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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方程式  作者:东野圭吾

JR铁路品川站高轮口——

列车到站后约五分钟,汤川朝自动检票机走来。他身着衬衫,披着浅色外套,腋下夹着公文包。草薙招了招手,汤川优雅大方地点头致意。草薙在检票机外侧等着他出来。

“你晒黑了。”看到对方微黑的皮肤,草薙说。

“室外作业比我想象中的还多。”

“挺辛苦的吧?”草薙轻描淡写地问。对于汤川去玻璃浦的原因,除了海底资源研究以外他一无所知,也觉得没有知道的必要。

往外走的汤川突然停下脚步,打量起停着出租车的车站广场来。

“怎么了?”草薙问。

“没什么。我只离开一周而已,但是对车站的印象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还是东京大啊,车站也大。”

“你爱上乡村生活了?”

“怎么可能。是真切地感受到,我过不了乡下的日子。我还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心里才觉得踏实,而且城市里总有那么多出租车。对了,车在哪儿?”

话音刚落,一辆暗红色的帕杰罗从右侧开了过来,停在路边。两个人立即跑过去,坐进车里。草薙坐在副驾驶座,汤川在后座。

“好久不见。”内海薰边发动车子边和后座的汤川寒暄。

“我听草薙说了,这次任务你也做了不少工作。虽然不是正式的案件侦查,但也很辛苦。”

“老师您才辛苦呢,被拖进这么一桩奇怪的案子。”

汤川沉默片刻,像是在斟酌用词,然后开口道:“被拖进……就这一次来说,可能情况有些不一样。如果我嫌麻烦,无论如何都能避开。就算你们请我协助调查,我也完全可以拒绝。”

“就是啊,我们也觉得奇怪,你这次竟然这么配合。是有什么原因吗?”

“这一点,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就是因为或许某个人的人生会被严重扭曲,是吧?你现在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了吗?”

背后传来汤川的叹息声。“也许将来我会告诉你。其实就算说了,意义也不大。川畑夫妇自首让事态更复杂了,可能我原先考虑得还是过于乐观。”

“你能不能有话直说,别再故弄玄虚了?”

“对不起。”汤川的道歉来得少有地痛快,“我说过迟早会向你们说明一切,但不是现在。”

“那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又意味着什么?”内海薰问道,“您不是该把您的推理都告诉我们吗?”

汤川沉思片刻,说:“待会儿我要做的不是揭开谜底,只是验证。或许一切会就此真相大白,但希望你们别以为一切就都得到了解决。更有可能的是,我们只能得到一个距离解决还非常遥远的结果。”

“这么说,那个人的人生被扭曲也难以避免了?”对于草薙的这个问题,汤川只是回答自己也不知道。

接下来,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内海薰驾驶着帕杰罗从调布立交桥驶出了高速公路。不久,柴本综合医院的大楼出现在眼前。

一走进临终关怀病房楼,汤川就不由得停住了。他望着寂静无声的大厅,低声说:“好安静啊。”

“按内海的说法,”草薙道,“这是为了不让患者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而特意布置的。”

“哎呀,您别再说了,那只是我的猜想。”

“你的观察非常敏锐。”汤川低头看了看她,点点头。

三人乘电梯到了三楼。同昨天一样,身着浅粉色护士服的安西正站在谈话室的门前等待他们。

“连日打扰,十分抱歉。”草薙向她致歉。她微笑着致意,然后默不作声地穿过走廊而去。

今天一大早,他们就提前致电院方,说有个人想见仙波。柴本院长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了。

昨晚在电话里汤川提出想见仙波一面时,草薙并没追问理由。草薙知道汤川不会随便说出自己的想法,打算在这件事上索性就全都随他。案子的关键恐怕还在玻璃浦,然而草薙他们对于玻璃浦一无所知。

不一会儿,走廊上传来轮椅滑动的声音。草薙的身子一下子定住了。

坐在轮椅上的仙波穿着一件米色的睡衣,面容如同木乃伊般枯槁。他正对前方,凹陷眼窝里的眼睛闪动着强烈的戒备心,也许正提防着他们又来问关于冢原的事吧。

草薙用余光瞥了一眼汤川。他感兴趣的是,在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面前,这位物理学家是怎样的表情。

汤川只是目不转睛地仔细打量着这个老人,从他端正的侧脸看不出任何其他情感。或许对他来说,一个癌症晚期患者,肉体被病魔折磨到这种程度也是在可想象范围之内。“我是不是该自我介绍一下?”汤川说。

草薙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于是看向仙波。“昨天非常感谢。还有一个人想见见您,我就把他带来了。这是我的朋友汤川,他不是警察,是一位学者,物理学家。”

汤川递出了名片,仙波的手却一动不动。护士替仙波接过名片,拿到他的面前。仙波眼睛微微一动,干裂的嘴唇里发出“物理”两个嘶哑的音。他可能在疑惑一个物理学家来看他做什么。

“实际上,直到今天早上,我都一直待在玻璃浦。”汤川开门见山地说。他音量不大,在静谧的室内却听得格外清晰。

仙波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变化,眼皮微微颤动。很明显,他对汤川的话感兴趣。

“我在玻璃浦做海底热水矿床探测方面的研究,还出席了前几天的说明会。您应该知道海底热水矿床的事吧,听说冢原先生替您参加了说明会。”

仙波下巴微收。

“玻璃浦的大海啊,”汤川接着说,“非常美丽,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我还看到了海底的玻璃,真可以说是奇迹。仙波先生,它和当年您看到的大海相比毫不逊色。您的大海至今还被人牢牢守护着。”

仙波身体微晃,脸颊发僵,嘴唇也在颤抖。有一瞬间,草薙看到他显得几乎有些畏怯。但很快,草薙就发现他露出了笑意。汤川的话令他感到喜悦。

“海底热水矿床的开发将会如何发展,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就算真要实施,也是几十年以后了。等到那时,环保技术也会更加进步。毕竟,科学家也不愿意破坏环境。请您放心,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我保证。”

仙波的脑袋前后晃动,像是在点头。柴本院长说他的意识常常处于混沌状态。然而现在他的大脑是正常的,他听懂了汤川的话并感到满足。

“仙波先生,有个东西想给您看一下。”汤川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A4大的纸。

草薙在旁边看着。那是一张海景画,是用数码相机拍下来再打印出来的。画中天空蔚蓝,远处飘浮的云朵都映在海面上,海岸线缓缓蜿蜒,小小的白色浪花冲上礁石。

汤川把画放在仙波眼前。一瞬间,仙波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就好像沉淀在体内深处的某种东西突然上涌,刺激了全身的精气。他的皮肤竟然略微泛起红晕,原本呆滞的眼睛也有些充血。“啊……”他的喉咙里发出声音,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这幅画挂在一家叫绿岩庄的旅馆里。仙波先生,您还记得吗?它描绘的景色,就是东玻璃的海景。听说您和您去世的太太曾经住在东玻璃,从您家看到的玻璃浦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不仅如此,”汤川把那幅画移得离仙波更近,“这幅画不就是您或者您太太画的吗?您太太过世后,您离开了东玻璃,但一直珍藏着这幅画,它是您的宝贝。正因如此,您才把它托付给您最看重的人。我的话没错吧?”

仙波瞪大眼睛,全身僵直,粗重的呼吸使他浑身微微发抖。

守在一旁的护士安西有些担忧地探头看着,正准备开口说话时,仙波轻轻抬了抬左手制止了她。他奋力深呼吸,像是要诉说什么。看来他决心要亲自回答这个问题。“不是……这样……”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我没见过……这幅画,我……不认识。”

“真的吗?请您仔细看看。”汤川又把画向他面前递了递。

“不认识!”仙波右手一拂,画从汤川的手里掉落到地板上。

房间里一片沉默,令人感到压抑。汤川弯腰拾起了画。“我明白了。再请您看一张照片。”他从公文包里又拿出一张纸。

草薙再次看过去。这次是一张年轻女子的照片,她应该是坐在车子的驾驶座上。也许是没有料到被突然拍照,女子的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这张脸很漂亮,鼻梁高挺,晒得健康的肤色化解了五官有可能带给人的严肃印象。

“刚才我说过,您的大海依然被牢牢守护着。守护着大海的,就是这个女子。我今天还要回一趟玻璃浦,您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

仙波脸上的神情又像哭又像笑,无数皱纹凝固成奇怪的曲线,嘴唇不停地抖动。

汤川继续说:“跟她说些什么吧。跟这个守护着您的大海的女子,说些什么。”

仙波的身子再次痉挛。他喉头动了动,就像在努力吞咽什么似的。突然间,他抑制住了身体的震颤,甚至坐直了腰板,挺起了胸,凹陷的眼睛死死盯着汤川。仙波两天来第一次显示出一种强劲的精气神来。“我不认识这个人,但请帮我向她转达……感谢……”

汤川眨了下眼,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他垂下眼帘,然后又看向仙波。“我一定会转达的。这两张照片就留在这儿了。”他把先前那张海景画和这张女子的照片交给护士,对草薙说了句“咱们走吧”,就站了起来。

“已经可以了?”

“嗯。”汤川点头。

草薙给内海薰递了个眼色,也站了起来。他低头向仙波和护士安西表示感谢。

三人走出谈话室,向电梯走去。谁都没有作声,只能听见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走廊里。

等电梯时,传来谈话室的开门声,仙波坐在轮椅上由护士安西推了出来。经过时,安西向他们轻轻致意,仙波则深深垂着头,一动不动,两手紧紧捏着什么。虽然离得不近,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拿着的是那两张照片。

“三宅伸子被害的前一天和仙波见过面,是吧?”从病房楼出来,回到停车场时,汤川终于开口了。

“是的,在一家他们曾经常去的店,叫加尔文。”

“当时他们聊了些什么?”

草薙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是回忆他们当年得意的时候吧。听店长说,当时仙波还哭了。”

“哭了?”汤川会意般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喂,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别卖关子行不行?”

汤川只是看了一眼手表,敲了一下帕杰罗的车门。“还是先上车吧。在这个地方说个没完,我怕中暑。而且,就像刚才对仙波说的,我还得回一趟玻璃浦。”

草薙向内海薰使了个眼色。内海薰从包里掏出车钥匙。

三个人的座位还同来的时候一样。路已经很熟悉了,内海薰毫不犹豫地操纵着方向盘。

“你认为三宅伸子为什么会到荻洼去?”坐在后座的汤川问道。

草薙转过头来。“这是冢原先生逮捕仙波以后一直孜孜以求而未解开的谜团。当时冢原先生没有找到原因,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可能。三宅伸子是去找川畑节子的,没错吧?”

“恐怕没错,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去找川畑节子?”

“也许和仙波聊天的时候想起了节子,觉得很怀念……”说到这儿,草薙摇了摇头,“不对。”

“恐怕是不对。”汤川接道,“光是查到川畑节子的住所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她没住在自己家里。三宅有可能是靠着当女招待时的熟人查到的,但也一定费了不少功夫。这么花心思,说明她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莫非是为了钱?”内海薰插嘴道,“当时三宅伸子很缺钱。我觉得她去川畑节子那儿是为了要钱。”

草薙啪地弹了一个响指,指了一下正在开车的年轻女刑警。“没错!她是在和仙波聊天的时候,想到跟节子要钱的,是不是?”他回头问汤川。

“看来只能是这样了,但这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三宅伸子凭什么认为只要见到节子就能要到钱?如果她俩关系好到这个份儿上,她早就去了。”

“就是啊。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没听说节子和三宅伸子当年关系有多密切。”草薙双臂交抱在胸前。

“关系并不密切却可以要到钱——不,是一定能要到钱。在什么情况下会这样?”汤川再次发问。

这次回答的又是年轻的女刑警。“有对方把柄的时候。”

“把柄……这样啊。”草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是索要封口费喽。”

“没错。我猜三宅伸子在和仙波聊天时发现了川畑节子的某个秘密,而且是只有节子本人和仙波才知晓的秘密。于是,她就想到利用这个把柄要钱。这样一来,在见过仙波的次日她特意跑到荻洼这件事就可以理解了。”

“然而三宅伸子并没有如愿。节子为了保住秘密而采取的方法是杀死对方。这个秘密如此重大,它到底是什么?汤川,你已经知道了吧?差不多了,都说出来吧。”

汤川把头靠在座椅的靠头垫上,视线投向斜上方的车顶。“刚才我给仙波看的那张照片上的女子,名叫川畑成实。”

“川畑?那她是……”

“对,川畑节子的女儿。”

“您刚才说的守护着大海的人,就是这个女子?”内海薰问。

“是的。”汤川答道,“对于守护大海,她非常执着,但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怆感,在我看来几乎到了不自然甚至令人痛心的地步。她又不是在玻璃浦长大的,为什么会做到这种程度?而且,这个曾经想过即使独居也要留在东京的女孩,又为什么愿意搬到乡下?这些谜团靠一个假说就能迎刃而解——她认为这是自己的使命。她相信,这是对某人的赎罪,也是报恩。”

“汤川,难道你认为……”

“我一开始也以为仙波是为川畑节子顶罪。但是案发时,他们俩应该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对方是曾经爱过的人,难道就能为之顶替杀人罪吗?一定是另有凌驾于男女感情之上的东西。于是,我突然有了一个全新的猜想——仙波想保护的会不会不是节子,而是节子的孩子呢?”

“你是说,川畑成实其实是仙波的亲生女儿?”

汤川凝视着正前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是仙波和节子一心要保守的秘密。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他们的女儿犯下了杀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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