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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圣彼得的葬礼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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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万里。 虽然是这种季节,但悉心照料的草坪绿得赏心悦目。草皮很短,一踏便感觉得到弹性,反射着明亮的阳光。 我来到位于目黑区一角小巧的洋楼。这是昭和前期落成的建筑物,经过不断的修整和补强,外观维持着建筑物当时的原状。这是私人建筑物,但没有住户,从一楼客厅到阳台开放为餐厅,据说也常被包下来举办婚宴等活动。 草坪庭园另一头有玫瑰园。规模虽小,但也有温室,里面绽放着种类繁多的兰花。 店里的人请我到阳台座,但我决定在庭院等。我喜欢草坪。阳台摆着一张白色圆桌和两把椅子,如果是盛夏,应该会竖起遮阳伞。 虽然颇冷,但今天没有风,待在阳光下就够温暖。 看看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八分钟。 岳父——今多嘉亲,无论参加任何会议或面谈,都一定会在五分钟前现身,不多也不少。 ——就算早到,也会在别处等到五分钟前吗? ——是啊。五分钟前是最好的。不会太早,也不会太晚。不会让对方觉得“久等”,或是“让对方等了”。三分钟太短,十分钟太长。 岳父应该也准备如此对待我吧。 这阵子只要一个人独处,就会想起许多事。脑海深处会任意回放起画面和声音,但现在相当安静,什么念头都没有浮现,多亏庭院的景色。 这也是岳父刻意安排的吧。 “今多先生到了。” 穿白上衣与黑长裙的店员恭敬地前来通知,我从椅子上站起。 今多嘉亲一身驼色大衣,有光泽的布料很美。 那件大衣是去年圣诞节我和菜穗子挑选的礼物。 ——爸一定会说太招摇,但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大衣使用意大利羊毛,轻盈得像羽毛。价格当然不菲,且仅此一件,不过并非定制品。事实上,对矮个子的岳父太长了些,衣摆直到脚踝处。 就是这一点好,菜穗子解释。 ——不觉得看起来像禁酒令时代的黑帮老大吗? 岳父戴了顶软呢帽。帽子和大衣都没寄交给店员,蹬着光亮的皮鞋踏过草坪向我走来。 他停下脚步,轻轻张开手。 “如何?” 我不解地偏着头。 “看起来像西西里黑帮的老大吧?” 我不禁微笑。岳父一开始腼腆地笑,渐渐由衷露出笑容。 我们在小圆桌两旁,面对庭院坐下。 “好美的庭院。” 阳光照得岳父眯起眼。 “原本我想造一座这样的庭院。” 不知为何,成品不如预期,他说。 “我将脑中的形象确实传达给建筑师和造园师,无奈本体的房屋不是洋楼,最后还是日式庭园比较契合。旧宅那边也许可以,但土地面积不够。” 岳父的旧宅,是现在今多财团当成别馆的地方。就是集团广报室所在的那栋大楼。 咖啡端来。白上衣搭黑长裙的店员带着静谧的笑,服务结束,随即离开。 岳父喝红茶习惯加一堆砂糖,但只喝黑咖啡。 “今天要送去登记?” 开门见山。 “对,听说是这样。” 我就要丧失称呼这个坐在身旁,俨然黑帮老大的财界台柱为“岳父”的资格。 “我劝她要不要暂时分居。” 岳父津津有味地品尝咖啡。 “但菜穗子个性如此。” “是的。” “一旦下定决心,就急着做到。不确实做出了断,不能甘心。” “我明白。” “她还这么说:为了再次重逢,得先好好分开一次。” 草坪反射灿烂阳光。 “你觉得有机会重逢吗?” 我沉默良久,寻思合适的话。岳父没看我,望着与我相同的方向,静待回答。 “若有缘,想必能重逢吧。” 这样啊,岳父说。 “很遗憾变成这样的结果。” 岳父垂下视线,轻轻摇头。 “你没理由向我道歉。那是菜穗子的人生,是你的人生。” 我放下咖啡杯,轻轻摩挲手指。即使待在阳光下,指尖依然会变冷。 岳父不肯望向我。 “你和菜穗子仍是桃子的父母。” “是的。” “从你们的个性来看,应该是你们彻底讨论过的结果。为慎重起见,我还是想确认一下。把桃子交给菜穗子,是你的意思吗?” “是的。”我注视着岳父的侧脸,“以她现在的年纪,非常需要母亲。” “不需要父亲吗?” “需要,但迫切的程度不同。” “探视怎么安排?” “两周一次,电话或短信随时联络。” 桃子的学校活动一定会参加。 “那孩子能理解这样的事吗?” “我告诉她的时候,感觉她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 从今以后要分开生活。我这么说,桃子哇哇大哭,不愿接受。但我认为她内心是冷静的,隐约有所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 小孩子非常聪明。可能她有所领悟,早已察觉。 “她学校的朋友中,也有单亲家庭的孩子。” 岳父缓缓点头。 “即使是那么小的孩子,仍有足够的客观性,明白父母离婚,并不等于世界灭亡。我们的社会已成熟到这种地步,或者衰退到这种地步,是哪边呢?” 这不是寻求答案的问题。 “我得向你道歉。” 我就是为此找你出来,岳父说。 “不,岳父——” “欸,先听我说。”岳父微微抬手制止我,“你想娶菜穗子时,我提出交换条件,要你辞掉当时的工作,加入今多财团。” 我望着岳父的侧脸点头。 “我不是想监视你,也不是想瞧瞧你有多少斤两。” 我应该先告诉你,岳父继续道。 “只不过,我……” 岳父欲言又止,这是极为罕见的事。 “我希望你能理解。” 骄阳忽然隐蔽。抬头一看,一团云经过太阳前方。 “我把菜穗子从财团切割出去。考虑过她的立场、个性和健康等一切,认为这样做比较好,毅然决定切割。” 所以,菜穗子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但我终究没将她与财团带来的财富切割。” “这是当然。”我应道。 “然而,这是很危险的。”岳父接着说,“财富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财富是由无数的劳力所创造,然后才能拥有。可是碍于我,菜穗子没办法体会到这一点。” “我想她理解的。” “她是理解,但没能体会。” 岳父总算望向我。 “所以,我希望你能肩负起这个角色。” 成为巨大组织的一员,感受在其中工作的人们无数想法的一部分,无论是欢喜、愤怒、充实或挫折。 “我希望通过你,能让菜穗子去体会、去了解,身为今多嘉亲的女儿是怎么回事。在我一手打造的财富伞下生活,又是怎么回事。” 头上的云飘过,太阳露脸,耀眼的冬阳重回天空。 “同时,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立场及身为今多家一员的立场。如果你不了解,就无法在需要的时候做出适切的应对。” 我也没办法长命百岁,岳父微笑道。 “失去我这堵高大的城墙时,财团也会出现变化。菜穗子的哥哥们会像我所做的那样,保护菜穗子吧。但他们不是我,不是菜穗子的父母。他们各有家庭,也有与我无关的人际关系。” 不知会有怎样的变化,又会如何变成现实。 “可能会有人想把菜穗子拱出来,利用她。菜穗子也许会听从那些人的话。届时,我希望你成为菜穗子的城墙——不同于我和菜穗子哥哥们的城墙。” 因此,我把你招进财团——岳父解释。 “初次见面,我就明白你不是被一时激情冲昏头,而是真心爱着菜穗子,所以我想依靠你。虽然是艰辛且吃亏的角色,但我认为你足以托付。” 我垂下头,逃避岳父的视线。 “我应该先告诉你。” 可是——他微微耸肩。 “如果一开始就说这么多,即使是你,也会吓得落荒而逃吧。我不希望阻挠一生一次的恋情开花结果,被菜穗子怨恨一辈子。” 我很抱歉,我说。 “不必道歉,你做得很好。” 岳父叹息着,又是一笑。不是微笑,而是大大地笑。 “瞧瞧,这个结果,你和我都始料未及吧?菜穗子居然主动说不想一辈子活在城墙里。” 人真是坚强哪——岳父说。 “有着想活得更好的意志。光是安逸,无法满足。” “是岳父把菜穗子教导成那样的人,不满足于安逸的女人。” 岳父注视着我,仿佛感到炫目般眨眨眼。 “谢谢。” 我无法抬眼。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菜穗子的成长也需要你。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菜穗子。” 是你拉了菜穗子一把。 “可能桃子也有出一份力。成为父母后,不仅是抚养孩子,自己也会成长。是孩子让父母成长。” 我频频点头。 “这不是失败。”岳父说,“你们的婚姻,还有我同意你们的婚姻及迄今为止的生活,都不是一场失败。因为你们的成长,过去的框架渐渐容不下,所以你们才会脱离框架。我会这么想,是出于老人的任性吗?或者是太宠溺孩子?” 你成为缩小版的父亲。 菜穗子这么说。我也成为她的城墙,成为她的框架。 如果能再次邂逅,必须在城墙外、框架外重新相逢。 “离别真是心酸。” 岳父仰望冬季的太阳。 “教人痛苦得胸口仿佛要被撕裂,每个人都是如此。但若一个月后看到你,你还是这张脸,就是我看走眼。” 是的——我点点头,总算抬起脸。 “桥本送来辞呈。” 果然如此。 “我没收下。我命令他前往旗下的其他公司,要他从头干起。如果他还是想辞职,再送辞呈过来。” 岳父又轻笑。 “其实,收到你的辞呈时,我也想这么做。我想告诉你:不许你辞职,不管是以何种形式,你都要待在财团里,找出自己的活路。” 既然身为菜穗子的丈夫,必须与财富的泉源连接在一起。不管多难受、多如坐针毡,都是我的职责。 “女人真是可怕。” 岳父忽然冒出一句,我眨眨眼。 “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但菜穗子成为可怕的女人。桥本这次付出的学费可昂贵了。” “他是恋爱了。” 岳父扬起笑容。表情开心,有些怀念。 “瞧你一副森的口气。” “森阁下吗?” 岳父点点头:“他也是个浪漫男子,在经济专家中算是稀有动物。不,应该说,具备那样浪漫情怀的人,一般不会待在经济领域。” 虽然最后很遗憾——他接着道:“但对森来说,那是最好的结局吧。最重要的是,森夫人也这么期望。之所以觉得遗憾,只是留下来的人感伤。” “我也这么认为。” “那对夫妇一直深爱着彼此,无法忍受离别——不论是任何形式的离别。” 真是浪漫主义者啊,岳父柔声道。 岳父——我开口。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吧。” 我站起,立正行一礼。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我从您身上学到数不尽的事。” 岳父抬头望着我:“如果你觉得从我身上学到什么,那是令尊和令堂给你这样的基础。千万别忘记这一点。” 结婚后,待在今多嘉亲这个财界人杰身边,我动辄把他和自己的父亲拿来相比。岳父非常耀眼、巨大,无论有没有断绝关系,父母在我心目中都变得越来越渺小。 岳父看穿我的想法,在最后一刻教训我:别搞错了。 “身体不适的是令尊,还是令堂?” 我打心底惊讶。由于状况演变如此,我甚至没告诉菜穗子父亲生病的事。我认为,现下再提及,只会平白让她痛苦。 “我是听园田说的。” “总编——” 她应该没机会知道。 “园田是听‘睡莲’的老板说的,听说令兄到东京来。” 我忍不住按住额头。 “务必珍惜你的父母。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不必客气,随时来找我商量吧。” “谢谢岳父。” 岳父也站起,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凉、瘦骨嶙峋,强而有力。 “往后可寂寞了。” 岳父用空出的手,拍一下我的肩膀。 “你再待一会儿吧。” 岳父离开,留下我一人。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伫立。 “爸爸!” 回头望去,桃子从玫瑰园跑过来。她跑得很急,几乎快跌倒。她穿蒲公英色的外套,底下是保暖的长裤。运动鞋是我和菜穗子送她的圣诞节礼物。 我张开双臂,桃子扑上来。 脸颊热烘烘、红通通的。 “是外公带我来的,说开了许多玫瑰花,叫我一起来看。”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抱紧女儿。 “爸爸。”桃子喘着气注视我,“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吧?” 我沉默着,点点头。 “妈妈说,爸爸要去旅行。” 一定很远吧?她说。 “对不起。” 桃子紧紧抓住我的衣领,脸凑得更近。 “爸爸会回来吧?” 总有一天会回来吧?她问。 “就像佛罗多和山姆,像国王那样。” 是《魔戒》的角色。亲子三人一起观赏那部恢宏的电影,仿佛是遥远的过去。 “是啊,我会回来。” 无论我的归宿在哪里,我都会回去。 那个时候,桃子会变成怎样的女孩呢?我的暮星[影射《魔戒》中的精灵公主阿尔温。]。 我会守护着我的公主成长。菜穗子说得没错,我们会照看着她。即使身在远方,即使不是携手一起。 “爸爸也要去‘末日火山’吧?” 我会等你回来,桃子说。 “我会等爸爸回来。” 如同那天晚上菜穗子在车中对我做的那样,我也捧住女儿小巧的脸蛋。 “等待的时候,你要好好长大。不可以忘记长大哦。” “嗯。” 我的暮星,瞳眸如星子般闪耀,照亮我的前程。无论今后我将前往何方。 “真好,我也想一起上车。” 月台拥挤的人潮中,足立则生悠哉地说。 “我好几年没搭过特急。” “爱搭就搭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我们在新宿车站的月台上,等待特急列车“AZUSA号”。我决定先回故乡一趟。我会关注父亲的病况,不管以何种形式,在老家留到事情告一段落。 告知往后的计划后,足立则生与北见母子便来为我送行。刚道别完,北见夫人和司就不见人影,不晓得去哪里。 “杉村先生啊……”足立则生难以启齿似的扭捏着,“听说你碰上许多事……” 我向北见母子提过辞职和离婚的事,想必他是从两人口中得知。 “让你担心了。” 足立则生害臊地笑:“当下我吓一跳,不过倒也不是那么担心。但是,现在我很担心。” 他的表情一沉。 “杉村先生看起来受伤很深。” 我抚摩下巴。 “脸颊凹下去,体重是不是也掉一大半?” “我倒是没感觉。” “应该是无暇关心自己吧。” 月台广播响起,“AZUSA号”按预定时间进站。 “我这人不成才,不会说什么了不起的话,可是……” 足立则生握紧扭捏绞动的手指,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人生是可以重来的,不能放弃。” 他害羞不已,握拳抹抹鼻子。 “人们不是常这么说吗?杉村先生也说过吧?” 我记得的确说过,也对坂本这么说过。为别人打气,是多么容易啊。 “杉村先生不是会输给打击的人吧?我相信你。” 我寻找合适的话语,最后回道: “谢谢。” 北见母子回来了。他们好像是去买东西,司提着塑料袋。 “这是便当和茶。” “啊,让你们费心。” “现在还有卖冷冻蜜柑,我忍不住就买了。杉村先生不讨厌冷冻蜜柑吧?” “啤酒呢?”足立则生问,“男子汉的一人之旅,怎能没有啤酒相伴?” 列车出现在铁轨彼端。 “保重。” “我会的,谢谢你们。” “要发短信哦。” “嗯。” “回东京时记得联络,我来接你。” 虽然不知会是何时,我们还是如此约定。 列车滑入月台,众人的头发和围巾随风飘动。 “那我走了。” 我迈出脚步。带着小波士顿包,还有便当茶水和冷冻蜜柑。 “杉村先生,等一下。” 足立则生喊住我。我回头,北见母子也别有深意地望着他。 “你应该会空闲一阵子……” 考虑一下吧,他说。 “考虑要不要真的继承北见先生。” 我眨着眼,北见夫人和司都在笑。 “我们三个讨论过,杉村先生绝对适合当侦探。” 我笑着挥手,三人也向我挥手。 “AZUSA号”离开新宿车站,我透过车窗看见三人的笑容。 明明是返乡列车,却犹如出发。系紧鞋带,背上行囊,整装出发。 路途遥远,但我知道旅程的目的地在何方。 我的“末日火山”在哪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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