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八天

十角馆事件  作者:绫辻行人

1

K**大学位于山坡上,拥有形状独特的大面积校园。在校园的一角,有一栋被称为社团之家的三层的钢筋混凝土校舍,供学校承认的社团在此进行各项活动。角岛十角馆发现六具尸体后的第三天——四月二日星期三的午后时分,校舍二楼的推理小说研究会的活动室里,聚集了十来名会员。

在杂乱无章的狭小教室里有两张长会议桌,学生们并肩坐在一起,前会员江南孝明也在其中,而召开这次会议的岛田警部的弟弟岛田洁却没有露面。

(他是不想来呢,还是有其他要事在身?)

守须恭一不免忐忑,但又立刻打消了这个顾虑。

(别多想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发觉,不可能有所发觉。)岛田警部带领两名部下比预定时间稍晚了几分钟才到。

他望着室内弥漫的烟雾,皱起眉头,当看到江南和守须后,亲昵地打了个招呼,随后对所有人谦恭地作了自我介绍。

“谢谢大家今天特意前来,我叫岛田。”说完,他重重地在事先备好的椅子上落座。

会员们自我介绍后,警方大致说明了事件的概要。接下来,警部打开手边的笔记本,逐一对照上面的名字和学生的脸,不紧不慢地进入了正题。

“我再念一遍在角岛遇难的学生名字。山崎喜史、铃木哲郎、松浦纯也、岩畸杳子、大野由美以及东一,各位对他们应该都很熟悉。”

听着警部嘴里念出的这六个名字,守须的眼前逐一浮现出他们的面容。

(爱伦·坡、卡尔、埃勒里、阿加莎、奥希兹以及勒鲁。)

“六人当中的五人在火灾发生时已经死亡。大野被勒住脖子窒息身亡,东一的头部遭到了致命一击,山崎、铃木、岩崎三人死于中毒,剩下的松浦在火灾发生时没有死,初步判断是在房间里和自己身上浇满灯油后引火自焚。”

“那么,是松浦学长杀害另外五个人后自杀了吗?”有一个会员提了这个问题。

“正是。我们调查到松浦有一个亲戚在O市开药店,他经常在那里出入,由此可以解释松浦用来毒杀三个人的毒药来源,这是警方的推论。但是,目前动机还不清楚,所以今天召集大家了解具体情况,请各位务必协助。”

“凶手不可能另有其人吗?”

“基本上不可能。”

听到警部毫不犹豫地否定,守须如释重负。

“首先,无论如何,松浦都是死于自杀;再者,杀害另外五个人的手法和各自的死亡时间都大相径庭,甚至有人死了三天以上……渔船很少经过那一带,从常理上来说,难以认为有人乘船上岛潜伏下来,在几天内连杀数人。”

“警部,”江南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针对去年蓝屋事件中在类似状况下被烧死的中村青司,警方不是判定为他杀吗?”

“基于各种因素才得出了这个结论。”警部用力睁大一双小眼睛,“判断中村青司死于他杀的最大原因是,有一个园丁从此下落不明。原本在岛上的人突然人间蒸发,疑点自然集中在他身上,所以认为园丁就是凶手。可是,这次在被烧毁的十角馆里发现了地下室,在里面找到了一具男尸。昨天的报纸上也有相关报道,从死亡时间、年龄、体形推测,十有八九是那个园丁。”

“啊,原来如此。”

“由此一来,就必须重新解读去年的角岛事件,也就是说,中村青司其实是纵火自焚,整个事件是他一手谋划。他杀死妻子后再自杀,而且——”警部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南和守须一眼,“我从某一个渠道得到了证实这一点的最新消息。”

是岛田洁透露的吗?守须暗自揣测。

不,他曾经明确表示不打算把自己掌握的事实和想法透露给警察,守须隐约认为他的话值得信任,即使警部是他的亲兄弟。那么——

(难道是中村红次郎亲口交代的?)

“先不谈这个。”岛田警部环视着众人,“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六个去了角岛?”

守须和江南举起了手。

“只有两个人啊?你们知道这次是谁提议去角岛的吗?”

“他们很早就开始商量这件事了。”守须回答,“这次正好找到了关系,可以在十角馆住下。”

“关系?什么关系?”

“我伯父——他姓巽——经营房地产,从原来的地主手里收购了这栋房子,我就跟他们说可以和我伯父商量一下。”

“哦。你说的是巽昌章吧?他的侄子就是你啊?你为什么没有一起去呢?”

“嗯,我实在提不起兴趣去那个一年前发生过惨剧的小岛,我讨厌这种地方,而且房间也不够。”

“房间不够?我听说里面有七间客房。”

“其实只有六间。你们问一下我伯父就知道,有一间根本没办法住人,漏雨漏得厉害。那个房间里只有一些空架子,本来打算重新装修,家具全部搬出来了。长期漏雨使天花板都要掉下来了,地板也差不多要被踩塌了。”

“原来如此。那么这六个人当中谁是干事?”

“我对勒鲁——不好意思,对东一提起了这件事。东一是下一任总编,也是研究会的负责人,他又去和松浦纯也商量了。”

“东一和松浦这两个人啊。”

“对,就是这样。”

“他们带了很多行李,还有食材、毛毯什么的上岛,这是怎么运上去的?”

“是我伯父安排的,我搭了把手,在他们上岛的前一天雇了一艘渔船运上去的。”

“唔,警方会确认这一点的。”

警部摸着圆滚滚的下巴,再次环视众人。

“请问各位,有谁对松浦纯也这次的杀人动机有所了解?”

室内响起窃窃私语声,守须也加入了讨论,心中却另有所思。

——白净的脸庞。

——娇小玲珑的纤弱身躯。

——披肩的乌黑秀发。

——楚楚可怜的眉眼。

——笑意盈盈的丹唇,绵言细语的声音……

(……千织。)

情投意合的千织和守须默默相爱,如胶似漆。

(啊,千织、千织、千织……)

自己没有告诉任何人(千织应该也不知道),并不是刻意隐瞒,也不是羞于启齿,而是两人都生性怯懦,唯恐公开恋情后自己的小世界遭到破坏。然而——

一切都在那一天毁于一旦。去年一月的那个夜晚,夺去千织性命的正是那六个人——没错。

(如果当时自己守护在千织身边……)

他懊悔不已,更对那六个人恨之入骨。

父母和妹妹当年也是这样突然被夺去了性命。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以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不由分说地让自己再也无法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而对自己弥足珍贵的千织,又在那个夜晚……

(那绝对不是一起事故。)

她根本不是喜欢饮酒的女孩,也知道自己的心脏不好,肯定是那些喝醉酒失去理智的家伙强逼她喝酒。她拒绝不了,最后导致……

千织是被这帮家伙杀害的。

(是被杀害的。)

“守须——”邻座的江南唤了一声。

“啊,什么事?”

“喏,就是那封信。”

“呃?你们在说什么?”听到两人的对话,岛田警部连忙问。

“其实,上次忘了跟您说。”江南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他们出发去岛上的那天收到了这样一封信,我和守须也收到了。”

“中村青司寄来的信吗?”

“对。”

“你们也收到了?”警部打开江南递过来的信封,检查里面的内容。

“被害者家里——包括松浦家里——收到了一模一样的信。”

“这封信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吗?”

“很难判断,不过基本上可以认为这是一起恶作剧,寄信人怎么可能是个死人呢?”岛田警部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守须也微微一笑,却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

2

守须很早就听千织说过,她的父亲是中村青司。青司在S区角岛过着异于常人的生活。千织去世后,守须悲恸欲绝,半年以来恍若行尸走肉。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秋天得知千织的双亲惨死在角岛后,守须越发难以平静。不过,他当时没有预料到这起事件会以此种形态帮助他解决心中的激愤。

他时常寻思如何才能让那六个男女认识到自己的罪恶,但是他的痛苦并非大声斥责“是你们杀死了千织”就可以了事。对自己而言,不可或缺的东西被人夺去了,是被他们夺去的。他一心想要复仇,在得知伯父巽昌章买下十角馆后,他的想法逐渐成形,决定杀死他们。

千织出生在角岛的蓝屋,她的父母正是在那里遭遇了惨剧,这六个罪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踏上角岛——这幅图画激发了他的冲动,他要用亮丽的颜色抹掉这些人的一切。

最初他计划在角岛杀死这六个人后自杀,但是这样自己就会被埋没在这六个罪人当中。

自己该做的是审判,复仇名义下的审判。

苦思冥想之后,计划终于出炉了。

不仅要岛上杀死这六个人,自己还要安全地活下来。

今年三月初,充分考虑到猎物们自投罗网的可能性后,他开始了第一个行动。

“我伯父买下了十角馆,你们如果想去,我可以拜托我伯父。怎么样?”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就中计了。

决定去角岛后,他主动承担了准备工作。他综合六个人的时间安排和天气预报来选择日期。

为了实行计划,必须是风平浪静的晴好天气,幸运的是,没有听到三月下旬有恶劣天气的预报。当然,把赌注押在天气预报上风险很大,万一到时候条件不成熟,只好临时中止。

最终,日程定在三月二十六日开始的这一周。

守须提前准备好了寝具和食品等生活必备品。他只租了六套寝具,目的是为了让这六个人以为自己也一同前行,却让外人相信自己并没有去,上了角岛的只有六个人。

借用中村青司的名字写了九封信,有两个目的。

目的之一当然是告发,他无论如何要控诉千织是被他们杀死的;另外一个目的是向江南孝明抛出“死者来信”这个诱饵,让他行动起来。

他也给中村红次郎寄了一封信,这是估计到江南会调查红次郎而布下的一个局。守须对江南的性格了如指掌,假如收到这样一封信,他到处调查一圈后,肯定会来和自己商量。就算到时候自己不得不主动和他联系,到处传播的怪信也正好是一个借口。

大学的研究室里有文字处理机供学生使用。他在超市买齐材料后,制作了两套预告板。

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出发的前一天,他在O市寄出这九封信后,前往S区把行李搬上渔船运往角岛。随后,他回到S区,谎称去国东借来了伯父的汽车,车的后备厢里准备好了橡皮艇、压缩空气筒、用做燃料的汽油罐等等。

橡皮艇是伯父用来钓鱼的,平时放在车库里,守须偷拿了出来——伯父在夏秋季节才会用到,所以不用担心被发现。

J岬角的背面一带,即使在白天也少有人经过。守须把橡皮艇和空气筒藏在附近的树林里,打发一段时间后把车开回去还给了伯父,告诉伯父自己今天晚上回O市,明天再去国东。而实际上,他确实回了一次O市,不过半夜里又骑摩托车再次前往了J岬角。

从O市到J岬角,白天开车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晚上把250CC的摩托车开得飞快,有一个小时就足够了。越野摩托车能开进路边的荒地或草丛里,把车放倒在海岸边的杂树林里,上面用褐色罩布盖住,根本没有人会发现。

他组装好事先藏在这里的橡皮艇,换上潜水衣,借着月光和无人灯塔的灯光,深夜渡海前往角岛。

风并不大,却冰冷刺骨,夜晚的能见度也不高。以前向伯父借过几次橡皮艇,操作起来得心应手,但是因为身体不适,这一路的行程困难重重。

身体不适是因为从头一天开始就滴水未进,为了之后的计划,有必要让自己脱水。

从J岬角到角岛耗时三十分钟。

橡皮艇抵达了那个岩区,船必须藏匿于此。

首先收起橡皮艇,和空气筒一起用防水布包妥,再密封在塑胶袋里。然后把钢瓶和已经密封好的引擎也包好,用一根绳子绑在一起,把它们沉入大块岩石的缝隙间,避免被海水冲走。此外,还要把绳子的一端系在岩角上。补给燃料用的罐装汽油则分别藏在这边的岩石后面和J岬角的草丛里。

在月光下,他肩扛大型手电筒前往十角馆,住进了漏雨的那个房间,就睡在白天带来的睡袋里。

就这样,准备好了捕捉罪人的陷阱。

3

第二天,三月二十六日,六个人上岛了。

他们对一切都浑然不觉,也没有事先准备和本土取得联系的方式。他们压根没有察觉出危险,陶醉在自以为是的冒险氛围中。

这天晚上,守须借口身体不适,早一步回到房间——事先的脱水正是为此而做的准备。

他知道轻微的脱水症状类似感冒。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假装生病,因为要提防医学系的爱伦·坡;反过来说,如果他证明自己的确生病了,就再也没有人会对此起疑心了。

当六个人在大厅里畅谈之际,他换上潜水服,提着装了必备品的简便背包溜出来。他来到岩区,组装好橡皮艇,趁着夜色前往J岬,然后骑摩托车赶回O市。

回到房间是十一点左右,身体虽然极度疲惫,但重要的事情还在后头。

他马上打电话给江南,利用他证明自己确实在O市。

这通电话没有人接,不过假如江南不出所料地正在到处调查的话,应该很快会给自己打来电话。说不定他已经打来过好几次了,这样的话他肯定会问自己去了哪里。这个回答守须已经准备好了,就是那幅画。

守须事先做好了准备用以证明自己在那六个人去角岛期间行踪的东西——那就是摩崖佛像的画。不,准确来说,是那些画,一共有三幅。

第一幅只是在素描底稿上抹了一层颜色,第二幅是用画刀在画布上着重上色,第三幅是成品画。毋庸置疑,这三张画的构图如出一辙。

去年秋天万念俱灰之际,守须漫无目的地来到了国东半岛的山中。凭借当时的记忆,把季节改换成春天,他得以事先准备了三幅不同阶段的画。

守须把第一幅画挂在画架上,一边看寄给自己的信,一边等待江南的联络。万一和江南无法取得联系,就必须连夜和另外一个“证人”见面。他发热的头脑中焦虑万分,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将近十二点,电话终于响起了。

果然,江南中了圈套,当天就去了中村红次郎位于铁轮的家。然而,见到江南刚认识的岛田后,守须感到有些棘手。

“证人”当然越多越好,但是过度介入其中反而会给自己添乱——适当地邀请自己参加侦探游戏就足够了。

所幸两人着眼的不是现在而是过去,知道不用担心他们会追随那六个人渡海上岛后,守须提到安乐椅神探,借此强调自己的存在,告知对方自己每天去国东写生,并且约定好第二天也让江南打电话来。当时提议他们去安心院拜访吉川政子,是为了让他们的注意力尽量从现在的角岛移开。

两人回去后,守须稍事休息后就在天亮之前再次骑摩托车来到J岬角,乘坐系在岸边的摩托艇赶回角岛。

(那些塑料板到底有何用意?)

是为了让这六个人知道自己即将成为“被害者”吗?或是出于一种奇妙的义务感,认为不事先宣布“刑罚”就有失公允吗?还是对他们最强烈的嘲讽?

在他纠结的内心,大概将这三种感情都包含进去了。


第二天晚上,守须成功地比第一天更早地回到了房间。离开大厅之前和卡尔发生了纠纷,还好很快就脱身了。

因为脱水,脚步踉踉跄跄。换潜水服之前,他把阿加莎给自己吃药用的水喝了个精光。第三天以后就不用再回本土了,所以必须尽快补充水分恢复健康。

从角岛返回O市的过程比头天晚上更辛苦,途中有几次几乎要放弃了。现在想来,守须对自己瘦小的身体里到底储存着多少能量感到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后,马上大量补充水分。江南和岛田过来讨论角岛事件的时候,自己也连续喝了好几杯红茶。

因为打算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再回到O市,在演完自己的戏份后,必须对两人的意见表示反对,并宣布自己不再参与其中,让他们以后不要再和自己联系。

说到底,当时义正词严地对岛田说的那一番话是发自内心的,尤其得知他打算调查千织的身世后,守须更是怒不可遏。

和头天一样,守须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角岛。在十角馆的房间里,他费了好大劲才平息了内心的愤慨。

4

把奥希兹选定为“第一被害者”出于以下几个理由。

首先对她抱有一种怜悯,最早离世就可以不用体验以后的混乱和恐惧了。

奥希兹和千织是好朋友,怯生生的她和千织有几分相似。她应该不是造成千织死亡的帮凶,只是个旁观者而已,然而却不能因此把她排除在复仇对象之外。

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奥希兹的戒指。在那之前,从来没有看见奥希兹戴过戒指,因此才特别引人注目,那大概就是自己送给千织的生日礼物。

奥希兹和千织很要好,守须回忆起在千织的葬礼上奥希兹哭红双眼的模样,大概是千织家人把那枚戒指当作千织的遗物赠予了她。

她和千织如此亲密,说不定知道角岛就是千织的家乡,甚至可能已经察觉了自己和千织的关系。

那枚戒指的背面刻有自己和千织名字的英文缩写——“KM&CN”。即使千织生前没有亲口告诉她,奥希兹也可能在千织死后发现戒指上的字母。如果在岛上发生杀人案,奥希兹推断出杀人动机和真凶的概率不容小觑。

出于以上原因,守须不得不首先杀死奥希兹。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大厅,直接来到奥希兹的房间——他当然没有告诉另外六个人,自己从伯父那里借来了万能钥匙。打开门后,趁她熟睡时,使出浑身力气把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

奥希兹的眼珠似乎要从眼眶里迸裂出来,嘴角扭曲,脸色变得肿胀发紫,逐渐失去反抗的力量……就这样断气了,守须整理好她的尸体,实在是出于对她的同情。

原本打算从她的手指上摘下戒指,一是希望自己拥有千织的遗物,此外也担心被人发现戒指上的英文字母。无奈奥希兹的手指肿胀得无法取下戒指。

既然取不下戒指,就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上面的英文字母,但是守须无法丢弃千织和自己之间如此珍贵的回忆。

他决定采取强硬措施,切断手腕。

只切断中指反而让人注意到曾经戴在上面的戒指,并且,“切断左手”这种行为恰好是对去年蓝屋事件的“模仿”;而这个巧合还可以带来另外一个效果,就是岛田洁日后提到的,暗示这些人“青司的存在”。

他用事先准备作为凶器之一的匕首切断了尸体的手腕,随后埋在屋后的土里,打算事成后再挖出来摘下戒指。

为了造成有人从外面闯入的假象,他拉开窗户的挂钩,又打开了门锁。最后一步是从厨房抽屉里拿出“第一被害者”的预告板,用胶水贴在门上。


把氰化钾涂抹在阿加莎的口红上是在之前——第二天,二十七日的下午。发现塑料板后,这些人并没有提高警惕,因此守须有机会溜进阿加莎的房间。

他预测,顺利的话,在发现奥希兹尸体的同时,毒口红也会发挥功效。然而匆忙中他只在一支口红上下了毒,因此这个“定时炸弹”在很久之后才得以发挥功效。

接下来用到的就是那个十一角形咖啡杯。

在六个人来到角岛的那天晚上,守须发现了这个奇怪的杯子——碰巧自己拿到了这个杯子喝咖啡,当时就决定加以利用。

第二天早晨,把塑料板放在十角桌上后,他顺便把咖啡杯拿回自己的房间,碗柜里还有好几个多余的杯子,守须从中拿了一个作为替代。

他事先从理科系的实验室里偷取了氰化钾和亚砷酸,涂在杯子上的是无色无味的亚砷酸。然后,在第三天晚饭前,趁众人心神不宁之际,他把这个毒杯子和厨房吧台上的杯子放在了一起。

这个杯子有六分之一的机会转到自己手里,到时候不喝里面的咖啡就行了,但其实没那个必要,卡尔成了“第二被害者”。

卡尔倒毙在自己眼前,比奥希兹的死更触目惊心。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杀人罪——这种认识让守须万箭穿心。可是,自己已经无法停手了,必须耗尽所有的体力与精力,大胆冷静地完成复仇大计。

天亮之前,大家终于各自回到房间,等他们睡下之后,守须来到卡尔的房间,切下他的左手,并扔进了浴缸,以此保持“模仿”的一贯性,掩饰切断奥希兹手腕的真正目的。接着,他从事先准备的另外一套塑料板里拿出“第二被害者”贴在房门上。

随后,他转身向蓝屋废墟走去。

卡尔中毒倒地之前,守须留意到埃勒里提到了蓝屋有地下室。

曾经听伯父说过那里有地下室,守须把事先用渔船运来的灯油罐藏在了那里。

埃勒里意识到了有人藏身于地下室的可能性,叫嚷着要去查个水落石出。

守须用松叶扫净地板,伪造出有人在此逗留过的迹象,再把从爱伦·坡的钓鱼工具里偷出来的钓鱼线系在楼梯上。不出所料,第二天中了这个圈套的正是埃勒里。

(啊,愚不可及的埃勒里……)

埃勒里的确天资聪颖,却又粗心大意、做事马虎。他欢呼雀跃地冲进这个诡异的地下室,简直玷污了“侦探”的称号。他扭伤了脚,但并没有大碍,而这正是自己的目的,自己并没有打算靠这个小把戏要他的命。

出乎意料的反而是阿加莎的口红。守须发现阿加莎用的口红和毒口红的颜色不同——假设到了第二天她还安然无恙,就必须考虑另外一个办法。

爱伦·坡提议检查每个人的房间时,守须如坐针毡。

当然,他已经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塑料板、胶水、匕首等东西都藏在屋外的草丛里,切断手腕时沾了血的衣服也埋进了泥土里,灯油罐在地下室,毒药随身携带——应该不至于搜身吧。房间里只有一套潜水服,万一被发现了就想方设法敷衍过去。

尽管如此,被他们看到自己的房间总不是一件好事。虽然可以借口自己负责准备工作,有义务选择最差的房间,但是最好避免被人看出苗头,因此当时他对爱伦·坡提出了异议。

那天晚上——

阿加莎的歇斯底里让所有人都早早回了房间。守须那天晚上并不打算离开角岛,但是一个晚上无所事事实在浪费,如果回到O市和江南取得联系就可以确保自己的不在场证明。

那天身体不再有不适感,看到阴沉沉的天空难免有些担心,但是听天气预报说不会有暴风雨,海面也风平浪静,他立刻下定决心。守须用和前两次相同的办法抵达O市,回到自己的房间,佯装刚从国东回来,把绘画工具装上摩托车去了江南的住处。

5

晚上下了一阵小雨,但是没有对自己造成什么妨碍,第五天——三月三十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守须平安地回到了角岛。

他在靠近岩区时关掉引擎,划着桨上了岸,把绳子系在岩石上,准备收起摩托艇。意料之外的事情就在此刻发生了。

守须似乎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叫声,抬头一看,发现了站在石阶中央愕然失色的勒鲁。

被发现了,要杀人灭口——刹那间这个念头浮上心间。

胆小怕事的勒鲁怎么会在这个时间一个人来到岩区呢?守须顾不上多想。也许是发觉了岩石上的绳子所以来一看究竟,无论如何,被勒鲁发现了的这个事实改变不了,说不定他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守须捡起手边的石块,奋力追赶扭头就跑的勒鲁。

守须惊慌失措,勒鲁更是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地迈不动脚步,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勒鲁冲着十角馆大叫救命,守须已经跑到了勒鲁身后。他猛地把石块砸了过去。石块击中了勒鲁的后脑勺,勒鲁一下子往前倒在地上。守须再次捡起地上的石头,对准勒鲁已经裂开的头,又砸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确认勒鲁断气后,守须飞奔回岩区。虽然注意到了地上的脚印,但是焦急的心情让他无暇他顾,唯恐有人听见勒鲁的呼救而冲过来。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快离开现场。

他扫了一眼地面,发现脚印并没有明显的特征,一眼看上去分辨不出是谁的脚印——对方又不是警察,几个脚印证明不了什么。

眼下最焦虑的是有人会来这里,万一被人看见摩托艇就全盘皆输了。

守须离开岩区来到海湾,栈桥距离海面有一段距离,他把摩托艇推了进去——万幸的是谁也没有出来。

回来后,守须收起摩托艇,把它藏在桥畔的船坞里,这样做有一定风险,但是回到岩区的风险更大。

溜进十角馆把“第三被害者”的预告板贴在勒鲁的房门上后,守须钻进了睡袋。

他心绪不宁,迷迷糊糊地睡着后,仍然全身无力,胸口发闷。没过多久,他被闹钟惊醒,出门去喝水,就在那里发现了阿加莎的尸体。那个早上她终于使用了另一支口红。

不想再杀人了,也不想再看见尸体——守须在心里狂呼,无法抑制的呕吐感自体内翻涌而上,精神和肉体上都已经达到了极限。

然而,绝对不能放弃,绝对不能逃跑。

肝肠寸断的内心深处,不断闪烁着恋人的音容笑貌。

埃勒里和爱伦·坡——守须和仅存的两人围坐在十角桌旁边,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场上的形势朝不利于爱伦·坡的方向发展,但后来埃勒里又否定了爱伦·坡作案的可能性。当时如果就此发展下去,也许会得出爱伦·坡就是凶手的定论。

当埃勒里在杀害勒鲁的现场表现出对脚印的兴趣时,守须恐慌得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冷静下来,没关系,冷静,冷静……他一边拼命压制住涌上胸口的呕吐感,一边告诫自己。埃勒里随后转身离开了现场,守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然而——

埃勒里突然又说到了脚印。

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吗?莫非是致命的错误?

跟随埃勒里来到蓝屋废墟,当他要大家记住脚印的状态时,守须才恍然大悟。他对自己的愚蠢难以置信,心想一切都完了。

守须很清楚,随着人一个个死去,嫌疑人的范围逐渐缩小,自己的行动也会受到很大限制。考虑到有必要顺应状况果断出击,守须准备了几套备用方案。最糟的情况可能是以寡敌众,因此上衣口袋里随时备有匕首。

埃勒里讨论脚印问题的时候,守须多次有冲动持刀刺杀二人,但是如果擅自行动被当场抓住就前功尽弃了,说不定接下来还有出现转机的可能。

埃勒里滔滔不绝阐释自己的真知灼见,守须宛如惊弓之鸟缩在椅子里暗自揣摩最恰当的应付办法。然而——

埃勒里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他认为凶手不是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乘船来到岛上的外人。

这个所谓的外人就是中村青司,埃勒里断定青司没有死。守须没有料到“青司之影”会这样来到岛上,拯救自己于危难关头。

守须恢复了镇定。

埃勒里的香烟抽完了,爱伦·坡随即递上烟盒。天赐良机。

守须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支注入了氰化钾的云雀烟,这是事先准备好的,打算一有机会就用来对付爱伦·坡。

守须谎称自己也想抽烟,从埃勒里手里接过烟盒后,在桌子底下调了包。他从烟盒里取出两支烟,一根衔在嘴里,一支藏进了口袋。就这样把毒香烟塞进了烟盒。

爱伦·坡是个老烟枪,烟盒一旦回到他的手里,肯定会随手就抽出一根。如果爱伦·坡没有抽到毒香烟,可能会再次传给埃勒里。无论谁死都没问题,最后剩下的一个人就好解决了。

6

大厅里只剩下两个人。

爱伦·坡一死,埃勒里更加一口咬定青司就是凶手,完全没有怀疑过守须。

如此一来就没必要急着动手。守须决定慎重行事,最完美的方式是让最后一个人死于“自杀”。

(……愚不可及的埃勒里。)

他全程协助自己,直到最后。

他自诩为名侦探,其实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丑。讽刺的是,自己的预告居然成为现实,最后剩下的两个人就是“侦探”和“凶手”。

虽然如此,仍然要对埃勒里的敏锐思维表示敬意,他从那个十一角形的杯子得出十角馆有第十一个房间的结论。自己也曾经对那个杯子心存疑惑,却从来未曾想到居然是一个机关,虽然已经听江南提到过中村青司身为建筑师,对机关有着特殊兴趣……

这个推理对自己的立场并不造成威胁,反而成为一个很好的证据,让埃勒里坚信青司就是凶手。

两人来到地下室,埃勒里开始着手搜寻通向室外的暗道,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那具让人魂飞魄散的尸体。

刹那间,守须恍然大悟,这就是吉川诚一的尸体。

吉川半年前已经被杀了,他被疯狂的青司袭击后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到这里,力竭而死;又或者是青司带他来到这里后将其杀害。

埃勒里面对尸体不知所措,守须把自己的想法对他一说,他捂着鼻子频频点头。

“有道理,也就是说青司找了另外一具尸体做自己的替身。我们往前走,范,看看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

他们绕开尸体走进暗道深处。既然如此,就奉陪到底。

守须认为埃勒里真正怀疑的人是自己。

例如,地上的灰尘很清楚地表明长时间没有人来过这里。因此,他是否假装对自己没有疑心,其实在暗中找机会对自己下手呢?

守须的右手紧握住口袋里的匕首,在黑暗中亦步亦趋。

这条暗道的尽头是一扇门,耳边响起了涛声。

埃勒里打开门,涛声更加澎湃……

这里正是面对海湾的断崖中腹,门外是一个类似露台、向外突出的小平台,下面就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渊。

埃勒里谨慎地看准立足点,往外踏出一步,用手电筒照亮四周,然后若有所悟地回过头来。

“从悬崖上往下看,或者从海面往上看,都很难发现这里。外来者勉强可以沿着石块爬到石阶那边。青司果然是从这里过来的。”

“青司今天晚上肯定会来。”回到大厅后埃勒里对守须说,“我们发现了他的暗道,不管他从那条暗道进来还是从大门进来,我们有两个人不用怕他,干得好的话,反过来当场抓住他。”

守须煞有介事地随声附和,泡了两杯咖啡。前几天向爱伦·坡要的安眠药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他趁埃勒里不备在咖啡杯里溶进了几颗药。

他若无其事地把杯子端给埃勒里,埃勒里想都没想就一饮而尽。

“……我想睡觉了。唔,神经有点绷不住了。范,你不要紧吗?让我打个盹。没关系,有事就叫我。”

这是名侦探退场前的台词。

没过多久,埃勒里趴在桌上呼呼睡去。守须确认他睡熟后,把他抬进室内,放在床上。

埃勒里的死亡方式将是“引火自焚”。尸体里迟早会检查出安眠药。去年被发现的青司尸体与此相似,随着吉川诚一尸体的重见天日,青司可能会被判定为自杀。这种形势对警方判断此次事件势必造成影响。

雨早就停了,没有再下的迹象。

守须来到海湾,准备好摩托艇,从蓝屋废墟的地下室里搬来灯油。接着,他从土里挖出奥希兹的左手,摘下戒指后,把手和她的尸体放在一起。

剩下的塑料板、沾了血的衣服、毒药、匕首等所有不宜留下的东西全部被搬到埃勒里房间。守须打开窗户,在整个房间浇满灯油。其他房间也适量倒了灯油后,他把油罐拿到大厅里,自己则从外面绕到窗口,把剩下的灯油全倒在埃勒里身上,顺便把空塑料桶丢了进去。

埃勒里眼看要醒来了,然而此时打火机已经被扔在了浸满了灯油的床上。

在熊熊大火燃烧起来的一瞬间,守须关上了窗户。

他不由得往后退,紧闭双眼。

眼眸中,是冲天的烈焰浓烟。


第二天早上,守须依然在沉睡着——

伯父打电话来通知他角岛发生了案件,他和江南联系后迅速赶往S区。

他先来到伯父家借车,声称去J岬角打探情况。事实上他确实去了J岬角,而真正的目的是把藏匿于此的摩托艇和油桶装进汽车后备厢。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角岛,谁也没有留心J岬角。

把车还给伯父后,他顺便把摩托艇放回车库。处理完善后工作,守须才出发前往和江南约好碰头的港口。

7

K**大学推理小说研究会的聚会结束后,守须恭一独自一人踏上归途。

埃勒里——松浦纯也出于不为人知的动机,抑或是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杀害五名同伴后引火自焚。这是警方得出的结论。今天的聚会并没有找出具体动机,然而有关埃勒里的一些逸事,似乎引起了岛田警部的极大兴趣。

一帆风顺。

为了证明自己在本土而准备的三幅画,其中两幅现在用不上的已经被守须扔掉了。万事大吉,再也不用有任何担心。

一切都结束了——守须心想。

尘埃落定……复仇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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