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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盛夏方程式 作者:东野圭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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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姓矶部的警部坐在节子对面,在他一旁做记录的是个年轻刑警,但并不是成实那个姓西口的同学。 “空调可以吗?会不会太凉?”矶部问。他面无表情,但是厚厚的眼皮夹着的小眼睛里带有一丝关心。节子暗想,可能是身份立场的缘故,让这个人总是冷脸惯了,后来就自然形成了这样的表情。以前春日也有这样的顾客,并不是当真不高兴,不过是不好意思露出柔和的表情罢了。 “现在正合适。”她回答。 矶部微微点头,视线又回到卷宗上。 其实审讯室的环境并不差,空调开得很足,刑警也不吸烟,空气不算浑浊。一提起审讯室,总是容易让人联想到隔着逆向可视的镜子,隔壁房间里有人在监视,现实中其实并没有这种事。 “接下来,我想了解一些更详细的事实。”矶部问的是旅馆的运营状况、是否讨论过锅炉检修、检修费用的预算等。没有说谎的必要,节子都如实回答了。她感到似乎一切都还顺利,看来警方准备以工作过失致死和遗弃尸体罪结案。只要十六年前的那件事能永远掩盖住,自己和丈夫因这些罪名被逮捕不算什么。 “果然是惨淡经营啊。”听了节子的回答,矶部挠了挠头,低声嘟囔了一句,“不过,哪儿的旅馆估计都是这样。” 节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要是早点决定关张就好了,不过现在再说这个也晚了。 “死者为什么偏偏订了你们旅馆呢?你有没有问过?给他上菜的是你吧?” 节子偏着头想了想。“上菜的时候,我只是给客人介绍一下菜品。” “这样啊。”矶部抿着嘴,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在意,但又似乎并没有过多怀疑。 矶部和做记录的刑警说了句什么,两个人走出了房间。节子向装了铁栅栏的窗外望去,天空隐隐发红,暮色快要降临了。 那一天的早霞是火红的——十六年前的景色重新浮现在眼前。 那是个星期日。前一天,她和老朋友约好见面,回来得非常晚,还喝了些酒。回家的途中,她看到附近停着不少警车,以为出了交通事故。到家时已经快到零点了。 在外地工作的重治自然不在家。她到上初中的女儿成实的房间看了一眼,灯已经关了,女儿蜷在床上。她放下心来,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一大早,她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仙波英俊打来的。错愕之余,尴尬与怀念之情交织在一起。她有些失措,却并无不快。然而很快,她就发现此时根本不是该沉浸在这种甜蜜情绪里的时候。仙波是因为有天大的事情才这么一大早便打来电话的。听他说完,节子惊呆了。那个理惠子,就是三宅伸子,被杀了,现场就在节子住处附近。仙波接下来说的,更是让她眼前一黑,原来三宅伸子已经探听到了成实的身世。 放下电话,她跑到成实的房间。女儿还在床上,像胎儿在母亲体内一样,全身缩成一团。她没有睡,脸上布满泪痕。节子一下子明白了,成实这是哭了一夜。 桌上有一把菜刀,是节子平时常用的。现在那把刀上布满了黑红色的污迹,不仅是刀刃,连把手上都沾满了。 节子呆住了,久久站立着。她恍惚地看向窗外。早霞把远处的云都染成了可怖的红色,仿佛预示着她们母女今后的命运。 她逼问成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把刀是怎么回事?你老实告诉我!” 然而刚刚用刀伤人的初中女孩思维混乱,根本没办法冷静地说话。节子能听懂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突然上门,对成实提到了她的身世。女人前脚刚走,成实后脚就从厨房拿了把菜刀,追上去刺中了女人。 她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然而对着处于恐慌状态的女儿,估计再问也无济于事。现在该怎么办才好?找重治肯定不行,现在可以依靠的只有仙波了。 电话打过去说了情况,仙波立刻给出了指示:把菜刀带过来。他说他有办法。 他是想保护我们吧,她想。也许他是想顶替成实去自首?那可不行,不能让他这么做。可是为了成实的未来和人生,她的确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让女儿从绝境里脱身。如果她能代替就好了,可讽刺的是,偏偏她是有不在场证据的,而且动机上也说不通。成实身世的秘密决不能说出去。 万般纠结中,她带着菜刀出了家门。出门时,她叫上了成实。她不想让仙波这样牺牲,内心却又期待着他的好意。她实在想不出其他拯救成实的办法了。她也许会接受仙波的提议,如果这样,至少要让仙波看一眼已长大的成实。毕竟,他是成实的亲生父亲啊。 在约定的地方,她见到了仙波。他显得异常憔悴,一看就是吃了很多苦。然而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倾诉往昔。 仙波已经下定决心顶罪了。他详细地询问了杀人经过,节子把好不容易从成实那里问出来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然后惶然地问:“这样真的可以吗?” “对一个保护女儿的母亲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你不应该犹豫。”仙波安抚着她。 两天后,她看到了仙波被捕的新闻,说是在处理凶器时被跟踪的侦查员发现而被抓获。她没料到仙波没有去自首,可能仙波认为这样显得更真实。仙波不惜加重罪行也要保护女儿的心意,令节子的心都要碎了。 或许是因为被捕之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从电视、报纸的报道来看,仙波的供述似乎没有被怀疑。不必说,警方也根本没注意到节子她们。 她把一切对成实和盘托出。女儿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连着四天都没有去上学。不过随着媒体对案件报道的逐渐减少,女儿看上去又恢复了平静。她想女儿应该已经能够冷静地正视自己所做的事情,以及是谁拯救了自己。 将整件事对重治保密,是母女间达成的默契。后来她们几乎不再谈论这件事。然而,两个人都不可能忘记。这件事在她们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每当生活中遇到一些事,就会重新唤起迟钝的痛感。重治提议移居玻璃浦,之前一直持消极态度的女儿立刻表示赞同。节子很理解女儿的心情。 在玻璃浦的新生活平静而又幸福。当她看到成实以一种觉醒般的姿态投身环保运动,不免感到心痛,然而如果女儿因此能够得到心灵的救赎,那也很好。就连成实把仙波亡妻的那幅画挂在绿岩庄的门厅里,她也没有阻止。 就这样,他们一家在玻璃浦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她不曾忘记仙波,但是记忆已经渐渐笼罩上一层薄雾。 突如其来地吹散这层薄雾的,是冢原正次。那个傍晚,节子在给冢原摆饭菜的时候,忽然听到他说了一句“现在在住院”。她没有听清句子的主语。“您说哪位?”她问。冢原舔了舔嘴唇,浮现出有些僵硬的笑容:“我说的是仙波。他住院了。” 节子知道自己的表情已经僵住了。她说不出话,嘴唇颤动着。于是冢原瞬间压低了声音,说自己原先是警视厅的刑警,负责荻洼的杀人案。 节子的心狂跳不止,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脉搏的声音。 “你别怕,我不是来翻旧案的。”冢原说,“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我就是为此特意来的。” 节子问是什么事。她用尽全力才能说出话来,表情很不自然。 冢原紧盯着节子的眼睛,说希望成实能去探望一次仙波。“他的日子不多了,也许一个月都不到。我想让他在闭眼前,能再见一面……那个他不惜性命也要保护的人,这是我……为十六年前自己犯下的错误所能做的唯一补偿。求你了。”冢原深深低下头。 节子内心的惶恐渐渐消失。她明白过来,这个人不是来揭发成实的,只是出于对仙波的同情。 然而,节子不能轻易表态,她拼命稳住情绪,假装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仙波是谁?我们应该不认识……” “这样啊,那太遗憾了。”冢原只是面带伤感,没有多做纠缠。 摆好饭菜走出房间时,她忽然看见重治站在走廊里。她一惊,问他来做什么。重治回答没什么,只是经过。他说话时面无表情。 节子怀疑重治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却无法确认,只能看着重治拄着拐杖离去的背影。 那天晚上,节子带汤川去了居酒屋,陪着喝了两杯后就离开了。她担心回去后遇到冢原,怕他又会对她说些什么,于是在居酒屋前徘徊了一会儿。成实和泽村等人来了,泽村提出送她回家,她也就只好回去了。 后面发生的事,就如她对警方的供述一样。回到绿岩庄,重治茫然地坐在门厅,说客人因锅炉事故死了,要报警,她也同意。可是泽村提出了异议。为了玻璃浦的名誉,还是伪装成其他事故更为妥当。他们争论了一会儿,最后两个人还是听从了泽村的建议。 她希望冢原的死和自己一家无关,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就算是事故,她也希望在警方侦查阶段避开冢原和自己家的关联。 然而,果真是事故吗?她不是没有疑心过。 就算是听到了她和冢原的谈话,重治应该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才对。可如果对于十六年前的事,重治也有所察觉呢? 当年出事的时候,重治在名古屋,但是也有可能听说过三宅伸子被杀和仙波被捕的消息,毕竟他认识这两个人。如果得知案发地点就在节子和成实的住处附近,他会怎么想?而且,恐怕他已经发现了成实不是他亲生的—— 当然,她并不确定,可她就是知道,丈夫了解真相,却仍然把成实当成亲生女儿来疼爱。 一向聪明的重治不会想不到案件和节子她们的关系,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这反倒使节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再加上重治突然提出全家搬到玻璃浦,想来也和当时的案子不无关系。大概他是想带妻女尽早离开这多事之地吧。 这一切都只是节子的猜测。但若事实就是如此,丈夫听到冢原的话会怎么想?恐怕他会认为冢原是企图打开那早已封闭的过去之门的不祥使者吧。那么他会不会认为,让冢原活着就意味着自己家庭的毁灭呢? 节子无从知道真相,也从未向重治求证那是否真的只是一场事故。既然重治什么都没说,她也决定保持沉默。也许就这样沉默一辈子。 节子比任何人都明白,对于他们来说,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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