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  作者:汤姆·克兰西

轻装步兵在美国陆军军职专业分类中的代码是11-B。在人们的印象里,一名轻装步兵应当军容整洁、仪表堂堂,身着一尘不染的制服,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可是军士长萨姆·德里斯科尔早就不是这副样子了。伪装的概念在很多情况下绝非穿上“迷彩作战服”这么简单。哦,等一等,好像已经不这么叫了,现在他们管它叫“陆军作战服”。反正都是一回事。

德里斯科尔的胡子足有四英寸长,并且还有些许斑白,因此他的手下最近总喜欢叫他“桑塔”[Santa,圣诞老人(Santa Claus)的简称,音译为“桑塔”。]。这对一个三十六岁还不到的人来说实在是烦心,不过考虑到周围这些人的平均年龄比你小了十岁……,唉,没管你叫“大叔”或“大爷”什么的,就算不错了。

相比而言,他更讨厌留长头发。他那黑色的头发又粗又密,而且油乎乎的,再配上又粗又硬的胡子,这副模样在这里倒是很有用。当地人基本上不怎么理发,因此满脸的胡须对于掩饰身份十分重要。他和队伍里的其他成员衣着打扮与当地人完全一样。这支小分队一共有十五人。他们的上尉连长由于不慎失足,摔断了一条腿,在这种复杂的地形下,肯定是无法继续前进了,只有中途退出。上尉在一座山顶等待着支奴干直升机将其撤离。为了确保上尉不至于休克,随行的两名医护兵中的一位陪着他。这样一来便由德里斯科尔指挥这次行动,他对此倒无所谓。尽管威尔逊上尉拥有大学学位,而德里斯科尔大学还没毕业,但他在战场上待的时间可比上尉长。同一时间只能专心做一件事,他必须挺过这次任务,然后才能回到佐治亚大学的课堂上。他心想,真奇怪,花了将近三十年他才开始喜欢学校。管他呢,总比一辈子也不喜欢念书强。

他感到疲惫不堪,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的骨架都快散了,这种感觉对于游骑兵[Ranger,美国陆军的特种部队。]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可以在一大块花岗岩上只用枪托当枕头,像只狗一样熟睡,可以在身心极度疲乏的情况下依旧保持警惕。可问题在于他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对疼痛的感知比二十岁时强烈了一些,早上要花比过去多一倍的时间来活动酸痛的肌肉。现在这些痛苦又一次通过头脑和经验化解掉了。多年的阅历告诉他,关键时刻靠的就是意志力,尽管这话有些老生常谈。他学会了如何将身体上的痛苦抛在脑后,当你带领着一群比自己年轻得多,而且肩上的担子明显也比自己轻得多的部下时,这是一个相当有用的本领。德里斯科尔很清楚,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权衡取舍的过程。

他们已经在山中不停地跋涉了两天,每晚只睡两到三个小时。德里斯科尔是驻扎在佐治亚州本宁堡第七十五游骑兵团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本宁堡有个不错的士官俱乐部,供应上好的桶装啤酒。他闭目冥想,想象着自己正在品尝冰凉的啤酒,但这个念头一眨眼就过去了。眼下的每一秒他都必须全神贯注。他们身处兴都库什山脉,海拔一万五千英尺,这里是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交界的灰色地带,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至少对当地人来说是这样。德里斯科尔知道,地图上的界线并不一定是真正的边界,尤其是在印巴地区。他查看了GPS设备以确定他们的位置,但是经纬度对此次任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目的地,不管它坐落在地图上的哪个方位。

当地人对边界知之甚少,他们对此也不是特别关心。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你属于哪个部落,是哪个家族的成员,信奉哪个教派。在这里,记忆可以延续上百年,传说则更加久远,最难以磨灭的是多年来累积的仇恨。当地人仍在夸耀他们的祖先赶走了亚历山大大帝,击退了此前战无不胜的马其顿长枪兵,他们中还有人记得创立了这些功绩的勇士们的名字。不过当地人谈论最多的还是他们通过伏击战,甚至是面对面的白刃战杀死了多少俄国人。他们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谈笑风生,传奇的故事就这样一代一代流传下去。德里斯科尔可不认为那些能活着离开阿富汗的苏联士兵在谈起这段经历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他知道,这些当地人可不是什么友善好客之辈。在恶劣的天气、战争以及饥荒的磨砺下,他们有着惊人的韧性,努力在这片随时都可能送命的土地上活下去。德里斯科尔觉得自己应该向他们表示一些同情。老天爷对他们是如此不公,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但也不是德里斯科尔的错,这与他无关。他们是德里斯科尔的祖国的敌人。那些掌权的人挥舞着指挥棒下达了命令,“前进!”于是他们便来到了这里。这就是眼下最真实的情况,这就是他来到这该死的群山中的原因。

再翻过一道山脊就是这次行动的目的地了。他们送走了可供调用的唯一一架能在这样高海拔地区执行任务的改进型CH-47支奴干直升机,然后徒步前进了十五公里,一路上几乎都是上坡,遍布锋利的岩石和小石子。

山脊线就在那儿……,距离五十米。

德里斯科尔放慢了脚步。作为目前军阶最高的士官,他处于领头的位置,其余的人跟在他身后,整个队伍延伸了一百米。每个人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上下左右,M4自动步枪的枪口朝着不同的方向,随时准备开火。他们预计会在山脊线处遇到几个哨兵。按通常的标准来看,当地人也许没受过什么教育,但不管以什么标准衡量,他们都不笨,这就是为什么游骑兵要选在夜间行动。他的数字手表显示的时间是01:44,凌晨两点差一刻。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光。他心想,真是狩猎的好天气。

他更多地注意着脚下,避免发出任何响声,特别是来自脚下的响声。如果不小心踢到一块该死的石头,滚落到山下的石块会暴露整个队伍。目标就在眼前,绝不能发生这种事,否则三天十五英里的跋涉就白费了。

距离山脊线还有二十米,相当于六十英尺。

他的目光在山脊线上搜寻着,附近没有发现移动的目标。他向前迈了几步,朝左右看了看。装了消音器的自动步枪抱在胸前,手指轻触在扳机上,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假如你知道前方可能有个家伙手持AK-47冲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快慢机设置成全自动,随时准备把你打得满身窟窿眼儿,这时你会感到一阵疲惫无力,这种感觉比在丛林中徒步行军十五英里更令人难受,旁人很难体会这一点。他的同伴会解决掉这个家伙,但德里斯科尔知道,这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不过,他仍然安慰自己,如果真的发生这种情况,结果很可能出人意料。他让不少敌人尝到过这种滋味:在某一时刻,你正迈步向前,目光注视着前方,竖起耳朵留意着任何危险的信号……但接下来却送了命。

德里斯科尔知道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应遵守的规则:放缓你的动作才是正确的。缓慢地移动,放慢脚步,每迈一步都要小心。这些年来他就是这么做才活到现在的。

就在六个月前,他获得了最佳游骑兵竞赛的第三名,这是特种部队最高级别的比赛。德里斯科尔和威尔逊上尉同被编在第二十一小分队。上尉一定对摔断了腿感到很恼火。德里斯科尔认为上尉是个非常棒的游骑兵,但胫骨骨折就是胫骨骨折,这时再采取什么措施也没法让你快速复原。肌肉受伤会疼得要命,但好得也快。然而骨折就不一样了,断骨需要拼合修复,这意味着你必须在医院里躺几个星期,直到医生同意你下床为止,然后你还要重新练习走路和奔跑。这可真是个令人痛苦的过程……。德里斯科尔在他的职业生涯里十分幸运,除了脚踝扭伤,小手指骨折,以及髋骨挫伤之外没受过什么重伤,甚至连被子弹和弹片擦伤都没有过,每次受伤后不到一个星期就又回到了部队。游骑兵的保护神一定对他特别眷顾。

又往前走了五步……

好了,就在那儿……。是的。和他预想的一样,那儿有一名哨兵,就在他右手边二十五米远的地方。对于一名哨兵来说,那个位置太显眼了。这个蹩脚的哨兵坐在那儿,时不时往身后看,他可能感到很无聊,昏昏欲睡,数着钟点等待来换班的人。厌倦懈怠会让你送命,现在这家伙在一分钟之内就会完蛋,尽管他对此还毫无觉察。除非我射偏了,德里斯科尔心想,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失手。

他透过PVS-17夜视镜将周围又仔细观察了一遍。附近没有其他人。很好。他调整好姿势,枪顶在右肩,瞄准那家伙的右耳部,控制好自己的呼吸——

从右方一条窄窄的山路上,传来皮鞋踩在石子上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德里斯科尔僵住了。

他在脑子里飞快地将其他队员清点了一遍。有队员在那条小路上?没有,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分散在他身后及右侧。德里斯科尔极其缓慢地将头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透过夜视镜什么也没发现。他放低枪口,将自动步枪斜挎在胸前,然后朝左边看了看。十英尺外,柯林斯蜷伏在一块岩石后。德里斯科尔用手势告诉他:带两个人到左边打探一下。柯林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侧身向后,消失在视线里。德里斯科尔也后退了几步,然后匍匐在一对低矮的灌木中间。

前方的山路上又传来了响声:是液体浇在石头上的声音。这让德里斯科尔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生理上的需要。小便的声音逐渐减弱,然后消失了。小路上又响起了脚步声。德里斯科尔估计,那人离山路的拐弯处有二十英尺。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影出现在山路上。他的步伐不紧不慢,看上去懒洋洋的。通过夜视镜,德里斯科尔看见他肩上挎着一支AK-47,枪管朝下。哨兵继续往这边走过来,德里斯科尔没有动。十五英尺……十英尺。

一个人影从路旁的阴影里站了起来,悄悄溜到哨兵身后。一只手越过哨兵的肩头,同时一道寒光从另一侧刺过来。柯林斯将这家伙向右侧扭倒在地,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过了十秒钟,柯林斯站起身,迅速将哨兵的尸体拖到路边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解决哨兵的动作像教科书一样标准,德里斯科尔心想。除了在电影里还能看到,实战中刀术已经很少用了。即便如此,柯林斯还是没丢掉这项本领。

片刻之后,柯林斯回到德里斯科尔右手边。

德里斯科尔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山脊处的哨兵身上。他还在那儿,没动窝。德里斯科尔抬起M4自动步枪,瞄准那人的颈背,手指扣住了扳机。

稳着点儿,稳着点儿……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声音不大,五十米外很难听得见,子弹准确地飞向目标,命中头部,在空气中留下一团绿色的烟雾。那家伙完蛋了,或是去见他信奉的别的什么神灵了。二十多岁的年纪,从小到大,吃饭、上学,也许还经历过战斗,但就这样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地送了命。

目标蜷缩着朝一旁倒下,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伙计,你真不走运,德里斯科尔心想。不过今晚我们有比你更重要的目标。

“哨兵被干掉了,”德里斯科尔通过无线电镇静地说,“山脊线已经安全了。继续前进。跟紧点儿,别落下。”对于这些队员来说,最后一句话显得有点儿多余。

他回头看了看,队员们稍稍加快了脚步。他们很兴奋,但同时很镇定,准备大干一场。这一点从他们的姿势中就能看出来。他们动作敏捷,和那些只知道摆花架子的,以及那些三心二意、临时被拉来充数的家伙相比,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现在他们距离这次任务真正的目标可能不到一百米,为了抓捕这个混蛋,他们努力了三个月。可能除了那些渴望征服珠穆朗玛峰和乔戈里峰[珠穆朗玛峰(Everest)和乔戈里峰(K2)分别为世界第一、二高峰。]的职业登山家以外,很少有人喜欢爬山。尽管如此,登山却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特别是这次任务的一部分,因此没人发牢骚,只是继续前进。

十五个人组成三个战斗小组,每组五名游骑兵。其中一个要和他们的重武器一起留下来——他们携带了两挺M249班用机枪,以提供火力掩护。由于不清楚到底会碰上多少敌人,因此班用机枪是绝佳的抗衡力量。卫星只能提供有限的情报,余下的只能靠随机应变。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岩石间搜寻活动的物体,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目标。说不定真的碰巧有哪个坏蛋出来上大号。在这树林子附近碰上的百分之九十不会是什么好人。这倒替他们省了很多麻烦,德里斯科尔心想。

他悄无声息地前进,速度放得更慢,眼睛看着脚下,留意着每一块松动的岩石和落在地上的树枝,然后抬起头,目光仔细察看着前方……他心想,有头脑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在非常接近目标的时候,懂得如何控制自己亢奋的情绪。没什么经验的人以为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目标近在眼前,他们往往会在此时犯错。德里斯科尔知道,正如传说中的墨菲定律[Murphy's Law,墨菲定律是美国的一名工程师爱德华·墨菲做出的著名论断,“凡是可能出错的事必定会出错”。]那样,意外不知会在哪儿等着你,就像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你身后,在你肩上轻轻一拍,吓你一大跳。预感和期待就像一块硬币的两面,有时都是致命的。无论哪一种情况在错误的时刻出现,都会让你送命。

不过,这一次可不要出什么差错。别在我当班的时候出事。别发生在他的这支和他一样优秀的队伍身上。

德里斯科尔看见山脊线朦朦胧胧地出现在前面不到十英尺的地方,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保持头部低于山脊线的边缘,以免某个警惕的哨兵发现他的轮廓。最后几步他的步伐放得更慢了,然后身体向前靠,左手扶着岩石,稍稍露头窥视着前方。

山洞……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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