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路

神秘的奎因先生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直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去登曼家做客。他们跟他不是一类人,换句话说,他们既不属于上流社会,也不属于那个有趣的艺术圈子。他们是市侩庸人,乏味又庸俗。萨特思韦特先生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比亚里茨[法国西南部城市],他接受了他们的邀请,然后赴约,结果待得很烦,然而奇怪的是,他去了一次又一次。

为什么?六月二十一日他坐着自己的劳斯莱斯开出伦敦的时候,他问自己这个问题。

约翰·登曼四十岁,身强体壮,在商界地位稳固,受人尊敬。他的朋友不是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朋友,他的观念更是跟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相去甚远。他在他的行业领域是个聪明人,但是极度缺乏想象力。

我为什么这么做?萨特思韦特先生再次问自己——而在他看来,他能找到的唯一的答案是如此模糊如此荒谬,他只好放置一边。因为,唯一的那个原因是那幢房子(一幢舒适、设备齐全的房子)的其中一个房间激起了他的好奇之心。那房间是登曼太太的专属客厅。

它很难体现出她的个性,因为,根据萨特思韦特先生目前的判断,她没有个性。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呆板的女人。他知道她有俄国血统。约翰·登曼在欧洲战争爆发的时候去过俄国,跟俄国军队作过战,革命爆发的时候侥幸逃生,并且带回这个身无分文的俄国难民姑娘,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娶了她。

登曼太太的房间毫无特色,品质良好的赫波怀特式家具[十八世纪英国的一种家具式样,风格以轻巧、雅致、朴实著称]把房间装修得很精美——格调上有点倾向于男性化。但是里面有样东西很不协调——一面喷了漆的中国屏风,一件奶黄色与浅玫红相间的东西。任何一家博物馆都会乐于拥有它。这是一件收藏珍品,稀有且美丽。

它跟房间里那纯正单一的英国背景很不搭调。它原本应该是房间的基调,摆放的一切东西都应该与之巧妙地保持协调性。然而,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能将其归咎于登曼夫妇没有品位,因为房间里的其他东西都完美地融为一体。

他摇了摇头。那样东西,虽然微不足道,却让他感到迷惑。他绝对相信,正因为这一点,他才来了一次又一次。也许它是一个女人一时的兴致,但当他想起登曼太太的样子——一个寡言少语的、相貌严厉的女人,英语说得如此纯正,没人会猜到她是个外国人——这个结论并不能令他满意。

汽车在他的目的地停了下来,他下了车,思绪仍然停留在中国屏风那件事上。登曼夫妇那幢房子名叫“榛木坪”,占地大约五英亩,在梅尔顿荒野,距离伦敦三十英里,海拔五百英尺,住在那里的人大多收入颇丰。

管家礼貌地接待了萨特思韦特先生。登曼先生和登曼太太都出门了——参加一个彩排,他们希望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要客气,随意些,等他们回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照吩咐走进花园。粗略地查看了一些花圃之后,他漫步来到一条林荫路上,没多久就来到一扇开在墙上的门前。门没有锁,他穿门而过,来到一段窄路上。

萨特思韦特先生左看看右看看。一条非常迷人的小路,阴凉如水、绿意盎然,还有高高的树篱——一条蜿蜒曲折的老式乡间小路。他想起了那个盖有邮戳的地址:榛木坪,小丑路。还想起了登曼太太曾经告诉过他的当地人给这条路起的名字。

“小丑路,”他喃喃自语,“我想——”

他拐过一个弯。

事后——不是当时——他纳闷这次见到那个难以捉摸的朋友奎因先生时他为什么没觉得吃惊。两人紧紧地握住手。

“所以你到这里来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的。”奎因先生说,“我跟你待在同一幢房子里。”

“住在那里?”

“是的。你感到吃惊吗?”

“没有,”萨特思韦特先生慢条斯理地说,“只是——哦,你从不会在一个地方长住,是吗?”

“只在必要的时间内停留。”奎因先生严肃地说。

“我懂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们沉默着走了几分钟。

“这条小路。”萨特思韦特先生开口道,又停住了。

“属于我。”奎因先生说。

“我想是这样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不知何故,我想肯定是。它还有一个名字,本地名,他们叫它‘情人路’。你知道吗?”

奎因先生点了点头。

“但是毫无疑问,”他温和地说,“每个村庄都有一条‘情人路’。”

“的确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轻轻叹了口气。

突然间他觉得老了,与周围格格不入,一个枯瘦干瘪的老顽固。他的两边是树篱,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我想知道,这条小路的尽头在哪儿。”他突然问道。

“它的尽头——这里。”奎因先生说道。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弯。小路尽头是一片荒地,几乎就在他们脚下的是一个敞着的大坑。坑里,锡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还有一些已经锈成红色、失去光泽的罐子,旧靴子,报纸的碎片,不计其数的零碎杂物,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价值。

“一个垃圾堆。”萨特思韦特先生惊叫一声,深深地叹了口气,感到很愤慨。

“有时候,垃圾堆上会有美妙的东西。”奎因先生说。

“我知道,我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大声说道,然后带着一丝忸怩引用道,“上帝说,把那个城市里最美丽的两样东西带给我。你知道后面怎么说了吧,嗯?”

奎因先生点点头。

萨特思韦特先生抬起头看了看位于悬崖峭壁边缘的那栋小屋的遗迹。

“很难成为一所房子的一道靓丽的风景。”他评论说。

“我猜以前,这里不是个垃圾堆,”奎因先生说,“我相信登曼夫妇刚结婚的时候住在那里。老人们去世之后,他们搬进了大房子。小屋被拆了,他们开始挖这儿的岩石,但如你所见,没什么可挖的。”

他们转身原路返回。

“我猜,”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地说,“在那些温暖的夏季夜晚,很多夫妇在这条小路上漫步。”

“有可能。”

“情人们,”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词,完全没有英国人常有的那种尴尬,奎因先生对他有很大影响,“情人们……你为情侣们做了很多,奎因先生。”

对方低着头,没有作答。

“你使他们免遭悲痛,免遭比悲痛更甚的事情,免遭死亡。你一直是那些死者的辩护人。”

“你在说你自己,说的是你做过的事,而不是我。”

“是一回事,”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知道的。”他坚持着,而对方并未说话,“你采取了行动——通过我。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你没有直接行动,没有亲自行动。”

“有时候我会。”奎因先生说。

他的声音中有种崭新的语调。萨特思韦特先生禁不住微微打了个冷战。他想那天下午肯定会变冷。然而太阳似乎明亮依旧。

就在那时,一个姑娘从他们前面的拐角处走了出来,出现在眼前。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金发碧眼,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棉布上衣。萨特思韦特先生认出她是莫莉·斯坦韦尔,他之前在这儿见过她。

她挥了挥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约翰和安娜刚刚回来,”她大声说道,“他们想着你一定已经来了,但他们不得不去参加那个彩排。”

“什么彩排?”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那种化装舞会一类的事情——我不太知道你怎么称呼它。包括唱歌、跳舞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你记得来过这里的那个曼利先生吗?他是个很棒的男高音,演男丑角皮埃罗[Pierrot,法国哑剧中穿白短褂、涂白脸、头戴高帽的定型男丑角],我演女丑角皮尔丽特[Pierrette,皮埃罗的女性伙伴]。两位专业人士为跳舞而来——哈利奎因和科伦芭茵[Columbine,意大利传统喜剧中的女角色,丑角哈利奎因的情人],你知道。接着有一个女孩们的大合唱。罗斯凯美尔夫人很是热衷于训练村子里的姑娘们唱歌。她正在准备演出。音乐非常动听——但很现代,几乎没什么主调。还有克劳德·威卡姆。也许你知道他?”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了点头。因为,就像前面已经提过的,认识每一个人是他的职业。他知道那个有抱负有追求的天才克劳德·威卡姆所有的事,也知道那个对追求艺术的年轻人有爱慕之情的胖犹太女人罗斯凯美尔夫人所有的事。还知道利奥波德·罗斯凯美尔爵士所有的事,这位爵士希望自己的妻子快乐,而且不介意妻子随心所欲地享乐,这在丈夫们中间非常罕见。

他们发现克劳德·威卡姆先生正在跟登曼夫妇喝下午茶,他不加选择地把手边的任何东西都填进嘴巴里,快速地聊着天,挥动着那双白皙、修长、关节突出的手,一双近视眼透过一副角质镜框的大眼镜盯着人看。

约翰·登曼坐得直直的,穿着略显花哨,算不上时髦,正在不耐烦地听着。萨特思韦特先生一出现,音乐家就把话题转移到了他身上。安娜·登曼坐在茶点后面,像平时那样沉默、呆板。

萨特思韦特先生偷偷地瞥了她一眼。高个子,眼睛凹陷,很瘦,皮肤紧绷,颧骨高耸,黑发中分,皮肤因风吹雨打而粗糙。一个常在户外的女人,从来不使用化妆品。一个像荷兰式木偶的女人,面无表情、毫无活力,然而……

他心想:“那张脸后面应该隐藏着一些情绪,但事实上却没有。这就是一切都不对劲的地方。是的,全都不对。”他对克劳德·威卡姆说:“您刚才说些什么,能再说一遍吗?”

克劳德·威卡姆很喜欢自己的噪音,他重新开始说道:

“俄国,”他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令人感兴趣的国家。他们喜欢做实验,可以说是用生命做实验。但他们仍在坚持。了不起!”他一手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又咬了一口在另一只手上挥舞的巧克力奶油卷。“例如,”他嘴巴里塞满了东西,说,“俄国芭蕾舞。”想到女主人,他转向她,问关于俄国芭蕾舞,她是怎么看的。

显然这个问题只不过是另外一个重点(克劳德·威卡姆如何评价俄国芭蕾舞)的前奏,但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彻底打乱了他的阵脚。

“我从来没看过。”

“什么?”他瞠目结舌地瞪着她,“但……肯定……”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语调平稳、不带感情。

“我结婚之前是个舞蹈演员,所以现在——”

“过着有名无实的假日。”她丈夫说道。

“跳舞。”她耸耸肩,“我了解它所有的把戏。我对它没兴趣。”

“哦!”

只消片刻克劳德便恢复了镇静,他继续说了下去。

“说说生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还有对他们做的实验吧。俄国人做了一个代价非常昂贵的实验。”

克劳德·威卡姆突然转过身。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大声说道,“卡萨诺娃!不朽的、独一无二的卡萨诺娃!你看过她的舞蹈?”

“三次,”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两次在巴黎,一次在伦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的语调近乎虔诚。

“我也见过她,”克劳德·威卡姆说,“那时我十岁。一个叔叔带着我去的。上帝啊,我永远都忘不了。”

他猛地把一小块圆面包扔进了花圃里。

“柏林一家博物馆里有一座她的雕像,”萨特思韦特先生说,“美得不可思议。有种易碎的感觉——似乎只要用指甲轻轻弹她一下,她就会破碎。我看过她演的科伦芭茵,还有《天鹅》中濒临死亡的林中仙女。”他顿了顿,摇摇头,“是个天才。再诞生另外一个这样的天才需要漫长的岁月。那时她也非常年轻。但在革命刚开始就被愚昧无知地肆意毁掉了。”

“傻瓜!疯子!笨蛋!”克劳德·威卡姆说。他被满口的茶给噎住了。

“我跟卡萨诺娃一起学习过。”登曼太太说,“关于她,我记得很清楚。”

“她很优秀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的。”登曼太太平静地说道,“她很优秀。”

克劳德·威卡姆离开了,约翰·登曼解脱般地长出了一口气,这让他妻子大笑起来。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点头:“我知道你怎么想。但无论如何,那家伙写的音乐的确是音乐。”

“我想是吧。”登曼说。

“哦,毋庸置疑。不过,会持续多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约翰·登曼好奇地看着他。

“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成功来得早了一点。这很危险。总是很危险。”他看看对面的奎因先生,“你同意吗?”

“你总是对的。”奎因先生说道。

“我们去楼上我的房间吧,”登曼太太说,“那里很舒适。”

她带路,他们跟在后面。萨特思韦特先生看到那个中国屏风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他抬起头,发现登曼太太正看着他。

“你是那种永远正确的人,”她冲他缓缓地点了点头,说,“你怎么看待我的屏风?”

他感觉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话对他而言是个挑战,他几近迟疑地做了回答,有些结巴地说了几个词。

“呃……它……它很漂亮,也很独特。”

“你是对的。”登曼从他身后走过来,“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买的,只花了它实际价值的十分之一的价钱,但即便如此——它还是让我们拮据了一年多。你记得吗,安娜?”

“是的,”登曼太太说,“我记得。”

“其实,那时我们根本没钱买。当然了,今时不同往日。几天前,佳士得拍卖行出售了一些非常好的漆器,我们正需要这些东西让这个房间更加完美——全都是中国风。然后把其他东西清走。你相信吗,萨特思韦特先生,我太太根本不听。”

“我喜欢房间现在这个样子。”登曼太太说。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萨特思韦特先生再次感到了她的挑战和自己的挫败。他环视四周,头一次注意到这里没有任何的个人色彩。没有照片,没有鲜花,没有小摆设,完全不像一个女人的房间。如果不考虑那扇极不协调的中国屏风,这个房间就像某些大家具公司的样板间。

他发现她正冲他微笑。

“听着。”她说,向前探了探身,一时之间似乎没那么英国化了,更确切地说,像个外国人了,“我对你说是因为你会明白。我们不仅仅是花钱买下了那扇屏风——更多的是爱。喜欢它,因为它很美很独特。我们没有其他需要和想要的东西,也能生活下去。我丈夫说的那些其他的中国物品,我们只需要用钱就能买到,用不着付出自己的感情。”

她丈夫大笑起来。

“哦,随便你好了,”他说,但声音中带有一丝恼怒,“但它跟这种英式背景完全不搭。这里其他家具,在同类中绝对是好货,绝对牢固,货真价实——但质量中等。新出的简约型赫波怀特式家具,很不错。”

她点点头。

“优良,坚固,名副其实的英国货。”她喃喃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盯着她。他捕捉到这些话另有他意。英国风格的房间——中国屏风灿烂的美丽……不,它又不见了。

“我在那条小路上遇到了斯坦韦尔小姐,”他用闲聊的口吻说道,“她告诉我在今晚的演出中她将扮演女丑角皮尔丽特。”

“是的,”登曼说,“她也非常出色。”

“她的双脚不够灵活。”安娜说。

“乱讲,”她丈夫说,“所有女人都一样,萨特思韦特,听不得其他女人被夸奖。莫莉是个漂亮姑娘,所以每个女人当然都会攻击她。”

“我在说舞蹈,”安娜·登曼有些惊讶地说,“没错,她是很美,但她的脚移动起来不灵活。你无法反驳我,因为我更了解舞蹈。”

萨特思韦特先生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听说你请了两位来自大城市的专业舞蹈家?”

“是的。来跳芭蕾舞。奥拉诺夫王子开自己的车接他们过来。”

“塞尔吉乌斯·奥拉诺夫?”

问题是安娜·登曼问的。她丈夫转过身,看着她。“你认识他?”

“我以前认识他——在俄国。”

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约翰·登曼看起来很不安。

“他会认出你吗?”

“是的,他会认出我来的。”

她大笑起来——一种低沉的、几近得意的微笑。现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木偶般的表情了。她冲丈夫点点头,以示安慰。

“怪不得,原来是塞尔吉乌斯。所以,他带来了两位舞蹈家。他一直对跳舞有兴趣。”

“我知道了。”

约翰·登曼突然说道,然后转身离开房间。奎因先生跟在他后面。安娜·登曼走到电话旁边,要了一个号码。萨特思韦特先生正要像其他两人那样离开时,她做了个手势请他留下。

“请罗斯凯美尔夫人接电话。哦,是你。我是安娜·登曼。奥拉诺夫王子到了没有?什么?什么?哦,天哪!太可怕了!”

她又听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听筒。她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

“出了场车祸。肯定是塞尔吉乌斯·伊万诺维奇开车导致的。哼,这么多年他一点没变。那姑娘伤得不太严重,但是有擦伤,吓得不轻,今晚不能跳舞了。那位男士的胳膊断了。塞尔吉乌斯·伊万诺维奇本人没受伤。没准那家伙只顾着自己的安危。”

“那今晚的演出怎么办?”

“没错,我的朋友,必须得做点事情。”

她坐在那里思考着。过了一会儿,她看看他。

“我不是个称职的女主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没能招待好你。”“我向你保证没有这个必要。有件事,登曼夫人,我很想知道。”

“什么?”

“你是怎么遇到奎因先生的?”

“他常来这里,”她缓缓说道,“我觉得他在这片区域有产业。”

“是的,是的。今天下午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是——”她顿住了,跟萨特思韦特先生四目交汇,“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什么人。”最后,她说道。

“我?”

“不是吗?”

他感觉很苦恼。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烦乱。他觉得她希望他能说得更深入一些,而这个深度超过了他的预期。她想让他把那些他尚未准备好承认的东西说出来。

“你知道!”她说,“我认为你知道绝大多数的事情,萨特思韦特先生。”

这是恭维,然而这一次他并没有因此而陶醉。他很罕见地谦逊地摇了摇头。

“人们能知道些什么呢?”他问,“很少——非常少。”

她同意地点点头。过了片刻她又开口了,声音奇怪地压抑着,没有看他。

“假如我告诉你一些事,你不会笑话我吧?不,我认为你不会。那么,假如,为了继续一个人的——”她顿了顿,“一个人的职业,一个人的专业,这个人要是利用了一种假象——假装自己是某个不存在的人,是他想象出的某个人……这是种伪装,你知道,假扮另一个人,仅此而已。但是有一天——”

“怎么了?”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假象成真了!想象的那件事——不可能的那件事,办不到的那件事,成真了!告诉我,萨特思韦特先生,那是疯了吗——或者你也这么认为?”

“我——”奇怪得很,他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堵在了喉咙里面。

“愚蠢,”安娜·登曼说,“愚蠢。”

她冲出房间,把萨特思韦特先生以及他那未能说出的告白留在了那里。

下楼吃晚饭的时候,萨特思韦特先生发现登曼太太正在招待一位客人,一个将近中年的黝黑的高个子男人。

“奥拉诺夫王子——萨特思韦特先生。”

两个人相互欠身致意。萨特思韦特先生有种感觉,由于他的介入,之前的谈话中断了,而且不会再继续。但气氛并不紧张。俄国人轻松而自然地谈论的那些话题,让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非常亲切。他很有艺术品位,而双方很快就发现他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约翰·登曼加入了他们,话题集中起来。奥拉诺夫对于车祸一事表达了歉意。

“是我的错。我喜欢开快车——没错,但我是个好司机。就是命运——运气,”他耸耸肩,“我们所有人的主宰。”

“你身上有俄国人的性格,塞尔吉乌斯·伊万诺维奇。”登曼太太说道。

“在你那里也得到了印证,安娜·米卡罗夫娜。”他飞快地反击道。

萨特思韦特先生看了看他们每一个人。约翰·登曼,金发,冷漠,英国人。另外两人,黑、瘦,惊人地相似。他冒出一个念头——那是什么?哦,现在他懂了。《女武神》[德国音乐家瓦格纳著名的大型史诗连篇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第二联]第一幕。齐格蒙德与齐格琳德——很像,还有异乡人洪丁[在《女武神》中,齐格蒙德与齐格琳德是一对非婚生子女,在部族的斗争中失散。齐格琳德被迫嫁给她并不喜欢的洪丁,并在洪丁的住处和齐格蒙德相认与相爱]。他猜测起来。这是奎因先生现身的含义吗?他对一件事深信不疑:奎因先生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有大戏上演。这就是吗?老掉牙的三角恋悲剧?

他隐隐有些失望。他原本希望有更好的故事。

“事情都安排好了没,安娜?”登曼问,“我想,这事儿得推迟了。我听见你给罗斯凯美尔夫人打电话了。”

她摇了摇头。

“不——不需要推迟。”

“但是没有芭蕾舞不行吧?”

“没有哈利奎因和科伦芭茵就不能算哑喜剧。”安娜·登曼干巴巴地表示同意,“我打算演科伦芭茵,约翰。”

“你?”他感到十分惊讶——心烦意乱,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

她镇定地点了点头。

“你不需要担心,约翰。我不会让你丢脸的。别忘了——那曾经是我的职业。”

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声音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啊!它说出来的话和它未说出来的话,以及那些话的意义!真希望我知道……”

“哦,”约翰·登曼不情愿地说,“那问题就解决一半了。但剩下的怎么办?你从哪找人演哈利奎因?”

“我找到他了——在那儿!”

她对着敞开的门口做了个手势,奎因先生刚好出现在那儿。他冲她微微一笑。

“上帝啊,奎因,”约翰·登曼说,“你了解这部戏吗?真无法想象。”

“一位专家为奎因先生打包票,”他妻子说,“萨特思韦特先生为他负责。”

她朝萨特思韦特先生微微一笑,那个小个子男人发现自己咕哝道:

“哦,是的——我替奎因先生负责。”

登曼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

“你知道,之后会有一个化装舞会。太麻烦了。没办法,我们只能给你临时搭配衣服,萨特思韦特先生。”

萨特思韦特先生极为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的年纪会成为我的借口。”他灵机一动,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把一块餐巾放在腋下,“我是一个经历过好日子的老年侍者。”

他大声笑了。

“一个有趣的职业,”奎因先生说,“可以见识很多事。”

“我得穿上傻乎乎的丑角戏服,”登曼郁闷地说,“不管怎么说,天气冷了,这一点需要考虑。你呢?”他看看奥拉诺夫。

“我有一套丑角服。”俄国人说,目光在女主人脸上逡巡了片刻。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紧张,萨特思韦特先生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错觉。

“可能要有三个小丑啦,”登曼大笑着说,“我有一套旧丑角戏服,那是我们结婚后不久,参加演出时,我妻子给我做的。”他打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宽阔的前胸,“我想现在已经穿不进去了。”

“是的,”他妻子说,“现在你穿不进去啦。”

她的声音中再次透露出了弦外之音。

她扫了一眼钟表。

“如果莫莉还不快点出现,我们就不等她了。”

但就在这时,仆人过来说莫莉到了。她已经穿好了女丑角皮尔丽特那白绿相间的衣服,萨特思韦特先生觉得她看上去非常迷人。

对于即将到来的演出,她兴奋不已,热情满满。

“我越来越紧张,”她对吃过晚饭、正在喝咖啡的众人说道,“我知道我的声音会颤抖,我还会忘词。”

“你的嗓音非常迷人,”安娜说,“我要是你,就不会担心。”

“但我确实很担心。其他的倒还好——我是说,舞蹈。肯定不会有问题的。我的意思是,我的脚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你说呢?”

她向安娜求助,但这个年纪稍大点的女人并未做出反应。相反,她说:

“现在,给萨特思韦特先生唱几句吧。他会打消你的疑虑的。”

莫莉走到钢琴旁边。她的声音清新、悦耳。是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歌。

茜拉,忧郁的茜拉,你看到的是什么?

你看到的是什么,你在火中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爱我的小伙,我看到舍我而去的小伙,

第三个小伙,影子小伙,让我痛苦的小伙。

歌声在继续。结束之后,萨特思韦特先生用力点点头,表示赞赏。

“登曼太太说得对。你的嗓音很迷人。也许没有受过全面训练,但是自然得令人愉悦,充满了不矫揉造作的青春气息。”

“没错。”约翰·登曼同意道,“勇往直前吧,莫莉,别因为怯场而退缩。现在我们该去罗斯凯美尔爵士家了。”

大家分别穿上自己的外套。夜景璀璨,众人都同意步行到距离只有几百码的目的地。

萨特思韦特先生发现身边是自己的朋友。

“奇怪,”他说,“那首歌让我想起了你。第三个小伙,影子小伙,很神秘,而只要有神秘事件出现,我——就会想到你。”

“我有这么神秘吗?”奎因先生微笑了。

萨特思韦特先生用力点点头。

“是的,的确是。你知道吗?在今晚之前,我都不知道你还是专业舞蹈演员。”

“真的?”

“听,”萨特思韦特先生哼着《女武神》的爱情主题曲,“在晚饭的整个过程中,我一看到他们两个,脑子里就回想着这首曲子。”

“哪两个?”

“奥拉诺夫王子和登曼太太。你没看到她今晚有所不同吗?似乎——似乎一扇百叶窗突然打开了,而你可以看到里面的光芒。”

“是啊,”奎因先生说,“也许是这样。”

“又是一出老戏码,”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说对了,是吗?这两个人属于彼此。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想法相同,梦想也一样……你可以看出事情的起因。十年前,登曼肯定很英俊、年轻、精力充沛,而且浪漫。他救了她的命。一切都顺理成章。但是现在,他又是怎样的呢?一个好人,富有而成功,但是……呃……平庸,一个诚实良好的英国人形象,很像楼上的赫波怀特式家具。他的英国化,他的平凡,就像那个嗓音清新却未经训练的漂亮英国女孩。哦,你可能会笑,奎因先生,但你不能否认我说的。”

“我什么都没否认。你的观点一直都是正确的。只是——”

“只是什么?”

奎因先生向前探了探身。他那双忧郁的黑眼睛探寻着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

“你从生活中学到的就这么少吗?”他轻声说道。

他的话让萨特思韦特先生隐约有些不安。他陷入沉思。等回到现实中时,他发现因为自己挑选围巾时耽误了些时间,其他人没等他就走了。他从花园走了出去,穿过下午走过的那扇门。小路沐浴在月光中。虽然他站在门口,但还是能看到前面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一开始他以为——

接着他就看清了。约翰·登曼和莫莉·斯坦韦尔。登曼的声音传了过来,沙哑而苦恼。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我们该怎么办?”

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身想原路返回,但是一只手阻止了他。另外一个人站在门口,就在他身边,也看到了这幅场景。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看到她的表情就意识到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了。

她那只盈满痛苦的手一直抓着他,直到另外那两个人走上小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他听见自己在对她说话,说的都是些安慰的傻话,然而又根本不能缓解他料想到的痛苦。她只说了一句话:

“请你,不要离开我。”

他有种莫名的感动。那一刻,他是个有用的人。于是他继续说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但无论如何都胜过沉默。他们向罗斯凯美尔家走去。她的手时不时地在他肩上收紧、放松,他明白,她很高兴他陪在身边。他们最终走到目的地时,她放下手,站得笔直,头抬得高高的。

“现在,”她说,“我要跳舞了!别担心我,我的朋友。我要跳舞了。”

她蓦地转身走了。罗斯凯美尔夫人扑到他的身边。她珠光宝气,怨声载道。她把他介绍给了克劳德·威卡姆。

“毁了!一切都毁了!这种事总是发生在我身上。所有这些乡下土包子都觉得自己会跳舞。没人问过我的意见——”他说个不停,没完没了。他找到了一个耐心的听众,一个内行。他沉溺在毫无节制的自怨自艾中,直到第一串音符响起来的时候才消停。

萨特思韦特先生从梦中惊醒。他很警觉,再一次审视形势。威卡姆是个十足的蠢货,但是他会写曲子——悠扬,如梦似幻的音乐,就像童话中的蛛丝网一般不可捉摸,然而一点也不做作。

布景很精致。罗斯凯美尔夫人赞助她的被保护人时从来都是不遗余力。灯光的照明效果给阿卡迪亚的林间空地提供了一种恰到好处的非现实气氛。

两位演员跳着舞,似乎穿越了远古时代。修长的男丑角哈利奎因手拿魔杖、脸戴面具,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穿白衣的科伦芭茵用脚尖旋转着,就像不朽的梦境……

萨特思韦特先生端坐着。之前他经历过这种场面。没错,毋庸置疑……

此刻,他的身体已经远离罗斯凯美尔夫人的客厅,而是在柏林的一家博物馆里,在不朽的科伦芭茵雕像旁边。

哈利奎因和科伦芭茵继续舞动着。宽广的世界是他们跳舞的舞台……

月光下——还有一个身影。小丑皮埃罗在树林中游荡,对着月亮歌唱。他见过科伦芭茵的美貌,他不知疲倦。两个仙人消失了,但是科伦芭茵回头看了看。她听到了一个人的心灵之歌。

皮埃罗在树林间穿梭游荡……灯灭了……他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村子里的草坪——村里的姑娘在跳舞——皮埃罗和皮尔丽特。莫莉是皮尔丽特。没有舞者——安娜·登曼就在那儿——可是当她唱到“皮尔丽特在草原上翩翩起舞”时,声音清新而悦耳。

调子优美,萨特思韦特先生认可地点了点头。有需要的时候,威卡姆反而写不出好曲子来。大部分乱舞着的村里的姑娘们都让萨特思韦特先生不寒而栗,但他意识到罗斯凯美尔夫人下定决心要做慈善事业。

她们催促皮埃罗跟她们一起跳舞,他拒绝了。面孔雪白的他继续游荡——永恒的爱人在寻觅他的理想情人。夜幕降临。哈利奎因和科伦芭茵隐匿身形,在毫无察觉的人群中舞进舞出。众人退场,只剩下皮埃罗,他筋疲力尽,在长满草的岸边睡着了。哈利奎因和科伦芭茵围着他翩翩起舞,他醒过来,看到了科伦芭茵。他向她求爱,却只是徒劳。他恳求,哀求……

她踌躇地站在那里。哈利奎因召唤她离开,不过她没有看到。她正在倾听皮埃罗再一次吟唱的情歌。她倒进他的怀中。帷幕落下。

第二幕是皮埃罗的农舍。科伦芭茵坐在壁炉边,苍白而虚弱。她倾听着——听什么?皮埃罗唱歌给她听,将她的思绪再一次引到他身上。天色渐黑。雷声可闻。科伦芭茵把纺车推到一边,她情绪激动、心潮起伏……她不再聆听皮埃罗的歌声。空中飘扬的是属于她自己的音乐,哈利奎因和科伦芭茵的音乐……她醒了。她忆起过往。

一声雷响!哈利奎因站在门口。皮埃罗无法看到他,可是科伦芭茵跳了起来,发出一声欢笑。孩子们跑过来,可她把他们推向一旁。又一声雷响,四周的墙塌了。科伦芭茵和哈利奎因一起跳着舞奔向暴风雨之夜。

黑暗中,皮尔丽特唱过的曲调再次响了起来。灯光渐渐变得明亮。农舍再次出现。皮埃罗和皮尔丽特变得苍老,坐在壁炉前面的两把扶手椅上。音乐欢快而柔和。皮尔丽特在椅子里点着头。一束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被遗忘很久的皮埃罗的恋曲响了起来。他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若有若无的音乐,仙乐……哈利奎因和科伦芭茵站在外面。门开了,科伦芭茵跳着舞走进农舍。她朝睡梦中的皮埃罗俯下身,吻他的嘴唇……

轰隆!一声响雷。她又出了农舍。在舞台的中央是亮堂堂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哈利奎因和科伦芭茵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渐渐模糊……

一根圆木落了下来。皮尔丽特生气地跳将起来,冲向窗户,拉下窗帘。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声中,戏剧结束了。

一片鼓掌声和大声叫嚷声,而萨特思韦特先生仍静静地坐在那儿。最后,他站起身,从人群中走了出去。他碰到了莫莉·斯坦韦尔。她一脸绯红,十分激动,接受大家的祝贺。他看到约翰·登曼推开人群向她挤了过来,眼中燃烧着新的火焰。莫莉迎上他,但是,几乎是无意识地,他把她推开了。他在找的人不是她。

“我妻子呢?她在哪儿?”

“我想她去花园了。”

然而,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找到了她。她正坐在一棵柏树下面的石凳上。他朝她走过去的时候,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单膝跪地,举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

“啊!”她说,“你觉得我跳得很好?”

“你跳得——跟以前一样好,卡萨诺娃夫人。”

她猛地吸了口气。

“这么说,你已经猜到了。”

“只有一个卡萨诺娃。看过你跳舞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是为什么,为什么?”

“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是说?”

以前她说话简洁,现在也是如此。“哦,但是你不会明白的。你见多识广。一个优秀的舞者,她可以有情人,没错,但说到丈夫,就不一样了。而他——他不希望有其他人。他希望我只属于他,可卡萨诺娃不属于任何人。”

“我懂。”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懂。所以你放弃了?”

她点点头。

“你一定很爱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轻声说道。

“做出这样的牺牲?”她大笑道。

“不完全是。为了让他轻松愉快些。”

“啊,没错。也许,你说得对。”

“现在呢?”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她变得严肃起来。

“现在?”她打住了,抬高声音向树荫处说了一句,“是你吗,塞尔吉乌斯·伊万诺维奇?”

奥拉诺夫王子走到月光下。他握住她的手,一点也不扭捏地朝萨特思韦特先生微笑着。

“十年前,安娜的去世让我伤心痛苦。”他简单地说,“她于我而言,就像我的另一半。今天,我又找回了她。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十分钟后在小路尽头,”安娜说,“我不会失约的。”

奥拉诺夫点点头,离开了。舞者转向萨特思韦特先生,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

“怎么了,你不满意,我的朋友?”

“你知道吗,”萨特思韦特先生突然说道,“你的丈夫正在找你?”

他看到她脸上掠过一阵战栗,但她的声音十分坚定。

“是的,”她严肃地说,“也许吧。”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它们——”他突然打住了。

她仍然无动于衷。

“是啊,也许吧。一个小时而已。一个小时的魔力,来自于过往的记忆,来自于音乐,来自于月光——仅此而已。”

“那么,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他觉得自己老了,心灰意懒。

“我和我爱的人生活了十年,”安娜·卡萨诺娃说,“现在我要跟爱我爱了十年的人生活。”

萨特思韦特先生没说什么。他没法反对。这看起来真的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了。只是,只是,不知为何,这不是他想要的解决方法。他感到她的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我知道,我的朋友,我知道。可是没有第三种办法。人总是在寻找一种东西——爱人,完美的、永恒的爱人……人们听到的是哈利奎因的音乐。没有情人能满足他们,因为所有的情人都是凡人。哈利奎因只是个神话,一个看不见的存在……除非——”

“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问,“除非什么?”

“除非,他的名字是——死亡!”

萨特思韦特先生一阵颤抖。她从他身边走开,淹没在一片黑影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坐了多久,但是,忽然间,他清醒过来,觉得自己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他匆匆离开,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朝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走上小路的时候,他有种奇怪的非现实的感觉。奇迹——奇迹和月光!两个身影向他走来。

穿着哈利奎因衣服的奥拉诺夫。一开始他是这么想的。然后,当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那个轻盈而摇摆的身影只属于一个人——奎因先生……

他们沿小路继续走——步履轻得如同踩踏在空气之中。奎因先生转过头回望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很震惊,因为那并非是他之前见过的奎因先生的脸,那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不,不算是陌生人。啊,他认出来了,是成功之前的约翰·登曼的脸。热切、大胆,曾经的少年和情人的脸……

她的笑声向他飘来,清晰而幸福……他目送着他们,看到远处小农舍发出的光。他像个梦中人一样凝视着他们。

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粗鲁地叫醒了他。塞尔吉乌斯·奥拉诺夫猛地扳过他的身子,他脸色苍白、心烦意乱。

“她在哪儿?她在哪儿?她答应我了,可她没来。”

“夫人沿小路走了,一个人。”

说话的人是登曼太太的女仆。她站在他们身后门口的阴影里,抱着女主人的衣服,等在那里。

“我一直站在这里,看到她走过去了。”她补充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粗声粗气地冲她说:

“一个人?你是说一个人?”

女仆吃惊地睁大眼睛。

“是啊,先生,您没看到她离开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抓住奥拉诺夫。

“快点,”他喃喃道,“恐怕——”

他们急忙沿小路跑去。俄国人飞快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她今晚跳得多好啊。还有你的那个朋友。他是谁?啊,但是他棒极了——独一无二。以前,她扮演林姆斯基·萨科夫的科伦巴茵时,从来没找到过完美的哈利奎因。默多夫、卡斯宁,都不完美。她有自己的小幻想。她曾经对我说过。她一直跟梦中的哈利奎因跳舞——一个并非真实存在的人。她说,跟她一起跳舞的就是哈利奎因本人。是她的幻想让科伦芭茵这个角色如此出色。”

萨特思韦特先生点着头,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快点,”他说,“我们必须及时赶到。哦,我们必须及时赶到。”

他们拐过最后一个拐角,来到大坑旁边,一具女人的躯体以一种绝美的姿势躺在坑里,他们之前从没见过。她手臂张开,头颅后仰。月光下,了无生气的脸庞和躯体欢欣鼓舞、美丽绝伦。

几个字依稀闪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脑海中,是奎因先生的话:“垃圾堆上会有美妙的东西。”现在,他明白了。

奥拉诺夫断断续续地低声说着话,泪水从他脸上滑落。

“我爱她。我一直爱着她。”这话跟萨特思韦特先生不久之前偶然想到的话一样,“我们属于同一个世界,她和我。我们想法相同,梦想相同。我会永远爱她。”

“你怎么知道?”

俄国人瞪着他——因为他急躁的语气。

“你怎么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继续说着,“所有的恋人都是这么想的——都是这么说的——可真正的恋人只有一个……”

他转过身,差点跟奎因先生撞个满怀。他激动不安地抓住他一只手,把他拉到一边。

“是你,”他说,“刚刚跟她一起的人是你吗?”

奎因先生沉默片刻,然后温和地说:

“如果你愿意,可以那么说。”

“可女仆没看见你?”

“女仆没看见我。”

“但我看到了。为什么?”

“也许,你所付出的代价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萨特思韦特先生不解地看了他片刻。接着,他全身抖得像一片杨树叶。

“这是什么地方?”他低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今天早些时候我告诉过你了。这是我的小路。”

“情人路,”萨特思韦特先生咕哝道,“人们沿路而过。”

“大多数人,迟早会的。”

“在它的尽头——他们找到的是什么?”

奎因先生微微一笑。他的声音非常柔和。他指着他们上方破败的农舍。

“他们梦中的房屋——或者是垃圾堆。谁知道呢?”

突然,萨特思韦特先生抬头看了看他,全身涌起一股强烈的反感情绪。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可我——”他声音颤抖,“我从未走到你的小路的尽头……”

“那你后悔吗?”

萨特思韦特先生畏缩了。奎因先生似乎蔓延得无边无际……萨特思韦特先生眼前的景象既有一种威胁感,又让他恐惧……欢乐,悲伤,绝望。

他那舒服自在的小灵魂惊恐地缩了回去。

“你后悔吗?”奎因先生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他让人害怕。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结结巴巴地说,“不——不。”

接着他突然重新振作起来。

“但是我能看到一些东西,”他大喊,“也许我只不过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但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自己也说了,奎因先生……”

但奎因先生已经消失不见了。

上一章: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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