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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颂歌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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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F在书店喝咖啡,年轻的她,正在读比较文学研究生,她要对我做个小访谈。 F问我是怎么读书的,我说就是自己从原材料梳理整合。女儿皮最近的语文作业里,有读后感这项,她让我帮她上网查专家点评,怕显得幼稚笨拙,我说没关系,你独立思考,用力想,把那个感受真实表述就行。读者敞开心灵,用最大的真皮层面积,动用全部的生活体验,与书发生内心反应,这个就是读书的价值。转引名家观点,没有意义。 我读书的理解途径,还有写作的灵感、力量,甚至文字技术,都得自生活。 每次回家,妈妈都要给我带菜。有时是胡萝卜丝,有时是豆芽,今天是土豆丝。妈了解我,知道我一忙起来就是蒸个香肠,烫两片生菜就胡乱对付了,看着土豆丝,切得工工整整的,我想到妈妈做菜的样子,妈妈眼睛不好,她做这道菜,得先把案板搬到卧室窗下,迎着光,用手摸索着切,切很久很久。妈妈做菜之所以好吃,是因为她全力以赴地对待哪怕是土豆这样最普通的食材,那美好的味觉,就是“耐心”的味道。我吃完饭,去掉燥气,开始逐字逐行地安心改稿——我妈在用一盘土豆丝教我写作。 近年来我试图改变评论这种文体的语法,尽量不用总结式的格言体硬塞给读者,而是精细处理情节,重建情境,唤起读者自身的生活经验,自主分泌出想法。我这是在模仿生活,生活影响我们的方式,就是具体而隐性的。 F继续和我聊,她向我陈述了一些困惑和思考,她说最近看了太多西方后现代文学,大段大段的心理分析那种,人都变得很虚无。我说,我一般都是配餐,读哲学书时,就搭点日本工艺书之类的,后者特别具体,落笔全在一桌一椅,一个抽象的东西需要配个抓地的。 F询问我的日常,我支吾着不知怎样作答。因为每日母题简单,无非是照顾得癌症的我爹和正在上小学的幼女,可是粗分之下,枝节繁复,且时有突发剧情。比如昨晚刚刚洗完碗筷又接到电话,我爸癌细胞转移到脑之后,老是神志不清,总有意想不到的病况,每天都让我做脑筋急转弯,昨儿是认不得我妈了,一定要我去找真妈妈……绞尽脑汁平息后,给孩子检查完作业,纠错签字、更衣哄睡,终于可以扑向床时,简直比见了情人还宽慰,脱衣时才发现身上的打底衫,还是穿反的——早晨出门时就发现了,因为一天四处奔走,杂事密集,硬是没时间换。 你一定常常在街头见到某个行色匆匆的女性,手里拎着大小杂物和塑料袋,从袋子里伸出蔬菜的长梗和须叶,大概是趁午休时段出来采买……那是一个家务女王,她的身材轻盈,可是她的心上时时负着孩子的冷暖、丈夫的衣食、家里大大小小的日用开支调度,每个结结实实过着日常生活的人,步态里都有种重力感。这让她匍地而行,无法飞行,却又让她被承托,可落脚。 对于我,这重量,恰恰能化解过度精神化的虚浮。我每天面对书本的时间很长,合上书、关上电脑之后,特别想和人谈点世俗话题,就像每次长假结束,满腹大鱼大肉,必须得留一天,喝蜂蜜水,吃粗麦面包和绿色蔬果——肠胃需要减负、摄取五谷杂粮,人的精神,也需要营养素的平衡,长期浸润于抽象之物中,与生活割裂,会造成精神的富贵病:思虑过度,纠结和淤堵于死角,导致失重的虚无感。 我也总是爱上一些不长于用口,却擅长用手表达的“原人”——和我浸润过久的语言世界迥异,“原人”充满了动作,他们做饭,洗衣,打扫,给了我“爱”的实体,“生命”的实相,免我与真实世界失联。否则我会越活越薄,最后被压扁成个薄薄一片的精神体。 所以,虽然琐碎劳累的日常生活把我的每滴精力都给绞杀掉,然而我依旧对它充满了感激之情。它给我提供了休憩之地,无痕地修复了我的职业伤害,保护了我对最爱之物持久而不衰竭的热情。 谈了很多和文学相关的话题,和F在拥堵的街上告别,终于挤上一辆车,终点站离家还有几站路,但皮就快下陶艺课了,想她回家时一定很饿,我紧握手里刚买的布丁,向家飞跑。皮说这布丁怎么是液状的,原来一路奔跑的体热把它焐化了。犹记得,刚做母亲那阵子,身心全部被婴儿占据,一手捧书一手拿尿盆,还是在做梦的时间里挖一块来读书,也因长期睡眠不足而贫血。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在傍晚的喧喧人流中,飞奔向昼夜、厨房与爱?对尘世烟火的热恋,对精神世界绝美风景的渴求,这两者,在我心中角力多年,终于拧成一股狂奔的热力。在轻与重,上与下之间,跑,是一个最好的平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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