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四年七月十一日，星期日（克莱尔三十三岁，亨利四十一岁）

克莱尔：亨利在厨房地板上睡觉，满身的血块和伤痕。我不想挪动他，不想叫醒他，我只想在冰凉的亚麻毡上，陪着他坐一会儿。最后我起身煮咖啡，咖啡滴进壶里时，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亨利呜咽起来，他用手挡住眼睛。显然他刚遭过殴打，一只眼睛肿得都睁不开了。血好像是从他鼻子里流出来的，我看不见伤口，全身上下都是一块块拳头般大小的淤血。他非常瘦，我能看见他所有的脊椎和肋骨，他的骨盆突在外面，脸颊塌陷。他的头发几乎垂到肩上，还有些新添的白发。他的手脚有些割伤，到处可见蚊虫叮咬的印记。他黝黑而龌龊，指甲下尽是污垢，湿汗把泥土嵌在皮肤的褶皱里。他身上有股青草、血液和盐的味道。我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把他叫醒，“亨利，”我轻声地唤他，“醒醒，现在你已经到家了……”我小心地抚摸他的脸，他睁开眼睛，我知道他还没有完全醒。“克莱尔，”他咕哝着，“克莱尔。”泪水从他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全身颤抖地抽泣，我把他拉到腿上，我也哭了。亨利蜷缩在我的腿上，我们紧紧抱在一起，摇呀，摇呀，把我们的欣慰和痛苦全都哭出来吧。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四（克莱尔三十三岁，亨利四十一岁）

克莱尔：这是圣诞夜的前一天，亨利带上爱尔芭去水塔大厦[水塔大厦（Water Tower Place），楼高74层，上部是旅馆公寓，下面八层是美国最豪华的高层购物中心，包括两家大百货公司，一百多家商店，十多家餐厅和七家电影院]看马费百货公司的圣诞橱窗了，我则顺便采购一些东西。此刻，我正在边缘书店[边缘书店（Borders Books Music＆Café），国际图书连锁店，1971年首家门店开设在美国密歇根州的安阿尔伯（Ann Arbor）。它以书籍、音像制品种类齐全，店堂舒适宜人而著称]的咖啡屋里，坐在一张靠窗的桌旁，边喝卡布奇诺边休息，椅子脚边斜着一堆鼓鼓的袋子。窗外，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白色的小碎灯点缀着每棵树，密歇根大道上的购物者们行色匆匆，远处传来救世军扮演的圣诞老人摇铃的“叮当”声。我回到商场寻找亨利和爱尔芭。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肯德里克和他的妻子南茜，带着他们的孩子科林和纳蒂娅向我走了过来。

他们刚从施华兹玩具店出来，一脸的惊恐，那表情只有刚从玩具店逃出来的父母才会有。纳蒂娅跑过来，尖声叫：“克莱尔阿姨，克莱尔阿姨！爱尔芭在哪儿？”科林则羞涩地一笑，伸出手给我看他那辆新的黄色小拖车，我祝贺他，然后告诉纳蒂娅，爱尔芭去看圣诞老人了，纳蒂娅说上星期就看过了。“你向他要什么啦？”我问她。“男朋友。”纳蒂娅说。她今年三岁了，我冲着肯德里克和南茜咧嘴一笑。肯德里克悄声对南茜说了些什么，她便说道：“部队集合，我们得去给西尔维亚姨妈买书了。”于是他们三个就快步跑去打折柜台。肯德里克示意了一下对面那张空椅子，“我可以坐下来么？”

“当然。”

他坐下，深深叹了口气，“我讨厌圣诞节。”

“亨利和你一样。”

“他也讨厌？我倒不知道，”肯德里克斜靠在窗玻璃上，闭上眼睛。我以为他睡着了，突然，他睁开眼睛问：“亨利还在吃药吗？”

“嗯，我想是吧，他尽力了，毕竟最近他经常消失。”

肯德里克用手指敲击着桌面，“经常是多少？”

“几天一次。”

肯德里克的反应很激烈，“他为什么不把这些情况告诉我呢？”

“我想他是怕你知道后失去信心，撒手不管。”

“他是惟一能和我说话的实验对象，可是他从来都不和我说话！”

我笑了，“我们同病相怜。”

肯德里克说：“我在研究科学。出问题的时候，我需要他告诉我。否则我们做的一切都只是原地转圈。”

我点点头。外面开始下雪了。

“克莱尔？”

“嗯？”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看爱尔芭的DNA呢？”

这个问题，我和亨利不知道谈过几百遍了。“你先是给她的基因标码，那没什么。不过，接下去你就会和亨利一起缠住我，求我给她吃你们的药，那就不行了。这就是原因。”

“可她还很小，她更有可能对药物产生良性反应。”

“我说了不行。爱尔芭十八岁以后，让她自己决定吧。目前为止，你给亨利吃的那些药都是一场噩梦。”我无法去看肯德里克的眼睛，我只能对着桌面上紧握的双拳说话。

“但我们或许可以研究出适合她的基因疗法——”

“基因疗法死过人的。”

肯德里克不说话了。书店里人声鼎沸，在这片喧闹声中，我突然听到爱尔芭在叫，“妈妈！”我抬头，她骑在亨利的肩头，双手抱着他的脑袋，两人都戴着浣熊皮帽子。亨利看到了肯德里克，最初一小会儿，他显出一丝紧张，让我不由得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很快，亨利笑着大步走来，爱尔芭在人群中快乐地跳上跳下。肯德里克站起来迎接他们，我也就把那些念头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