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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方程式  作者:东野圭吾

成实在网上查了半天,却没有找到案件的后续报道,只有昨晚的一则,标题是“玻璃浦坠落死者实为中毒致死,疑旅馆店主瞒报”。大概社会上根本没把这个案子当成什么大事吧,然而对于成实等当事人来说,就是天大的事。现在父母情况如何?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消息,她都想知道,却毫无办法。她也给西口打过电话,对方只是说:“抱歉,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他们二位身体精神都很好。”估计西口也不敢随便透露什么。西口还说等案件告一段落后要约她见面。成实说会考虑,但现在她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成实有一搭无一搭地翻看着招聘广告。这时,有人上楼来了。“成实,下面有人找你。”若菜推开门。

“有人找我?”成实捂着胸口,“警察?”

“不,是想潜水的人。他还说最好请川畑成实指导,说是以前说好的。”

成实刚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人的影子。“是个高个男人?”

“对啊。”

“我知道了。”成实站了起来。

走下楼一看,果然是汤川等在那里,还拿着一张店里卖的贴纸。“您好。”成实打了声招呼。

汤川转过身,笑着道:“那天谢谢你了。”

“不必客气……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汤川把手里的商品放了回去。“我刚才去过玻璃警局,说想确认一下住宿费,提出想见见旅馆的负责人,他们就告诉我你在这里。”

“警局……”成实本想问问那里的情况,想想还是作罢了。他不可能知道重治和节子的现状。

“今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汤川说。

“今天?您的研究已经结束了?”

“后续工作交给戴斯麦克就可以了,而且大学也快开学了。我想在走之前看看你引以为豪的玻璃浦的大海。我记得你说过要带我去看的。”

“我是说过……”

“那个……”身后有人说话,是若菜走了过来,“如果您同意,我也可以带您潜水。成实最近事情比较多,我想她有些疲惫,如果突然去潜水,可能对身体不太好。”

汤川面带忧色地点点头,又看向成实。“要是这样,我就不强求了,其实我是想借潜水的机会和你聊一聊。”

成实看着汤川,感到镜片后他的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更严肃,但同时又感到了他态度中前所未有的温和。看来他是有话要说。“用水肺的话,准备工作非常繁琐。但如果您愿意浮潜,我可以带您去。”她接着说,“浮潜也足以欣赏大海的美景了。”

“浮潜啊,当然不错,不如说还更合适呢。”汤川拿起货架上的一副护目镜,“上回我说有潜水证,是瞎说的。”他神色自若。

一个小时以后,成实和汤川两个人已经在海里了。当初就是在这里,成实迷上了浮潜。这里无论离海水浴场还是热门潜水点都颇有距离,可以说是很冷门的潜水海域。从岸边游到稍远的海面,海水一变深,周围的景致也立刻变得不同。这是一个海底的颜色渐次变化、还栖息着各种生物的世界。

成实觉得,正是这片海拯救了自己。如果没有它,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十五年前刚搬到这个小镇的时候,她看不到生活的目标,甚至怀疑自己这种人是否应该活下去。杀过人,还让别人顶罪,这样的自己大概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吧。而且,那种触感——菜刀刺入一个女人躯体的那种触感,依然残留在手上。这种感觉恐怕终其一生也不会消失。自己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说,清醒过来之前,她的身体早已行动了。但她还记得在那之前的想法。她想,一切都要毁了,家里平静的生活马上就要陷入混乱。她的脑海里回响起那个女人——三宅伸子的话。

得知节子不在家时,那个女人显得很遗憾,同时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涂了口红的嘴唇微微撇着。“还真挺像的,那就没错了。”

她问那个女人在说什么。后来她对此后悔了无数次。

三宅伸子耸了耸鼻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是叫成实吧?别人有没有说过你长得不像爸爸呀?”看到成实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三宅伸子似乎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哧哧地笑着。“好像还真被我猜对了。别怕,知道真相的只有我一个人。”

成实感到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要胡说!”她的声音尖锐起来。

“我没胡说,这可是很重要的事。不过真的很像,你这张嘴长得跟那个人一模一样。”三宅伸子毫无顾忌地来回打量着成实的脸。

“你别再说了,我会告诉爸爸的!”

那个女人听了,张开嘴,故意做出震惊的样子。“请啊,你去说吧。我正要告诉你爸爸真相呢。然后你猜会怎么样?你和你妈妈会被赶出家门吧?好啦,你给节子带个话,就说我还会来的。哟,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瞪谁呢?也就现在,你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

那喋喋不休的猩红嘴唇一直残留在成实的眼前,等消失时,三宅伸子已经走出了大门。

成实脑中一片混乱,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然而她的身体先于精神,敏捷地采取了行动。她到厨房拿起菜刀,追上了那个女人。

就像是着了魔似的,可是在她意识的底层一直有一个声音:果然是这样。难道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很久以前她的心里就有这样的疑问。

这个怀疑的起因是在一个夜晚。那天重治参加老同学聚会,很罕见地大醉而归。他连路都走不直,想到厨房找水喝时,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节子想扶他起来,他却根本不配合,还打了节子一巴掌。父亲从来没有对家人动过手,成实吓傻了,节子也僵住了。

“打你怎么了,你有什么可委屈的!”成实从没听到过那么可怖的声音。然后,重治从兜里摸出钱夹,抽出里面夹着的一张照片扔在地上。成实知道那是一家人的合影。“根本就不像我!大伙都在看我的笑话。根本不像我!”重治就这样醉得睡了过去。节子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烂醉如泥的丈夫。

第二天,重治又变回了那个慈爱的父亲、温和的丈夫。他还向母女俩道歉,说喝得太多,昨晚的事都记不得了。从那以后,重治再没有像那天一样犯过浑,当然也再没有提起过那件事。成实和节子也什么都没问。然而,成实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夜晚。

这个叫三宅伸子的女人重新唤起了那段可怕的回忆。自己的家也许就要毁于一旦了。在路灯下,那个女人的背影清楚地凸显在夜色中。成实双手握住刀,奔上前去。那一瞬间,什么犯罪、杀人犯会进监狱,都不存在于脑海中。

之后的情景她记不清了。等回过神来,她已经蜷缩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她一宿没睡,只是浑身打战,一直挨到天亮。

等节子盘问时,她大致讲了事情的原委,但是颠三倒四,毕竟她的记忆混沌成一团。在节子的吩咐下,她换上衣服,走出家门。要去哪儿、要做什么,她完全不知道。

好几天以后,她才知道发生了一些事。令她大吃一惊的是,杀害三宅伸子的凶手居然被抓到了,是个陌生的男人。是节子告诉了她那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为她顶罪。她震惊不已,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然而,她没有落入法网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不能说给其他人听,当然也不能告诉你爸爸。”节子目光严厉。

母亲的话不可违抗。她一想到由于自己之过,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进了监狱,就内疚得无以复加。但同时,她对那个人也暗暗地感到厌恶。不就是因为他身为有妇之夫还招惹其他女人,才把事情弄成今天这个样子吗?

那些挣扎在自我厌弃中的日子不堪回首:害生父入狱,同时又欺瞒着养父。要是自己不曾出生到这个世上就好了——她常常这么想。有时重治回家,她都羞惭得无法直视他的脸。当重治提出要辞掉公司的工作,接手老家的旅馆时,她一点都不反对。她更想早日离开这里。每次看到杀人现场,她都紧张得迈不开腿。

搬到玻璃浦大约一个月以后,有一天放学途中,同学带她来到学校附近的一个眺望台,站在那儿眺望到的海景美得令人屏息。她突然想起仙波托节子保管的那幅画。那一瞬间,她感觉找到了人生方向。绝不能虚度这被人珍视、被人守护的人生,它的存在就应该是为了奉献。把自己的人生奉献给什么呢?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她下定决心,要守护恩人热爱的这片大海,直到他归来。

汤川使用脚蹼相当娴熟,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以前他说自己持有潜水证,说不定还真不是瞎说。

成实带着汤川把几个特别值得推荐的地方都游过之后,二人一起回到一开始下海的地方,站在礁石上。

汤川摘下护目镜,赞美着见到的美景。“我现在明白你为它骄傲的原因了。日本人真是愚蠢,如此美丽的大海近在咫尺,却要舍近求远。”他看向成实,“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这里。”

成实取下脚蹼,坐在礁石上。“您的感想只有这些?您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汤川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成实身旁坐了下来。他将视线投向海天交汇处,喟叹般道:“夏天也快要结束了。”

“汤川先生……”

“我那个警视厅的朋友找到了仙波英俊。”汤川突然说道,“实际上,我昨天也见到了他。他在住院,得的是恶性脑肿瘤,听说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成实胸口如同塞进了一大团硬块,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她的脸紧紧地绷着。

“大概你想说我不过是个搞物理的,凭什么连这些都要管。就连我自己都知道在多管闲事,别人的事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成实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说,想着必须说些什么把场面圆过去。可同时,她的内心深处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个人,了解一切。

“帮仙波维持现在生活的,就是十六年前逮捕过他的冢原先生。冢原先生已经从警视厅退休,但对这个案子依然耿耿于怀。我不清楚他们谈了些什么,但可以想象,冢原先生一定努力说服仙波说出了真相。冢原先生不仅在生活上对仙波有诸多照顾,大概还是仙波认为可以信赖的人,得知真相后,冢原先生并不打算公开此事。只不过,了解到仙波已经时日不多,冢原先生希望能在仙波去世前实现他的愿望——见一见女儿,那个不惜牺牲自己也要保护的女孩。当然,我想仙波从来没有把这个愿望说出口过。”

汤川语气淡淡的,然而那些话都深深地落在成实的心底。她想起在说明会的会场上和冢原先生四目相视时的情景。那温和眼神里的含义,到今天才终于明白。

“冢原先生要做的事符合人之常情,却是冒险之举。这就好比要打开海底的一扇门,谁知道里面会冒出来什么东西,又会引发什么事情呢?所以没有人敢去触碰、开启。而一旦有人要去开启,必然会有人阻止。”

成实迎向汤川的目光。“您是想说,那不是事故?”

“你呢?你怎么想?”汤川平静地看着成实,“你真的相信那是单纯的事故吗?”

成实想说那当然,却说不出口。她只觉得口干舌燥。

汤川再次把视线投向远方。“我本来不想多嘴。打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了这个案子有些可疑,但原本不打算理会。可我发现了一件事,使我感到这样不行,某个人的人生有可能被这事毁了。我必须阻止这样的情况发生。”

成实看着汤川的侧脸,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某个人是指谁?

“这不是一场事故,是不折不扣的杀人案。”汤川看向成实,“凶手就是……恭平。”

一时间,似乎一切声音都在远去,海面如同静止了一般。片刻之后,海浪声才又回到耳际,一阵风从成实和汤川之间吹过。

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成实盯着物理学家的脸。难道是自己听错了?

“当然,”汤川接着说,“他这么做并非出于自己的意志。而且我想,当时他甚至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意味着什么。”

“您什么意思?”成实的声音有些嘶哑。

汤川面色沉重地低下头,然后再度抬起。“我曾说过,警方的再现实验很难成功。原因很简单——你父亲说了谎。如果要再现当时的现象,需要具备一个重要的条件。条件本身不难,但对于腿脚不好的重治来说,却不可能做到,所以鉴定科也没有发现。”

成实向后瑟缩。“您说什么……”

汤川做了个深呼吸。“方法很简单,只要把烟囱口堵上就行了。锅炉排出的烟没地方去,就会倒灌,很快锅炉就会发生不完全燃烧,产生的一氧化碳上升,顺着烟囱的裂缝涌入海原之间。估计不出十分钟,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就会达到致死量。”

“就凭这种……”

“我是在鉴定科来到绿岩庄时发现了这种可能性。看见他们只查看燃烧系统,我就猜到警方是在怀疑一氧化碳中毒。我刚才说了,那时我尽量不想理会这一切,可当我听了恭平的话,我便无法再视而不见了。”

“那孩子说什么了?”

“我们看见鉴定人员从疏散楼梯上下来,他就提到了屋顶上有烟囱。我很惊讶,因为从下面根本看不到有烟囱。他是什么时候上去过呢?会是上次到玻璃浦来的时候吗?不会。那时他的个子应该比现在更矮,不会做那么危险的事。那么,就应该是这个暑假在这儿第一次放烟花的时候。他为什么要爬到屋顶上去?警方鉴定科的调查让我自然而然地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会不会是恭平在烟囱上做了手脚,才发生了这桩燃烧事故?当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故意的。正因如此,才需要慎重行事。所以我决定不直接问他,而是自行推理和验证。”说到这里,汤川的嘴角微微扬起,“不过,我也请他帮了忙。他帮我偷出过旅馆的万能钥匙。”

“您要万能钥匙做什么?”

“为了查看海原之间。我推测烟囱经过那个房间的墙壁,而且其他空房都没有上锁,唯独那一间锁着,所以我就怀疑那个房间有问题。不出所料,我在壁橱的墙上发现了裂缝。然后我又从恭平那里听到了一个重大线索:在放火箭型烟花时,为了防止烟花飞进屋里,他们关上了所有窗户,还把窗户之外烟花有可能落入的地方也都盖上了。于是我就全明白了,为什么他要到烟囱那儿去。”

“是把烟囱口给……”

“我想大概是用纸箱。将纸箱用水弄湿后,盖在烟囱口上就可以了。他是听吩咐才这么做的。”

“是我父亲……让他做的?”

汤川没有回答,俯身捡起脚下的一块小石子。“让冢原先生在海原之间睡着并非难事。只要编个合适的理由,就可以让他换个房间。当然,犯罪实施后必须把他的行李搬回虹之间。安眠药大概是掺在酒水里面给他服下的。”

成实感到越来越绝望。汤川的话是有说服力的,至少比解释成单纯的事故更为合理。

“我不清楚的是,这里面有多少明确的杀意。就算把烟囱堵上,计划也不一定能成功。最好能成功——那个人大概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杀意就是杀意。另外,这一切应该有某种动机,于是我就建议那个在警视厅的朋友调查你们一家。”说着,汤川站起身,把手里的小石子扔进大海,“调查后发现,首先必须弄清十六年前的事,所以我去见了仙波。不过,他什么都没承认。”

成实颤抖不已,可并非因为冷。今天的阳光依然强烈,潜水服上的水早已晒干。“您准备把这些都告诉警察吗?”她颤抖着问。

汤川紧紧抿着嘴,摇了摇头。“我很为难。因为如果要证实你父亲的杀人意图,就必须说出恭平所做的事。当然,我估计恭平不会因此受到惩罚,但他肯定会痛苦。他大概会迷茫是否该说实话。不,其实他现在就在忍受心灵的折磨,因为他应该已经明白自己当初做了什么。”

成实倒吸一口凉气。“是这样吗?”

“现在百般追问对他只有伤害。无论选择吐露实情还是撒谎,他都会自责。”汤川俯视着成实,“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成实不由自主地挺直身子。“什么事?”

“今后,恭平只能带着这个巨大的秘密活下去了。但是,终有一天,他会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姑父当时让自己那样做。如果他来问你,我希望你能将一切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并且尊重他了解真相后的选择。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背负人命的日子是什么滋味。”

汤川的一字一句都渗入了成实的心。她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她站起来,凝视着汤川:“好,我保证做到。”

“好,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还有……”成实努力令气息平稳下来,“我……不应当受到惩罚吗?”

汤川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唇边浮起温和的微笑。“你的使命就是珍惜自己的人生,要比以前加倍珍惜。”

成实说不出话来,她忍住眼泪,视线投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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