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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常  作者:周德东

车刚终于打开了灯。

灯绳原来在炕头,灯泡的度数很小,它高高地挂在光秃秃的棚上,光线昏黄。棚上和墙上都糊着旧报纸,多是《黑龙江农村报》和《通海日报》。

墙角的木桌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

我伸手想打开它,姜梦颖却碰了碰我,说:“别看了。”

我把手缩了回来。

姜梦颖轻轻笑了笑,说:“你看,这里的夜晚多宁静啊。”

四个人上了炕,姜梦颖关了灯,大家摸黑脱衣服。山里果然静极了,河边的青蛙叫得很响:“呱——呱——呱——”

我靠墙,又高又大的车刚躺在我旁边。中间的炕空着,我不知道那两个女孩谁靠墙。我希望是李串,我希望姜梦颖离我近一些。

车刚有点兴奋,他在黑暗中说:“咱们讲恐怖故事吧?”

李串说:“我不怕。”

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很近,靠墙的应该是姜梦颖。

姜梦颖没有表态。

我说:“我先讲。”

外面没有月亮,屋子里特别黑。没有人再说话了。

我说:“有四个人,在山里一户农家借宿,这户农家的主人是个耳聋的老太太。她住在东屋,那四个人住在西屋。这天半夜,四个人中的三个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了,他爬起来出去撒尿。回来时,他刚要摸黑上炕,忽然感觉不对头,借着月光仔细一看,那三个同伴都不见了,只有那个耳聋的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对他笑。他傻了,颤巍巍地问那个老太太,那三个人去哪儿了?老太太说,他们和我换房了,在东屋。这个人急忙跑到东屋,看到那个耳聋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东屋的炕上朝他笑……”

李串说:“你再讲,我半夜都不敢出去解手了!”

我说:“我陪你。”

李串扔过一个枕头来,说:“你去陪那个老太太吧!”

车刚严肃地说:“万一让人家听见多不好!”

我说:“她耳聋,要是听见就怪了!”

车刚说:“哎,你们最怕什么?”

我说:“坟地。”

李串说:“我也是。”

车刚说:“坟地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埋着一堆骨头吗?”

“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我坐起来说,“咱们打个赌,现在你一个人到坟地里走一趟,你敢吗?”

“我没事到坟地里走什么!”车刚见我来真格的,立即缩回去了。他又问姜梦颖,“小姜,你最怕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姜梦颖在最远的炕头低低地说:“我?怕梦游。”

梦游两个字好像在这个黑夜里刺中了大家最脆弱的神经,谁都没有接茬儿。

梦游的人,去的地方往往是他平时最害怕的地方。我想,假如我梦游,一定会去坟地。深更半夜,一个人轻飘飘地走出门,踽踽独行,一直来到荒郊野外,走进杂草齐腰的乱坟岗,在每个墓碑上摸一摸……

到目前为止,科学还不能解释梦游症。到底是什么神秘力量控制和支配梦游症患者的诡异行为呢?

是潜意识?

处于梦游状态的人,身手出奇敏捷,即使睡前设置重重障碍——比如满地的玻璃瓶子,比如捆绑一条条绳索,比如一道道明锁暗锁……在光天化日之下,清醒的人都难以跨越和解脱,梦游症患者却可以一一化解,他不会碰倒一只瓶子,他可以麻利地解开身上的一道道绳索的活扣和死扣,可以成功地打开所有的锁……

梦游症患者像影子一样不可阻挡。

“咱们几个没有人梦游吧?”车刚好像开玩笑地问。

“即使有,自己也不知道。”李串说。

“我不怕自己梦游,反正也不知道,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呗。我最怕看到别人梦游。”车刚说。

停了停,我说:“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厨师梦游,他经常半夜起来,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在石头上磨,磨很长很长时间,又轻轻来到同宿舍的几个人脑袋上,一个挨一个地比划。他的刀法很准,每一次菜刀剁下去,刀锋都只是落在那些人的头皮上,那些人也毫无察觉。有一天,宿舍里有个人半夜醒来,看到了这个恐怖的场景,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那个厨师含含糊糊地:‘我在切倭瓜。’”

李串怯怯地说:“车刚,你半夜可不要梦游啊!”

车刚说:“李串,你放心吧,就算我梦游,也找不到这户人家的菜刀。”

车刚在一家川菜馆当厨师,李串是服务员。我在他们对面的药厂打工,跑推销,经常在他们那里吃饭,时间一长就熟了。

姜梦颖在一家很小的文化公司当打字员,她和车刚是老乡。我和她,是最近通过车刚认识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在意,仔细想来,是她性格中那种与生俱来的忧伤打动了我。尽管我平时笑哈哈的,甚至是个幽默的人,其实我本质上是一个不快乐的人。

这时候,大院里突然传来了狗叫,声音很粗,一听就是一条高大的狗。它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得很凶。

我说:“这家的狗回来了。”

李串说:“半夜出去解手怎么办呀?”

车刚说:“有它守在院子里更好,万一咱们谁梦游,肯定走不出这个大院,就被它咬回来。”

“你别总提梦游好不好?”李串说。

“不说了不说了。”

男女同居一铺炕上,肯定兴奋。大家说话一直到半夜。

我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姜梦颖身上,她始终很少说话,不过,我相信她没有睡着。

车刚好像是第一个睡着的,他发出很重的鼾声之后,我和李串也都不说话了。

月亮爬上窗子,屋子里亮堂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两个女孩似乎都睡着了,我也迷糊了。不过,我身体里有一根神经始终紧绷着,我猜想车刚趁大家睡着之后,说不定会偷偷摸摸钻进李串的被窝。

车刚的鼾声一直打得很响,不像是伪装。

那两个女孩的鼻息此起彼伏,其中一个重些一个轻些,重的一定是李串。

我一动不动地聆听。

四个人就这样奢侈地浪费着这千金一刻的良宵。

后来,天好像悄悄阴了,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一片漆黑。

突然,我听到一阵洗扑克牌的声音,“哗啦哗啦”,很响,在东屋!

深更半夜,彭老太在跟谁玩牌?东屋只有她一个人啊。

我竖起耳朵听,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孤独的洗牌声。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我碰了碰车刚,他像死尸一样重,没有醒。

“哗哗”的洗牌声终于不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是风吹窗子的声音?是狗嚼玉米棒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

我隐隐约约梦见车刚轻轻爬起来,像狗一样爬向了李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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