轻松,即使老人开枪恫吓我们,她仍一副悠哉的模样,仿佛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老人才会让她们下车? “她们都不容易受控制,于是最先遭到排除。或许是这么回事。” 山藤警部眨眨眼:“那么,以瓶装水作为交换,被释放的园田小姐呢?” “园田反倒是在我们的劝说下离开的。她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且行为表现不像我认识的园田……” 我眯起眼,回忆当时的对话。 “老人表示要让田中先生下车。不,原本是想让前野小姐下车。前野小姐听从指示帮忙做了一些事,老人决定让她下车,当作答谢。” “前野小姐怎么回应?” “她拒绝了,哭着说独自下车一定会后悔。” “所以佐藤接着指名田中先生?” “田中先生也拒绝。在这种情况下,丢下两个女人先下车,他担心事后会遭到舆论挞伐。” 不,等一下。 “在那之前,他不断受到老人警告。一开始,柴野小姐自愿当人质留下,恳求老人释放乘客时,田中先生第一个赞成,惹怒老人。不,可能佯装生气,但老人故意用枪指着田中先生……” 我举起左手触摸下巴。 “老人持枪抵住田中先生这里,命令柴野小姐打开后方的紧急逃生门。” 我没看着病房内的物品或山藤警部,而是注视记忆中的画面。那个时候,枪陷进田中肥厚的下巴,田中吓得眼珠差点没迸出,以及老人冰冷的目光。 “然后……柴野小姐和迫田女士下车,紧急逃生门是田中先生关上的。老人指派他过去,告诉他也可跳下紧急逃生门逃走,但那样太不像男子汉。” 于是田中闹起别扭,回嘴说才不会逃走。 “车内剩下五个人质时,老人提起赔偿金的事。田中先生嘴上不信,却不禁心动。依当下的气氛,就算叫田中先生下车,他也不可能下车。” “糖果和鞭子啊。” 听到山藤警部简洁犀利的评价,我抽离记忆,返回现实。 “这是控制的手段。”他继续道,“不像前野小姐那般纤细敏感、现实又爱计较的田中先生,逐渐落入佐藤的手掌心。金钱十分诱人,而且男子汉气概、世人的眼光之类的字眼,对那个年纪的社会人士影响甚大。” 我不禁咋舌,点点头。“第一次开枪,是要强调那不是玩具枪。但第二次开枪,是田中先生瞧不起老人,叫他不要干蠢事的时候。” “换句话说,田中先生不易操控,费一番工夫才成功。园田瑛子女士则是无法控制,她察觉佐藤隐藏的背景,因而较早被释放。” 老人把她排除了。 “——我一直以为,是我们挑选园田总编,让她下车。” “这也是一种控制。” “那坂本先生呢?他年轻力壮,只要有意,便可能殴打老人,夺走手枪。从老人的角度来看,是最危险的乘客,为何会留下他?” “你仔细想想,挺明显的吧?” 我望着山藤警部:“因为坂本先生担心前野小姐……” “实际上,他应该是真的担心,但你不认为他是受到控制,被加强这样的心理活动吗?” 这么一提,感觉一切都是如此。 “那我呢?我也容易控制吗?”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这个嘛,”山藤警部随意交抱双臂,微笑道,“要是佐藤如此认为,你会感到意外吗?” “也不是意外……我总觉得受言语巧妙操控。” “这是我个人的推测,你应该是被留下作为调节的。” “调节?” “劫持公车的只有一人,却有四名人质。一对四,而且佐藤是个老人,体格又瘦小。他不是熟悉暴力支配的流氓类型,仅仅亮出手枪,可能无法控制场面;要以言语控制,也需要巧妙的平衡。万一有人情绪激动,或者豁出性命反抗,平衡就会轻易瓦解,发展成无法预测的状况。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佐藤想在人质中安排一个发生意外时,能主动平息混乱的角色,那就是杉村先生。” 我无从回答。 “打一开始,佐藤恐怕就准备速战速决。他不认为能长时间控制你们,至多五到十个小时。依我估计,那是能在这样的时间内达到目标的计划。” “可是,我不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警方有办法把他指名的三个人带到现场。况且,警方也不可能答应歹徒的要求,把毫无关系的市民卷入危险。” “没错。” 山藤警部双臂环胸,点点头。他的眼底掠过一抹光,仿佛瞬间反射天花板的日光灯。然而,那一抹光犹如极细的冰针,扎在我的心上。 “现在问似乎有点迟,但警部告诉我这些不要紧吗?” “就说是我个人的好奇心啊。” 前任人质的我们,这回或许换成受到前任谈判人员控制。 “杉村先生一直称呼他‘那位老人’。”山藤警部松开双臂,“田中先生唤他‘老先生’,坂本先生和前野小姐喊他‘老爷爷’。没人叫他佐藤,也没人要叫他‘歹徒’。” 真是不可思议,他感叹道。 “我不认为佐藤是他的本名,叫他‘歹徒’总有些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说出口我才恍然大悟。“大概是他已过世的缘故。若他活着落网,或许就能毫无顾忌地叫他歹徒。” “佐藤自杀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我看到遗体……” “你没想过是遭攻坚队员射杀的吗?” “所以我向攻坚队员确认过,对方回复是自杀。” 话一出口,我顿时慌张起来。“攻坚队员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吗?那请当我没说。约莫是我一脸惊惶,对方想安抚我。” 山藤警部句点般的黑痣动了动,柔声笑道:“不必担心,谢谢你为现场人员着想。”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他站起身,利落地将椅子叠放回原位。 “时间已晚,但应该会送餐点来。请好好休息,万一睡不着,可向护士要助眠的药。” 今内警部补没再出现,山藤警部独自离开病房。身穿制服的警员也没回来,我等于完全落单。 现实感顿时远离。 明明很累,却毫无睡意。恐怕是内心的沉重反映在身体上。 ——老爷爷死了! 没错,佐藤一郎已死。不管他以前是什么人,现在只是一名死者。 我默默悼念这名死者,因为再没有我能做的事。 隔天早上九点,我、田中、坂本和前野坐上警方派来的厢形车,移动到千叶县的海风警署。距离我们过夜的医院约五分钟车程,干线道路旁一栋红砖风格的古老建筑就是警署,公车劫持案的搜查总部也设在此处。 踏进四楼会议室时,包括山藤警部在内的几名刑警、一名女警、柴野司机和迫田女士已在场。穿制服的柴野司机与一袭西装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应该是她的上司。 会议室中央的大桌上,摊放着合并的两张大图画纸,绘着公车内部的平面图。旁边摆着明信片尺寸的卡片,写有柴野司机及所有乘客的姓名。 山藤警部请我们坐下,两名身穿制服的警官随即进来,一脸肃穆地打招呼。下巴线条和体格浑圆、较年长的是署长,比他年轻约十岁、身形修长的是管理官。 “各位早。” 寒暄告一段落,山藤警部走上前。 “今天要请各位重现昨天公车里发生的事。各位应该都很疲累,真不好意思,不过我们预定两小时就能结束,请多多配合。” 署长和管理官负责监督,在稍远处坐下。陪同柴野司机的中年男子,毛毛躁躁地向山藤警部使眼色。 “在这之前……” 山藤警部退开一步,西装男子往前一站,表情僵硬得仿佛只有他还被抓着当人质。 “各位乘客,我是经营‘海风线’公车的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职员。” 他行了个最敬礼,柴野司机也照做。 “这次真是无妄之灾。负责各位乘客生命安全的我们,感到无比遗憾。原本社长藤原厚志应该抛下一切,亲自向各位致歉,但为了尽速处理善后,他暂时无法离开公司。”西装男子表情僵硬,却是口若悬河。 “因此,敝人运行局长岸川学,临时作为代理前来。各位,我们非常抱歉。” 他偕同柴野又行一礼,我们这些前任人质也尴尬回礼。 “今后公司上下会全力协助警方办案,由衷祈祷各位蒙受的身心伤害能早日恢复。” 接着,柴野司机往前半步。帽子底下的面容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我是驾驶员柴野,再次向各位致歉。” 她深深行礼,额头几乎贴到膝盖,就这样静止不动。岸川运行局长开口:“今天的重现作业,请让敝人同席。” “不……不用啦。”田中出声。 他换上整洁的衬衫和熨出折痕的长裤,脚下却是袜子配拖鞋。坐上厢形车时,他动作就很僵硬,此刻的表情明显是身体不舒服,大概是腰痛吧。 “又不是柴野小姐害的,而且你这个上司在场,也不好正确重现吧?” “对不对?”田中望向山藤警部。小个子的谈判人员迅速收起“不小心觉得有趣”的眼神,一本正经地颔首。 “是啊,重现作业由当事人进行即可。” 在女警带领下,岸川运行局长一脸遗憾地离开。田中拉近一把旋转椅,一屁股坐上去。 “不好意思,我站不住,腰痛得难受。” 他这番动作无意间缓和气氛。在山藤警部催促下,我们围着大桌子落座。我坐在田中旁边,我们的对面是两个年轻人。柴野司机扶着迫田女士的肩膀,坐在年轻人那一排。 返回会议室的女警,悄悄走到迫田女士身后,弯腰在她耳畔柔声低语,似乎负责照护。原来不是我误会,迫田女士真的需要协助。 “我想回家。” 迫田女士语气温和,但眼神游移,坐立不安。只见她不停拉扯身上的夏季薄线衫圆领。 “很快就能回去,请陪我们一会儿。” 柴野司机也帮腔。老妇人惶惶注视她,又扭身直勾勾地仰望女警,边拉扯线衫领口,不满地抿嘴。 “首先,我要再次确认各位的姓名。” 依山藤警部的指示,刑警分发写有我们名字的卡片。 “司机 柴野和子” “乘客 迫田丰子” “乘客 田中雄一郎” “乘客 杉村三郎” “乘客 坂本启” “乘客 前野芽衣” 坂本和前野穿着崭新的成套运动服,像同款不同色的情侣装,但样式和商标有微妙的差异。两人气色都不错,前野完全恢复精神,不过可能是发现迫田女士这名新的“病人”,颇为在意她的状况。 刑警拿着“乘客 园田瑛子”的卡片站在桌旁。 “抱歉,我们公司的园田……” 我出声询问,山藤警部拿着“嫌犯 佐藤一郎”的卡片,轻轻点头。 “她极度不愿参加案件重现作业。” “她还在医院吗?” “主治医师已准许她出院。回家后,她应该就能平静下来。” “这样啊。抱歉,给你们添麻烦。” 一点都不像园田瑛子。这起案件的哪一环节,或老人的言行举止,如此严重地伤害她,导致她陷入混乱吗? “田中先生,原来你真的姓田中。” 坂本的声音开朗得突兀,前野笑着附和: “我也以为是假的。” “情急之下,哪想得出什么假名?”田中右手叉腰,呻吟似的回答。 “可是,你不是一郎,而是雄一郎。” “那是情势使然,谁教老先生自称‘一郎’。” 听到“老先生”三个字,前野的笑容消失,眼神一暗。不过,她没流泪,也不再激动。 虽然是老套的形容,但每个人似乎都摆脱附身魔物的纠缠。其实,我最担忧的不是敏感的前野,而是被一亿日元的美梦耍得团团转的田中。不过,此刻不管怎么看,他都是值得尊敬的社会人士、好丈夫和好爸爸。如同本人所说,他不折不扣是中小企业的老板。 梦消失了。不管那是美梦还是噩梦,都随“老先生”的生命和他的巧舌逝去。不过,无论那是何种形式,他确实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即使附身魔物消灭,我们之间仍留下淡淡的亲近感。 田中不知感觉到什么,突然转向我。见我回望,他有些难为情地垂下视线,撇着嘴角。 我和田中都没一丝愤怒。 案件的重现,从公车驶出车库开始。我们各自说明上车的站名及坐在哪个座位。 警方已确认过,在“海星房总别墅区大门前”站下车的,是出入管理事务所的业者。此时,前野客气地举手请求发言。 “请说。” “呃,昨天的交通事故是怎么回事?02路线的公车不是停驶?好像封锁了整条道路。” 我猛然想起,所以迫田女士才会改搭03路线。 “啊,那是卡车翻覆事故。幸好没造成伤亡,不过车上载着麻烦的东西。”山藤警部笑答。 据说是预定送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业务用清洁剂。 “为了进行清洗和复原工作,道路封锁约两小时。清洁剂的气味随风扩散,而且冒出大量泡沫,引起不小的骚动。” 现在想想,感觉是一场和平的事故。 “所以迫田女士才会搭上跟平常不一样的公车,对吧?” 听到前野的提问,迫田女士眼珠骨碌碌地转,没有回答。偶尔,她会突然想起般抚摩膝盖,也许是关节炎作怪。她的长裤上套着用旧的护膝。 “我们立刻接到发生事故与禁止通行的联络,不过,由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派出迷你巴士接送访客和门诊病患,01和03路线没临时增班。”柴野司机补充。她依然没有笑容,表情紧绷。 “要是迫田女士也搭接送巴士就好了。” 前野稍微倾身向前,提高音量。迫田女士拉扯着线衫领口,眼神飘忽地掠过我们。 “那里的人叫我去‘东街区’站等车啊。” 她像孩子般噘嘴争辩。前野和柴野司机都点头应和。 “那是清洁剂,即使吸入也不会对人体有害,但泼洒出来的量太大,气味浓烈。一时之间,传出可能是有毒气体的谣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忙着处理。”山藤警部解释。 一片混乱中,像迫田女士这种无法应付意外状况的访客,很可能就漏听接送巴士的信息。 “我也一样。平常都搭02路线,昨天得知发生事故停驶,才去‘东街区’站搭车。” “你没听到接送巴士的信息吗?” “当时巴士刚开走,由于只有一班来回接送,感觉要等很久。我在大厅看时刻表,发现虽然要走一段路,但搭03路线比较快。” “其实我也是。”坂本有些客气地举手发言,“不过,我不是从‘东街区’站上车,而是前一站。我当时所在的地点,离02路线的‘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事务所前’的站牌比较近。我是第一次去那里,搞不太清楚状况。” 这么一提,他是去面试工作的。 “是啊,我平常也在那一站上车。那一站离总务部的办公大楼和我打工的餐厅比较近。”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占地辽阔,各栋建筑相隔甚远。 “职员在院区内都骑自行车,我也不例外。那时我在想,万一搭不到公车,就借厨师长的自行车回去。” “你不是骑自行车通勤?” “只有早班。说是晚班太危险,劝我不要骑车。” 劝前野晚班不要骑车通勤的,应该是她的家人吧。确实,那片广阔的区域,一到夜里就没半点人影。况且,周遭不全是用来点缀的人工景观,还有原始竹林和杂木林,女孩独自行经太危险。 “那么,由于清洁剂事故搭上与平常不同公车的,是田中先生、迫田女士和前野小姐,对吗?” 听着山藤警部的话,我脑海浮现一个疑问,这起事故也在“佐藤一郎”的意料之外吗? 那个时间段的03路线公车总是空荡荡。从“日落街区”站到终点前,有时甚至只有我和总编两个乘客。换句话说,若企图劫持公车,需要掌控的人质,包括司机在内,顶多三到四人。 然而,昨天起先有八个乘客。一人途中下车,剩七人。让柴野司机和迫田女士下车后,剩五人。即使如此,是不是仍超出老人的预期? ——不,可是…… 由于发生事故,02路线停驶、03路线的车上比平常热闹,老人都知道,却依然采取行动。 他向警方提出的要求,是将特定人物带到现场,并非以人质的性命交换。而且,没有时间上的制约,好比要求停办某活动、几点前去哪里,所以行动的时机不受限。发生卡车翻覆事故时,应该能选择改日再行动。 即使如此,“佐藤一郎”还是决定执行计划。这表示在他眼中,乘客多寡是微不足道的变数。不管车上有几个人,他自信绝对能掌控—— 愚者千虑,亦是徒劳。山藤警部摊开部下取来的“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和“海星房总别墅区”的设计平面图,我将注意力移回上头。 “这里,这里和这里。” 前野拿红笔标记公车站的位置。 “佐藤是从‘海线高速客运调度站前’上车的吧?” 山藤警部询问,柴野司机起身指着平面图的一点,回答: “是的。02路线和03路线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前往车站时,这是第一站。” “平常从调度站前就有乘客吗?” “几乎没有。毕竟周遭并无其他设施,这一带又多是农家,都开自用车。” “看来在此设站没什么意义。” “公司买下这条路线的经营权时,条件是要保留原本的公车站。” 这部分运行局长比较清楚吧? “老先生怎么会去调度站前呢?” 田中低喃,发现众人望着他,有些慌张。 “噢,如果搭公车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只要从那里再走一站的距离就会到,我是纳闷他何必特地跑去那里。” “会不会是要搭首班车,观察之后上车的我们?” “观察?” “就是看看有没有难对付的乘客。” 田中和坂本似乎没发现,但山藤警部和刑警们正在观察他们的对话。 “那么,老先生判断我们不难对付喽?” 田中反问山藤警部,有些尴尬地闭上嘴。昨天在公车上,田中用的是自我主张较强烈的第一人称,此时却是用较中性的第一人称,语气也依情况,有时随性,有时拘谨。不管嘴上怎么说,最强烈意识到警察组织这个“衙门机构”的就是田中,这也反映出他身为社会人士的一面。 重现作业顺畅进行。原以为来到老人提出赔偿金的部分时,气氛会改变,但显然是杞人忧天,大伙皆直爽地谈论。不过,关于老人的发言,虽然大伙尽力回溯记忆具体陈述,可是提及自身的反应,就变得暧昧许多。坂本和前野应该没有任何顾忌,我当然也没有,只是都介意着田中。 田中本人摆出一副“那种老先生说的荒唐话,我连千分之一秒都没当真”的表情和态度。这样的反应也令我放心。 “柴野司机获释时,各位是否感到不安?” 山藤警部将“佐藤一郎”的卡片摆在公车平面图中央,扫视我们。 “不安?” 前野睁大双眼,似乎颇为意外。 “我是指,不晓得佐藤的目的,各位是否感到不安。在这类交通工具遭到劫持的案件中,通常不会第一个释放驾驶员。站在歹徒的立场,释放驾驶员,等于失去移动手段。” “噢,就好比劫机。”坂本点点头,望向柴野司机。只见她苍白的嘴唇抿成“一”字形。 “一般劫持交通工具,都是想去什么地方呢?” “即使目的不是前往某处,视情况变化,能够带着人质一起移动,对劫持犯是很重要的。可是,那位——老爷爷……” 我本来要说“老人”,刻意改口为“老爷爷”。 “看起来,他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打算。即使装甲车包围公车,他也不慌不忙。” 田中冷不防冒出一句:“你一度想移动公车吧?” 除了迫田女士和警方,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田中看着我笑道:“你爬上驾驶座时,想移动公车吧?我紧张得要命,在内心大喊不要乱搞。” “……这样啊。” “我觉得不用你多事,我随时都能制服那样一个老头子。” “多亏杉村先生坐到驾驶座上,虽然时间短暂,但我们能够与他交谈,帮助很大。”山藤警部开口。 “咦,怎么交谈?” 听到纸板的事,这次除了迫田女士、警方和我,众人都相当诧异。 “原来发生过那种事!” 前野的反应率直。她瞪圆双眼,不由自主地抓住坂本的手臂,被抓的人也毫不在意。 “杉村先生很害怕吧?” “不,也不怎么害怕。” “他都能跟外面联络了,想必是不害怕。”田中哼一声,“换成是我,一样不会惊慌。” 田中终究恢复使用自我中心的第一人称。我强忍笑意,坂本却笑着接过话:“不过,如同田中先生所说,我也认为如果事态紧急,总有办法制止老爷爷。因为老爷爷的手细得像枯木。” “即使他手中有枪?” 山藤警部追问。坂本的笑容消失,但似乎不是忆起手枪的可怕。他尴尬地搔搔头。 “怎么讲……从某个时间点起,我就觉得老爷爷绝不可能开枪。” “我有同感。大伙聊着聊着,我渐渐认为总有办法解决。”前野小声嗫嚅。 所以——她仿佛要辩解般抬起眼,望向山藤警部。“看到公车外面的情景,发现闹得那么大,我的双腿不禁颤抖。不是我们遭遇可怕的状况,而是老爷爷做出了不得了的事,他应该不打算要这样……我不太解释……” 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乎听不见。 “你认为佐藤其实想怎样?” “这……” “现在回想,你有何看法?” 前野低下头,坂本也垂下目光。田中别过脸,柴野司机紧咬不放似的直盯着公车平面图上自己应该守住的位置——驾驶座。 “那个人死了吗?” 迫田女士突然出声。她不再拉扯线衫领口,也没抚摩膝盖。尽管泪湿眼眸,焦点模糊,目光却十分犀利。 “你们害死他了吗?” 女警搭着她的肩,在她耳畔低喃:“现下不是在说这个话题。” “我要回去了。”迫田女士气愤地丢下一句,硬要从椅子上站起。 山藤警部并未挽留。他向女警颔首,派一名刑警送迫田女士出去。柴野司机的视线追逐着她的背影。 “她是不是有点痴呆?”田中板起脸。 “大概是受到案件的影响。”山藤警部一语带过,“她一个人住,所以我们托左邻右舍帮忙留意。” “她母亲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前野小声补充,警部没回答。那委婉的漠视,我感到有些古怪,但现在似乎不是追究的好时机。 即使迫田女士缺席,也不影响重现作业。有关她的部分,原本就是由柴野司机代为做证。 大略重现完毕,山藤警部简单说明警方的行动。攻坚前不久,公车就开始摇晃,果然是队员带着必要器材钻进车底下的缘故。 “公车地板的洞是检修口吗?没办法从车内打开呢。” 我的问题得到意外的答案。 “其实,那没有用处。” 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接管“海风线”后,曾尝试改造成对应轮椅的配置。就是在车体下方安装自动轮椅升降机,可从驾驶座操纵。 “实际测试后,他们发现不仅花钱、车体变得笨重,而且根本没有坐轮椅的乘客要搭,毫无意义。” 前野惊讶地吐吐舌头。“因为‘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有好几辆可对应轮椅的厢形车。如果是坐轮椅的病患来看诊,也都有专用的车子。” “没错,正是如此。公车地板上的洞,就是改造时留下的。” “之后就照样行驶吗?” “车体本身并无异常。” 田中有些不满,但多亏地板上的洞,攻坚容易许多。 “板子嵌得很紧,松开从底下锁上的螺丝后,徒手推不动,只好借由压缩空气炸开。我们以同款车辆试验过,确定不会伤及各位。” 确实,堵住那个洞的方盖被吹到上方,又落回原地。而且警方用热像仪确定过我们的位置,想必已将风险降到最低。即使如此,田中还是要表达怒意,这人虽然麻烦,却是认真的小市民。 重现作业结束,署长、管理官及众刑警离席,留下山藤警部和我们,然后海线高速客运的岸川运行局长又进来分发名片。 “关于这次事件的赔偿等咨询,由我担任窗口。当然,敝公司会另外择期,登门致歉并讨论相关事宜,不过在那之前,不管多细微都没关系,只要有任何不满或疑问,请随时联络我。” 他再度九十度鞠躬。柴野司机也规规矩矩效仿,实在教人同情。 一片沉默中,山藤警部开口:“后续媒体应该会采访各位,但案件仍在侦办中……” 警部以迄今为止最轻松的态度,就像昨晚今内警部补离开,与我私下独处时那样微微倾身向前。“其实,连嫌犯的身份都尚未查明。” “还不晓得老先生的来历吗?”田中惊讶地眨眼。 “几乎没有线索。” “柴野小姐不是认得老爷爷?” 前野一问,柴野司机抬起毫无血色的脸。“是的,他应该搭过几次公车。” 瞧,她这么说——前野天真无邪地回望山藤警部。警部苦笑道: “没错,但至少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病患中,没找到疑似佐藤的人。医师和护士也对他没有印象。” “会不会是以前的住户?”前野追问,坂本手肘轻撞她说:“一定调查过,发现不是啦。” 田中靠着椅子扶手,忽然想起般问:“小姐,你对老先生没印象吗?如果老先生去过安养院或诊所,可能和你打过照面。” “咦,我吗?”前野错愕地指着自己的鼻头,“可是……我都待在厨房……” “倘若柴野小姐的记忆没错——我想应该没错,”山藤警部的语气变得慎重,“那么佐藤会搭乘‘海风线’,想必是预先做了准备吧。” “啊,这话也不能外传——”山藤警部食指抵着嘴巴,语气幽默。 “不过,光是千叶县内就有好几条公车路线,他会刻意选择‘海风线’,绝对有特殊理由。” 见坂本说得斩钉截铁,田中笑道:“这段话好像警匪片的台词。” 无论是苦笑还是失笑,完全没笑的只有岸川运行局长和柴野司机。仔细一看,柴野司机眼眶泛泪。 “全怪我能力不足,害大家暴露在危险中。我完全没派上用场,真对不起。” 她再次深深低头,伏在桌上啜泣。 “不是柴野小姐的错。” “柴野小姐一点错也没有啊!”前野语带哭音。 “感谢各位的谅解。”岸川运行局长的神情沉痛。 “真的吗?局长真的这么想?”前野逼问,“那也替柴野小姐讲讲话嘛。” “芽衣,说那种话也没用。” “怎会没用?” 柴野司机慢慢直起身体,掏出手帕拭去泪水,说声“抱歉”。 “谢谢大家为我担心。” “柴野小姐尽力了啊。”前野低喃,又匆匆继续道,“老爷爷手上有枪,就算不是柴野小姐,而是强壮的男司机,也不可能阻止,搞不好会导致不妙的结果。” 然后,她自顾自地点头。 “嗯,没错,我得好好说出这些话。如果有人采访,我得完整回答。对了,也写在博客吧!” “芽衣、芽衣——”坂本想安抚她。此时,田中突然向我搭话:“看在同是伤兵的交情上,能不能扶我一把?我想去洗手间。” 我起身搀扶田中,陪他离开会议室。 在走廊上遇到刚刚的女警,得知洗手间在尽头右转的左侧。同是伤患的我们互相扶持,慢慢前进。先前也在会议室的一个刑警,从附近的办公室出现,他向我们颔首致意,并未多说。 一进洗手间,田中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 “我想跟你私下谈谈。” 我早察觉他的意图,点点头。 “方便给我名片吗?” 我从外套口袋掏出名片,还没递出,田中便继续道:“听说你是今多财团的人?” “山藤警部告诉你的吗?” “不,今早过来前,我去照X光。在候诊室时,你们公司的人向我打招呼,也给我名片,可是我不小心留在病房了。” “对方是不是姓桥本?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我推测道。 “没错,长得挺英俊。” 可能是来接我,现下想必在附近等候吧。 “他是直属会长的公关部负责人。虽然我是基层员工,不过我们公司是个大家庭,有员工牵涉严重的案件时,公关部就会出面。” 我没透露妻子是会长千金,桥本应该也没谈到这么深入。而田中显然对“基层员工”四个字没反应。 “你有没有带笔?” “有圆珠笔。” “那记一下我的联络地址。” 田中金属加工有限公司,他流畅报出地址和手机号码。我记在刚拿到的岸川运行局长名片背面。 “往后有事要商量,你看起来最可靠。” 要商量什么先搁一旁,总觉得我们的缘分尚未结束。况且,受到田中的倚赖,我颇为受用。 “我们又都受了伤,同病相怜。” “家里也都有妻小。” 两人低声偷笑,声音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反弹。 “那个姓山藤的刑警……”田中单手扶墙支撑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对你的态度如何?” “很有礼貌。” “他问你什么?” “关于案件的来龙去脉。” 与其说田中块头大,不如说更接近肥胖。他的身躯前曲,倏然抬起眼,质疑道:“只有这样?” “不然呢?” 田中移开目光,落在打扫得十分干净的老旧地板上。 “他劈头就问我,在公车里有没有和老先生交易。” 我顿时语塞。 “叙述案发经过时,我也自然而然谈到赔偿金的事。” “不一样,警方似乎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是老先生的同伙。” 田中盯着地板瓷砖裂缝,眼神阴沉。接着,他喃喃道出意外的事实:“进行询问前,警方便知情。” “你指的是,老人与我们谈钱的事?” 田中深深点头,冒出一个怪问题:“你照过胃镜吗?” “咦?有啊。” “这年头,连胃镜都那么小,可以粘在管子前端。监听麦克风一定更小吧?想装在哪里都行。” 我听出田中的意思,不禁哑口。 “警方早就听过我们在公车里的对话。绝大部分的事,他们都看透了。” 田中移动双脚,转换重心。他哼一声,短促地笑。 “否则不可能问得那么仔细,几乎让人发毛。” “——原来如此。” “所以,对你不是这种态度吗?果然我的嫌疑最大。欸,没办法。” 他骨碌碌的双眼浮现自嘲之色。 “面对那样的逼问,我根本无法抵抗。一回神,我几乎全招了。由于老先生表示会给一亿日元,我承认有点相信他的话。” 水管传来声响,楼上相同的位置也设有洗手间吧? 坦白说,我始终认为老人提到的赔偿金,即使我、坂本和前野告诉警方,田中也不会松口。我以为一夜过去,田中不再执着,纯粹是脱离极限状态,恢复清醒,原来另有内情。 “还好你没隐瞒。”我应道。 “嗯。”田中点点头。 “可是,你千万不能搞错,我们是受害者。遭手枪威胁、花言巧语笼络,是被玩弄于股掌的人质。我们并未协助犯罪。” “我懂啦。” 田中一直靠着墙,似乎难受起来。我伸手搀扶他。 “警方会向媒体公开这些内情吗?” 我也不确定,只能老实回答“不知道”。 “不过,事情很难说。至今没查出老人的身份,还让他死了,或许有人会质疑警方为何选在那个时间点攻坚。” 即使死的是歹徒,在某些人眼中,攻坚造成死亡仍是个问题。 “除了我们,还有老人指名的三个人,对于公开案件的资讯,警方应该会更谨慎。” 在这层意义上,我们可谓生死与共。不是对媒体,而是对“社会”。 这就是“社会”的恐怖之处,老人也暗示过,网络云云听来新奇,但老人想对那三人施加的制裁——姑且不论是对是错,都是除非意识到“社会”,否则不可能会有的发想。 我顿时明白,若想探究老人的来历,关键就在他指名的三个人的身份谜团中。 “真是没出息。”田中以空出的手,用力搔搔掺杂银白的短发。 “活到这把年纪,还被那种老头子的花言巧语哄骗,我实在没脸面对家人。” “不能这样想。” 田中局促笑着,跨出脚步。“机会难得,我考虑干脆拿客运公司给的钱去做椎间盘突出的手术。” “很好啊。当时你被逼着坐在公车地板上,你有这个权利。” “虽然很小家子气。”田中笑得令人心痛,“不像你这种大企业的上班族,我是小小的自营业者,钱的问题非常迫切。” 总觉得不能随口应“我懂”,所以我保持沉默。 “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只能说我们运气不好。” “真的。”田中呻吟。我们两个伤患互相搀扶,步出冰冷的洗手间。 田中返回医院,岸川运行局长和柴野司机还要接受询问。剩下的人被准许回家,于是山藤警部陪我们来到大厅。 不出所料,走下楼梯,桥本已在玄关大厅等候。一看到我,桥本就从访客用椅起身。 由于只需以姓氏称呼,我经常忘记他的全名。是叫和彦,还是雅彦? 桥本伶俐地寒暄,我觑着他的名片,想起是“桥本真佐彦”,正式职衔为“今多财团总部广报课国际事务组会长秘书室责任次长”。这不是初次见面时的头衔,原先仅有“广报课国际事务组”。桥本也经历过基层员工时代。 对于“今多财团”这个公司名称,桥本干练的态度、长长的头衔,及这种职位的人物恭恭敬敬来迎接我,坂本和前野显然十分惊讶。 桥本与山藤警部似乎昨晚打过招呼,没交换名片。 “我调派车子过来,如果不嫌弃,可顺道送各位回家。”桥本以眼神向我示意,同时提议道。坂本和前野又一阵诧异。 “咦?不用啦,我们就住在这一带。” “对杉村先生过意不去。” “不会的,一起回去吧。” “警署外有许多媒体记者徘徊。” 听到桥本的话,前野绷紧双颊。像是害怕,也像在振奋精神,表示“我会好好说出自己的想法”。 “芽衣,请他们送一程吧。” 坂本果断决定。他和前野之间,至少在他心中,已是可直呼名字的距离。 “山藤警部,可以吗?” 警部挑起眉:“各位方便就行。” “不用坐警车?” “你们不是嫌犯,完全没问题。啊,如果有警方人员陪伴比较安心,我可以派人。记者可能堵到你们家去。”小个子警部开朗笑道。 这回反倒是前野较果断:“不,我不会提出那么没志气的要求。总不能永远躲躲藏藏,况且我们没做坏事。” “只是现在有些……” 听到坂本小声呢喃,桥本笑吟吟地应道:“就这么决定。” 停车场在建筑物后方。我们要从玄关转弯时,山藤警部停下脚步,像电视剧里的名配角探长般,拍一下额头说:“糟糕!” “手机可以还给各位了。原本想在会议室归还,却不小心忘记。我去拿过来,请各位先去停车场。” 桥本开来的是总部公司的车,但车身没有公司名称或商标,是广报课常用的车款。“啊,是日产西玛(Nissan Cima)!”前野惊呼。 “是你喜欢的车款?”桥本亲昵地问,前野用力点头。 “小时候,父亲的公司生意还很兴隆,我坐过西玛。” 好怀念,她喃喃自语。这是一段能够推测出前野过去与现在家境的发言,但本人毫无知觉,实在符合她的个性。而能够假装没察觉,也很符合桥本的作风。 “这是公司车,不过我喜欢西玛的硬座椅,只要有机会,我都会租西玛。” “对!我也不喜欢座椅软绵绵的车子。西玛坐起来真的很舒适。” 前野是展现“本色”,而桥本是运用“技巧”。不过,在任何状况下,跟任何人都不愁没话聊,是两人的相似之处。 “我不懂高级车。”坂本说着,细细打量我,“原来杉村先生地位不凡。” 我决定适度坦白:“这有点微妙。” “地位高不高,似乎没有微妙可言。” “问题在于地位高的是谁。” “别告诉前野小姐。”我压低嗓音,“说来颇难为情,请替我保密。其实,内人是公司高层的女儿,我的处境就像卡通‘阿螺太太’里靠岳父家生活的女婿。” 是我的偏见作祟吗?这似乎是我在这一两天之内最受崇敬的一刻。 “那么,杉村先生是靠裙带关系进公司?啊,还是相反,进公司以后,才赢得上司女儿的芳心?” “嗯,这也挺微妙。” 坂本轮流望向站在深蓝色西玛旁聊天的桥本、前野和我,然后说:“反正找不到正式工作的我没那种机会。” “我们编辑部有个来打工的大学生,绰号叫野本弟,感觉跟你蛮像的。名字也只差一个字,往后我可能会把你们搞混。”我微笑道。 “那个公关课的人,也姓桥本呢。” “这下我就认识三个姓‘×本’的人了。” “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坂本低喃。像是算准时机,车旁的两人发出开心的笑声。 山藤警部小跑步回来。我们的手机分别装在塑胶袋内,袋上贴着标签。 “不好意思,请签收。”他递出夹在腋下的清单,从西装胸前口袋掏出圆珠笔。 “山藤先生,你是警部,职位蛮高的吧?”前野接过手机,不可思议地说。这也是她的“本色”。 “嗯,还好啦。” “明明可以交给部下,你竟然愿意做这样的琐事。” 这个问题可能会惹恼某些人(像是田中),但山藤警部满不在乎地回答:“我的个性就是如此。” 语毕,他微微一笑。 “何况,我对各位颇有亲近感。毕竟共同经历一桩大事件。” 山藤警部稍稍端正姿势,继续道:“但以结果来说,没能阻止嫌犯自杀,还让各位目睹那样的现场,身为谈判人员及警官,我感到非常遗憾。很抱歉。” 虽然不像岸川运行局长九十度鞠躬,仅以眼神致意,那身姿依然耀眼。 “各位始终表现得相当勇敢,感谢配合。” 而后,我们便离开海风警署。 在车上确定手机能正常使用后,我们交换电子信箱。我的手机红外线装置故障,前野迅速替我打字输入。 前野与父母共同生活的家,是一栋整洁的县营小住宅。她先下车,接着是坂本。坂本与双亲及祖父,四人住在有篱笆的老旧塔楼。 下车前,他急忙辩解:“我和芽衣——前野之前穿一样的运动服,那不是情侣装。昨天我请来探病的爸妈帮忙带衣服,似乎恰巧是在同一家店买的。” 医院附近有家量贩店。 他恭敬道谢后,随着狗叫声消失在篱笆另一头。负责驾驶的桥本开口:“看他害羞的模样……年轻人真可爱。” 事件成了月老,他有感而发。 “杉村先生,今天我直接送您回府上。会长在那边等您。” 没有急事,岳父却在平日离开会长室,这是极为反常的情况。 “可以吗?” “是的,我收到这样的指示。” 约莫是从后视镜瞥见我的表情,桥本轻快地继续道:“听说菜穗子小姐昨天睡得颇安稳。她兴致勃勃,说晚饭要准备杉村先生喜欢的菜色。” “哦,这次又麻烦你关照,真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他没这么说。 “在您总算获准返家时,提起此事实在惶恐。不过,关于今后如何应对媒体……” “没问题,请说。我该怎么做?” “基本上,杉村先生的采访申请,由我们作为窗口全权处理。至于府上,远山暂时会每日拜访,处理电话和访客。” “冰山女王”即将大驾光临。 “问题在于,媒体要求成为人质的各位,举行共同记者会。类似的案件中,有举行共同记者会的前例,当然是等一段时间后,所以……” “真到那个时候,再和大家讨论吧。” “好的。客运公司打算怎么赔偿?” “我想自行与对方商谈。到目前为止,客运公司的应对都十分诚恳。假使有什么问题,我会立刻找你商量。” 跟警部谈完,我放空脑袋。至今发生的种种画面,恍若未完成的电影预告片,毫无脉络地浮现、旋转并闪烁。但这些肯定会在我回到家,桃子踩着小脚拼命冲过来呼喊“爸爸”的瞬间,如淡雪般消失无踪。 事实也真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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