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冷酷仙境——法兰克福、门、独立组织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作者:村上春树

像往常那样,我的意识从视野的角落依序回归。首先捕捉我的意识的是视野右端的卫生间门扇和左端的台灯,一会儿,它们渐次转往内侧,如湖面结冰时一样在正中汇合。视野的正中间是闹钟,钟针指在十一时二十六分。这闹钟是在一个人的婚礼上得到的。要止住钟的闹声,必须同时按下其右侧的红钮和左侧的黑钮,否则便会闹个不停。这一设计很独特,目的在于防止尚未彻底醒来便条件反射地按钮止住闹声而旋即昏睡过去这种世间习惯性动作。的确,每次铃响,我都不得不好好地从床上坐起,把闹钟放在膝部,这样才能同时按下左右两个钮。这样一来,我的意识也就被迫一步步踏入觉醒的世界。我已啰嗦过几次,这闹钟是在一个人的婚礼上得到的,至于谁的婚礼则想不起了。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我周围还有相当一些可称为朋友或熟人的男女,一年中要碰上几次婚礼,这闹钟便是在其中某一次得到的。若我自己买,绝不至于挑这种必须同时按住两个钮才可止住闹声的繁琐闹钟。相对说来,我算是起床痛快的。

当我的视野同放闹钟的地方相结合的时候,我反射性地拿起闹钟放在膝头,双手按下红黑两钮。随即我发现闹钟根本没响,我刚才并非睡觉,自然没有调钟,不过偶然把闹钟置于餐桌而已。我是在进行模糊运算来着,无需中止钟的闹声。

我把闹钟放回桌面,环视四周。房间的状况较之我开始模糊运算前毫无改变。报警器的红灯显示“ON”,餐桌一角放着空咖啡杯。代替烟灰缸的玻璃碟上直挺挺躺着她最后吸剩的半截香烟,牌子是“万宝路”,没沾口红。由此想来,她全然没有化妆。

接下去,我仔细看了眼前的手册和铅笔。原本削得细细尖尖的五支F铅笔,两支断了,两支贴根写秃了,惟有一支原封未动。右手中指还残留着长时间写东西造成的轻度麻痹感。模糊运算已经完成。手册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十六页蝇头数值。

我按手册上的要求,将分类转换数值和模糊运算后的数值逐项合算,然后将最初用的一览表拿去水槽烧掉,把手册装进安全盒,连同录音机一起放入保险柜。最后,坐在沙发上吁了口气。任务已完成一半。至少下一天可以好好休养生息。

我往杯里倒了大约二指高的威士忌,闭目分两口饮下。温吞吞的酒精通过喉头,经肠道进入胃中。俄尔,温吞感沿血管扩散到身体各个部位,首先胸口和脸颊变暖,继之双手变暖,最后脚也暖和起来。我去卫生间刷了牙,喝了两杯水,小便,又进厨房重新削尖铅笔,整齐地摆在笔盘上。之后把闹钟放在床头枕旁,调回电话自动应答装置。时针指向十一点五十七分。明天还完整无缺地保留未动。我匆匆脱去衣服,换睡袍钻进被窝,把毛巾被一直拉到下巴,熄掉床头灯,准备美美地睡上十二个钟头。要在没有任何打扰的情况下足足睡十二个小时。鸟鸣也罢,世人乘电车上班也罢,天底下什么地方火山喷发也罢,以色列的装甲师毁掉中东某个村庄也罢,反正我要大睡特睡。

我开始考虑辞去计算士工作以后的生活。我要存一大笔钱,加上退休金,从从容容地打发时光,学习希腊语和大提琴。把琴盒放在小汽车后座,开上山去一个人尽情尽兴地练琴。

如果顺利,说不定能在山上买一幢别墅——一座带有像样厨房的整洁漂亮的小房,在那里读书,听音乐,看旧电影录像,烧菜做饭。提起饭菜,不由想起图书馆负责参考文献的长头发女孩,觉得和她一起在那里——那座小房——倒也不坏。我做,她吃。

如此思考饭菜的时间里,我坠入了梦乡。睡意如同天空塌落一般突然降临我的头顶。大提琴也好小房也好饭菜也好,统统烟消云散,了无踪影,惟独我存留下来,如金枪鱼一样沉沉睡去。

有人用钻头在我头上打洞,塞进一条硬纸绳般的东西。绳似乎很长,源源不断地塞入头中。我挥手想把绳拨开,但怎么拨都无济于事,绳依然连连进入头内。

我翻身坐起,用手心摸了摸脑袋两侧,并无绳,也无洞。有铃在响,持续地响。我抓起闹钟放在膝头,双手按下红钮黑钮,然而铃还是响个不停。是电话铃!时针指在四点十八分。外面尚黑——凌晨四点十八分。

我下床走去厨房,拿起话筒。每次半夜电话铃响,我都下定决心,睡前一定把电话移回卧室,但事后总是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小腿肯定又要撞上桌腿或煤气取暖炉之类。

“喂喂。”

电话另一端无声无息,犹如电话机整个埋进了沙地。

“喂喂!”我大声吼叫。

但话筒仍寂无声息,既不闻喘息,又听不见“咯噔”声,静得险些使我也顺着电话线陷入沉默之中。我气呼呼地放下话筒,从电冰箱里拿出牛奶咕嘟嘟喝了,重新上床躺下。

电话铃再度响起是四点四十六分。我爬下床,沿同样路线摸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

“喂喂。”我开口道。

“喂喂,”一个女子的声音。听不出是谁。“刚才真对不起,音场乱套了,声音不时被整个消除。”

“声音消除?”

“嗯,是的。”女子说,“音场刚才突然混乱起来,肯定祖父身上发生了什么。喂,听得清?”

“听得清。”我说。原来是送给我独角兽头骨的那位奇特老人的孙女,那个身穿粉红色西服裙的胖女郎。

“祖父一直未归,音场又一下子乱成一团,情况肯定不妙。往实验室打电话也没人接……定是夜鬼对祖父下了毒手。”

“不会弄错?不会是祖父埋头实验而没有回来吧?上次不也是有一个星期忘记给你消音的事了?他就是那种类型的人,情绪一上来就把其他一切忘到了脑后。”

“不同的,情况不一样,这我心里清楚。我同祖父之间有一种相互感应,每当对方发生意外就有所感觉。祖父肯定发生了什么,肯定非同小可。况且声音护栏都已被毁掉,毫无疑问。所以地下音场才混乱不堪。”

“什么?”

“声音护栏,一种防止夜鬼靠近的发出特殊声音的装置。而这装置已被狠命弄坏,以致周围声音完全失去谐调。绝对是夜鬼偷袭了祖父。”

“为什么?”

“因为都在盯着祖父的研究,夜鬼啦符号士啦等等。这伙家伙一心把祖父的研究成果据为己有,他们向祖父提出过做交易的事,祖父一口拒绝,因此怀恨在心。求求你,请你马上过来,肯定事情不妙,帮我一把,求你了!”

我脑海中推出夜鬼在可怖的地道中得意徘徊的情景。想到现在要钻到那种地方,我立时毛骨悚然。

“我说,实在抱歉,我的工作是负责计算,其他事项合同中没写,再说我也无能为力。当然,假如我力所能及,自然乐意从命,但我不可能通过同夜鬼搏斗而把你祖父抢救出来。那应该由警察或‘组织’上的行家里手等受过专门训练的人来干才是。”

“警察除外,要是求那伙人帮忙,无疑会弄得满城风雨,不可收拾。而要是眼下就把祖父的研究公之于世,世界可真就完了。”

“世界完了?”

“拜托了,”女郎道,“快来帮我,要不然就无可挽回了。这次袭击我祖父,下次就轮到你。”

“怎么会轮到我呢?若是你倒情有可原,我对你祖父的研究却是一无所知的呀!”

“你是钥匙,缺你打不开门。”

“不理解你说的什么。”

“详情没工夫在电话里说,反正事情至关重要,远远超出你的想象。总之相信我好了,对你很重要哟!一定要尽快想办法,迟一步就统统报销,不是我危言耸听。”

“罢了罢了,”我看看表,“不管怎样,你也最好离开那里。如果你的预感不错,那里就太危险了。”

“到哪儿去呢?”

我把青山一家昼夜营业的超级商场位置告诉她。“在里面一间咖啡屋等我,我五点半前赶到。”

“我怕得很,总好像……”

声音再次消失。我朝话筒吼了几次,都无反应。沉默如同枪口冒出的烟一般从话筒口袅袅升起。音场混乱。我放回话筒,脱去睡袍,换上运动衫和棉布裤。而后去卫生间用电动刮须刀三下五除二刮了胡须,洗了把脸,对镜梳理头发。由于睡眠不足,脸肿得活脱脱成了廉价奶酪饼。我真想尽情酣睡,睡好后精神抖擞地开始普通地道的生活。为什么人们偏偏不准我休养生息呢?独角兽也罢夜鬼也罢,与我有何相干!

我在运动衫外面套上尼龙风衣,把钱夹、零币和小刀装入衣袋。略一迟疑,又把独角兽头骨用两条毛巾团团包起,连同火筷一起塞入旅行包,再把已装进安全盒的模糊运算完毕的手册贴在其旁边投入包中。这间公寓套房绝对算不上安全,若是老手,不消洗一块手帕的工夫便可把房门和保险柜全部打开。

我穿上那双只刷洗了一只的网球鞋,夹起旅行包走出房间。走廊里不见人影。我避开电梯,沿楼梯下楼。天色尚未破晓,公寓里一片寂然,地下停车场也空无人影。

情况有点蹊跷,实在太静了。他们一直打我头骨的主意,有一两个放哨的人其实未尝不可,然而没有。看来彻底忘了我的存在。

我拉开车门,旅行包放在助手席,打开引擎。五点眼看就到。我一面巡视左右,一面驱车驶出停车场往青山赶去。路面空空荡荡,除了匆匆返回的出租车和夜行卡车,几乎不见车影。我不时瞄一眼后视镜,未发现有车跟踪。

事情的发展未免反常。我素知符号士们的惯用伎俩,他们不干则已,一干必定彻底,全力以赴,一般不至于收买什么虎头蛇尾的煤气检修员,不至于放松监视既定的目标,而总是选择最快捷最正确的方法毫不犹豫地付诸实施。两年前他们曾逮住五名计算士,用电锯把头盖骨上端整个锯下,从中读取活的数据,结果尝试失败,致使被掏空脑浆、掀去天灵盖的五具计算士尸浮东京湾。他们做事便是如此一不做二不休,而这次却一反常态。

五点二十八分时我把汽车开进超级商场的停车场,马上就到约会时间了。东方天际隐隐泛白。我夹着旅行包走入商场,空旷的商场内人影寥寥,收款台那里一个身穿条纹制服的年轻男店员正坐在椅子上翻阅待售周刊,一个年龄和职业都不易估计的女子独自推着装满罐头和速食品的购物车在过道上东张西望。我拐过摆满酒类的货架,走到咖啡屋。

柜台前排列的大约一打小圆凳上都没有她的身影。我在最靠边的凳子坐下,要来冷牛奶和三明治。牛奶冷得品不出什么滋味,三明治则是保鲜纸里的现成品,面包片黏糊糊地贴在一起。我慢悠悠地一小口一小口啃着三明治,滋滋有声地啜着牛奶。为了消磨时间,我看了好一会墙上贴的法兰克福观光广告画:季节为秋天,河边树木红叶纷披,河面天鹅戏水,身穿黑外套头戴鸭舌帽的老人在给天鹅喂食,河上有座颇为壮观的古石桥,远处可望到圣保罗教堂的塔。凝目细看,桥两头各有一座借用桥栏建的小石屋,开有几扇小窗,不清楚是何用途。蓝天,白云。河畔椅子上坐着很多人,全都裹着外套,女性则大多头戴围巾。照片相当漂亮。一看都觉得身上发冷。这一方面是因为法兰克福的秋景显得凄凉萧瑟,另一方面是我自身的缘故——我一看见高耸的尖塔就觉得寒意袭身。

于是,我把目光落在对面墙上贴的香烟广告。一个脸色光鲜的年轻男子指间夹着点燃的过滤嘴香烟,以茫然的眼神斜望前方。香烟广告模特为什么总是千篇一律地做出渺无所见了无所想的神情呢?

看香烟广告比不上看法兰克福广告花费时间,我便转过头去打量空荡荡的商场。柜台正面,水果罐头如庞大的蚁冢一般高高堆起,一堆桃,一堆葡萄柚,一堆柑橘,其前面摆着一张试尝桌。但天刚放亮,尚未开始试尝服务。没有人清早五时四十五分便试尝什么水果罐头。桌旁贴着一张题为“USA水果博览”的广告:游泳池前放着一套白色的庭园桌椅,一位女郎从装有各种水果的盘子里拿水果来吃。女郎长得很美,碧眼金发,双腿修长,晒得恰到好处。水果广告中出现的无一不是这样的金发女郎,无论注视多长时间,只消稍一转脸,就再也无从记起她们长得是何模样——便是这种类型的美女。而这种美世间的确存在,如葡萄柚一般无法分清彼此。

卖酒处的收款台是独立的,没有店员。正经人绝对不可能早餐前来买酒,所以这一角既无顾客又无店员,惟有酒瓶犹如刚刚栽好的小针叶树一般安分守己地各就各位。惟一可贵的是这里的墙上贴满广告画。略一数点,计有白兰地和波旁威士忌和伏特加各一张,苏格兰威士忌和国产威士忌各三张,日本酒二张,啤酒四张。我不晓得何以酒广告如此之多,或许因为在所有食品当中酒最具有喜庆意味吧。

不管怎样,正好用来打发时间。我从头到尾依序看去。看罢十五张,我发觉所有酒中惟独加冰威士忌在视觉上最富有诗情画意。简言之,是摄影技术高超。一个宽底大玻璃杯里投进三四块菱形冰,再往里倒入沉稳的琥珀色威士忌。这么着,冰块溶出的白水同威士忌的琥珀色在交融之前漾出瞬间优美的泳姿,委实美不胜收。再注意细看,原来威士忌广告几乎全用加冰镜头。若是兑水的,恐怕印象淡薄;而若是纯威士忌,又大概不耐观赏。

另一发现,就是没有一张广告出现下酒菜。广告中喝酒之人,谁都不吃下酒菜,一律干喝。想必认为把下酒菜摄进画面会影响酒的纯粹性,也可能担心下酒菜会框定酒的形象,或顾虑看广告的人为下酒菜见异思迁。这似乎不难理解,我觉得任何做法都自有其相应的理由。

观看广告之间,不觉到了六点。胖女郎仍未出现。为什么这么久还迟迟不来呢?真令人纳闷。本来我让她尽快赶来,但这个问题怎么想都无济于事。我是以最快的速度来了,往下是她本身的事情。说起来此事原本就与我并无瓜葛。

我要了杯咖啡,没放糖没加奶地慢悠悠喝着。

时过六点,顾客三三两两多了起来。有来买早餐面包和牛奶的主妇,有来找东西聊以充饥的夜游归来的学生,也有来买卫生纸的妙龄女郎,以及来买三种报纸的白领职员。还来了两个肩扛高尔夫球具袋的中年男士,买了小瓶威士忌。虽说是中年,其实不过三十五六岁,同我不相上下。想来我也算是中年人了,只是因为没有穿那种怪里怪气的高尔夫运动服才略显年轻。

我庆幸自己是在超级商场里等她。若是别的场所,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消磨时间。我最喜欢超级商场这块天地。

等到六点半,我到底失去了耐性,驾车来到新宿站,开进停车场,夹起旅行包走到短时行李寄存处前,求其代为保管。我说里面装的是易碎物品,请多加小心。值班男子于是把写有“小心易碎”字样并带有鸡尾酒杯图案的红色卡片别在提手处。我看着他把耐克牌蓝色旅行包认真地放在架上的合适位置以后,接过了提货证。接着,去报摊买了二百六十日元的信封和邮票,把提货证放入信封粘好,贴上邮票,写上以子虚乌有的公司名义设置的秘密私人信箱名称,用快信寄了出去。这样,除非有相当特殊的情况,否则不可能暴露实物。出于慎重,我时常使用这个办法。

把信投进邮筒之后,我开车离开停车场,返回住处。想到这回已无东西担心被盗,心情豁然开朗。我把车停进车场,上楼回到房间,冲罢淋浴上床,一身轻松地酣然入睡。

十一点有人进来。从事态发展分析,我想此时也该有人来,因此没太惊慌。不料来人没按门铃,竟直接体撞门扇,并且实际上远远超过一般撞门那种无所谓的程度,简直像用拆毁楼房的铁锤一般劈头盖脑地往门上猛砸,弄得地板上下颤抖,实在非比寻常。既然有如此力气,还不如勒死管理员抢走万能钥匙开门进来省事。就我来说,也还是由来人用万能钥匙开门为好,免得花钱修门。况且,经过如此一番胡乱折腾,我说不定会被逐出公寓。

来人以身撞门的时间里,我穿上长裤,把运动衫从脑袋套下,刀藏在腰带后面,去卫生间小便。为防万一,我打开保险柜按动录音机上的非常键,消去里边磁带的声音,随后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和土豆色拉,当午餐吃了。阳台上备有应急梯,若想逃走自然不在话下,但我已心力交瘁,懒得抱头鼠窜,再说逃窜也解决不了我面临的任何问题。我已面临或被卷入一种十分棘手的境地,靠一己之力无论如何都奈何不得,这点上我需要找人认真商谈。

我受一位科学家之托,去其地下实验室处理数据,其时接受了一件类似独角兽头骨样的东西。拿回家不久,便来了一个想必被符号士收买的煤气检修员,企图偷那头骨。翌日早晨,委托人的孙女打来电话,告知祖父遭夜鬼袭击求我前去救助。而我赶到约会场所,却不见她出现。我拥有两件重要物品。一件是头骨,一件是模糊运算完毕的数据,均被我暂时寄托在新宿站。

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愿能有人给自己一点暗示。否则,我很可能在如此状态下抱着头骨永远逃遁不止。

喝罢啤酒,吃完土豆色拉,刚透过一口气,只听铁门发出一声爆炸般的巨响,陡然朝里打开,一个见所未见的大块头汉子闯进屋来。汉子身穿式样时髦的夏威夷衫,一条沾满油腻的土黄色军裤,脚上一双潜泳用的足鳍大小的白色网球鞋。和尚头,蒜头鼻,脖子粗如常人的腰,眼皮厚似深灰色铁片,眼球白色部分分外醒目,却不透明,浑如假眼。但仔细看去,发现黑眼珠不时晃动,知是天生如此。身高恐怕足有一米九五,肩甚宽,夏威夷衫尽管大得俨然两折床单围身,但仍显得紧紧绷绷,胸口纽扣几乎一触即开。

大块头用打量我拔掉的葡萄酒瓶塞那样的眼神扫了一眼他自行破坏的门扇,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看上去他对我个人并不怀有种类特别复杂的感情。他像打量房间设备一样看着我。可能的话,我还真恨不得变成房间里的设备。

大块头把身体靠到我身旁,后面又闪出一个小个子男人。小个子身高不足一米五十,单薄瘦削,五官倒还端正。他身穿浅蓝色鳄鱼牌开领半袖衫和驼色粗布裤,脚上浅褐色皮鞋,估计是在某处高级儿童服装店买的。劳力士手表在手腕上闪闪发光——当然没有儿童用的劳力士——显得格外之大,活像《星球大战》或其他什么电影里出现的通讯装置。年纪大约在三十往后四十往前。身高倘若增加二十厘米,在电视剧中扮演奶油小生似也未尝不可。

大块头鞋也没脱就踏进厨房,绕到餐桌另一侧,拉过椅子。小个子随后踱着方步走来,坐在上面。大个头则在烹调台坐定,把足有常人大腿根粗的手臂紧紧抱在胸前,将滞涩的目光定在我脊背的肾脏偏上一点位置。我后悔自己未借助应急梯从阳台逃走。最近一段时间,我的判断力显然出现了相当严重的失误。恐怕还是去加油站让人打开引擎盖检查一遍为好。

小个子看也没正眼看我一眼,更谈不上打招呼。他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盒和打火机,摆在桌上。烟是本森&黑吉斯牌,打火机是金色的“杜蓬”,见此二物,我觉得所谓贸易不平衡大半是外国政府散布的流言蜚语。他把打火机用两只手指夹着,熟练地转动不已,倒像是登门访问的马戏团演员,但我当然并无发过此项邀请的记忆。

我在电冰箱的最上层摸索了一会,找出很久以前酒店给的带有美国百威啤酒标记的烟灰缸,用手指拂去灰尘,放在小个子眼前。小个子以短促而悦耳的声响为香烟点火,眯细眼睛往上喷了一口。他身体小得给人以奇妙之感,脸和手脚一齐小,如同将普通人的形体均匀地缩小复印下来一般。那支香烟也因而看起来大得仿佛一支崭新的彩色铅笔。

小个子闷声不响,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燃烧的烟头。若是让·吕克·戈达尔[法国电影导演(1930— )。]的电影,应当出现“他正在盯视燃烧的香烟”这样的字幕,但不管是有幸还是不幸,那影片毕竟大大落后于时代了。烟头化作为量不少的烟灰后,他用手指“嗵嗵”敲了几下,磕落于桌面,对烟灰缸则全然不屑一顾。

“那扇门嘛,”小个子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开口道,“有必要搞坏它,所以搞坏了。当然喽,如果乖乖用钥匙来开也是可以开的。希望别见怪才好。”

“家里空空如也——你一搜我想就知道了。”我说。

“搜?”小个子不无惊讶地说,“搜?”他口叼香烟,嚓嚓有声地搔了搔手心。“搜?搜什么?”

“噢,那我倒不知道,反正你不是来搜查的吗,破门而入地?”

“不大明白你的意思。”小个子说,“你肯定是误解了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来和你说话,别无他图。什么也不搜,什么也不要。要是有可口可乐,倒想解解渴。”

我打开冰箱,拿出两罐为兑威士忌而买来的可口可乐,同杯子一起放在桌面,随后为自己拿出一罐惠比须啤酒。

“他不也喝点?”我指着后面的大块头问。

小个子弯起手指示意,大块头悄然趋前,拿起桌上的可乐。长得虽牛高马大,动作却如风吹杨柳。

“喝完了干那个。”小个子对大块头说,然后转向我,说出两个字:“余兴。”

我背过身,看大块头一口喝干可乐。喝毕,他把罐头倒过来,确认再无一滴可乐后,放在手心里一攥,那罐头便不动声色地被攥得面目全非——只见红色的可乐罐发出风吹报纸般的瑟瑟声响,顿时变作一枚普普通通的金属片。

“这个嘛,哪个都会。”小个子说。

或许哪个都会,可我不会。

继而,大块头用两指夹起瘪平的金属片,嘴唇稍稍一扭,金属片便齐刷刷地纵向裂开。把电话簿一撕两半的光景我见过一次,而撕开瘪平的金属罐还是头一遭目睹。没试自然不明白,不过恐怕非同儿戏。

“百元硬币都能弄弯。这点却没什么人能如法炮制。”小个子说。

我颔首赞同。

“耳朵都能撕掉。”

我点头同意。

“三年前是职业摔跤手来着。”小个子说,“出类拔萃的选手。要不是膝盖受伤,拿冠军如探囊取物。年纪轻,有实力,别看他这样,腿脚快着哩。可惜伤了膝盖,一切顿成画饼。摔跤须有速度才行。”

见他看我的脸,我赶紧点头。

“那以后就由我照顾,他是我堂弟嘛。”

“你们这个家族就不出中间体型的人?”我问。

“再说一遍!”小个子死死盯住我。

“没什么。”我说。

小个子显得有些困惑,沉吟片刻,索性把烟掷在地上,用鞋底碾灭。对此我毫无怨言。

“你也必须再宽心些才行。要舒展心胸,放松心情,否则说话很难推心置腹。”小个子说,“双肩不要绷得太紧。”

“再从冰箱里拿罐啤酒可以么?”

“可以,当然可以。你的房间,你的冰箱,你的啤酒,不是么?”

“我的门。”我补充道。

“门就忘掉好了。老想那个,身体自然绷紧。不就是不值几个钱的一扇小门吗?你钱也挣得不少,该搬到门好些的住处才是。”

我只好不再想门,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着。小个子往杯里倒了可乐,等泡沫消失后,喝掉一半。

“啊,让你受惊,实在抱歉。不过一开始就已说了,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破门而入地?”

听我如此一说,小个子的脸急剧涨红,鼻孔骤然鼓大。

“不是跟你说把门忘掉吗,嗯?”他的语气极为沉静,接着把同样的问话向大块头重复一遍,大块头点头肯定。此人看来非常性急,我是不大乐意搭理如此性急之人的。

“我们来此是出于好意,”小个子说,“你正在不知所措,所以前来详加指点。不知所措这个说法如不合适,改说无所适从也可以,如何?”

“是不知所措,是无所适从。”我说,“无任何知识,无任何暗示,无门,门无一扇。”

小个子抓起桌上的打火机,端坐未动地朝冰箱门摔去。一声不祥的闷响,我的冰箱上随即出现一个显而易见的坑。大块头拾起落于地上的打火机,放回原处。一切恢复常态,惟独冰箱门落下一块伤痕。小个子像要平静自己心情似的喝掉另一半可乐。每次面对性急之人,我倒多少想试验一下其性急的程度。

“充其量不过是一两扇那副德性的门。想想事态的严重性好了!把这座公寓整个炸掉都在所不惜,看你还敢再说一句什么门!”

门——我在心中说道。问题不在于是否值钱,门是一种象征。

“门的事倒也罢了。问题是出了这种事我很可能被逐出这座公寓。毕竟这里住的全是正人君子,一向安安静静。”

“要是有谁向你说三道四把你撵走,就往我那里打电话,我保证想办法好好收拾他一顿。这回可以了吧?不给你找麻烦。”

我觉得,果真如此,事情难免更加复杂化。但我不想进一步刺激对方,便默默点头,接着喝啤酒。

“也许是多余的忠告——年过三十五,最好改掉喝啤酒的习惯。”小个子说,“啤酒那玩意儿是学生哥儿或体力劳动者喝的,一来使肚皮突起,二来使人粗俗。到了如此年纪,还是葡萄酒或白兰地有益于健康。小便排泄过频会损坏身体新陈代谢的功能。适可而止吧!喝贵一点的酒,要是每天都喝两万元一瓶的葡萄酒,你自觉神清气爽。”

我点头喝了口啤酒。多管闲事!喝啤酒归喝啤酒,腹部脂肪我是通过游泳或跑步来去掉的。

“不过,我也不能光说人家,”小个子道,“谁都有弱点。就我来说,就是嗜烟和偏爱甜食。尤其甜食,吃起来简直不要命。对牙不好,又容易得糖尿病。”

我点头赞同。

小个子又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

“我是在巧克力工厂旁边长大的,喜欢甜食恐怕就是这个原因。说是巧克力工厂,但并非森永或明治那样的大厂,一家默默无闻的街道小厂罢了。对了,生产的就是小糕点铺或超级商场中削价处理的那类粗糙不堪没滋没味的货色。这么着,工厂每天每日都散发出巧克力味儿。好些东西都感染了这种味道,窗帘也好,枕头也好,猫也好,数不胜数。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巧克力,一嗅到巧克力味儿,就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个子扫了一眼劳力士表盘。我本打算再次提那扇门,又担心说来啰嗦,遂作罢。

“好了,”小个子说,“时间不多,闲言少叙。多少轻松些了吧?”

“一点点。”

“那就言归正传。”小个子说,“刚才讲过了,我此行的目的,在于多多少少为你排忧解难。所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只管发问,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随后,小个子朝我做出催问的手势:“问什么都行。”

“首先,我想了解你们是什么身份,对事态把握到什么程度。”我说。

“问得好!”说着,小个子寻求赞同似的望着大块头。大块头点头后,他又把目光收回到我身上。“关键时刻头脑清醒,不讲废话。”

小个子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这么想好了:我是为帮助你而来这里的。至于属于哪个组织,眼下都没关系。同时,我们已经把握了大致事态。博士、头骨、模糊运算后的数据,基本上了如指掌,连你不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下一个疑问?”

“昨天下午可曾买通煤气检修员来盗窃头骨?”

“前面说了,”小个子道,“我们不稀罕什么头骨,我们什么都不稀罕。”

“那么又是谁呢?是谁买通煤气工的?是梦幻不成?”

“那个我们不知道。”小个子说,“此外还有不知道的,那就是博士正在搞的实验。他的所作所为我们固然一一心中有数,但不晓得其目标是什么。这点很想了解。”

“我也蒙在鼓里。”我说,“却惹了一身麻烦。”

“这我全都知道。你是一无所知,无非被人利用。”

“既然如此,来我这里也一无所获嘛。”

“只是来拜访一下。”说着,小个子用打火机角“咚咚”敲击桌面,“我们认为还是告知一声为好,而且相互汇拢一下信息和看法对今后很有益处。”

“想象一下可以吧?”

“请便。想象如小鸟一样自由,像大海一般浩瀚,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你们既非‘组织’里的,又不属于‘工厂’里的,做法和哪方面都不相同。估计是独立的小组织,而且瞄准新的市场。大概是想侵占‘工厂’的地盘吧,我想。”

“你瞧你瞧,”小个子对大块头说,“刚才我说了吧,脑袋清醒着咧!”

大块头点头。

“住这种廉价房间的,脑袋好使得出奇;老婆跟人私奔的,脑袋也灵得不一般。”小个子道。

被人这么夸奖,作为我也时隔好久了。脸上一阵发热。

“你的推测大体不错。”小个子继续道,“我们是打算把博士开发的新方法搞到手,以便在这场情报大战中一鸣惊人,且已做了相应的准备,资金也不缺,为此需要得到你这个人和博士的研究成果,这样我们就可以彻底打破‘组织’和‘工厂’的两极结构。这也正是情报战好的地方,平等得很。谁能搞到新的先进系统,谁就稳操胜券,而且是决定性的胜券。和实绩什么的完全无关。况且目前的状况也不正常,岂非彻头彻尾的垄断!情报中的光照部分由‘组织’垄断,阴影部分由‘工厂’独吞,谈不上竞争。这无论如何都有违自由主义经济的法则。如何,你不认为不正常?”

“与我无关。”我说,“我这样的小喽啰不过像蚂蚁一样干活罢了,此外概不考虑。所以,如果二位是来这里拉我入伙的话……”

“你好像还懵懵懂懂,”小个子咂咂舌,“我们压根儿就没想拉你入伙,只是说想得到你。再下一个疑问?”

“想了解夜鬼。”我说。

“夜鬼是在地下生活的。住在地铁、下水道那样的地方,靠吃城里的残羹剩饭和喝污水度日,几乎不同人发生关系,所以很少有人晓得夜鬼的存在。一般不至于加害于人,但偶尔也把单独误入地下的人逮住吃掉,地铁施工当中就不时发生作业人员下落不明的事件。”

“政府不知道?”

“政府当然知道。国家这东西是不会那么傻的。那帮家伙一清二楚——不过也仅仅限于最高领导层。”

“那为什么不提醒大家,或让大家躲开?”

“第一,”小个子说,“如让国民知道,势必引起一场大混乱。不是么?要是大家晓得自己脚下有一群莫名其妙的活物动来动去,谁都心里不是滋味。第二,欲除无法。自卫队也不大可能钻到整个东京城的地下去把夜鬼全部斩尽杀绝,黑暗是它们最得意的场所。如果真的动手,必是一场恶战。

“第三,还会有这种情况:它们在皇宫下面筑有极大的巢穴,一旦事情不妙,就会捅开地面爬出,甚至能把地上的人拖入地下。那样一来,日本势必乱成一团,对吧?所以政府才不同夜鬼对阵,而是听之任之。再说,若和它们携手合作,反倒可以控制一股巨大的势力。政变也好,战争也好,只要同夜鬼协同作战,就绝对不会失利。因为纵使发生核战争,它们也会死里逃生。不过目前阶段,谁也没同夜鬼结为同党,因为它们疑心太重,决不轻易同地上的人交流。”

“听说符号士同夜鬼打得火热?”我说。

“倒是有此风声。即使实有其事,也不过是极少一部分夜鬼由于某种缘故暂时被符号士笼络住了,不会有更深的发展。不能设想符号士同夜鬼会结成永久性同盟。不必当一回事。”

“可是博士被夜鬼劫走了呀!”

“这也的确听说了。详情我们也不晓得。也可能是博士为掩人耳目而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这种可能性也并非就不存在。毕竟情况过于错综复杂,发生什么都无足为奇。”

“博士是想做什么的吧?”

“博士在从事一项特殊研究,”说着,小个子开始从各个角度端详打火机,“为了同计算士和符号士这两大组织分庭抗礼而在推进自己独特的研究。符号士想超过计算士,计算士想排挤符号士,博士则在二者的夹缝中开展足以使整个世界结构彻底颠倒的研究,为此才需要你的帮助,而且需要的不是你作为计算士的能力,而是你本身。”

“我?”我愕然道,“为什么需要我?我又没什么特殊能力,平庸无奇。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自己会在颠覆世界方面推波助澜。”

“我们也在寻求这个答案。”小个子在手里团团转地玩弄着打火机,“有所觉察,但不明确。总之他把研究焦点对准了你。这已做了长时间准备,现已到了最后攻坚阶段,在你本身不知不觉之间。”

“等这攻坚战一完,你们就把我和研究成果搞过去,对吧?”

“可以这样说吧。”小个子道,“问题是形势渐渐蹊跷起来,‘工厂’嗅到了什么并开始活动,因此作为我们也不得不采取行动。伤脑筋啊!”

“‘组织’可晓得此事?”

“估计还没有察觉到。当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对博士周围加以监视也是事实。”

“博士是何许人物呢?”

“博士在‘组织’中干了好几年。他干的当然不是你那种事务性工作,是在中央研究室。专业是……”

“‘组织’?”情况愈发微妙愈发复杂。尽管置身于话题的中心,却惟独我茫无所知。

“是的。也就是说博士曾是你的同事。”小个子说,“见面机会想必没有,仅仅隶属同一组织罢了。诚然,这组织——计算士组织——也的确过于庞大过于复杂,加之奉行近乎恐怖的秘密主义,因此只有一小撮头头才了解什么地方在进行什么。总之,右手干什么左手不知道,右眼看的与左眼看的不是同一物体。一句话,情报量太大,任何人自己都无法处理。符号士企图窃为己有,计算士则全力守住不放。然而即使再扩大组织,哪一方都不可能把握洪水般汹涌的情报信息。

“这样,博士有了自己的想法,他退出计算士组织,埋头搞自己的研究。他的专业面很广,大脑生理学、生物学、骨相学、心理学——大凡关于控制人类意识的研究,他都堪称出类拔萃的角色。在当今时代,不妨说是文艺复兴式的世界罕见的天才学者。”

想到自己曾对如此人物解释过何为分类运算何为模糊运算,不由自觉汗颜。

“现在计算士设计出的计算系统,即使说几乎全是他一人之功我想也不为过。你们不过是把他开发的秘密技术付诸实施的工蜂而已。”小个子说,“这样说不大客气吧?”

“没关系,不用客气。”

“话说回来,博士退出了组织。退出以后,不用说,符号士组织马上前来拉拢。毕竟退出组织的计算士大部分当了符号士。但博士拒绝了,说自己有必须独自开展研究的项目。这样一来,博士就成了计算士和符号士共同的敌手。因为,对计算士组织来说他过于了解秘密,对符号士组织而言他是敌阵中的一员。在那些家伙眼里,非友人即敌人。博士对此也了然于心,于是紧挨在夜鬼巢穴旁建造了实验室。实验室可去了?”

我点下头。

“这实在是条妙计。任何人都甭想靠近那个实验室。夜鬼就在那一带成群结队,无论计算士组织还是符号士组织都不是夜鬼的对手。他本人往来时则发出一种夜鬼讨厌的声波,使得夜鬼倏忽间无影无踪,就像摩西横渡红海时一样。堪称万无一失的防御系统。除去那个女郎,你是第一个得以进入实验室的人,或许。这就是说,你这一存在已重要到了如此地步。不管从哪方面看,博士的研究都到了最后关口,叫你去就是为了突破这道关口。”

我“唔”了一声。有生以来自己本身还从未曾如此举足轻重,这一点总使我觉得有些不很自然,不大习惯。“那么说,”我开口道,“博士让我处理的实验数据不外乎是叫我前去的诱饵,实质上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博士的目的在于把我叫去?”

“那也不尽然。”小个子扫了一眼手表,“那数据是严密设计出来的程序,好比定时炸弹,到时间就轰隆一声爆炸。当然这纯属想象,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要直接问博士本人才行,呃——时间越来越少了,谈话就到此为止如何?往下还有个约会。”

“博士的孙女怎么样了?”

“那孩子怎么样?”小个子不可思议似的问,“我们也不晓得,又不可能一一监视不放。莫非对她有意思?”

“没有。”我想大约没有。

小个子离座站起时依然不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他抓起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揣进裤袋。“双方的立场我想大致你已了解了。再补充一点:我们现在有个计划,就是说眼下我们掌握的情报要比符号士的详细,已经抢先一步。问题是我们的组织较之‘工厂’弱小得多,假如他们真的加大马力,我们恐怕难免被甩在后面,被打得溃不成军,所以作为我们必须在此之前牵制住符号士。这层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明明白白。

“但是单靠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必须借助别人的力量。若是你,也是要借助别人力量的吧?”

“‘组织’。”我说。

“啧啧,”小个子对大块头说,“我说他头脑清醒吧。”随即又注视我的脸,“这是需要诱饵的。没有诱饵谁都不肯上钩。拿你做诱饵好了。”

“兴致不大。”

“这不是兴致大不大的问题。”小个子说,“我们也志在必得。这回我倒有一点要问——这房间中你最珍惜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没有一样值得珍惜,清一色便宜货。”

“这我知道。不过,不希望被人破坏的东西总有一两件吧?哪怕再便宜,毕竟也靠它在此生活嘛。”

“破坏?”我吃了一惊,“破坏是怎么回事?”

“破坏……就是破坏嘛,比如门的下场。”说着,小个子指了指拉手和锁已不翼而飞的扭曲变形的门。“为了破坏的破坏。全都弄它个稀巴烂!”

“为什么?”

“一两句解释不清,再说不管解释与否反正都要破坏。所以,要是有不希望破坏的只管说。不乱来的。”

“录像机,”我只好直言,“监控电视。这两件贵,又刚买。还有壁橱上贮存的威士忌。”

“此外?”

“皮夹克和新做的三件套西装。皮夹克是美国空军轰炸机型的,领上带毛。”

“此外?”

我沉思片刻,看另外还有没有值钱之物。再没有了。我家不是保管贵重物那类场所。

“仅此而已。”

小个子点点头,大块头也点点头。

大块头首先逐个打开壁柜和抽屉,从抽屉中拉出锻炼肌肉的对拉弹簧链,绕到背后,贴着脊背拉直。我还从未见过把这弹簧链完全贴背拉直的人物,也算开了眼界。真个十分了得。

他像拿棒球棍一样双手握着对拉弹簧链,到卧室去了。我探长身子,看他做何举动。大块头在监控电视机前站定,将肩上的弹簧链对准电视荧屏狠命抡去。随着显像管粉身碎骨之声,以及浑似一百个闪光灯同时烧毁的声响,三个月前新买的二十七英寸电视机便如西瓜一般被砸得一塌糊涂。

“等等……”说着,我急欲起身。小个子啪地一拍桌面,把我止住。

继而,大块头举起录像机,把平面部分对准电视机角咬牙切齿地摔打不止。几个按键四下飞溅,拉线短路,一缕白烟犹如被超度的魂灵浮在空中。确认录像机已惨遭彻底毁坏之后,大块头将报废的机体扔在地板上,这回从衣袋中抽出一把刀,随着“咔”一声单纯明快的声响,明晃晃的刀身一闪而出。他随即拉开立柜,将两套加起来差不多价值二十万元的服装——轰炸机式夹克和三件套西服利利索索地划裂开来。

“怎么好这样胡来,”我对小个子吼道,“不是说不破坏贵重物吗?”

“我可没那么说,”小个子泰然自若地回答,“只是问你最珍惜什么,没有说不破坏。破坏就是要从珍贵的开始,岂非明摆着的事!”

“得得。”说着,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喝着,一面和小个子一起观看大块头破坏我这两室一厅的小而富有格调的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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