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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圣彼得的葬礼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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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小学每一班孩童表演儿童剧,或举行合唱、演讲比赛,总之是这类文化性活动,然后邀家长前来参观,都叫“才艺发表会”,究竟何时变成“文化祭”? “这样岂不是和高中的活动没有区别?” “因为要跟中学部一起办啊。” 前往参加桃子学校文化祭的路上,我和妻子谈论着这个话题。这天是十一月的第三周,大好晴天的星期六。头顶的蔚蓝天空,让人想断定日本四季中就数秋季最美,而即使如此断定,也几乎不会引来异论。 今天一整天,让心思远离种种事件吧。一早起床,我就这么打定主意。我的小桃子今天要粉墨登场,大出风头。她会在同学的钢琴伴奏下,朗读三篇与级任导师讨论选出的诗作。这种时候,怎能分心想别的事? 其实,桃子想加进一篇自己写的诗,但…… ——跟别的诗比起来,桃子的诗太差,还是不要了。 她说的两篇“别的诗”,选自编给小学生阅读的《美丽的诗歌世界》。菜穗子有点生气,认为比起诗作优秀与否,小孩子朗读自己作的诗更有意义,老师根本不懂。我个人则觉得,照桃子喜欢的方式去做就好。她那么拼命练习,我只能祈祷正式登台时,也能顺利表现。 老旧的校舍被万国旗、假花等装点得像庆典般热闹。桃子一定会很开心——我不仅这么想,也满心欢喜,脚步不禁变得轻盈。 “你果然是那种文化祭型的男生。” “那是什么定义?” “我刚想到的定义。” “相反的类型是什么?” “当然是运动会型的男生啊。我要提醒,运动会型与运动社团型的男生可不一样。” 轻快谈天的菜穗子应该也很开心。同时,因为身为母亲,她会紧张得情绪高涨吧。 诗歌朗读得到与戏剧表演相同规格的待遇,在礼堂举行。桃子她们的一年A班预定上午十一点登场。在那之前,我和妻子四处参观学校的展览。美术社的特别展览非常精彩,主题是“未来”,有描绘正统科幻未来都市的作品,也有抽象画。 “这所学校的孩子,对未来怀抱的意象似乎并不阴暗,太好了。” 妻子已逝的母亲经营画廊,一家人都喜欢绘画,也很有鉴赏眼光。 “依你继承自令堂的鉴赏眼光来看,觉得怎么样?这里头有没有代表未来日本画坛的逸才?” “你不知道吗?十五岁以前,喜欢画画的孩子每一个都是天才画家。我们家也有一个啊。” 小学部一年级的学生都为文化祭画图,展示在各间教室里,主题是“我喜欢的人、事、物”。桃子画了一只黄金猎犬,耳朵、鼻子和毛都很长,看起来正悠哉笑着,取名为“大家的波诺”。 “瞧,真是天才。” 波诺是菜穗子大哥一家养的狗。不是从小养起,而是两个月前,工作调派到海外的朋友寄养的。不过,它十分乖巧懂事,迅速和大家打成一片。桃子非常喜欢波诺,每逢假日就去找它玩。这张图是在学校画的,没有任何范本照片可参考,却画得非常棒。为表现波诺的身体多么庞大,故意画出纸面,令人拍案叫绝。 “真的是天才。”我们像盲目溺爱孩子的父母,相视笑道。 然而,到一年A班的朗读时间,笑容倏地从我们脸上消失。两个人都紧张得要命,菜穗子甚至发起抖来。妻子和我在坐满观众的礼堂角落,握着彼此的手,全身僵硬。穿粉红色洋装登场的桃子,远比她的父母从容。 然后,她完美地进行朗读。 伴奏的曲子优美。小小的桃子捧着朗读用的剧本,独自站在舞台中央。弹钢琴的女孩偶尔向她微笑,像在鼓励她,桃子以目光回应。不是单纯地朗读,但也不是配合钢琴歌唱,这是一场崭新的朗读表演。不光是桃子,登场的一年A班同学,每一个都非常棒。 表演结束,孩子们出场敬礼。妻子和我跟着挤满礼堂的家长热烈鼓掌,拍到手都痛了。 菜穗子在拭泪,我也差点掉下泪。 “光是A班,就有能在这种场合弹钢琴的孩子,真厉害。” 明明想称赞更多,却故意假装佩服这一点的妻子,实在可爱。 接下来,孩子们进入午休时间。一年A班下午有合唱表演,是和中学部的大哥哥、大姐姐相互较劲的校内比赛。为了到时候能握紧拳头加油,我和妻子外出,照菜穗子说的去“饱餐一顿”。 我们混在离开礼堂的家长人潮中,慢慢往出口前进时,在众多的人群里,似乎看到熟悉的面孔。那是站在墙边,半背对这里的男人。不只是脸,身材完全就是那个人。我语带保留地说“似乎”,是因为那个人今天不可能在这里。 妻子刚刚感动落泪,十分介意眼线有没有糊掉,以手指拂拭着,所以没发现。 “欵。”我呼唤妻子时,那个人沿着墙壁往礼堂前方走。那一侧有紧急逃生门,从那里也可离开,因此男人的身影随即混进人潮,消失不见。 “什么?”菜穗子仰望我。 “岳父今天会不会偷偷跑来?” 妻子摇摇头。“父亲不会来,他想看桃子表演,但不喜欢人群,最后还是作罢。礼堂的椅子对父亲的腰也不太好。” 会为物流业带来新气象的风云儿、在财界被称为“猛禽”的今多嘉亲,现在依然散发出强大的摄人气魄,但毕竟已年过八十。 “他很期待看到学校发行的纪念DVD。” 校方禁止前来参观的家长争先恐后疯狂为孩子摄影,会统一制作DVD。当然,得花上一笔不小的金额购买。 “这样啊……”我疑惑地偏着头,“那果然是我看错,或是长得像而已。” “怎么?” “我看到一个很像桥本的人。” 也就是今多财团真正的公关人,服侍君临会长秘书室的“冰山女王”首席骑士——桥本真佐彦。 “如果他在这里,一定是陪岳父来吧?” 我们在家长队伍中,总算靠近礼堂正面出口,感觉得到户外空气十分冰冷。风似乎吹进菜穗子的瞳眸,她眨着眼,别过脸。 “是啊,认错人了吧。” 我又纳闷:“不过,桥本是单身吗?” 妻子看着出口方向:“应该是。” “哦,其实我没问过他。我们没谈过这类私人话题。可是,像他那种人,如果结婚就一定会戴婚戒,但又没有,所以我私下认定他是单身。” 出口格外拥挤。我牵着菜穗子的手,来到充满校舍庭院的秋日阳光下。 “桥本是单身,”妻子被阳光刺得眯眼,“可能是他的侄子或外甥念这所学校。” “啊,也对。” 无论何时何地,一有需要,就会像一阵风般赶来的桥本,也是有私生活的。 “有几家不错的餐厅可以吃午饭,不过得先打电话问问看。” 早知道就先预约,妻子说着从包包取出手机。仿佛在呼应,我外套胸前口袋里的手机振动。 不是短信,是来电。柴野司机打来的。 “不好意思。” 我搂着妻子的肩膀,引导她到附近的长椅,在铃声结束、切换成语音信箱前按下通话键。 “我是杉村。” “我是柴野。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现在方便吗?” “没问题,请说。” 柴野司机总是沉着有礼,今天语气也不焦急,但提起的事相当紧急。 “我要和迫田女士的女儿见面。” 对方打算去千叶的家拿迫田女士的物品,可顺便见面。 “她就和我见这么一次面,希望我以后别再骚扰她。怎么办?” 妻子坐在长椅上望着我。 “我们收到钱的事……” “是的,我说了。” 所以才愿意见面吗? “了解,我立刻过去。但再怎么快,至少也要一个半小时。” “没问题,对方是从埼玉过来。” “地点约在哪里?” “如果方便,请到我家。我也这么告诉对方。” 毕竟不好被别人听到,她解释道。 “我家很小,但今天我休假。佳美跟我爸妈去动物园,白天没人在。” 其实她本来也要一起去动物园吧。但状况突然生变,她只好对女儿爽约。佳美,对不起。 “谢谢你。” 我迅速抄下地址。见我手忙脚乱地翻找笔记用品,妻子递出便条纸和圆珠笔。 “要告诉其他人吗?” “不,就柴野小姐和我见她吧。要是谈着谈着,田中先生勃然大怒,会对迫田女士的女儿过意不去。” 这倒也是。柴野司机一板一眼地应道,挂断电话。 “你要离开?”菜穗子叹息。 “对不起。”我合掌道歉,“对桃子也真的很抱歉。” “没办法,这跟爸的‘特别命令’有关吧?” 她从长椅站起,握紧拳头轻捶我的胸口。 “快去吧,侦探先生。” 我前往东京车站,幸运搭上时间刚好的特急列车。天气晴朗,自由座客满。我勉强找到空位,买车厢推车贩卖的三明治和咖啡匆匆解决午餐。和菜穗子说的“饱餐一顿”,落差真大。 今天笔记本电脑放在家里,就算着急,路上也无事可做。我只能枕着椅背,茫然想着这阵子所有事情的经过。 后来完全没有关于“御厨尚宪”的情报。一九九九年前后的某个时期,小羽代表师是某位经营顾问,并像小姑娘般为他疯狂,目前也没有任何信息能印证。不知是单纯没人知道,还是刻意对会员隐瞒? 应该是假名的“御厨尚宪”策动小羽雅次郎——怂恿他、“教育”他,让日商新天地协会变身为超越小羽构想的恶质、强大的诈骗组织,或至少协助此一计划。从时间上推敲,我认为这一点几乎没错。无论小羽雅次郎想变成有钱人、想受群众尊敬、想变成大人物的欲望多么强烈,缺乏智慧和技术,无法将“日商”塑造成那样一个庞大的组织。 那么,后来“御厨”的境遇呢?受小羽代表所托,进入“日商”内部,成为干部之一吗?这种情况,除非他抛弃假名“御厨”,换上别的名字,否则会员毫无反应就说不通了。古猿庵也是,即使名字不同,见到干部不免会发现:“咦,这不是当时对方介绍的经营顾问吗?”媒体并未揭露所有干部的相貌,但在网络上是毫不留情地公开,自救会的网站亦有不少内部活动的照片。古猿庵似乎颇熟悉网络,理当有机会看到。 况且,“御厨尚宪”会是那么傻的人吗? 或许我有些沉醉于自己的想法,在“邪恶会传染”这个发现中放进太多意义。 不过,我忍不住要想,邪恶确实会传染,但不会自行传播。在“日商”新天地协会内部,也是在会员之间传播而已。 小羽雅次郎初次感染这种恶质行销术的邪恶时,也有感染源,就是经营顾问“御厨尚宪”。那么,让小羽代表感染邪恶的“御厨”,目的是什么?他怀有何种动机,才会接近欲望和个性都特别强烈的古怪公司老板——小羽雅次郎? 当然,首要目的是钱,是金钱欲。如果让日商新天地协会化身为强大的吸金机器集团,小羽代表会毫不吝惜地犒赏引导其成立的军师“御厨”吧。“御厨”约莫就是为此煽动、教育小羽。 但是,长久维持这样的关系,也是“御厨”的企图吗?将日商新天地协会改造成诈骗集团,深入其中,永久停留,吸取报酬,是“御厨”的目的吗? 我不这么认为。 担任小羽雅次郎的军师,教导他近似老鼠会技术与构造的“御厨”,应该知道诈骗行销迟早会破灭——越是成功,就越快速逼近毁灭。不明白这一点的人,会想自行打造组织,站在顶点。而且,即使一开始是利用小羽雅次郎与他的“日商”,迟早会想自己当上龙头吧。 设下圈套赚了钱,然后早早脱身。一个聪明的诈欺师,想必会奉行这样的信条。 所以,“御厨”不会露面,而是把小羽雅次郎拱出来。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会站在第一线挨枪。当然,绝不可能担任干部。只要赚到一定程度,就再寻找下一个目标。反正世上有太多冤大头等着被骗。 或许我从古猿庵的陈年回忆进行太多想象。况且,即使我这番妄想般的假设正确,除非查出“御厨尚宪”与暮木一光的关系,否则无法再前进任何一步。 古猿庵说“御厨”与暮木老人不是同一个人,而是不同人。如果他记错呢?经过十年,即使是大人,面貌也会改变。因为胖瘦变得判若两人,也不无可能。古猿庵见到的“御厨尚宪”是西装笔挺的经营顾问,派头十足;暮木老人则是外貌穷酸的清瘦老人。 倘若“御厨”就是“暮木一光”,暮木老人与“日商”的关系就能解释清楚。接下来的谜团,便是过去以“御厨”的身份打造日商新天地协会的暮木老人,为何要挑出那三名尊荣会员,让他们受世人评断,惩罚他们? 直截了当地想,暮木老人应该是步入晚年后,对过去的行为感到后悔。 日商新天地协会本身已瓦解,小羽代表等干部也被逮捕。但暮木老人的后悔,并未因此平复。熟知这类诈骗集团如何发挥功能、会员之间如何传播邪恶的暮木老人,明白有罪的不只是那些被抓到司法领域审判的干部。会员是安静的,同时是积极的共犯。尤其靠协会内部的个人借贷制度大捞一笔的尊荣会员,更是名列第一吧。 所以,他从中挑选出那三个人。若是私下恐吓、伤害,做出犯罪性的行为,纵然能让当事人害怕,也没什么惩罚效果。最有效的就是,把他们拖到公众眼前,剥下他们伪装成被害者藏匿的面具。 事实上,高东、葛原、中藤,不像暮木老人期待的那样遭到媒体炮轰或被网络揭发。即使如此,他们的私生活仍受到影响。高东宪子和中藤史惠就是名字出现在公车劫持事件中,才必须像逃亡者一样偷偷摸摸过日子;而他们身边的人,也才会以冰冷目光重新检验他们过往的言行,以及他们在“日商”的所作所为,认定“那个人果然做了招惹怨恨的事”。 至于葛原旻,可能比其余两人惨,他在二月自杀。葛原旻死后的安宁被打乱,家属得再次遭受痛苦折磨。尽管偷偷摸摸,高东和中藤还能亲口辩白,葛原一家显然更煎熬。 为何暮木老人选择那三个人作为惩罚的对象?依借贷金额的多寡,还是会员资历长短?由于本人已过世,要查明细节,似乎相当困难。不过,他们无疑是“日商”被害者式的加害者代表人物。 这么一提,我后来从整理借贷金额清单的电器行老板那里获得了新情报。老板完全不晓得“御厨尚宪”这号人物,但两个月前的公车劫持事件余波,仍在日商自救会里荡漾未平。据说尊荣会员中,又有两人自杀。 现在不只尊荣会员,连总括来说是被害者,但有段时期获得莫大收益的会员之间,也持续引发寂静的恐慌。他们担心,会不会又有会员像公车劫持事件的歹徒一样,豁出一切告发他们,指控“你们欺骗我,甜言蜜语把我们拐进“日商”的你们是诈欺师”。 即使新的两名自杀者,不全是被这样的恐惧逼上绝路,仍占有几分要素。如果暮木老人早看透后续影响,他的计划可说是大获成功。 公车劫持事件尾声,暮木老人毫不犹豫选择自杀。从一开始,他就有此觉悟吧。高东、葛原、中藤自不必提,对于其他被害者式的加害者会员,他也给予符合他们恶行的惩罚。他对他们的名誉宣判死刑,可能同时对他们的生命判下死刑。 夺走他人生命的人,应该付出性命来偿还。所以,暮木老人第一时间选择死亡。在他之后,会有许多生命的死亡、名誉的死亡及灵魂的死亡吧。暮木一光走在那条送葬队伍的第一个。 我在特急列车中摇晃着,以双手抹了抹脸。 倘若“御厨尚宪”就是暮木一光,这段情节就不是单纯的幻想。我开始祈祷事实就是如此。 恶人可能萌发善心,诈欺师也可能改过自新吧。我希望我们这些人质参与的,是被这样的悔改之心驱动的寂寞老人——会是恶人的男人,生涯的最后一幕。 正因暮木一光改过向善,才会有人愿意继承他的意志,协助他善后吧。撇开评论他的行为能否算是正义,的确有人谅解他的心情,并理解他。 坂本与前野为寻找“京SUPER”奋战,却陷入瓶颈。地毯式作战也没成果,前几天收到他们的来信,说这个周末要休息。 和迫田女士的女儿谈过后,不论她打算怎么处理那笔钱,我们最好再集合一次。如果可能,我想揭开暮木一光的真实身份,但我们这些人质中,应该有人差不多已对调查感到疲倦。毕竟不是警察,对我们负荷太大。 “随便啦,默默收下钱吧。” 要是这样的意见占多数,也无可奈何。即使剩下我一个人,我仍想继续调查(至少在岳父决定的期限前),现实问题是,没那种空闲的成员似乎不只田中。 坂本和前野拍档传来的信息,在这四五天之间,语气的落差更明显。坂本好像累了,或者说在怄气,而那似乎不是与前野之间的问题。他辞掉清洁公司的工作,便全心投入调查。没有工作,老不在家,常与父母起冲突,这是前野偷偷告诉我的。 “我还不是很清楚,但听小启的说法,他的爸妈很好,感觉是他一个人在耍叛逆。” 坂本从大学退学,后来找到工作却不持久,但双亲都没责备他。实际上,在公车劫持事件中,坂本与暮木老人对话时,他也提到从大学退学时,父母没严厉逼问原因。 “他的父母并未看得太严重,小启却独自耍乖僻,把事情往坏的方向解释,闹脾气。所以,父母可能也被他搞到生气。” 然后,她提到更叫人担心的事。 “我的名字叫前野芽衣(前野メィ[如果用平假名来写,就是“まえのめい”。])。” 上小学一年级时,前野不太会写片假名的“ィ”,经常不小心写成“リ”。于是,“まえのめい”变成“まえのめり(冲过头)”。 “我这人很冒失,容易没搞清楚就自以为是,完全就是‘冲过头’,父母和亲戚都常笑我。” 之后,她虽能好好写出自己的名字“メィ”,但这个绰号留了下来。和我们不同,因普通的邂逅而与前野熟识的许多人中,每当她表现出慌张冒失的一面时,就会笑:“不愧是冲过头小姐。” 这次调查中,前野不经意提起此事,坂本竟脸色大变。 “别人瞧不起你,你还笑!” 然而,在调查过程中,要是她做出冒失的举动,或对迟迟没有成果感到疲倦,为了振作而说出乐观的想法时,坂本就会完全忘记曾为此愤慨,当面骂她: “你就是这样,才会被笑是冲过头!” “你是真傻了吗?” 于是,两人不止一次发生争吵,关系紧绷。 如果坂本只是为迟迟摸不到吊在眼前的大把钞票——可能改变人生的财富而烦躁,迟早会平静下来。若这样的烦躁与其他思绪产生化合作用,就有些棘手。 不管众人做出何种结论,唯独不欢而散,我想避免。感觉田中会骂“多大年纪的人啦,说那种漂亮话有什么用”,不过我对于共度那段不仅是异常及特殊,更是特别的几小时的人质伙伴,怀有特别的感情。 决定与菜穗子共度一生时,我将过去人生得到的、身边绝大部分的关系都切断。至今我仍不后悔,但很难再禁得起断绝关系的痛。 在千叶车站下特急列车,我在站前搭上计程车。柴野司机的公寓旁有个大邮局,几乎不用找,约五分钟就抵达。那是一栋整洁的三层公寓,似乎有空房,挂出房屋中介公司的看板。 二楼的二〇二室。我按下门铃,柴野司机神情有些紧张地现身。 “谢谢你特地过来,对方刚到。” 她望向里面的房间。整洁的脱鞋处,疑似佳美的小运动鞋旁,并拢摆着一双黑包鞋。 “不好意思,屋里很乱。” 随柴野司机进屋,一名穿正式裤装的中年女子,从双人座布沙发站起。头发绑成一束,几乎脂粉未施,也没戴饰品,只戴腕表。 “这是杉村三郎先生。” 柴野司机介绍,我们笨拙地互相行礼。女子的嘴巴抿成一字形,显得非常僵硬、顽固,教人怀疑是不是遭到缝合? 我掏出今多财团的名片。 “我知道各位都是正派人士。” 迫田女士的女儿拿着名片,发出意外软弱的声音。 “我是迫田丰子的女儿,名叫美和子。” 她再次深深行礼。 “当时家母受到大家照顾了。我从柴野小姐和警方那里听到很多。家母是那种状况,一个弄不好,可能害大家遭遇危险,大家却仍保护她,非常感谢。” “不是我们,全是柴野小姐的功劳。是柴野小姐保护迫田女士。” 柴野司机低头沉默着。我们呈三角形围坐在树脂圆桌旁。在三角的顶点之上,将建构出怎样的建筑物?从迫田美和子险峻的眉毛角度及再次紧抿的嘴唇,仍看不出端倪。 “听说事件以后,迫田女士的状况不太理想,不知现在呢?” 美和子的薄唇开启:“身体状况稳定。她的宿疾不少,不过有在吃药……” “她的膝盖不好吧?” “是的,这是没办法的事。年纪大,加上长年看护太劳累。” 看护?当时迫田女士说她母亲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还提着大波士顿包。 可能是看到我的表情,美和子细声继续道:“家母独自照顾她的母亲——我的外婆,超过十年。从外婆脑梗倒下后,她就一直陪在身旁。” 迫田丰子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能帮忙。 “头两年,外公身体还好,能一起照顾外婆。讽刺的是,外公反倒先走……” 要是我住在附近就好了,美和子说着,嘴巴又抿成一字形。 “但我单身,工作经常调动,没办法帮忙。” 虽然辛苦,却非罕见的例子。 “家母很早就和家父——和丈夫死别。她的人生相当劳苦。” 美和子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声音虽小,但有些急促。 “去年九月外婆过世,家母总算能轻松一些——虽然这么说对外婆过意不去。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没想到错得离谱。” 从她说话的方式,我联想到某个景象。只能在电影和戏剧中看到的景象。 ——告解的信徒。 我犯了罪。在天主教堂的小告解室里,面对只看得见影子的神父忏悔的信徒。 “家母出现痴呆的症状。卸下照顾外婆的重责大任,她顿时失去支柱。如两位所知,家母不是完全痴呆,但自从外婆过世,她有时会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外婆直到最后神志都很清醒,是个坚强的人。” 我望向柴野司机,她点点头。 “恕我冒昧,”我平静地问,“迫田女士的母亲——你的外婆,早就过世了吗?” 迫田美和子挺直腰杆,转向我,犹如隔着告解室门缝接受神父的询问。 “我们在公车里,听到迫田女士说,她是去探望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母亲。” 迫田美和子双手在膝上交握,这姿势也像祈祷的信徒。 “家母如此深信。在家母心中,的确是这样。” 她闭上眼,眉间挤出浅浅的皱纹,忽然摇头。 “不,家母其实知道外婆已死,没能住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可是她不想承认,美和子解释道。 “她希望外婆还活着,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受到完善的照顾,过着比母女挤在狭窄老旧的家里更舒适的生活。若不这么想,她无法承受。” 所以,迫田女士就像真有年迈的家人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一样,定期去探望。 “每周一到两次,她会在中午或晚饭时间外出,说要协助外婆进食。偶尔会一大早过去,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待到太阳西下。” 虽不忍心,我仍不能不问:“实际上,她都在做些什么?毕竟你的外祖母不可能在那里。” “地方那么大,总有事情可做。” 确实,“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占地中,也有对外开放的公园。 “会面期间,设施里的访客空间都是开放的。虽然没办法进安养院的建筑物,但若独自坐着,呆呆地打发时间,应该不至于被指责,或被赶出来。” 美和子总算抬头,放在膝上的手握得更紧。“其实,我随家母去过两三次。我也会担心,家母到底都在做什么?” “嗯,这是当然。” 美和子微微耸肩一笑。看在我眼里,那表情像在哭泣。 “说来好笑,漫无目的地前去,坐在开放空间的长椅或公车站,望着往来的人群,总觉得心情平静许多。我渐渐觉得外婆真的在那里,就住在奢侈漂亮、令人安心的机构,过着幸福的日子。” 然后,我无法再责备家母,要她别做这种傻事——美和子接着道。 “幸好家母没给任何人添麻烦,所以我想让她做到满意为止。我反倒经常打电话给家母,问她今天外婆怎么样?” 她一手按着脸,露出笑容。这次看起来像在呜咽。 “家母总是开心地告诉我:外婆过得很好。连三餐的菜色、机构里有些什么活动,她都了如指掌。比方今天的午餐是焗烤,体操教室的时间更改,下周有烟火大会。” 这些信息看“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公告栏就能得知吧。 “我也不是毫不期待家母能回到现实,但我不想硬拉她回来。家母失去外婆,活在梦里。如果她这样幸福,那就好了。” 美和子放开手,重新坐正。束紧的发际,掺杂着降霜似的白发。 “让外婆住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是家母一直以来的心愿。” 柴野司机缓慢地深深点头。 “家母做了许多准备。她说将过去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外公留下的保险金和存款,还有把能卖的都卖掉,勉强能凑到入住时的保证金。” 据说几年前,当地人就晓得那片广大的土地,要兴建大型综合医院和养老院。 “业者开始收购土地,然后我从家母那里听到消息,已是五六年前的事。市政府的刊物上也有公告,说设施名称叫‘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提供县民优先入住名额。” 迫田女士因此燃起希望。 “私立养老院费用太贵,实在负担不起。而公立养老院,排队的就有几百人,不知何时才轮得到。” 当然,“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也是一处要价不菲的设施。不过,如果是县政府为了弥补公立养老院的不足,提供补助租下房间,让县民优先入住的名额,只要抽中,凭迫田女士的财力,也能勉强支应。 我点点头。迫田女士在公车里对我和总编提过:幸好抽到县政府补助的房间。 “但还是比公立养老院昂贵,所以家母想要设法……” 美和子说到一半,不只是抿嘴,而是用力咬住下唇。看得见露出的门牙。 “虽不知抽不抽得到,我说会出一点钱,但家母不愿给我添麻烦。”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开幕时的优先入住抽签落空,不过,只要有空房,就会再进行抽签。迫田女士登记等待空房,不断筹钱,以便抽到能立刻搬进去。 “即使勉强筹到入住时的保证金,仍有每个月的管理费、消耗品费,外婆还需要医疗费。家母的收入只有年金,想必十分不安。为了设法增加手头的资金,家母绞尽脑汁,毕竟现在的存款利率实在太低。” 一股如又冷又黑的地下水般的预感涌上胸口。不知是从哪里涌出来的。漆黑、毫不留情、沉重,是不可能存在于世上的,绝对零度的水。 “难不成迫田女士……” 我的嗓音沙哑到连自己都觉得难堪。美和子冷静回望,点点头。 “各位应该已知道。没错,家母掉入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诈骗行销陷阱。” 我愕然失声。 “至今家母都不肯告诉我,是谁找她加入,恐怕是顾虑到对方吧。虽然现在可能是真的想不起来。” 美和子声音渐大,听得出相当愤怒。 “在那之前,家母是明理的人。她乐观开朗,勤劳能干。虽不精明,但具备一般常识。既然连这样的家母都会相信,我猜是以前职场的同事找上门。她们认识已久,感情很好。” “迫田女士会在哪里任职?” 美和子微微一笑,我仿佛能看到她的过去。我妈妈很能干哦,一个聪明可爱的少女如此炫耀。 “她是市政府职员,在厨房工作。三十年间,一直为小学的学童提供伙食。” 她本身或许也是吃母亲做的营养午餐长大的学生。 “除非是那么要好的对象,否则家母不会轻易心动。居然动用最重要的入住保证金,简直是本末倒置。” 八成是受到极巧妙的煽动,如今我明白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迫田女士花钱买了协会的什么?净水器吗?” “度假饭店的会员权。” 是日商新天地协会在末期垂死挣扎推出的计划。 “何时发现被骗的?” 美和子叹气:“去年七月,那个姓小羽的代表被捕,警方进入协会搜索的时候。” “在那之前呢?” 她摇摇头。迫田女士看到小羽代表被捕的新闻,惊慌失措地打电话给女儿。 “我也……说不出话。” 一开始,美和子忍不住吼母亲,随即担心地赶回家,发现母亲甚至忘记照顾外婆,把存折和“日商”送来的各种文件摊在桌上,茫然若失地坐着。 我们三人分享短暂的沉默,如默祷般地沉默。一辈子正正当当,勤奋工作的女性,卑微地梦想着,希望能陪老母安乐度过最后一段人生,却遭到欺骗,失去一切。这样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那是小小的死亡,梦想的死亡,希望的死亡。因此,我们安静默祷。 “损害金额是多少?” 美和子眉头又挤出皱纹,摇摇头。“钱都是家母在管,后来调查,也不知道正确的金额。可是,应该有一千万元。” “有没有报警?” “我们报了案,被问很多问题,但没下文。” “自救会呢?” “参加那种团体又能怎样?以前发生过许多类似的诈骗案吧?但不管哪一个案子,被害者聚在一起活动,有任何帮助吗?就算能拿回一点钱,比起损失的金额,往往是九牛一毛,而且得花时间,根本没意义。法院和警方对诈骗案的被害者也很冷漠。法律和社会都认为是受骗的人不对,不是吗?” 吐出这番责难般的话,美和子似乎忽然感到内疚,低喃一声“抱歉”,从放在脚边的皮包取出手帕,按住脸颊。 “何况,我更担心家母。起初,她无法理解自己被骗、钱拿回不来、投资的钱血本无归,脑袋一团混乱。连负责“日商”会员的刑警,都无法跟她沟通。” 总算了解情况后,迫田女士开始责备自己。 “她每天以泪洗面,边照顾外婆,边哭个不停。我……觉得家母可能会动傻念头,担心得要命。” “傻念头是……”我低声问。 “我觉得她会跟外婆一起寻死。” 我懂——柴野司机呢喃。 “我要为家母的名誉辩护。她不像一部分的会员,砸下大笔金钱在小羽那个诈欺师身上,成为他的信徒,家母完全是被害者。或许她思虑不周,或许她应该更小心,我也有义务好好监督家母。我们都有过失,但家母并非崇拜那个协会,只是投资会员权。即使有人邀她买其他东西,她都拒绝,自然没向任何人推销。” 美和子像律师般振振有词。身为迫田丰子的女儿,这是必须守住的、重要的一点,现在的我非常明白。 “外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至少我没告诉外婆。不过,外婆应该看出家母的样子不对劲,所以……仿佛被家母的灰心传染,日渐衰弱。” 去年九月底,美和子的外婆过世,就在日商新天地协会被举发的两个月后。 “从此以后,家母频频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搭乘那班公车,定期去报到。 “第一次听家母提起时,比起吃惊,我更害怕。我觉得家母崩溃了,不能刺激她,所以提议‘我今天陪你去’,跟她一起出门。” 然后,她目睹母亲的行动,目睹母亲的表情。母女共享心灵平静的不可思议时光。 “家母有点迷失现实,但应该不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或许我太乐观。” “事实上,她并不会给人添麻烦啊。”柴野司机开口,“她搭乘我们的公车时,总会和我寒暄。” 不难想象迫田女士提着大大的波士顿包,经过投币箱时,向司机说“午安”“麻烦司机了”的模样。 美和子又咬住下唇。 “可是,我怕会出事,像是被警卫抓住之类的,便让家母随身携带一封信。虽然不能点明理由,但我写着‘这个人是我的母亲,如果有什么事,请联络我’,并注明自己的姓名、地址和电话。” 站在相同的立场,我也会这么做吧。 “然后,勉强平静度日。” 美和子的双眼好似忽然失焦,撇下嘴角。 “遇上公车劫持事件,搬来我家后,有阵子她天天叨念着得去探望外婆才行。” 迫田女士以为年迈的母亲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我告诉她事实,耐心解释外婆已不在。不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也不在任何地方,妈是在做梦。” 她的声音消沉,随即又振作起来。 “这阵子,她的情绪总算稳定。上星期,我们讨论起外婆的纳骨问题。” “在那之前呢?” “没错,骨灰一直留在家母身边。真的很不可思议,外婆的骨灰坛就在眼前,家母也会供花,每天上香,却持续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在家母心中,两种行为一点都不矛盾。” 说到这里,美和子双眼泛泪。她很快拿手帕拭去,泪水并未滴落。我感受到她的决心——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此刻,她看起来已不像在忏悔。 面对坦承秘密的女性,最近我才有过类似的经历。井村绘里子是真正的忏悔者,一个劲儿地哭。她渴求安慰、宽恕与解放,如迷途孩童般害怕。 迫田美和子不一样。虽然她有秘密,但不害怕也不迷惘。她想保护母亲。 但是,从谁手中保护? “发生公车劫持事件时,你告诉过警方这件事吗?” “我只说出家母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理由。家母想让外婆住进去,但没抽中签,觉得很遗憾。” “有没有提到迫田女士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被害者?” “没有。”她突然露出要咬上来的眼神,“不说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就算告诉警方也没任何帮助,警方也不可能给我们任何协助吧?” 我有点吓到,不禁缩起下巴。 “但事件刚发生时,警方应该不晓得暮木老人与他指名的三个人的关联。即使很快查明,如果知道人质中有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被害者,警方的应对或许会不同。这是重要的情报,完全没必要隐瞒……” 我倏地闭嘴,美和子的视线扎在我身上。 这个人还没和盘托出。她一定知道什么,她还有所隐瞒。 “杉村先生。”柴野司机怯生生唤道。我与美和子同时回过头。 “为了让美和子小姐见我们,我说出收到钱的事……” 是我拜托她这么做的。 “嗯,没错。” “但被指名的那三个人,呃……” 我没说——柴野司机逃避似的垂下头。 对,没错。我也陷入混乱。在见到迫田美和子前,柴野司机不可能自作主张提及。 “没错,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 美和子一副紧迫盯人的模样,不屑道。 “这样多少能替各位省一点麻烦。要是晓得他们是人渣,各位心理上会轻松一些吧?” 柴野司机缩起身体。 迫田美和子早就知道吗?在我们调查前……在我们通知她前? “你怎会知道?”我像傻子般问。 美和子突然厉声大吼:“我才想问你们!” 她焦急地握拳跺脚。 “为何大家不默默收下钱?为何要调查?收下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被抓去当人质,生命受到威胁,收下补偿金是天经地义。那个暮木也说是赔偿金,难道不是吗?” 粗声粗气的质问,听起来近似惨叫。 “别再多想,收下钱,让这件事落幕吧。拜托你们!” 她突然离开沙发坐到地上,双手扶地低头行礼。“拜托,求求你们!” 柴田母女的生活空间,简素明亮的2DK[指两室一厅一厨的格局。]里,突兀的叫声拖出长长的尾音。 我和柴野司机僵在原地。 “如果可以……就轻松了。” 一回过神,我含糊细语。 “我知道那样就轻松了,但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啊。” 美和子跪坐在地,深深垂着头,看不见脸。 “五百万。”她小声地说,“事件发生后快一个月,钱就寄来了。” 时间跟我们一样。 “五百万呢。”美和子对着地板重复道,“我立刻拿给家母看。妈,虽然只有一半,可是被骗走的钱拿回来了。好心人帮我们拿回来了。” 喃喃细语变成惨叫般凄厉,美和子抱住头。 “不必再担心,讨厌的事都可以忘记。我一再如此告诉家母。她把那包钱供在外婆的骨灰坛旁,每天合掌膜拜。请不要抢走,请把钱还给家母!” 那是家母的钱啊! 柴野司机捂着嘴,闭起双眼。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美和子颤抖似的叹息,直起身。 “我是独生女,家里只有母亲和我。” 她的眼角湿润,脸色惨白。 “绝不会泄露秘密,我对天发誓。” 我注视着她,看到湿润的瞳眸。看到她和母亲一样勤劳,却因此无法陪伴母亲。看到她的后悔与心痛,我理解她想保护的珍贵事物。 好的。短短两个字,我却说不出口。 “请告诉我。”我不得不反问,“你知道什么?难道是暮木老人的真实身份?” 所以,她毫不怀疑地对母亲说:“是好心人帮我们拿回来的。” 美和子凝视着我。“如果告诉你,你就能接受吗?就能默默收下钱吗?” 我无法回答。 柴野司机抬起头,眼神坚决。“我会把事情原委告诉大家,请求大家收下钱。” “柴野小姐……” “对不起,但我想这么做。” 美和子不禁叹气,仍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她筋疲力尽,垮下肩膀。 “我没见过他。” 美和子茫然望着半空。 “只通过两次电话。” 第一次是今年的六月五日。 “傍晚五点多手机响起,来电显示为‘公共电话’,我吓一跳,以为家母出事。” 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语气沉稳恭敬,首先报上名字: “我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附近,名叫暮木。” 我与柴野司机互望一眼。 “然后,他说出家母的名字,表示是看到家母带在身上的信才打电话联络。” ——太感谢了。家母有没有给您添麻烦? “暮木先生回答:没有,我不是安养院的员工,也不是警卫,请放心。然后……” 美和子停顿片刻。 “他说常在那一带散步,也常看到家母,从不觉得家母有什么不对劲。但是,今天他发现情况有些不一样,便出声向家母攀谈。” ——令堂坐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前的公车站牌长椅上哭泣。 “迫田女士在哭?” 美和子点点头。“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前的公车站牌,是靠近发车地点的地方吧?你们知道是哪里吗?” “嗯,知道。” “从那里能清楚看见安养院,但很少有人搭车,几乎是没人。所以,家母才喜欢坐在那里吧。” 然后,独自哭泣。 ——我十分担心,虽然觉得冒失,还是出声关切。 “听到温暖关怀的话,家母大概非常开心。她告诉暮木先生许多事。” ——您的外祖母没能住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她感到相当遗憾。我只是个路人,却打探这种事,真不好意思。 “家母哭个不停,脸色也很糟,所以……” ——如果方便,我联络你家里好吗?请家人来接你吧。 “暮木先生这么提议,家母便递出我给她的信。家母告诉他,女儿住得有些远,工作忙碌,没办法来。她一个人可以回家,也晓得要搭哪班公车。” ——聊过一会儿,令堂应该已恢复平静。她搭上恰巧到站的公车,我刚目送她离开。 “暮木先生解释,他觉得联络我一声比较妥当,于是打了电话。” 暮木老人实在亲切。 我惊讶不已,简直像童话故事《青鸟》。在外头的世界寻寻觅觅,青鸟其实近在身边。迫田女士不仅和日商新天地协会有关,也与暮木老人有关。 柴野司机比我能干,提出重要的问题:“那么,当时迫田女士能清楚认知到现实喽?” 美和子的表情痛苦歪曲。“没错,我赫然一惊,仿佛被刮一巴掌。” 迫田女士虽然定期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但绝不是一直处在恬静的美梦中,有时她会回到现实。老妇人的心总在梦与现实之间来回摆荡,在溃散的希望、后悔与自责煎熬中,搭上那班公车。 “我太震惊,没能好好道谢就挂断,随即联络家母。但家母愣愣的,我们的对话完全搭不上。对方好意帮忙,她却完全不记得,只说‘外婆今天心情也很好’。” “会忘记呢。”柴野司机出声,“她在幻想与现实之间来回,中间的事情都遗漏了。” 杉村先生,你还记得吗?她问我。“公车劫持事件中,迫田女士对暮木先生说:我记得你,常在诊所看到你,对吧?” “嗯,我记得。” “但是,她完全没提到在公车站与暮木先生交谈的事。我不认为那是装出来的。” 我有同感。迫田女士的记忆不稳定,且断断续续,思考也非直线性。 “那时只谈到这些。”美和子继续道,“我满脑子担忧,觉得不能再让母亲单独生活,得接过来一起住。没想到——” 约一个星期过后,暮木老人再度打给美和子。这次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 ——我是前些日子致电打扰的暮木。后来,我也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见到令堂。 “家母气色不错,他感到放心,但家母似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我拼命向他道歉。可是,暮木先生却说忘了他比较好。” ——看到令堂的情况,其实有件事想拜托您。 ——前些日子,令堂说您的外祖母没能住进“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是遭到诈骗,失去积蓄的缘故。 “我非常惊讶,家母居然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吐露这么多。” 美和子捂住胸口。 “母亲遭到诈骗的事,我没告诉身边任何一个人,当然也没跟别人商量。家母又是那个样子,不会说出去。连在我们之间,‘日商’的话题都成为禁忌。总之,我们想快点忘掉这件事。可是家母……果然还是……” 希望有人倾听。即使得不到劝慰也没关系,即使被责备太不小心也无妨,只要有人听她说,碰到这样的事情很难过,非常后悔。这样的对象,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反倒好。如同我们有时会对着深夜的计程车司机背影,不停大吐家庭或职场苦水。 “我向暮木先生道歉,说不好意思,让他听到这么丢脸的事,然后换他开口。” ——令堂说到诈骗的事,一直提到“日商”这两个字。难不成是去年七月警方查获的日商新天地协会? 美和子颇为惊诧,但只能承认。 ——这样啊。 暮木老人语气恭敬沉稳。 ——那么,我多少能帮上一点忙。 “我一头雾水,只好把手机贴在耳上,听着暮木先生的话。” 我非常了解美和子当时的心情。如果暮木老人认真想说服对方、让对方听从自己,或加以“教育”、操纵,没人能抵挡。 ——接下来几个月内,我想做一件事。如果成功,虽然不够弥补令堂被骗的金额,不过,我可以送一笔钱给令堂。尽管无法直接惩罚欺骗令堂的人,但应该能让与那协会有关、欺骗令堂之类的家伙,多少陷入恐慌吧。 ——钱我会寄给你,请转交令堂。 美和子望向我,然后瞅着柴野司机继续道:“那个人说:我的名字叫暮木一光,这件事绝对会上新闻,请留意。” 美和子听着,渐渐感到害怕。她通话的对象,会不会神志不正常? “我提到日商新天地协会的代表和干部早就被逮捕,但他认为那样根本不够。” ——坏的不只有小羽代表和那些干部,还有很多人现在装出一副被害者的嘴脸,其实是欺骗令堂这样的人得利,知道司法惩罚不到他们,逍遥度日。 ——我答应你,即使金额不多,也一定会送钱给令堂。所以,请务必帮忙,让令堂忘记我。万一她想起,小姐,务必要她忘记这件事。 “对方似乎就要挂电话,虽然我脑袋一团混乱,还是急忙问:为什么你要帮家母?明明有那么多受害者。” 于是,暮木老人回答: ——是啊,没办法补偿到每一个人。 ——所以这也是种缘分。 接着,他便结束通话。 “从此再杳无音信。”美和子缓缓摇头,“这种事你们相信吗?” 我和柴野司机默然不语。 “几天过去,我开始觉得这是恶劣的玩笑,我被奇怪的人糊弄。家母忘了会在公车站哭泣,我也打算忘记。” 但是,九月那一天,发生公车劫持事件。劫持公车并自杀的歹徒,新闻报道是“暮木一光”。 “得知歹徒以人质要挟,希望警方带几个人过去时,我灵光一闪。” 遭指名、被拖出来示众的,肯定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会员。 “可是钱呢?我疑惑那笔钱该怎么办。” 一个月后,答案以宅配包裹的形式揭晓。 “这么贪财实在丢脸,但事件发生后,我一直坐立不安,期待钱会不会真的送来?”美和子打心底羞愧般捂住脸。 “然而,下班回家后,发现招领单时,我突然感到害怕,怕得不得了。” 但是,她仍前去领包裹,看到包得严严实实的五百万元。 “除了钱,还有我让母亲带在身上,也就是当时母亲交给那个人的信。” 这是不动如山的“铁证”。 柴野司机顿时沉默。 “托运单呢?”我僵硬地问,“你有没有保留?” “我丢掉了。” 包装也丢掉,只留下钱。 “我决定当成上天的礼物。” ——这也是种缘分。 “我决定想成是神明怜悯母亲,赐给她的恩惠。” 然而,我们这些人质却吵起来,开始调查钱的出处,并且联络她。迫田美和子会恐惧不已,设法远离我们,也是难怪。 “很抱歉。” 我没多想,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美和子应道,声音恢复刚见面时的细微。 “世上没这么好的事,神明也不可能逐个同情像家母那样渺小无知的老好人。” 这一点我也明白——美和子的眼神干涸。 “要是大家把这件事告诉警方,家母也不可能逃过追究。默默收钱被发现,家母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我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美和子继续道:“所以,今天我才会上门拜访。” 抱歉,柴野司机出声。 “查得出暮木先生的真实身份吗?” 美和子径自切换语气,坐回沙发望向我们,仿佛在说:不要再谈梦想,来讨论现实吧。 “各位调查后,有什么发现?请告诉我。” 我说明迄今为止的相关经纬。 “暮木先生不必提,那个叫‘御厨’的人也不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干部。我没看过这个名字。” “是的,至少在被逮捕的人里,没有这个名字。” “但我认为,暮木先生是‘日商’的相关人士。我一直这么认为。”美和子语气坚定,“即使不是干部,借用杉村先生的话,也是‘加害者式的被害者’?” “是获得超乎某程度收益的前会员吧?” “是的,应该是这种身份的人。那么,钱的来源也解释得通。” 美和子聪明且实际,这才是她原本的样貌吧? “在电话中,暮木先生确实是用‘补偿’这个字眼吗?”柴野司机问,“他说没办法补偿到每一个人。” “是的。” “若身份是会员,这种说法有点太沉重……” “会吗?个人的感受不同吧?” “可是,杉村先生认为,那个姓‘御厨’的经营顾问,就是暮木先生吧?” 我自以为公平地陈述,终究倾向支持这个看法。 “说他们是不同人的,只有古猿庵。不过,能证明‘御厨’这个人存在的,目前也只有古猿庵。” “暮木先生就是煽动小羽代表,指导他做出那些事的罪魁祸首?”美和子瞪大双眼,“这一点我存疑。假如暮木先生是幕后黑手,又自觉责任比小羽代表重大,跟我通话时,应该会讲得更明白。” “会不会是无法坦白到那种地步?” “但是,一个人的变化会这么大吗?一个奸诈的幕后黑手、诈欺师的指导者,突然彻底悔改向善……” “需要一个震撼性的契机。”柴野司机点点头,“那就是所谓的‘洗心革面’吧?不是有点后悔,或自我反省的程度。” “抱歉,我有点混乱……”她低喃。 “我也一样混乱。”我回道。 三人不禁叹息。 “不管暮木先生会是‘日商’的幕后黑手,还是如今才感到后悔的前会员,”美和子咬紧嘴唇,接着道,“我都不认为他是恶劣到底的坏人。即使没有将牟利的会员拖出来示众、没有为了这个目的劫持公车、没有像这样留下钱,我还是不认为他是坏人。” 那个人主动关心家母。 “对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独自坐在公车站哭泣的家母,他感到十分担忧,现今找不到这种人了。” 我内心浮现恶意的反驳。诈欺师喜欢与人有关。虽然不知诈欺师是讨厌人还是喜欢人,但他们总想接触人。在表露本性前,他们是亲切善良的。即使洗心革面,那位老人依然擅长操纵别人,也喜欢操纵别人。 我没有说出来,只表达谢意。 “谢谢你今天过来。我会转告大家,好好讨论。请早点回去陪令堂吧。” 柴野司机也深深点头。 “讨论后,我会通知你结果。虽然柴野小姐似乎已做出结论。” 柴野司机一脸腼腆:“不好意思。” 迫田美和子离开后,柴野司机开口:“我忍不住想象,我和家母,还有我和佳美,总有一天会变成迫田女士与美和子小姐那样。” 母女一同迎接人生的秋季与冬季。 柴野司机为何会成为单亲妈妈,无须多问,只要看到客厅还崭新的佛坛及上头年轻男子的遗照就明白。 “还早得很。”我笑道,“好了,召集大伙吧。” “那笔钱不能收。” 田中雄一郎反对。 我们在国道旁一家家庭餐厅的角落集合。这家店是田中推荐的,说这里不敌其他餐厅竞争,无论何时过来都门可罗雀,能安心讨论。实际上,就算扣掉来的时间还不到晚饭时段这一点,也空荡得教人同情,免费续杯的咖啡煮得过浓。 “怎……怎么突然这么说?” 坂本脸色大变。许久不见的他,下巴蓄起流行的短须。看在我眼里,像是病人没刮的胡楂。坂本就是没精打采到这种地步。 “田中先生,你怎么啦?明明之前那么想要钱。” 前野不是讽刺,而是纯粹的惊讶。田中苦笑:“我只是换了信条,别那么诧异。” 那是诈欺师赚来的钱,他继续道。 “我不能收。我的钱送给迫田老太太。” 我大吃一惊,内心如遭重创。这位“社会人士”先生,为何总是轻易跳脱我的预期?原以为他会说:这样啊,为了迫田老太太,我们快点收下这笔钱吧。 “可……可是,那是我们的赔偿金啊。”坂本出声。 “我的想法是,不管是赔偿金还是什么,诈欺师的钱我就是不能收。那笔钱应该还给被害者。” “被害者很多啊,不只迫田女士。” “所以就放任他们去死吗?小鬼。”田中眼中燃起怒火,“你要说很多人被骗,只救一个人不公平吗?哼!” 田中咄咄逼人,但他的腰最近又痛起来,原想扑向坂本,随即皱起眉。 “这就是你的‘平等’?学校这样教你的吗?凡事讲求自由平等最重要?”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小声点!”前野插进怒目相视的两人之间,“拜托,不要吵架。” 站在厨房门口的女服务生望着别处。 “日商新天地协会的诈骗案我不太清楚,也没兴趣。这类诈骗行销案件到处都是,”田中的语气稍稍和缓,“所以我没那么善良,想救助那个协会的被害者。可是……” 我认识迫田老太太,他继续道。 “你是指,她也是公车劫持事件的人质之一吗?可是,迫田女士是第一个离开公车的,跟我们不一样。”坂本反驳。 “你这小鬼未免太啰唆。” “对不起。”前野小声替坂本道歉。 “我想说的是,既然钱是怎么来的已渐渐查清楚,接下来就各自决定吧。然后,我的那份要给迫田老太太。” “所以我才问,为什么只给迫田女士?”坂本纠缠道。 田中闻言,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细细打量坂本。 “你啊,知道‘来生不安’这个词吗?现代的年轻人应该不晓得吧。” 坂本求救似的觑着前野。冲过头的芽衣小妹一言不发,轻轻点头。 “‘日商’其他的被害者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迫田老太太的事。我知道她的长相,也得知她的处境。公车劫持事件时,那个老太太的言行举止,我都记得。既然知道这么多,我不能把骗老太太的诈欺师送来的钱收进口袋,否则会卧不安枕。啊,你们也不晓得卧不安枕?就是晚上睡不好啦。” 坂本的鼻子愤怒涨红。 “我有收下赔偿金的权利。老先生是有钱人还是穷人,都不关我的事。” 坂本揶揄地模仿当初田中的语气。 “你不是说,你开小公司,钱永远不嫌多吗?” 这不只是反抗,简直是侮蔑。然而,田中那种疼痛的笑仍挂在脸上。 “随你爱怎么讲,我不收诈欺师的钱。如果被骗的是认识的人,就更不能收。我不懂大道理,但想顺着良心去做。” 我故意大声叹气,引来众人的视线。 “换句话说,不能直接把钱交给警方?”我放慢语调提醒,“得先决定这一点。” 田中满意地点点头。“没错,顺序反了。钱要放进各人的口袋里,不然迫田老太太未免太可怜,不是吗?” “各位都同意吗?” 坂本沉默着。前野望着他的侧脸,然后向我点点头。 “是的,这样就好。” 柴野司机浮现安心的神色,看来用不着她低头求情。 田中隔着桌子,脑袋歪向坂本。“喏,这样行了吧?小子,何必闹别扭?那笔钱是你的,不会有人没收,放心吧。” “我不是在说那个!”坂本忽然大吼,女服务生不禁看过来。 “小启,别这样。”前野缩起身体。只见坂本抓着桌角发抖。 “不要把我讲得像守财奴。明明是你最贪财!” 田中一阵心虚:“是啊,让大家见笑了。” “你明明想要一亿元!” “小启,不要这样。” “事到如今再来耍帅也太迟。说什么要把钱给迫田女士,反正只是嘴上工夫,其实你想暗杠吧?”坂本骂道。田中一脸扫兴的样子。 “钱各自收下,大伙一辈子守住秘密,不再提起。杉村先生,这样就行吧?” 田中丢下这句话,抓住椅背,准备起身。 不料,坂本突然揪住田中的衣领,碰翻桌上的杯子。 “少摆出一副了不起的嘴脸!明明你最想要钱!你是骗人的吧?说什么要把钱给迫田女士,是骗人的吧?” 幸好看起来很闲的女服务生消失到厨房里。我把坂本的手从田中的衣领上扯开,柴野司机撑住田中,而前野抱住坂本。 “小启,不要这样!那不重要了吧?” 坂本一脸苍白,瞪着田中坐下,开口道:“我要把钱交给警察。大叔,诈欺师的钱不能收吧?那交给警察才合理。” 田中的眼珠子几乎要迸出来。柴野司机拉扯他的衬衫,把逼近坂本的他拉回来。 “这小鬼究竟是蠢到什么地步?你也为迫田老太太想想吧。” “被害者不只迫田女士。” “那把我们拿到的钱凑在一起交给警察,对那一大堆被害者就有帮助吗?警察会把那些钱分给被害者吗?怎么可能!只会被当成证据没收,变成一笔死钱。” 没错,这是很实际的推测。 “不要再惊动迫田老太太,拜托。” 田中不是对坂本,而是对我们说。喏,拜托啦。他双手合十。 “你还年轻,也许很难体会。可是,等上了年纪,全身到处是毛病,还要照顾老父老母,真的非常难熬。就算只是金钱上稍稍宽裕,也是莫大的帮助。看到那个老太太,我实在不觉得事不关己。” 我望向坂本问:“你认为呢?” 坂本固执地垂着头,渐渐恢复血色。但不是变红,而是变成土黄色。 “好啦,是我不对。”田中意外干脆地认输,“大伙一起收下钱,要怎么用,随各人决定。我也真是的,不该在这里说嘴,对不起。” 柴野司机把倒在桌上的开水擦干净。女服务生走出厨房,又闲闲地站着。 “我那些话,不是逼你学我。你有权利收下赔偿金。” 坂本不吭声。 “所以,请你不要把钱交给警察,那样一切等于白费。好吗?拜托你。” 田中再次行礼,缓缓离座。我搀扶着田中,带他到餐厅门口。 “不好意思。”田中向我道歉,“我不该劈头就讲那种话,对吧?” “没错。” 坂本想要那一百万元,却感到内疚。那是“诈欺师的钱”,他恐怕比田中更强烈意识到这一点。他觉得应该还给被害人,另外,却也无法只因内疚死心。田中丝毫没发现坂本内心的天人交战。 坂本十分同情迫田女士,而且比田中感情更深。可是,田中毫不理会坂本的心情与矛盾,只晓得摆出大义凛然的模样,宣告诈欺师的钱不能拿,我也气恼不已。第一次讨论时,借用坂本的话来形容,那个“贪得无厌”的田中率真许多。 田中是好人。虽然是好人,却也是自私的人。因为自私,会说些不该说的话。 “那你要怎么做?” 田中在餐厅门口问我。那种请示般的眼神又令我一阵火大。 “我接下来再想。” 他面露冷笑,随即应道:“骗人,你也想把钱给迫田老太太吧?” “不,我会遵循自己的心意,田中先生也请自便。” 我无法不补上这么一句:“不过,迫田女士的女儿也许不会收下你的钱。” 田中意外地蹙起眉:“……是吗?” “她可能会表示,田中先生收下应得的份,她心情上会较轻松。” 这样啊——田中清醒般眨眨眼。 “如果是那样,我会收下自己的份。这样就不会卧不安枕。” 田中笑道,疼痛似的弓着身子,走向停车场。我简直累坏了。那开心的笑脸是在搞什么? 回到店内,坂本仍瞪着脚尖,旁边的前野泫然欲泣。柴野司机不在,我四下张望,发现她在稍远处讲手机。她很快结束通话。 “女儿要回家了,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但她暂时回座,对年轻的两人展露笑容。“这样就好,我松一口气。” 前野以纸巾擦泪,只见她双眼通红。 “柴野小姐打算怎么做?” “如同之前答应大家的,我会尊重各位的结论。” “可是,柴野小姐以前说,即使我们决定收下钱,你也不能收下自己的份,会分给大家。”前野应道。 “我分给大家,大家愿意收下吗?” 前野无力地摇头:“——我不能收。” 柴野司机点点头。“如果我是前野小姐,也会回答不能收。那个时候的我没深思熟虑。既然做出结论,把钱分给大家,等于是在逃避责任。” “那你也不会把钱给迫田女士吗?” “不会。”柴野司机声音坚定,但很温柔,“我想迫田女士的女儿也不会收吧。” 光是能想到这里,证明柴野司机比田中成熟。 “我不认为田中先生的想法是错的,也不认为全然是对的。前野小姐,你也按自己的心意做就行。” 他也——柴野司机急忙换了个称呼:“暮木先生一定也这么希望。” 前野浑圆的双眼直盯着柴野司机。 “你真的觉得这样就好?” 柴野司机点点头。 “那笔钱,真的能随便用吗?” 前野自问,脸痛苦得皱成一团,泪水又涌出眼眶。 “我没办法这么想。不管怎样,就是没办法。” 她啜泣起来。 “我觉得不能收下这种脏钱。如果用了这笔钱,会变成跟诈欺师一样。” “不是这样的,芽衣。” 听到我的话,前野激烈摇头。在她旁边,坂本像尊石像一动也不动。 “暮木老爷爷错了。与其付赔偿金给我们,不如把钱给‘日商’的被害者。” “‘日商’那件事,与公车劫持事件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 前野看也不看依旧沉默的坂本,默默掉泪,然后叹口气,抬起头。 “我想再调查一阵子,请多给我一点时间。而且,还没找到‘京SUPER’在哪里。” 那么,坂本和前野永远无法安定下来。想要钱,但不能动用这笔钱。他们无法摆脱这样的纠葛。 两人像这家店的咖啡一样,煮到都快烧焦。即使田中没那么多话,最后依然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吧。 对两个年轻人来说,那笔钱太沉重。比我想象中更沉重。 “坦白讲,我认为找不到‘京SUPER’。毕竟你们已调查这么久。”我推断,“调查由我继续。我会设法努力,直到查出暮木老人的真实身份。但是,芽衣和坂本,你们收手吧。那笔钱是给在公车劫持事件里被当成人质的我们的赔偿金。即使收下,也不需要感到羞愧。我们都会收下。” “既然这样……” 传来一道低沉的吼叫,是坂本。 “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收下?根本不用调查钱的来历,直接收下就好了啊!” “以结果来说是这样呢,抱歉。” 我同意坂本的话,于是向皱着眉、面色如土的他道歉。 “但在当初的阶段,我认为不清不楚地收下那笔钱很危险。” “……我有同感。”柴野司机从旁帮腔,“万一收下钱后,引来可怕的麻烦就糟了。” “就是啊,小启。那时我们不是讨论过,这笔钱或许和黑道有关?你不记得吗?你还说暮木老爷爷有枪,搞不好是道上的人。” 原来两人有过这样的讨论。暮木老人是黑道分子,我想都没想过。 “你很白痴耶,真的在怕那种事?” 这阵子,坂本有时会粗鲁地和前野说话。虽然知道,但亲眼看见还是不好受。 “坂本,你语气变得真差。” 对不起,前野带着鼻音道歉,骂人的坂本却充耳不闻。 “刚刚田中先生说会变成‘死钱’。”柴野司机沉稳开口,“现在最应该避免的,是不是那种状况?就是不要让暮木先生留下的赔偿金变成死钱。相反地,不管以何种形式,只要能让那笔钱变成‘活钱’,我认为就是正确的用法。” 这话说得真不错。 “所以你别再哭了。”柴野司机笑道,“这笔钱会是越来越沉重的秘密。各位——不,我们决定要共同扛起这个秘密。光做出此一决定,对迫田女士和她的女儿就能有点帮助。这是诈欺师会做的事吗?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自己跟诈欺师一样吗?” 前野泪汪汪地眨眼。 “请用暮木先生的赔偿金,去开创新的人生吧。如果收下这笔钱,怎么样都会感到愧疚,就当暂时借用,总有一天还清就行。将你们在开创的人生中赚到的钱,拿去帮助有困难的人就行。请用在助人上吧。” “柴野小姐真是能言善辩,我第一次知道。”坂本开口。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短短一个月之间,原本善良开朗的年轻人,居然会变成满嘴挖苦嘲讽的人。 柴野司机顿时僵住。 “够了。”坂本作势起身,“我要回去了。” “小启,你怎么啦?” 前野呼唤,但坂本头也不回,顽固地绷紧全身,离开店里。 “或许暂时让他一个人比较好。” 柴野司机感叹。她没生气,而是伤心。 “你们一起调查时,碰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前野摇摇头:“没有,只是小启变了。” 语毕,她像对自己的话感到奇怪似的蹙眉。“或者说,其实我并不了解小启。现在才这样想似乎很傻,但近来我感触颇深。” 两人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结识。 “那时候的小启十分温柔,护着只知道害怕、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我。他非常可靠,是个好人。” “嗯,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大概是身处险境,他才那样表现。毕竟是特殊状况。” 因为是在诡谲的黄色灯光下,枪在鼻尖晃动的状况。 “或许不是小启改变,只是状况不同。我不晓得小启原本是怎样的人,所以他可能只是恢复本色。” 对于现在的坂本,前野应该是最了解的人。她的话相当有说服力。 “这……也许有这样的事,”柴野司机无法接受,“但我还是认为,是坂本先生变了。虽然见面的次数没那么多,仍感觉得出来。他跟上次在小巴士里讨论时,变得判若两人,眼神和表情都不一样。” 前野沮丧地点点头。 “那笔钱对坂本先生的折磨,是不是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所以,我刚刚才会问你们,调查期间是不是碰上不顺心的事。” “不顺心的事……” “这样问太笼统。比方,一开始坂本先生说,为了重返大学,他想要钱吧?是不是发生什么比起上大学更急需要钱的状况?” 这个着眼点不错。 “但是,暮木先生的一百万元不能立刻动用,而且越调查越难以动用。可是,需要钱的状况无法解决。坂本先生是不是夹在其中,独自烦恼?” “有这样的事吗?”前野拿纸巾擦擦鼻子下方。 “你有没有听到类似的事?像是他家里有人生重病,或父亲失去工作。”我问。 前野困惑地摇摇头。 “想要学费的心情应该很真切,如果发生杉村先生提及的情况,那是不同次元的问题,坂本先生恐怕无法独力解决。”柴野司机推测。 “可是,若家里出事,小启会悠哉地跟我去调查吗?” “或许他认为早点调查结束,就能早点得到一百万元,所以才会焦急。实际上,他在调查期间渐渐变了个人吧?” 前野思索片刻:“假如是钱的事,我们这阵子几乎没谈到。独处时,我们从未深入讨论究竟能不能收下那笔钱。” 这倒是令人意外。 “所以,刚刚我才会忍不住哭出来,对不起。跟大家讨论前,我只能一个人胡思乱想。每次我一提起赔偿金,小启就会露出恐怖的表情,不愿多谈。” “会不会是不想让你担心?”柴野司机问。 不清楚,前野又变成鼻音。“之前我们经常讨论赔偿金的事。就是钱还没寄来,公车劫持事件刚落幕的时候。” ——你觉得我们真的会拿到赔偿金吗? “从警署回来后,他真的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想着老爷爷的话是真的吗?小启发许多短信来,我甚至劝他最好不要过分认真。” 啊,所以——她带着手势。 “是事件后第三天吗?老爷爷的名字被查出来,对吧?” “嗯,查出他的身份。” “当时小启超失望。杉村先生有没有听到他说什么?” 坂本没向我表现出那种情绪。只记得他传来信息,内容充满同情,觉得老爷爷的身世太孤寂。 “小启好似整个人萎靡,嘟哝着:原来老爷爷是个穷人,不是有钱人。” ——不可能拿到赔偿金,世上果然没那么好的事。 “至于我,比起老爷爷很穷,他无依无靠这一点更令我震惊。所以,小启一直计较老爷爷贫穷,我还发脾气,怪他太冷血。” 坂本一阵惊慌,连声道歉辩解。 “他说自己居然只在乎赔偿金,简直逊毙了。” ——可是,还是忍不住会做梦。 “他太过期待,才会失望。” 那种心情我也懂。 “于是,他决定努力工作赚取学费。后来进入清洁公司,虽然工作相当累,但小启非常努力。” 不过,坂本提到要边做这份工作,边准备重考大学太勉强,所以在考虑找其他的工作。 “他想找不会太累,时薪不错的工作。我回一句‘那就只能当牛郎’,他还笑说‘就是啊’。” “可是他辞掉了清洁公司的工作,对吧?” 前野咬住下唇:“这件事大家能帮忙保密吗?” 我和柴野司机点点头。 “尤其不要告诉田中先生,那样小启太可怜。” “当然不会。” 坂本会辞掉清洁公司的工作,是遭到恶意刁难。 “小启在派遣前往的工作地点,碰到以前的高中同学。” 同学是那家公司的正式员工。 “小启跟对方是死对头。或者说,在高中时代的小启眼中,对方是个无所谓的人。那个人是书呆子,成绩优秀,在班上却是受到排挤的类型。” “坂本在学校应该是人气王吧。”柴野司机开口。 我有同感。坂本个性阳光,又是英俊的运动型男孩。 “小启去那个同学上班的公司做清洁工作。” 过去的人气王与被排挤的书呆子,以这种形式再会。 “小启坦白告诉我,他觉得很不甘心、很窝囊,可是不会认输。他也是认真在做分内的工作。” 然而,对方不这么认为。 “对方动不动就向公司抗议清扫不仔细、有东西被弄坏等,不仅点名小启,甚至向小启清洁公司的上司告状。” 清洁工作是在公司下班后开始的,但那名同学——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在加班,却等到小启来打扫,在一旁看着说‘如果没人盯着,坂本就会偷懒’。” 坂本隐忍下来。为了学费,为了再一次进大学。 “而且,小启的上司真的很了不起。他鼓励小启,不要输给那种可笑的恶意刁难。” 上司答应坂本,只要调到人手,就会把坂本派去别的单位。就在这时,发生不仅仅是刁难程度的问题。 “那家公司的寄物柜有钱被偷了。” 不是那名同学的钱。 “由于是盗窃案,警方也来调查,并向员工询问状况。” 这个时候,有人做证清洁公司一个叫坂本的员工相当可疑,导致坂本遭警方针对性的彻底讯问。 “当然是那家伙告的状,小启的同学想嫁祸给他。” 虽然坂本没被诬赖为窃贼,但嫌疑也没完全洗清。那起窃盗案到现在都没侦破。 “于是,小启的公司和那家公司的契约告吹。” ——是我害的。 “小启主动辞职。上司挽留,但小启不顾慰留,还是选择离开。” 柴野司机难过地噘着嘴点点头,问道:“不能拜托负责公车劫持事件的山藤警部吗?” “辖区不一样。那里不是海风警署管的。” “部门也不同。”我出声,“就算去拜托,山藤先生应该也无能为力吧。毕竟坂本不是被当成嫌犯抓起来。” 只是被抹成灰色。 “可是辞掉工作后,小启变开朗了。我虽然担心,却也觉得与其穷忍耐,不如干脆离开,工作再找就有。况且,小启看起来并不焦急。” ——得更有计划、更有效率地赚钱才行。 “小启去找朋友,或上网搜寻工作信息。一星期后,我们收到那笔钱。” 然后,两人着手调查三种托运单。坂本的心情越来越糟,缩在自己的壳里,变得暴躁易怒。 “现在他似乎很焦急。”前野继续道,“小启想要一百万元,因为知道那不是什么危险的钱。当初实际看到钱,小启真的害怕暮木老爷爷是黑道分子。他还推测,暮木老爷爷会过那种生活,可能是偷盗组织的钱在逃亡。” “简直像电影情节。” 如今,这个可能性已消失。那一百万元,是没有后顾之忧的钱。只要能抛开那是“诈欺师的钱”的心理障碍。 前野也这么认为:“但小启和我一样,觉得那笔钱不属于自己。不能占为己有,应该是‘日商’被害者的钱。” “这个想法不对。那是你们的赔偿金,你能冷静和他谈谈吗?”我劝道。 “我没自信……不过我会试试。” 柴野司机的手机响起。她看着屏幕,频频道歉。我和前野目送她回到女儿身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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