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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糖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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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收到了朋友相赠的月桂糖,红漆铁罐喜色逼人,上面用工笔写着“舂杵”。打开罐子,白棉纸包着小糖块,糖大概有八毫米见方,小小的一粒一粒,近乎红糖的颜色,特别的是那种咸甜交加的微妙调和感(因为加了酸梅水嘛),类似于盐水泡荔枝、蜂蜜浸柠檬,是以对比反衬法凸显味觉的层次感。 朋友说:“我们家的月桂糖一直是满觉陇的沈阿姨给我们做。新年前她给我们寄过一包月桂方糖,说是用最古老的做法舂杵制成,是旧时杭州的喜糖。制作过程太为繁复艰辛,一年中仅能做一两次,不为售卖,只是用来赠送亲朋。这次终于帮我们做了一批。”难怪包糖的小红袋子上印着一只只白兔。我问朋友:“这是暗喻月桂树下捣药的玉兔吗?”他说:“是。”真是心思细密。这做糖的古法,在《山居杂忆》里,我读到过。 话说《山居杂忆》这本书,作者高诵芬老太太是个民国闺秀,连学堂都没进过,婚姻也是老式包办的,社交半径狭小,书里没啥波澜壮阔的乱世风云,倒是滤掉这些,写了些旧时吃食、仆佣奶妈、塾师绣娘、女眷交际。整个就是民国《清嘉录》,大家庭殷实有序的日子过得就像孟玉楼走路“行时香风细细,坐下淹然百媚”。我喜欢那安然守静,现在闲着没事还常常随翻两页,循月而读,比如大年初一要吃橘子和荔枝,象征“吉利”;清明淡妆素服上坟;入夏要吃青精饭团子,也就是把用乌桕叶泡了整夜的糯米蒸成团,还要称人,立秋再来一次,看看苦夏消减了多少肉膘;端午要把菖蒲剪成宝剑,用苍术薰屋子,解百毒;乞巧节用荆柳叶洗头。高家家里有间梅厅,结满梅子的季节,就有佣人摘了紫苏和玫瑰花做成蜜饯。 印象尤其深刻的就是这个月桂糖。话说家产号称“高半城”,在西湖都有祖传产业的高家小姐出嫁,婚宴上用了九万六千包月桂糖。婚礼前的那年秋天,全家就参与采摘,再轻轻将花朵从细的青枝上摘下,去蒂去芯,放入白瓷盘,再浸在酸梅干的水里,这个酸梅水是咸梅干泡制的,这样桂花的色泽就会永远不变了。磨成细粉,要细得跟水磨粉一样。然后把在酸梅水中浸了三小时以上的桂花放入捣臼,舂成糨糊状,加入磨细的冰糖粉,拌匀,使它的颜色跟桂花的颜色一样。然后用力舂捣,直到臼内的桂花糖与臼底完全脱离,毫无黏滞之感为止。将糖粉放入精雕过的印版压制成型,放在置有石灰的矾纸上直到糖变干,再收入石灰箱隔潮。 这个要是产业化流水线出产,便利之余倒也无啥意趣。难得的是它和上坟一样,几乎是全家参与的亲子活动。采花时佣人们都出动了,老爷闲着也会过来包两包糖,家里姑娘出嫁的喜糖嘛!想着心里也乐乎着吧?多大的喜事啊,九万六千包糖,全家连佣人加帮工都包得手酸。而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被没收产业、揪斗,全家迁入十几平方米的小破屋子,连阳光都晒不到的苦难时光里,孩子们还能从石灰隔潮的箱底翻出妈妈当年的喜糖,收藏得当,糖居然还能吃。只是其中世事起伏之滋味,大概只是当事人才心知。 之前看苇岸的书,他特别声明自己不喜欢任何一本中国文学作品,他解释说:“中国文学中,人们可以看到一切:聪明、智慧、技艺、意境、个人恩怨、明哲保身,却不见一个作家应有的与万物荣辱与共的心。”我很喜欢苇岸,却不能对他这个文学观点苟同,近年来重读一些中日文学作品,越发觉得东方美学的基础恰恰就在于人情迂回、世故周旋,这是由东方人以家族为社会单元的人际结构分泌出的必然的美学结果。这些细碎隐晦的人情得失、利益往返,并不全是贬义的。心机算计、干预自我和牵绊,它有它温暖牵系、秩序井然的一面。比如《山居杂忆》里,除了四季流转的风俗之外,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高老太太谈到“人际”时的情味,在家人血亲之外,对仆人也要宽待体恤,为他们养老送终,到了年节一定要祭奠祖先,不忘孝道。 《山居杂忆》之味,就是人情味,是高诵芬蕴藉含蓄的朴厚之美。在生活中,我们偶尔也会遇到这样的人,她以温厚待人,也以善意解人,她的理解力并非高像素的显微镜,聚光于人性的阴暗角落,把他们的脏与恶,雪亮地曝光和批判。高老太太也遇到过剪鹅脖子的坏仆人、差点害死孩子的奶妈、押她游街的红卫兵、抢走祖宅的造反派,但她也就是止于陈述,连分析、评论都寥寥,更没有什么暴烈声讨和愤然批判的欲望,就像她生在富家,享受锦衣玉食时的安之若素。什么巨浪,到她这里也就是拍岸的微波——老太太身上有种让人舒服的低调:顺时不炫富,追忆不炫苦,写作不炫智,而这不夸张、不造势的淡然又保护了她自己。 从表面看,高诵芬在人际上很幸运,生来被父母疼爱,出嫁又遇到了专一的儒雅丈夫,连传闻中难处、苛刻的婆家的太婆都很善待她。可是这幸福,我认为一是她那种圆融的正数性格带来的“善业”,其次,也是家教的结果。高诵芬小时候,虽然家境优越,可是长辈们从来不作兴给孩子们穿绫罗绸缎,也不能吃山珍海味,怕“折福”,孩子们吃银耳,也只能吃奶奶碗里剩下的那几朵。想起美国小说《纯真年代》里,大户人家一定把在巴黎采购的光鲜新衣在箱底压三年,显得不那么“潮”才能穿,怕溢出暴发户气息。然而这人工打压过的富贵气,在高老太太经历逆境时就成了承压力,最后酝酿成了老太太身上富而不骄矜的一种雍容之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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