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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圣彼得的葬礼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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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多嘉亲回国后,结束为期一周的住院检查,返回会长室。医师认为高血压与动脉硬化恶化是个问题,但目前的健康状况不必担心。即使我不是他的亲人,不知道这些信息,光是看到会长在屏幕另一头训示的红润脸色,就能放下心吧。 一段休养让岳父重新振作起来,但这段时间保留的业务又紧追而来。我完成特别命令报告书,托给“冰山女王”,接到岳父匆匆通过内线打来的电话。 “工作告一段落后,我会挪出时间,你到家里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我知道了。” “你还是我们的员工,不许提辞职的事。” “当然。” 从畑中前原回来后,我分别给柴野司机和田中雄一郎打过一次电话。田中对于负责为暮木一光——也就是羽田光昭善后的人是一名女性,感到极为吃惊,但柴野司机不一样。 “我一直认为应该是与他要好的女性。” 要怎么处理那笔赔偿金,两人的想法没有改变。田中埋怨了一阵腰痛毫无改善、最近的日币汇率高涨(我们这种小公司,也是有在做海外生意的),但话音充满活力。 我回归日常。在忙碌的十二月中,我们一家三口挑了个星期天,从早到晚,花整整一天时间观赏电影《魔戒》三部曲。原本担心一口气看完会把桃子累坏,结果只是做父母的杞人忧天,途中好几次打起瞌睡的反而是我。 “爸,到罗斯萝瑞安森林,精灵女王出来了。” 每回被她这么摇醒,我都要辩解:“爸爸早就看过一遍,才会睡着。”但这天晚上可能还是太累,桃子没要求念睡前故事,就像电池耗尽,转眼睡着。想必会做个美梦吧。 森信宏的著作完成,我们在讨论把书送过去的事宜,没想到他要求先拜访集团广报室致意,还说想设宴表达感谢,希望我们赏光。 “不只请总编,我们也有赏吗?” “对啊,森阁下真是慷慨。” 间野和野本弟非常惶恐,但我们决定恭敬不如从命。讨论顺利进行,在《蓝天》校稿结束的十二月十三日,森阁下来访集团广报室,参观一下后,招待我们到赤坂一家老字号意大利餐厅。 “我和内人都很喜欢这家店,是这里二十年以上的老客人。” 是所谓的私房餐厅。料理和红酒都令人赞不绝口,不过让紧张到连笑容都僵硬的间野及野本弟放松心情的,应该是店家毫不做作的气氛及森先生友善的话语。对此我也感到相当意外。 森先生亲切地与两人对话。他知道间野是个美容师,也知道野本弟在大学念的科系。 “如果情况允许,你会辞掉公司这边,回去原来的地方工作,对吗?” 森先生这么一问,间野坦率地点点头。 “我是这么打算的。在集团广报室学到的技术,我也会好好发挥在往后的工作上。” “请务必这么做。不论从事何种专业,有时也需要不同的经验来拓展视野。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然后,话题转到森夫人身上。 “内子以前也会上美容沙龙,但搬进安养院后,就没有那种机会。她神志还清楚时,对外表似乎仍十分讲究。她一定觉得很难过吧。” 森先生热心谈论针对老人看护机构的女性住户,量身打造访问美容服务的商业模式可行性,间野专注聆听。 除了甜点以外,还送上据说“意外酒量极佳”的森夫人喜欢的意式白兰地。 意式白兰地颇烈。喝了不少红酒的野本弟满脸通红,而看到间野和同样“意外酒量极佳”的总编畅饮的模样,森先生开心地眯起眼睛。 “早知道,你们来采访的时候,就不端出咖啡,直接拿酒招待。” 每个人都相当尽兴。过去称呼森先生为“阁下”的部下们,并不只是出于敬畏而献给他这样一个绰号吧。我亲身体会到这一点。 准备离开店里的时候,森先生有些羞赧地对我们说:“各位应该很累了,但能再陪我一小时吗?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吧。” 那家店地点相当隐秘,若非有人引路,根本不会发现。店内只有吧台座,上了年纪的老板笑容满面地出来迎接森先生。 “好久不见。” 没有其他客人。其实我已事先预约——森先生悄声告白。 “我这人很强势,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把各位拖来这里。” 墙上挂着几张裱框照片,其中一张是森先生与夫人去旅行时拍的。 “是圣彼得大教堂。”野本弟说只在电视上看过,“我在世界遗产的节目上看过。” “往后机会多的是,去看看吧。” 每逢假期,森先生就会带夫人出国旅行。屈指算算,他们到过二十二个国家。听森先生活灵活现地描述夫妻俩的回忆,我们不时感到惊奇,欢笑不断。 不止一小时,超过两小时的时候,森先生忽然收住话,竖起右手食指,像要催促众人注意。 “你们知道这首曲子吗?” 店内的背景音乐是器乐曲,我也听过这个旋律。 “这个啊。”园田总编开口,“是《田纳西华尔兹》。” “对。你知道的是日语歌词版本吗?江利智惠美唱的。” “我有CD,我喜欢江利智惠美。” “真的吗?怎么不早说?内子也是江利智惠美的歌迷,认为她唱的《田纳西华尔兹》,没有任何一个歌手比得上。” 然后,森先生配合旋律哼唱起来。老板稍微调高背景音乐的音量。 逝去的梦 那田纳西华尔兹 怀念的情歌 缅怀你的容颜 今晚也歌唱着 美好的 田纳西华尔兹 “这首歌是唱一个被闺密横刀夺爱的女人的哀伤。” 森先生对年轻的野本弟说明。 “在跳一首华尔兹的期间,男友的心已被夺走。” 人生也是有这种事的,他说。 “其实,内子在念女子大学的时候,曾经被学妹抢走论及婚嫁、预定一毕业就要结婚的男友。她对人生感到绝望,甚至认真考虑去当修女——她念的是天主教大学。虽然最后打消念头。” “为何打消念头?” “当然是因为我出现啦。” 森先生挺起胸,我们都“扑哧”一笑。森先生也笑出来。不只是因为喝醉,他的眼眶变红,眼眸湿润。 早川多惠也像这样噙着泪,边哭边诉说。调查告终后,那张哭泣的脸依然盘踞在我脑海中。 而我现在总算感觉那幕情景逐渐远离。森先生的眼中,除了泪水之外的温暖情意,令我那天在畑中前原萧条的家庭餐厅冷透的心又恢复常温。 我们一直坐到酒吧要打烊。目送森先生雇车离去后,为了醒酒,我们走到能招计程车的地方。 “森阁下今天整个人乐滋滋的。” 这种说法是园田瑛子的老毛病,但语气十分温柔。 “满口内子、内子的。” “这对夫妻真正是better half——完美的另一半。”间野感触良多,“夫人状况不好,森先生一定很难受。” “但是不管怎样,森阁下和夫人很幸福啊。毕竟能住在医疗和看护水准一流的地方。” “话虽没错……” “为了迎接那样的晚年,必须在人生旅途中一马当先,赢得胜利。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这么一问,野本弟有些踉跄,打了个嗝。 “我今晚醉得好舒服,请不要把我拉回现实,让我留在梦里。” 总编送间野,我送野本弟回去。两个男人坐上计程车后,野本弟立刻打开车窗。 “我一定浑身酒臭。” 知道就好。 “睡着没关系,到家我会叫你。” “不好意思。” 野本弟回答。一会儿后,他小声开口:“我喝醉了,不吐不快。我可以说吗?” “说什么?” “你没听间野小姐提起吗?” 野本弟告诉我,应该结案的性骚扰事件还有余震。 “有些人一直在讲间野小姐的坏话,像是井手先生太可怜,间野小姐因为有杉村先生罩她,她就得意起来。” 井手正男本人也到处散播这种闲言闲语。 “我又没特别关照她。” “间野小姐长得漂亮,就算什么也没做,一样会惹人眼红,被人怀疑。” “野本弟,你对女员工之间的钩心斗角真清楚。” “钩——心——斗——角。”野本弟笑得就像个醉鬼,“没错,我是个情报通。而且大姐姐都喜欢我。” “这样很好。要在上班族人生中一马当先,赢得胜利,这是难能可贵的资质。” 野本弟又醉鬼般傻笑一阵,全身瘫软,忽然正色道:“这么一提,杉村先生知道吗?井手先生出车祸了。” 我初次耳闻。 “什么时候?” “两三天前。我听社长室的庶务大姐姐说的。” 正确地说,不是碰上车祸,而是自撞。 “还是酒驾。喝得醉醺醺,方向盘没打好,开到人行道上撞到电线杆。” 居然发生在凌晨两点,井手至今还过量饮酒到那种程度吗?真教人无言。 “有人受伤吗?” “幸好没有。” 对现在的今多集团来说,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车祸殃及第三者,绝对会变成新闻题材。 庶务女员工说,到公司来报告的井手先生右臂打石膏吊着,额头有缝合的痕迹,鼻梁肿了起来。 “没住院吗?” “不过,这下又要停职。可以这样吗?杉村先生。如果我是社长,当场就把他开除。惩戒解雇!” 野本弟扬言,但呼吸充满酒臭。 “这回一定会有处分吧。就算要开除他,也得照手续来。” 井手现在是工会成员,劳联想必会出面。 “可是他酒驾耶?而且是非常恶劣的酒驾。根本没资格当一个社会人士。” 森阁下那么令人尊敬,怎么会让井手那种人当他的亲信?野本弟咕哝一阵便睡着了。 不妙的是,野本弟似乎是那种一睡就吵不醒的人,计程车到他的公寓,想叫却叫不起来。加上喝醉,浑身脱力,得有人扛着他,否则甚至站不住。 野本弟的住处在三层公寓的三楼,没有电梯。室外阶梯的扶手冰凉地反着光。我忍不住叹气。 “感觉有点麻烦,我在这里一起下车。” 我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把野本弟搬到他房间的床上。汗流浃背的我,在意外整洁的厨房喝一杯水。锁上玄关门,把钥匙丢进报箱里,唉声叹气地走向室外阶梯。 三楼的楼梯平台处,夜风吹上脸庞。舒适的凉意让我忍不住停步深呼吸。我从宛如飘浮在黑暗中的室外阶梯,俯视陌生的夜晚街景。 这里是郊外的住宅区。大小公寓和大厦之间,掺杂着造型各异的塔楼。我被其中一栋坐落在石砌围墙中的日式房屋吸引。整体格局虽小,但与岳父的住宅外观有着共通之处。那类房屋在过去,应该是当地的豪农吧。一定是地主。 从这个高度可观望全景,枝叶扶疏的庭院亮着长明灯。 庭院一隅,一棵形状优雅的树木枝头绽放着花苞。不,现在已十二月半,不可能是花。只是浓密的树叶反光,看起来像白花而已吗? 但景致仍十分美观。我怀着愉悦的心情就要下楼,却赫然一惊,抓住扶手。老旧的铁梯发出倾轧声。 我想起来了。 四月中旬,我去八王子欣赏晚开的山樱。当时,我从车体很高的豪华观光巴士座位,望见远方有棵色泽淡雅、树形纤细的樱花树兀自矗立。怎么会只有一棵樱花树长在那种地方?遭到排挤,不觉得寂寞吗?不,也许乐得轻松。我想着这些事。 那是当天来回的赏樱会。今多家的亲戚,“栗本的伯父”每年都会固定举办活动,这年,我、菜穗子和桃子初次参加。 每年都会收到邀请函。栗本的伯父是岳父的堂弟,与各种感情复杂交错的今多嘉亲亡妻那边的亲戚不同,从小就很疼爱菜穗子。 只不过,对我另当别论。在今多集团高层占有一席之地的栗本伯父,反对我和菜穗子的婚事。虽是私生女,但菜穗子仍是堂兄嘉亲的宝贝女儿,对于堂兄允许我这样的蝼蚁与她结为连理一事,他现在也动辄表达出自己的不快。 ——你一定觉得很麻烦吧?没关系,我会找理由拒绝。 每年菜穗子都这么说,每次我都感到心虚。所以,今年我主动提出,至少该参加一次。 除了搭乘豪华旅游巴士,也有开自家轿车参加的成员。其实,我也想自己开车,但桃子想坐巴士。 那场活动中,绝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面孔。即使是认识的人,像这样处在只有他们自己人的圈子里,也会一下子变得距离遥远。连一起去的二哥、二嫂,甚至是菜穗子,都不例外。 去程途中、赏樱的时候、接下来的餐会,我都一直装出合宜的笑,笑得脸快抽筋。举手投足、举目所见,在提醒着我,跟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菜穗子在人群里开朗谈笑。结婚后,她一直为我忍耐,拒绝与这么亲近的人们欢乐出游的机会吗? 我决定溜出那个场子。离开会场餐厅,我前往后面的停车场。巴士安分地等待众人回来,司机在外头抽烟。 我站着和他闲聊一会儿,拜托他让我在车子里休息。我借口从中午开始就喝酒,觉得很困。司机爽快地为我开门,我偷偷摸摸逃到车上。我想一个人独处。 然后,我透过车窗看到远方那棵孤零零的樱花树,觉得它与我同病相怜。 这是青少年式的感伤。我害怕任何一点失态,几乎不敢喝酒。我根本没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却也觉得气愤:我会如此自惭形秽,不是我的责任。 最起码,如果我是凭自己的力量进入今多财团的员工就好了。如果我毕业的大学再有名一些就好了。如果我家里更有钱一点就好了。但明明今多家变成日本屈指可数的资本家,是岳父那一代的事。他不也是个暴发户?我默默思索着。 我和那棵樱花树一样,孤单、寒碜。这座森林山樱灿烂盛开,今多家族甚至安排豪华旅游巴士前来参观,然而,都心的居民完全被排挤出去,甚至不得其门而入。因为两者从根本上就不同。 不能一直躲藏下去。不回去会场,菜穗子会担心。即使这么想,身体也动弹不得。 对——然后,我发现有辆红色自行车停放在角落。大概是餐厅员工的吧。保养得很好,看起来跑得很快。 好想骑着远走高飞,我内心一阵渴望。 与其偷偷摸摸躲起来,不如跨上那辆自行车,早早跟这种地方说再见。我不属于此处。我要头也不回,像一阵风般消失。 如果能这么做该有多好——我心想,打从心底这么想。 红色自行车的记忆,是赏樱会的记忆,是反映我那天心境的景色。 为何会与发生在五个月后的公车劫持事件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两者都是透过公车窗户望出去的景象?没那么单纯。这段记忆是因岳父询问而勾起,但我的心为何要恶作剧?是什么把这两件事联结在一起? 是无助感,是闭塞感。我被囚禁着,我被剥夺自由,被禁锢在这里。 谁来释放我吧。我想去外面,我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我紧紧抓住生锈的扶手,在夜风中伫立。 “这么突然不好意思,今天午休时间能不能碰个面?” 意外的是,话筒另一头传来的是老家的哥哥——杉村一男的声音。上班时间刚过不久,我才在位置坐下,间野就把电话转给我。 近年来,我和父母处于音信不通的状态,和姐姐也一年比一年疏远。哥哥的联络不频繁,但唯有哥哥,即使没有特别理由,仍会说“一阵子没听到你的声音”,特地联络我。不过,平常他都会打我的手机,为何今天是打职场的电话?我颇为讶异。 “你要来这边?” “嗯,我准备去搭‘AZUSA号’。” 哥哥继承父业,经营果园。 “那中午我请客。约在新宿车站附近好吗?” 哥哥偶尔来到东京,总是四处忙碌奔波。他会去拜访想打声招呼的客户,参加想出席的活动。哥哥是管理农家的生意人,也是个热心学习的人。 “不,我去你公司。我有事要到那边。” 既然这样,我便指定“睡莲”。哥哥在甲府站月台的喧闹声中确定地点,慌张地挂断电话。 “杉村先生,令兄要过来吗?” “还令兄呢,没那么高级。” “你应该没发现,不过你们声音很像,简直一模一样。”间野笑眯眯地应道。 “咦,真的吗?” “是的。他说‘敝姓杉村’时,我吓一跳。” “睡莲”的老板也一样,我和哥哥在窗边座位坐下后,他送来开水说:“令弟总是惠顾小店,请慢坐。” 哥哥惊讶地眨眼:“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哥哥?” 老板过来点单时,揭晓谜底:“你们的体态一模一样。” 我们兄弟三年没见。我这么说,哥哥马上订正是“三年五个月”。 “你看起来很好,我放心了。” “哥也是。” 我的哥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不会废话,个性冷冷的。但今天似乎比平常沉默,气色不佳。应该不是那身穿不习惯,本人也说拘束讨厌的西装之故。 家里出事了。即使身心都远离老家,我还是看得出这点事。 “哥似乎有急事,怎么了吗?” 我主动起头,哥哥便松口气似的垮下肩膀,低喃:“是癌症。” 我屏住呼吸。 “是爸,上个月的银发族体检时发现的。” “……这样啊。” “目前安排住进县立医院,但该不该动手术,主治医生意见分歧。然后,风间医生说他大学学长在东京的专门医院,会帮我们写介绍信。” 风间医生是镇上的医生,杉村家父子两代都受他照顾。 “那个叫什么……呃……” “第二意见?” “对对对。” “今天等一下要去?” “预约两点。” “要我一起去吗?” “太赶了,不用。今天我出门也没告诉喜代子他们,太啰唆了。” 喜代子是我姐姐,哥哥的妹妹。“他们”是包括姐夫洼田时的称呼。两人都担任教职,喜欢讲道理,所以我可以理解应该是一片混乱的这种状况,哥哥会有对他们敬而远之的心情。 哥哥断断续续说明父亲的病情。 “……爸知道吗?” 哥哥喝口开水,点点头。 “爸说年纪大了,有心理准备。他开始整理身后事。” 的确像是爸的作风。 “妈怎么样?” “嗯,没事吧。” 午餐套餐送来,哥哥和我沉默一会儿。 “其实,我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原本想等状况更明朗再通知你。” 我的立场没办法说“怎么这么见外”。 “本来想打手机,但那时间你可能还在家。我也想过留话给你的办公室。” “我九点出门上班。” “也是。你不会像大干部那样,想上班的时间才上班。” 不善言辞的哥哥像父亲,毒舌的姐姐像母亲。这话出自姐姐口中,听起来肯定恶毒万分,但哥哥的话里,只有单纯的惊奇。 “别告诉菜穗子啊。” 对我的妻子,哥哥和姐姐的距离感也相差很多。哥哥一心对菜穗子客气,而姐姐对菜穗子十分生气。不是恨,只是生气。气这个都会的千金小姐一时心血来潮,把她的傻弟弟绑架到魔窟。 “我暂时不会说,但也不能一直瞒着她。” 哥哥困窘地望着我。 “过年我会回去看爸,我一个人回去。” 哥哥垂下目光,盯着套餐吐司,小声说“抱歉”。 儿子去探望得重病的父亲,有什么好抱歉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菜穗子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桃子甚至不清楚有他们这号人物。这一切全是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跟菜穗子结婚的我,背对涨红脸怒骂的母亲,抛弃故乡的缘故。 ——我养你养到这么大,不是要让你当有钱人家小姐的小白脸! “也许爸妈的态度会软化些。”哥哥虚弱笑道,“难搞的反而是喜代子。”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我不禁微笑。 送哥哥到车站,我回到职场。不管收到怎样的通知,人都要工作,要接电话,要应付同事的对话。我没变得魂不守舍,我尽量不去想哥哥似乎有点苍老,以及他离开的背影很像父亲。 然而,我却不停地想到那辆红色自行车。 与森先生的酒宴经过两天,宿醉消失的同时,我也从深夜的怔忡之中清醒。当时喝得醉茫茫,才会觉得格外重大。那种程度的错觉,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都会发生。我告诉自己,没必要为了仅仅一次的愤懑爆发,感到如此内疚。 然而,现在我又把哥哥的背影,和那辆红色自行车重叠在一起思考。想起那以绝妙的角度靠在墙上,邀请我“走吧,一起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吧”的银轮。 那是不是在邀请我“回去吧”?回到我原本的归宿。 下班时间过后,我前往洗手间,卷起袖子洗把脸。今晚我格外不想怀抱着这样的忧愁回家,菜穗子和朋友去参加年终联欢会,我要和桃子一起度过。我们准备去桃子喜欢的餐厅,回家再次观赏《魔戒》三部曲。我们要挑选出最喜爱的场面,制作属于杉村父女的十大名场面。 菜穗子已准备好外出,等我回家。今晚她也戴着那条粉红珍珠项链。这场联欢会的干事,是那个要在自家开餐厅的朋友,全是女性。但菜穗子打扮得光彩夺目,感觉在女伴之间,一定也鹤立鸡群。 “餐厅怎么样?” “过完年就要开幕,今天也算是预祝会。不过,我不会玩到太晚。” “别说那种扫兴的话,慢慢玩吧。” 妻子凌晨一点回家时,我和桃子开着DVD,在沙发上睡着。桃子温暖得令人陶醉,摇醒我的妻子的手,也带着些许暖意。 今年的圣诞夜,决定家族群众到岳父的宅子庆祝。 “爸年纪也大了。” 起因于菜穗子的大哥这样一句话。过去大舅子和岳父的行程总是满档,根本没空办家庭派对,但今年决定设法挪出时间。岳父的身体不适宜住院检查,也造成影响。 虽然是家庭派对,仍邀请一些宾客,并不全是自家人的活动。因此,包括料理在内,当天的流程会有专门人士控管,听说还请钢琴与弦乐四重奏的现场演奏。我每年都会为桃子打扮成圣诞老人,但今年妻子的二哥要代表扮演。妻子和嫂子们都非常起劲,忙着购物和准备。于是,为家人采买礼物这项大任务,一直拖到二十三日。 这天到出门前一刻,菜穗子都还在忙着确认清单。里面的一个房间,摆着堆积如山的礼物,是要送给岳父宅子的用人们,以及前来祝贺的会长室和社长室员工的礼物。当然,也有“冰山女王”的份。我不知道礼物的内容。 “你猜猜看。” “不必了。倒是送给桥本的礼物,我似乎猜得到。” 面向咖啡桌,背对我站着填写清单的妻子停下手。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男的。” 妻子回头瞥我一眼:“那你猜猜看。” “皮夹,要不然就是名片夹,对吧?” 妻子转过身,“咦……?怎会这么猜?” “对桥本那种职位的人来说,皮夹和名片夹都是消耗品啊。不能用太破旧的,也不能是便宜货。” 其实,我也想要新皮夹,有一半是乱猜——我招认。 “那你的礼物就决定是皮夹。” “我这个老公很好懂吧?” “真的,省下麻烦,太感谢。” 我个人的清单有北见夫人和司,还有足立则生。我准备今天去一趟北见家,送给他们。北见家明天也要举行晚餐会,足立则生受邀参加。他没自信地打电话来,问像他这样的人去打扰北见母子好吗?我鼓励他:“对方特地邀请你,不能糟蹋别人的好意。你可以带香槟去当伴手礼。” “我不知道香槟要在哪里买。” 我本来想叫他去播磨屋,但有点远。 “百货公司地下街应有尽有啊。不过,当天会挤得要命,最好趁早去买。” “带蛋糕是不是比较好?” “不行、不行,北见夫人也会准备,可能会重复。” “也对。” 过一会儿,我接到手机短信的续报。“一起送报的初中生建议,既然是派对,可以买拉炮,会砰砰响的那种。”文字看起来相当期待。 我和妻子在上午出门,把桃子送去大哥家。她要和表兄妹练习后天表演的合唱。 “不是合唱,是无伴奏重唱。” “无伴奏重唱不是只有男生吗?” “现在不一样啦。” 先买送岳父的礼物,是羊毛大衣。接着买桃子的衣服,然后开车前往大型书店。 “我去取订购的书,一下就好。” “《魔戒》吗?” “对,不过是原文的。” 其实,有一半是我自己想要。边查字典边看也行,光是瞧着都赏心悦目。能和桃子一起分享,更令人欣喜。 我们在书店旁的餐厅用着稍迟的午餐,计划接下来的购物时,发生第一次异变。手机响起,屏幕上显示“田中雄一郎”。 与早川多惠见面,向众人汇报,告一段落后,我没和任何人联络。连原本联络得最勤的前野,都没再发短信过来。那天她低声说“小启,我们分手吧”,之后的事我不想知道,两个年轻人也不希望别人知道吧。 人质伙伴的蜜月期结束。往后逐渐疏远,才是为大家好。这也是比其他人质稍微熟悉事件的我,从经验中得到的体会。不能把非日常的残渣带到日常。这次的情况,有非日常留下的赔偿金这个巨大遗留物,更是如此。 我留下妻子离席,在通道上轻声接起手机:“我是杉村,怎么啦?” 除非发生非这么问不可的事,否则田中不会突然打来。 “今天假日,不好意思打电话吵你。”田中的语气并不是特别急迫。 “现在方便吗?” “坂本有没有去你那里?”田中问。 “那个小哥,从前天就下落不明,似乎是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 “他没留下字条,但也不是小孩子,应该不会被抓走吧?” “前野不知道他的下落吗?” “他们分手了吧?” 我没想到田中居然会发现他们在交往。 “坂本不必提,我没听到前野说什么。” “那位小姐是不好意思惊动你。她说杉村先生不是当地人,不能再为这点事给你添麻烦。” 所以我才蒙受池鱼之殃啊,他说。 “我反而在猜,既然那小鬼去东京找工作,可能会去投靠你。” 不知幸或不幸,坂本并没有来投靠我。 “他的父母怎么说?” “他们一阵慌乱,打听小鬼认识的朋友和熟人的电话,寻找他的下落。” 这表示坂本的“离家出走”,有令人担忧的因素。 “我还不清楚详情,一有消息,我会通知——可以通知你吧?” “当然。要是接到坂本的联络,我也会通知你们。” 我挂断电话,回到座位。妻子从咖啡杯抬起目光,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大事。” 我们在商量要送菜穗子本人什么。往年我会绞尽脑汁悄悄准备惊喜,但今年是公开询问。虽然轻松,却也少了点刺激。 “您中意的品牌的鞋子如何,太太?那种您不好主动购买,色彩和款式都另类大胆的皮鞋。” “鞋子我太多双,得有章鱼脚才穿得完。” “还只是章鱼而已。变成鱿鱼怎么样?” 妻子呵呵笑:“那你买运动鞋送我吧。” “那除非是超高级的运动鞋,不然你送我皮夹可划不来。” “所以还要附赠别的礼物啊。” 妻子扶着桌面,稍稍凑近。 “想请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我们从以前就在讨论,要全家一起去欧洲旅行。桃子的第一个春假,或许是好时机。岳父的健康状况暂时也不必忧心——我刚这么想,没想到妻子悄声说:“想请你带我去坐那班公车,你坐的那班公车。” 海线高速客运。 我惊讶到一时无法回话。 “为什么?” 我自认为应该不至于脸色大变,但妻子还是受到惊吓:“对不起,果然不行。” “不,也不是不行。” “会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 “那是不必要的担心。不过,那班公车虽然沿路风景不错,却是很普通的市区公车,不值得特地去坐——” 说到一半,我忽然想起:“难道是岳父拜托你的?” 这次轮到妻子愣住:“为何这么想?” “哦,我以为你想参观的不是公车,而是‘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岳父已八十多岁,或许这次的住院检查,让他考虑到隐居后的生活。况且,“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里也住着森信宏的夫人。亲自勘察还太早(而且可能惹来多余的揣测),但他会不会拜托爱女先去参观?如果岳父要住在高级养老院,菜穗子应该会更频繁地前往。 “你想太多了,”妻子笑道,“父亲要是听到会生气的。” “抱歉。” “父亲就算隐居,也不会离开市中心。他打从骨子里是个都市人,如果待在充满自然的环境,反倒会害起思乡病。” 不是怀念山里,而是怀念城市的灯火。在各种意义上,岳父都不是热爱灯红酒绿的人,他的情感纯粹是对住惯的土地的依恋吧。 “没关系,忘记我的话吧。对不起,提出这么怪的要求。我只是想拥有跟你一样的体验。即使是事后体验也行。” “我由衷庆幸你和桃子没经历那种遭遇。” “嗯,我知道。”妻子坦率地点点头,又低声补一句,“可是,园田瑛子有跟你一样的体验。” 我真嫉妒,她继续道。 “我好羡慕园田小姐。明知大家都平安回来,才能讲这种悠哉的话,但我就是忍不住嫉妒。我真是醋坛子。” 我来不及开口,菜穗子就起身说“走吧”。 之后我们专心购物。即使未来有实现男女平等的一天,奥运比赛中不再区分“男子”或“女子”项目,在购物方面仍做不到男女平等吧。这种情况,能获得让步的应该是男人。女人则在“购物能力”方面特别发达,包括爆发力、持久力、恢复力,还有专注力。 不敢吐露“累了,想休息”的丈夫前往洗手间。第二次的异变,发生在我上完厕所,正在洗手的时候。这回是柴野司机打来的。 “抱歉,在假日打扰你。” 我性急地打断她:“找到坂本了吗?” “还没。” 柴野司机今天要值班,现在是休息时间。她是从更衣室打来的。 “我刚看完值班期间收到的短信。” “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前野小姐表示,她也是今早接到坂本先生母亲的来电,才知道出事了。” 前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一日中午左右,坂本说要出门一下,两点多回来的时候,带着两个朋友。三人进入他的房间,交谈一会儿,不久便发展成争吵,连家人都听到争吵声。 “然后,两个朋友回去,坂本关在房间一阵子。” 接着,他忽然提一袋垃圾到庭院,开始烧东西。 坂本家有时会像这样焚烧可燃垃圾,所以庭院放着专门用来烧东西的方形金属罐。 “后来好像又外出了。” 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没人看到他出门。坂本的房间里,他平时随身携带的背包不见了。 “那天晚上他没回家,隔天也没回来,不过坂本先生是个年轻男孩,母亲以为他可能是去朋友那里。” 然而,今天早上,家人发现不得了的事。 “坂本先生的祖父在打扫庭院,顺便收拾金属罐的时候——” 在淋了水变得泥泞的余烬中,发现掺杂许多烧剩的万元钞残骸。 “是那笔钱吗?” 不可能是别的东西。 “家人对那笔钱似乎毫不知情。” “他没告诉家里人。” 坂本家的人吓坏,开始寻找失踪的儿子,于是也联络前野。 “居然做出那种事,这就是他得到的结论吗……” 坂本很想要那笔钱,却也忌讳着那笔钱。想要,但不能据为己有。不能收下诈欺师的钱,要送人又舍不得。干脆消灭这笔钱算了。 这么痛苦地折磨自己的钱,不如烧掉。 同时,他也消失不见。 “柴野小姐,你待会儿要回去工作吧?” “是的,今天的班到晚上八点。” “如果想东想西,会对工作造成影响。接下来交给我们,你先忘掉这件事吧。即使慌张也没用。田中先生也说,坂本不是小孩子,不必太担心。好吗?” “谢谢,我会这么做。” 我回到妻子身边,继续购物。快一个小时过去,妻子在某家精品店试穿,手机又响起,画面显示“前野芽衣”,但我还没接,铃声就切断。 我刻意没回拨。从冲过头的芽衣个性来看,也许是拨给我后,觉得不可以这么慌张。如果有进展,她应该会再打来。 手机陷入沉默。 我要自己不去想被烟熏得漆黑的金属罐,还有贴在底部烧剩的万元钞票。坂本烧掉多少?他收到的一百万元全额?还是用掉一些,剩下来的钱? 坂本“消失不见”——我在心里不断抹去这个念头。他只是外出而已。或许就像田中说的,明天左右,他就会突然现身来找我。杉村先生,我还是想在东京找工作,但第一步该怎么办? 清单上的购物全部解决,前往最后目的地的百货公司停车场时,已快晚上七点。今晚约好要在大哥家和孩子们一起吃比萨。 妻子爱车的后备厢和后座都塞满一包包礼物,我坐上副驾驶座,在系安全带时,手机响起,是足立则生打来的。 “喂,杉村先生?” 背后传来电视声,似乎也有人声。 “啊,晚安。不好意思,我在外面。” 足立不听我回答,匆匆接着道:“你没看电视吗?你在哪里?外面?我在店里跟大家一起看到新闻,简直快吓死。杉村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为何这么问? “我和内子去了百货公司。新闻怎么了?” 足立则生旁边有人说话,他“嗯、嗯”应着,然后回答“我朋友没在车上”。没在车上?什么车? “杉村先生,幸好你平安无事。呃,快去看新闻。警察可能会联络你。” 怎么回事?看到我的表情,妻子不安地瞪大眼。 “又发生公车劫持事件。”足立则生解释,“那班公车……海线什么的,跟九月那时一样的市区公车,停在一样的地点。歹徒挟持人质,关在公车里。” 妻子搭着我的手臂,询问:“什么状况?” 我默默抓住她的手。 “歹徒自称坂本,是个年轻男子。他告诉警方,他是九月公车劫持事件的人质,要求把当时和歹徒谈判的警官带来。” 我的手机差点滑落。 “从电视画面看不到,但现场记者说他带着生鱼片刀。人质数目还不清楚,但司机在车上。” “女司机吗?”我问,“是柴野小姐吗?” “我不知道名字,不过是个男司机。” 杉村先生、杉村先生,听得见吗?足立则生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 我安排妻子去大舅子家,招计程车前往公司。从这里可搭计程车短程抵达任何地方。我知道“睡莲”的老板在厨房放了台电视,而且那家店全年无休。 不出所料,老板在没有客人的店内看电视,十四英寸液晶小屏幕上映出熟悉的公车。老板的表情明显松一口气。 “啊,这回你没被卷入。” 抵达“睡莲”时,我陆续收到其他人的来电。先是田中,然后是迫田女士的女儿美和子、北见夫人与司。与足立则生相同的时刻,大伙都在电视上得知发生新的公车劫持事件。我们激动地讨论。 “联络上柴野小姐没?她今天的班到八点。” “她应该是开别条路线吧。客运公司应该已联络她。”田中出声,“那小鬼到底在想什么?你什么都没听说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坂本的样子一直不太对劲。” “那个小姐会不会也掺一脚?她都不接电话。” “请继续打打看。” “杉村先生有没有接到海风警署的联络?”第一个担心这个问题的是迫田美和子,“坂本先生究竟想干吗?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不清楚。总之,请别慌。坂本提出什么要求——不,还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坂本……令堂的状况如何?” “家母什么都没发现。” 北见夫人和司只是想确定我没事:“抱歉,这么惊慌。可是,看到一样的状况……” “嗯,真的会慌乱。” 不知为何,唯独前野完全没联络。打过去直接进入语音信箱,传短信也没回复。 电视画面的影像没有变化。三晃化学围栏上的那些电灯泡,即使从外头望去,一样绽放着混浊的光芒。公车内很暗,只有驾驶座亮着。司机不在那里,但根据现场报道,人质是包括司机在内的两人,疑似被吩咐坐在地板上。 歹徒的身影晃过车窗。确实是一名年轻男子,但无法确认长相,也看不到刀子。真的是坂本吗?他会拿着生鱼片刀乱挥吗? 有来电,是田中:“喂,小姐真的不接电话。” “我也打不通。” “山藤警部有没有联络?” “我这边没有。” “嗯……冷静想想,这跟我们无关。我们一无所知。” 田中的语气像在说服自己。 “如果坂本要求我们去现场,我们应该会接到联络。” “他叫我们去干吗?” “谁晓得?我只是提出这种可能性。就我听到的,坂本想和山藤警部谈话。” “我怎么不知道?你在哪一台看到的?” 说着说着,手机没电了,通话中断。老板借我充电器,离开厨房,把“营业中”的牌子翻面,接着泡起咖啡。 “这孩子一开始就报出身份。” 老板从新闻节目打出速报便守着电视。 “他表明自己是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的人质,要警方确认。” “是本人打电话报警的吗?” “不是,他让两名乘客下车,要他们传话。” 他十分镇定,还说只要警方听从他的请求,就不会伤害人质。 “欸,喝杯咖啡吧。” 老板不是拿平常的杯子,而是用马克杯端来咖啡。 “这次的事件,杉村先生你们不需要惊慌。你们跟此案无关吧?” 之所以是疑问句,是老板听到我先前的对话有些不安吧。 我盯着蒸汽升腾的马克杯:“我不晓得能不能说无关。” 老板站起身:“今天有蛤蜊巧达汤,要不要热一下?你还没吃晚饭吧?” 从电视画面看不到警方的行动。在黄色灯光照耀下,公车静静地停在原地。 手机响起。看到来电显示,我立刻接听。另一头传来慌乱的喘息声。 “杉……杉村先生!” 是前野,她在哭。 “我一直试着打给你!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着不断道歉。 “我……我在小启家。” “他的父母呢?” “刚刚跟警察去现场,希望能说服小启。” 我膝盖一软。错不了,歹徒就是坂本。 “傍……傍晚五点过后,小……小启打……电话来……” “他说什么?” “他要亲手做个了结。” 坂本也不停道歉。 “说是只能这么做。” “你为何不立刻通知我?” “对不起。可是,我不晓得小启在……在想什么……”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今天早上,我一直在找小启,但都找不到。” 坂本还没向家人介绍前野。尚未进入那个阶段,两人就告吹。 “可是,我去打过招呼,所以小启的妈妈知道我打工的面包店。今天早上她打电话去店里…… “一直询问两人共同的朋友,还拜访坂本前职场的人,寻找他的下落。 “小启带走手机,家里的人不晓得他朋友的联络方式。” 此时,坂本打电话给前野。于是,前野冲去坂本家,发现坂本打给她后,也打给父母。 “他对父母说什么?” “这么不孝,对不起。” “关于烧掉的钱,有没有任何说明?” “没有,坂本妈妈一问,他就挂断。” “前野,你在坂本家看新闻吗?” 我听到抽噎声。 “现在警方呢?” “在调查小启的房间。” “你一个人在那里?” “还有小启的爷爷。” 是发现金属罐余烬的祖父。 “我们也在寻找有没有小启去向的线索。” 她颤抖似的叹息,接着道:“我只说跟小启交往过,没透露其他事。” 赔偿金的事,我们的调查。自称暮木一光的老人真实身份及他的意图。 “其他的事我都没说。” “——你不必操多余的心。” 虽然要看坂本接下来会怎么做、提出什么要求,但我们的秘密极有可能无法再保密。 “那样太对不起迫田女士了。” 前野又抽噎起来,我实在听不下去。 “不能讲太久。等一下我会打过去,你先冷静,好好休息。” 等我结束通话,老板指着电视画面说:“警方的谈判人员已靠近公车。” 这回公车也是车门紧贴着围墙停放。有个人朝后车窗轻举双手,慢慢走近,是山藤警部。 他放下手,把右手的手机贴在耳上,进行通话。 “刚刚现场转播的记者说,歹徒在离家出走前发生过争吵?” “疑似与朋友吵架。” “好像是为了钱。会不会是有金钱纠纷?” 这未免太奇怪。坂本会有金钱纠纷?他与钱有关的纠葛,应该是要如何处置手边的一百万元,不会与第三者有纠纷。 不会有纠纷——应该吧。 我默默思索。坐在老板为我加热的蛤蜊巧达汤前,我逐一回想九月公车劫持案后的每一件事。 坂本确实不太对劲,甚至对前野不假辞色,顶撞田中,对早川多惠则是冷嘲热讽,有时会破口大骂,冷漠地闹脾气。 他开始变成这样,准确来说是何时? 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认识。要看清什么是那个人的本性、什么是变化,相当困难。但我们是何时察觉坂本与当初不太一样?是收到钱的时候吗?是我提出调查钱的来源才能收下的时候吗? 当时他陷入天人交战,或许是想保持形象,对调查表现得很积极。 他的眼神变得阴沉,态度变得冰冷消极,是不是在渐渐看出“暮木一光”与日商新天地协会关系后? 那时我们通过电话和短信,一点一滴报告彼此的调查成果。我调查暮木老人,坂本和前野调查“京SUPER”,柴野司机边检查身边有没有暮木一光的影子,并努力联络上迫田美和子。 我们的调查一步一步前进。前进——再前进—— 不,在那个阶段,只有我的调查有进展。我试着通过调查暮木老人指名的三个人身份,来厘清老人的真实身份与意图。 过程中,坂本越来越消极。 完全就是“消极”。他是不是有不能告诉我们的秘密?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连对前野也不能透露的秘密。 据说,九月的公车劫持事件刚结束,他向前野吐露过心声:真的会收到赔偿金吗?前野生气地骂他太不庄重,令他消沉不已,但仍渴望拥有那笔钱。事件落幕后第三天,报道揭露暮木老人的身世,他大失所望。老爷爷不是有钱人,赔偿金的事是骗人的,世上才没那么美好的事。 金钱纠纷。与他发生争吵的朋友。他在就职的清洁公司遇上的麻烦。如果有一笔钱,就能重读大学,让人生重来的愿望。 ——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坂本看着英姿飒爽的桥本真佐彦,喃喃自语。 一个想法掠过我的胸口。那并非单纯的灵机一闪,而是从以前就在那里。一直在脑中潜伏萌芽,只是我从未细想。 金钱纠纷。 电视画面没动静。我兀自沉思时,山藤警部的身影消失。 我打给前野,她立刻接听,但说“请等一下”,似乎换了个地方。 “喂?呃,还有警察留下监视,所以我走到庭院。” 那正好。 “前野,庭院还有坂本用过的铁罐吗?” “应该有。” “里面的灰烬呢?” “警方拿去调查。” 晚一步吗?我急忙思考。 “那你可以看看坂本的房间,或是家里的垃圾桶吗?不是可燃垃圾,而是不可燃垃圾。我想应该有样本或是文件之类的东西,也许体积还要更大。” “更大?” “对,好比净水器。你能帮忙问问坂本的祖父吗?这一个月之间,坂本有没有购买这类东西,囤积在家里?” 我挂断电话静待。公车劫持事件的现场陷入胶着,没看到山藤警部的人影,现场连线的记者也一直在重复相同的话。 前野打电话过来:“杉村先生。” “找到了吗?” “有一本很奇怪——该说很奇怪吗?有一本相当豪华的文件被丢在垃圾桶,坂本的爷爷没有看过这种东西。” 我的背脊蹿过一阵恶寒:“怎样的文件?” “封面看起来像皮革——是人造皮吗?里面是空的。” 被坂本烧掉了。 “封面上写什么?” “我看一下,呃……《精英事业手册》。” 老板很惊讶,因为我哆嗦了一下。 “上面有没有企业名称?” 前野结结巴巴地念:“美丽&健康&幸福 宫间有限公司。” 公司名称听起来简直像个玩笑,所以才会留存在我的记忆一隅。我在调查的时候看到过。 不是在暮木老人的调查中,而是一开始关于足立则生与高越胜巳的调查。 高越胜巳任职的健康食品贩售公司,涉嫌夸大广告与违反药事法。遭足立则生威胁揭发诈欺师身份的高越胜巳,现下仍不学乖,在这种可疑的公司任职牟利。当时我为了进一步了解健康食品及化妆品的通贩和邮购,看了几个整理网站,以及似乎能作为参考的新闻网站,发现“美丽&健康&幸福 宫间有限公司”。 除了进口化妆品及健康食品,这家公司也贩卖号称具有提升肌力与瘦身效果的小型健身器材。有人控诉这款器材毫无效果,告上法院。此外,这家公司采取会员制,对业绩良好的亲友会员设有奖励制度。虽然规模与贩卖的商品不同,却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同类。没错,所以我在浏览日商新天地协会的相关网站时,才会在讨论中“感觉下次就是这里要被抓了”看到这家企业的名字。 坂本有那里的文件。而《事业手册》《会员手册》,都是这类组织发给新会员的指南手册典型的名称。 “前野,”我重新握紧手机,慢慢地问,“听说前天坂本在离家出走前和朋友吵架,你知道那些朋友是谁吗?” “小启的妈妈也问过我……” 可能是我的语气造成前野不安,她的声音变得微弱。 “有一个叫熊井。” “你认识的人吗?” “是小启的大学朋友。” 前野、坂本和熊井三人一起去过居酒屋几次。 “他很好相处,我不敢相信他会和小启吵架。” “你知道那个人的手机号码吗?” “——知道。” 我以手势要求,老板随即递来纸笔。 “前野,”我对着电话叮嘱,“除非警方——也许是山藤警部,要求你说服坂本,否则你不可以离开那里。请你和坂本的爷爷留在屋里。不可以依自己的判断跑去现场附近,也不可以联络坂本,明白吗?” “杉村先生……” “明白吗?” “——我明白了。” 我挂断电话,立刻打给熊井。由于是陌生的号码,不晓得是不是心生警戒,对方迟迟没接听。拜托,拜托接电话吧。 “喂?” “你是熊井吗?” “是……” 老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重新在厨房的高脚凳坐正。 “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我叫杉村,在九月海线高速客运的公车劫持事件里,和坂本一起成为人质。” 啊,电话另一头传来惊呼。 “我们在寻找说服坂本的材料,想劝他投降。我想请教一下,前天和坂本发生争吵的是你吗?” 嗯,是啦……含糊的话音传来。 “你们争吵的原因,是为了宫间有限公司吗?坂本曾经邀你加入会员,或是央求你购买商品吗?” 一阵沉默。 “刚刚警方才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我闭上眼睛。 “我是跟坂本一起加入会员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九月底吧。一股五万元,所以我出十万元。坂本买一股。” 个性敦厚的熊井,说话有些含混不清。 “是坂本邀你加入的吗?” “原本是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社团学长邀他的,后来就没下文。可是,最近他才又想起似的跟我提,说他仔细调查过,绝对会赚。” 原来是这么回事,坂本从以前就有牵连。 不过,当时他并没有抓住这个赚钱机会。公车劫持事件时,暮木老人提起巨额赔偿金,他忽然做起美梦,而这个美梦在老人死后三天,由于老人身无分文的报道瞬间破灭,于是他想起这件事。 “那家伙蛮投入的,努力寻找新会员,但这阵子忽然冷却。大概是这个星期初,他突然跑来我家,塞十万元给我,说就这样结束一切吧。” “叫你退出宫间的会员?” “是的。我问他理由,他说那是诈骗集团。我因为邀研究室的朋友加入,丢脸丢大了,所以跟那个朋友一起去找坂本谈判,可是那家伙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们才吵起来。” 熊本还在说话,但我道声谢,挂断电话。冷汗泉涌而出,我用手拭汗,闭上眼睛。 “杉村先生,你不要紧吧?” 电视传来现场记者的报道:歹徒要求热饮和餐点—— 这是诈欺师的钱。大叔,诈欺师的钱怎么能拿?坂本的声音在耳畔复苏。 那看起来像是在责怪暮木一光、羽田光昭,其实是呐喊,是坂本的告白。我也是诈欺师!我干了一样的坏事!我是一丘之貉! 手机骤响,我和老板都吓得跳起来。 “喂?” “杉村三郎先生吗?” 是忘也忘不了的山藤警部声音。 “抱歉,突然打来。你知道目前发生的事件吗?” “是的,我在看电视。” “你认识坂本启吧?” “那起事件后,我们有联络。” 一阵空白。 “嫌犯坂本现在劫持人质,据守在公车里。他刚才提出要求,希望警方找出一名人物。” 我紧紧握住空着的手。 “是一个叫御厨尚宪的人。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我无法回话。 “其实在你之前,我依序联络那起公车劫持事件的相关人士。我请田中先生和柴野司机到警署,等一下前野小姐就会过来吧。我们也联络到迫田女士的女儿。” “——这样啊。” “大家都知道那个叫御厨的人,但详情要我们问你。” 换句话说,人质伙伴一致同意交给我决定该怎么做。 我能怎么做? “警部。” “是。” “很抱歉,我不能透露。” 我坐着一阵哆嗦,抢在警部出声前一口气说下去:“但我能找到这个人,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语毕,我不只切断通话,还关闭电源。然后,我向老板要求:方便借我车子吗? “你这人啊,居然叫我借你车子?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 老板的爱车是部破宾士车。此刻,他坐在驾驶座耸着肩膀握紧方向盘。 “这家伙跟我一起度过波澜起伏的人生,我们是一心同体,比我老婆重要。居然叫我借人?” “对不起,我认错,请不要开太快。” “你不是很急吗?” “万一出车祸可不妙,对老板的太太也过意不去。” “咦,没提过我单身吗?” “你刚刚不是说,这部车子比老婆重要?” “所以离婚了啊。” 关越高速公路十分空旷。返乡车潮尚未涌现,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的事不重要。”老板觑着我,“你是不是应该先联络要去碰面的对象?” 坐在副驾驶座的我握紧手机:“应该吧。” “那就快打电话。” “如果打电话,那个人可能会逃走。” 早川多惠仅仅是执行青梅竹马阿光的遗书。她一定不想卷进这种麻烦,揭发自己做的事吧。 但我能依赖的,还是只有那个可爱的老奶奶。 手机响起,是园田瑛子打来的:“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劈头就骂我。虽然不到吵闹,但她所在的地方似乎颇热闹,背后有人声及细微的音乐声。 “你看到电视新闻了?” “我完全不知道好吗?我在KTV包厢唱歌。” 我觉得这样就好。 “请继续欢唱吧。” “哪唱得下去?刚才山藤警部打电话来。” “那你现在要去海风警署吗?” “我该过去吗?” “不,总编没有这个义务。” 园田瑛子什么都不知情。 “我一头雾水,所以告诉警部与我无关。” “这样就好。你在跟谁唱歌?” 停顿片刻,总编冷冷回答:“以前当劳联委员时的朋友。” “如果是现下还在当委员的人,请代我致意,谢谢他们多方照顾。” “杉村先生,你在哪里?” 我没答复,挂断电话。 菜穗子传两则短信来。 “平静下来后,请联络我。” 紧接着的一则是:“父亲说不管出什么事,务必冷静行动。” 我再三重读这则短信,关掉手机电源。 车上广播新闻一直在传达公车劫持事件的状况,没有特别的进展。坂本提出的要求细节,及御厨尚宪的名字,都还没有出现在报道中。 破宾士驶下关越高速公路,进入县道。老板开得飞快。 汽车导航通知接近目的地,车速减缓。畑中前原的城镇,和那天晚上一样处在寂静中。“大好评热销中”的招牌沉入黑暗看不见,但超市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圣诞节蛋糕和炸鸡的宣传立旗在夜风中摇摆。 “那家店吗?” “停车场在马路对面。” 隔着玻璃,看得见坐在收银台的早川多惠。不只老妇人,还有别人。 “可以请你在车上等吗?” “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对方是个可爱的老奶奶。” 我走下宾士车,脚步沉重,真想掉头回去。其实内心也觉得应该回去。前往海风警署吧,随便找个理由向山藤警部搪塞就行。 搪塞。怎么搪塞?就算我能打马虎眼,也没办法模糊坂本的话和他切实的要求。 或者他—— 我想到那个可能性,用跑的穿过斑马线。不能回头。 还没到超市入口,早川多惠就发现我。以圣诞节色彩装点得气氛欢欣的店内,那张脸苍白得像天上被扯下来的满月。 老妇人身边站着一个面容肖似她的男子。大概跟我同年代,是早川家的长男。早川多惠注视着走近的我。长男流露担心、不安与愤怒的眼神,交互看着母亲和我。 他先出声:“欢迎光临——” 我摇摇头。我不是客人,我不是客人啊。 我在收银台前停步,深深行礼。 “良夫,就是这位先生。” 早川多惠双手抓着柜台边缘。老妇人的儿子良夫盯着我,缓缓站起。 “非常抱歉。”我低着头,“如果能够,我不想给早川女士添麻烦。” 没有回应,早川多惠保持沉默。 “妈。”早川良夫唤道,然后,他问,“你找我妈有事吗?” 我抬头望着他:“我……” “不必,你们是哪里的什么人,妈都告诉我了。” 我很惊讶。早川多惠俯下苍白如明月的脸。 “全是阿光害的吧?”她像在喃喃自语。 “阿光干的事,害得那个年轻人失常,对吧?” 店里没有广播或电视的声音,但后方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映出被黄光照亮的海线高速客运公车。 早川多惠泪眼盈眶。她低着头,触碰儿子的手。 “你们也是,我对不起你们。” 早川良夫的鼻翼翕张。 他年迈的母亲对我说:“我猜你一定会来。” 所以她在店里等我。她得知坂本劫持公车的新闻后,向宝贝儿子坦承内情,然后静待我——或是警察上门。 “各位——不,杉村先生不可能抛下那个年轻人。他提出什么要求?” “报道有说吗?” 早川多惠摇摇头:“但杉村先生知道吧?他想要做什么?他像那样引起媒体注意,是打算把阿光的所作所为全部公之于众吗?” 如果是那样还好。 “坂本要求警方找出御厨先生。” 老妇人的身体顿时瘫软。她的手放开柜台,蜷曲的背落在椅上。 “御厨先生……已不在世上……我不是提过?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坂本明白。但是对他来说,那样还不够。” 不能让御厨尚宪安详地走掉,这样他无法气消。他要揭开一切,否则不能甘心。坂本无法原谅,他无法原谅御厨、羽田光昭,还有他自己,以及想要将事情掩盖起来的我们这些人质。 因为坂本不再是单纯的人质。他堕落成御厨、羽田的同党。他无法不去揭穿同样狼狈为奸的诈欺师的罪行。 我简述宫间有限公司的不法勾当,还有坂本烧掉万元钞票,对他邀请加入会员的朋友们说了些什么。 早川良夫搂住母亲的肩膀,像要护住她。 “宫间有限公司的事,不是早川女士的责任。我们应该更早发现。” 早川多惠靠着儿子的臂膀,缓缓摇头:“不,是阿光和我害的。都怪阿光提起巨额赔偿金,都怪我不该太慢把钱寄出去。” 我是怕了啊——老妇人发出哭声:“我原本想毁约,假装没这回事。阿光说只要他死掉,一星期过后,报道就会退热,警方也会收手。所以,等到那时候再寄钱给大家就没问题。然而,我心生恐惧,拖拖拉拉的。” 不是妈的错,早川良夫低喃。在短时间内听到这么多事,现在又接收到新的信息,他肯定脑袋一片混乱。他环住母亲肩膀的手,指尖颤抖着。 “坂本不会伤害人质。” 他想清算的是自己。 “他打算揭开事实,然后就此消失。我无论如何都想阻止他。因为还是能重新来过的。” 早川多惠的手覆住儿子的手,抬起头看我。我迎向她的目光,开口:“请告诉我,御厨在哪里?你应该知道吧?” 御厨尚宪的遗体在哪里? “为什么……我会知道?” “羽田先生应该会告诉你。不可能只告诉你他杀了御厨,却不告诉你遗体藏在哪里。” 这样只会徒然搅乱早川多惠的心。 “这个国家看似辽阔,实则狭小。不管是在偏僻的山区或海中、湖里,都可能找到尸体引发轩然大波。我不认为羽田光昭会冒这种险。” 无论是本名或假名,只要御厨的遗体被发现,警方迟早会查出他的身份。遗体会道出一切,包括外表特征、遗物、齿痕、DNA。如果御厨有家人,也可能报案失踪,请求警方协寻。 只要查出身份,迟早会发现御厨和羽田的关联。查到羽田,就能直接联结到与羽田光昭亲近的早川多惠。 “羽田先生大概是说,御厨的遗体他亲手处理掉,藏在某地方,绝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所以你可以放心。不是沉入海里,或弃尸在某处这样模糊的说法,他应该只对你一个人坦白,告诉你尸体葬在某个你可以放心的地方。” 老妇人闭上眼,缩起身子。她紧抓住儿子的手。 “上次坂本在场的时候,我应该问出这些的,应该亲自确认的。” 之所以没那么做,纯粹是我想要结束这件事。我觉得就算不管御厨这个人,也可以结束了。 “羽田先生和御厨那么亲近,把他邀到无人之处,下手杀他,到这里都能一个人完成吧。但尸体很难处理,光搬运就是件大工程,要掩埋也非常辛苦。那必须是熟悉的土地,不必大费周章,便可藏尸的地点。羽田先生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好这样一个地点?” 妈——早川良夫挨近母亲:“真的像这个人说的吗?妈,你真的知道吗?” “对不起,良夫。” 这家店不行了,老妇人哭泣。 “都怪我太傻。” “没错,妈太傻。”儿子的眼眶通红,“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跟羽田叔叔来往?那个叔叔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我才不想抛弃阿光啊!就因为大家都说阿光不是好东西。” “早川先生,”我向良夫解释:“令堂跟公车劫持事件没关系,当然和杀人也毫无关联,她只是听从羽田光昭的请求而已。她甚至不知道羽田光昭是不是认真的。” “你在说什么?” 早川良夫语带责怪,我振奋地回答:“我的意思是,令堂没做任何必须受罚的事。身世孤寂的青梅竹马说出一个破天荒的计划,而她只是温柔地搭腔聆听而已。” “可是,把钱寄给你们的是我妈啊!” “那也只是照着阿光的遗言去做而已。没想到他真的犯下公车劫持事件,然后自杀。接着,令堂这才知道阿光的遗书——我想多少补偿一下在事件中蒙受麻烦的人,请替我送钱给他们。得知这番遗言是发自真心的,所以照着他的请托做罢了。那笔钱是羽田光昭的财产,不是来历可疑的钱,是他的积蓄。” 早川良夫颤抖的手用力抱紧母亲的肩膀。 “你也不晓得御厨的遗体在哪里。是我查到,向你询问,然后我自行去确定。当成这样就好。你对于阿光杀害御厨一事半信半疑。阿光这人老爱把话说得天花乱坠,你总是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而且你很害怕,不想去确定。就当成这样吧。” 我不会让这家店受到影响——我说。“我保证。” 早川多惠甩开儿子的手,抓住旁边的拐杖。 “应该是墓地。”她挣扎着想站起,“是一座叫‘照心寺’的寺院墓地。阿光家人的墓就在那里。” “地点在哪里?” “之前我带你们去过家庭餐厅吧?从那条路继续北上,越过一座丘陵,就在另一边。我带你过去。”她双手抓住拐杖望着我,“这一带的人从以前就习惯盖很大的墓,用来放骨灰坛的石室也很大,非常大。” 我用力点头:“我知道了,所以不用带路。” “我去。”早川良夫自告奋勇。 “早川先生也不行。请陪在母亲身边,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咬上来似的反驳:“不,那墓区非常大,你也没有在夜里上山的经验吧?你找不到的,我带路。” 接着,他忽然垮下肩膀,回望哭成泪人的母亲:“可以吧,妈?” “——对不起。” 早川良夫像个倔强的孩子般笑道:“真是的,就是不听我的话,才会变成这样。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可是,早川女士——” 我的担忧被看透。早川多惠放回拐杖,坚强地保证:“我没事,绝不会动什么傻念头。我会在这里等着。” 我定定地注视她的双眼。 “那不好意思,借用一下令公子。我们开车过来的。” 早川良夫从柜台底下取出大型手电筒。 “走吧。” 我们一起跑向停车场。老板从驾驶座猛地直起身子,早川良夫吓一跳。我急忙介绍:“这个人是我朋友,跟事件没关系。” 早川良夫点点头,坐上副驾驶座,老板瞪大眼:“这位是?” “我是汽车导航,不用介意我。”早川良夫回答。 “这样啊。那我是这辆车的自动驾驶装置,不用介意我。” 当地人的话确实该听。从那间家庭餐厅开进旁边的路,一上坡后,四下就落入一片漆黑。杂木林中,有条宽度勉强可供两车交会的路。路灯稀疏,光线也很微弱。没有半个标志,处处竖立着反射镜和路标,但得靠近才看得见。 “那边右转。” 早川良夫明确下达指示,望着前方说:“你上个月也来过吧?” “是的,来见令堂。” “听说有客人来找我妈,样子有些不太寻常。” 是加奈。 “我一直很担心,有股不好的预感。”他自言自语般低喃。 “九月发生事件的时候,报上有歹徒的肖像画。我一看到,就认出那是羽田叔叔。” 路况非常糟,破宾士颠簸得相当厉害。 “可是,妈却否认。” “你见过羽田先生?” “他来我们家时,我至少会打声招呼。他以前似乎帮助过我们家。” 是阿光靠三寸不烂之舌保住那家店的事。 “在当地,几乎没有人认得羽田叔叔。大概只有我们家的人知道他吧。” “这样啊……” “妈很生气,坚称歹徒不是阿光,名字又不一样,反倒让我更在意。” 但是也不能怎么样,他继续道:“我妈很顽固,从以前就是。她口风很牢,一旦决定做什么,就会坚持到底。” 车头灯中浮现“照心寺”三个字,是白底看板上清楚的黑字。 “墓地入口在更前面,停在这里较妥当。” 在我制止之前,老板也下了车:“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地方一个人看车子。” 拿着大型手电筒的早川良夫领头,我们踏入深夜的墓地。那的确是一片广阔的墓园。路面没有铺水泥或柏油,高低差剧烈。下雨可能会滑倒的地方铺了木板,处处杂草丛生。 “每座墓都好大。” 老板不禁感叹。每一处墓所随便都有三平方米以上的面积,个别以石墙围绕,里面聚集复数墓碑。 “我爸的墓也在这里。”早川良夫踩着笃定的步伐,在黑暗中前进,“将亲近的家属的墓地放在同一区,是这个地方的习惯。可是,只有羽田叔叔的家……” 毕竟是那样过世的——他压低声音。 “从羽田一族的墓地被赶出来,位于角落。” 只有阿光的父母和哥哥三个人。 “我妈一到彼岸节[彼岸是春分及秋分的前后七天,日本人会在这个时期扫墓。],都一定会来扫墓。可能是羽田叔叔拜托的吧。” 即使羽田光昭没拜托,她也会这么做吧。 “就是这里。” 早川良夫举起手电筒。真的在墓区外围,杂木林紧贴在后方。 一样是一座大墓。周围的石墙低矮,不到我的膝盖。在约一平方米大的墓地内,只有一座墓碑。是由约一人围抱的花岗岩堆砌而成,微微向右倾斜。这里是斜坡。 “羽田家之墓。” 老板念出声,呼吸变白浮起。 “墓碑是很豪华,但一点装饰也没有,仿佛是荒原中的一栋屋子。” 呈三段堆砌的花岗岩最底下的部分,有石室的盖子。上面刻有应是羽田家的家纹。尺寸约为半张榻榻米大。我一阵颤抖。 早川良夫举着手电筒,也不敢动弹。老板对着墓碑轻轻合掌膜拜后,弯身搜寻周围,然后出声。 “羽田大吉、良子、光廷。”他念出墓碑上雕刻的名字,“还刻有光昭的名字,是一家四口的墓呢。” 我颇为诧异:“过世的是他的父母和哥哥,光昭还活着啊。” 不,直到今年九月前还活着。我回望早川良夫。他在手电筒的光圈外垂下视线。 老板在墓碑后说:“可是,这些字应该是在同一个时期刻上去的。方便照一下这边吗?” 早川良夫上前挪动手电筒,小声补充:“我妈说,这是羽田叔叔的叔公干的。” 是羽田家的三人葬身火窟后,继承遗产,收养光昭的人。 “他说只有光昭一个人被留下来太可怜,先帮他把名字刻上去。” 语气非常不齿。 “这对留下来的孩子根本太残忍。” “……就是啊。” 仿佛在诅咒他快点死掉,一起埋进这里。不,那等于是在说:你也应该死掉埋在这里的,居然活下来。 “在其他地方,我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做。”老板站起,拍拍长裤膝盖,“这做法实在令人作呕。” 我脑中浮现的不是“暮木一光”的脸。耳朵深处也没听见他流畅的辩论,更听不见早川多惠自述身世的话音。 我想起来的,是素未谋面的古猿庵告诉我的,日商新天地协会代表小羽雅次郎的人生。 因为父亲的丑闻,小羽被赶出故乡。他被故乡憎恨,也憎恨着故乡。他的人生目标,就是要让拿石头扔他的那伙人刮目相看。 年幼的羽田光昭,在这块墓碑上看到什么?应该保护他、扶养他的人,在这块墓碑上刻下他的名字。你应该也一起埋在底下,你是个没人要的孩子。那个时候,羽田光昭的人生就被囚禁在这块墓碑下。 羽田光昭与小羽雅次郎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是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但他们的邂逅全是巧合吗?只有利益彼此吸引吗? 不仅仅小羽雅次郎而已。相互欺骗的人,是否从彼此身上感觉到相同的气味?对于自己无力扭转的命运的憎恨、对不肯接纳自己的社会的愤怒、对自己无福拥有的美好人生的憧憬。即使没浮现在意识表面,这阴暗的引力,也将骗子与制造骗子的人牵引在一起—— 羽田光昭早随着父母及哥哥死去。留在世上呼吸行走的是他的空壳。他并不是被濒死体验改变,而是寻回原本的面貌。 “要打开这里吧?” 老板蹲在石室的盖子前,仰头问我。我点点头,走上前。 石室的盖子很难移动。但是两人合力搬挪,便一下往旁边滑开,害老板差点跌跤。 “请照亮里面。” 光圈上下移动,是早川良夫在发抖。我从他手中接过手电筒。 “抱歉。” 他低喃着,别开脸。 不费吹灰之力。白色强光一下就照到衣物般的东西,是西装袖子。我卷起外套袖子,把手伸进石室,摸索抓住,试着拉动。那东西发出沙沙声响。 看到头发,还有底下的白骨及空出大洞的眼窝。 或许是气温寒冷的缘故,没闻到腐臭,只觉得灰尘味颇重。遗体似乎有一半木乃伊化。虽然看不出体格,但御厨尚宪应该不是个壮硕的人,掀起袖子露出的臂骨很细。 “还真的找到了啊。”老板出声。 在辽阔墓区的角落,除了羽田光昭和早川多惠之外,没人来参拜的坟墓,不可能有人发现。如果是三更半夜,要背着遗体偷偷过来,也不是难事吧。 羽田光昭在人生落幕之际,将一同走过错误道路的伙伴,葬送在自己被囚禁的地方。 我把手电筒交给老板,取出手机,迅速拍几张照片,传送到坂本的手机信箱。 我站起身,慢慢数到五十,拨打他的手机。 铃声响起,很快就停歇。 “坂本,我是杉村。” 北风吹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坟墓,喧闹的杂木林搅乱黑暗。 “找到了御厨的遗体。” 传给你了,我说。 “亲眼确认,然后投降吧。继续做这种事,也没有意义。” 没有回应,但听得到细微的呼吸声。或者那只是风声? “你听得到吧?” 坂本的声音沙哑:“你在哪里?” “在羽田光昭家人沉眠的墓地。御厨的遗体就在放骨灰坛的石室,你看看照片吧。” “你是怎么——” “上次一起拜访早川女士,我就猜到了。那时候应该确认一下。” 抱歉,我说。 “必须揭开一切才行。”坂本出声。 “嗯,没错。” “就算他已死,也不能原谅他。” “嗯,没错。” “羽田老爷爷做的事,跟那个叫葛原的人不是没两样吗?” “嗯,没错。” “得把一切都公之于众才行!”坂本大叫。 “不能放任不管!要斩草除根!” 我知道坂本在哭。 “放走人质,从公车下来吧。结束了。” 羽田光昭的诅咒解除。那个老人自以为是赎罪与祝福而留下的诅咒。 名为金钱的诅咒。 坂本的呼吸声变得粗重。 “我要揭开一切,说出全部真相!我要把真正邪恶的人拖出来!那是个污水坑,所以要连底部都彻底清干净!” 像小孩子吵架,他一个劲地叫喊。 “放他们逃走,会重蹈覆辙。又会有人掉进那个污水坑。” “我知道。我看到宫间有限公司的事业手册。” 坂本顿时沉默,仿佛倒吸一口气。 “杉村先生。” 我也是同类,他自白道。 “我也是个诈欺师。” “你是被害者。你是被骗了。” “——我想要钱。” “嗯,我知道。” 社团学长邀约时,坂本并未受到吸引。他开始心动,是因为在公车劫持事件中听到羽田光昭提起赔偿金。 那是画上的大饼。但是,听在认真想要人生重新来过,因而渴望金钱的坂本耳里,那就像个甜美的梦。假如真的能拿到赔偿金——他目眩神摇起来。 然后,“暮木老人”死去,警方查出他其实是个身无分文的老人。在那个时间点,这是正确的信息。 一度陷入美梦的坂本,不知多么失望。果然是骗人的吗?那个老爷爷并不是有钱人。当下坂本应该要表现得更潇洒,他却忍不住向前野抱怨,就是失望到这种地步。 要是有钱就好了。只是漫然这么想,坂本也不会被迷惑吧。然而,尝到突如其来的美梦滋味,他的心灵防御变得脆弱。 “杉村先生,我……” “嗯。” “甚至去邀齐木先生。” “他是谁?” “清洁公司的上司,他一直很照顾我。” 是在坂本蒙上窃盗嫌疑时,为他讲话的人。 “我游说齐木先生,强调这是很棒的生意,绝对会赚。他笑了。我继续说服,他的表情越来越困扰。” 坂本半是哭半是笑。他在嘲笑自己。 “公司的人说,拿到奖励金最快的方法,就是找认识的人加入。只要邀朋友加入会员就能分红。” 所以我还找上齐木先生—— “我居然想骗那么好的人。” “你并没有骗人的意图。” “我就是想骗他!” 在公车里激动不已,抓着手机哭喊的坂本,肯定让人质惊惧不已,也许警方会决定攻坚。我努力挤出温柔的声音。 “坂本,投降吧。”不可以死,我劝道,“你打算一死了之,对吧?” 没有回答。 “不可以的。不可以一死了之。这样做,才是重蹈羽田光昭的覆辙。你不是说,暮木老爷爷做错了吗?” 坂本颤抖的细语传来:“我完了。” “胡扯,还是能重来的。不管身陷何种深渊,人生都能重来。” 我想起足立则生,想起他雀跃的短信文字:初中生的派报同事,建议我可以买拉炮去参加派对。 “大家都在担心你。不只是我们,你的家人也在等你回去。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警方吧。遗体找到了,警方会查出御厨的真实身份。” 坂本语带哭声。 “对不起。” 他在道歉。 “都怪我,把一切都搞砸。我会害大家被抓。” “那可不一定,我们只是没说出收到赔偿金的事。” “迫田老奶奶的钱会被没收吧。” “我们一起支援她吧。”我提议,“人质伙伴交给我决定该怎么做。因为大家都想救你。因为比起钱,你的性命更重要。” “居然为我这种人……” “我们是伙伴啊。” 对不起,我说。 “你一直独自默默承担,我应该更早注意到宫间公司的事。” “可是,那是我自己的责任……” “你还年轻,还是个人生菜鸟啊。你涉世未深,总会有掉进陷阱的时候。” 老板蹲在石室前,“嗯、嗯”地点着头。 “芽衣在哭。”这话也许很卑鄙,“不可以再害她继续哭下去。” 好——电话另一头应道。 “我要挂电话了。你立刻联络山藤警部,大家都在海风警署。” “他们在这里。”坂本回答,“刚才到公车旁边来了。” “这样啊……” “她说‘小启,不可以’。她哭着叫我下车。” “芽衣说得没错。你能做到吧?” 他好像又应一声“是”。我放下手机,坂本先挂断了。 “要在这里等吗?” 早川良夫问,脸色冻得苍白。 “为了维持现场,我们得待在这里吗?” “至少回车上吧,我也想听新闻。” 三人折返来时路。穿越黑夜深渊,回到破宾士上。 “我妈会被警方逼供吗?” “我会好好解释,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 老板发动引擎,打开暖气。三人的身子还没暖和,广播就传来坂本投降的消息。 他和人质都平安无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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