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时空旅行者的沙漏  作者:方丈贵惠

——根据你写的日记,遇害的顺序是这样的。

加茂在手机的记事本应用中输入以上文字,文香看后,板着脸在本子上写字。

——今晚凶手会对漱次朗大叔伯下手,下一个是刀根川,再下一个呢?

——没有二十五号的记录。

——哦,那天发生了泥石流,所以不可能写下日记。

泥石流之后,搜救队找到了五具尸体——究一、光奇、漱次朗、刀根川和文香。而除了文香之外,所有人都如日记中所描述的,身体的某部分被割下或是严重受创。而从泥石流造成破坏的规模推测,应该没有幸存者。

据当时负责该案、现已退休的警察说,警方认为发生泥石流时,活着的人都在别墅外。要是留在别墅里,就有很大可能在别墅残骸中找到遗体。而众人在别墅外的话,除了逃到高处的文香之外,其他人的遗体可能都被泥石流冲到了很远的地方。

加茂没把这些情况告诉文香,因为实在太凄惨了。

此刻两个人正躲在二楼的清洁工具间。清洁工具间位于小型物品升降机的旁边、寅虎间的正对面。加茂已将手机时钟调到了当地时间,所以此时屏幕上显示的下午十点二十四分就是“这里”的时间。

清洁工具间里极为昏暗,只从门缝透进来一点光亮。

——因为漱次朗是在寅虎间遇害的,所以只要守在他的房间前,就可以抓到凶手。

可话说回来,大半夜跟一个初中女生孤男寡女待在这种地方,这对加茂和文香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倒是,可你差不多该回自己房间了吧?

——我也想过从自己的房间盯着这边,可位置不佳嘛。

——不不,我的意思是,一个初中女孩跟我这么个大叔一起过夜,这种事犯规了。

要是让龙泉家的人知道,会被当成性犯罪者的吧,加茂想着。文香却悻悻地以文字回道。

——这可关系到大叔伯的性命啊。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就大喊了哦!让大家都知道你的计划,没关系的吧?

加茂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她不会真的那么做,她只是想表达就算是拿棍子赶,也赶不走她的。

还有一个理由让他不好赶文香回去。对她而言,如今跟加茂待在一起或许是最安全的。

万一文香在回子鼠间的路上被凶手看见了怎么办?凶手也许会杀害行动可疑的她。而且加茂还担心,放她一个人的话,难保她会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知道了,随便你吧。

加茂一边尽可能不让视线离开门缝,一边在手机上打字。

清洁工具间的门,上下都有几厘米的缝隙。顺着缝隙看向走廊,就能将寅虎间附近的情形一览无遗。除此之外,二楼的任意一个房间的房门打开或是有人上楼来,在这里肯定都能听到。

可以说这里是最适合蹲守的地方了。

工具间有二点五平方米左右,侧面的架子上放着扫帚、硬毛刷和洗涤剂等清洁用品,房间靠里设有带水龙头的清洗处。东西虽多,但靠走廊一侧留出了干活儿的空间,两个人在这里蹲守也足够宽敞。

……进来之后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寅虎间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加茂感到无聊,就把沙漏吊坠放在手掌上滚来滚去。旁边的文香拿出圆珠笔,在本子上写起来。

——对了,金平糖。

看她正要继续写下去又停了下来,加茂皱起眉。文香从口袋里拿出怀表,用指甲抠住怀表背面,一拉,盖子就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开了。

——吃吗?推荐你吃红色的。

她把怀表递过来,加茂看到怀表背面装着可爱的金平糖,有红的、白的。

怀表背面好像是有一个能装东西的小格子,她把金平糖装在里面随身携带。格子里大概能放五颗金平糖。

——这是什么,伪装成怀表的印笼[原被用于收纳印章,到江户时代演变为放在腰间存放药物的容器。]?

看到加茂忍笑输入的文字,文香悻悻地把一颗红色的金平糖放进口中。

——这是爷爷特别定制的,能用来装药。

加茂回了一个不要的手势。文香收起怀表,恢复了认真的神情,又开始写字。

——凶手为什么要做出分尸这么可怕的事情呢?

——我有一个想法,有一定可能。不过我自己也还没梳理清楚。说起来,割下头部是一种常用的“调包尸体”的手法,相当老套。

——相当老套吗?

看文香不解地写着,加茂露出苦笑。

在科学刑侦技术已日益完善的二〇一八年,实际上估计没人会调包尸体吧。因为只要对遗体进行DNA鉴定,一下子就能识破。然而,在技术不足的一九六〇年可能不一样,凶手会认为调包尸体的诡计“可行”也并不奇怪。

——不管怎么说,时代是在不断变迁的啊。

——未来的事情我不明白,不过我想不是“无面尸”,因为父亲和光奇的头都被找到了。

加茂发现这几行字笔迹有些颤抖,再看文香,她的眼里已噙满泪水。加茂慌忙打字。

——别硬撑,你要是觉得难受,我们就聊聊凶案之外的事吧。

——不,我想抓到凶手,所以我要和加茂一起思考。就算是为了父亲,我也必须成为一个强大的人。

大概是下意识的,她写出来的话和写在日记里的相同。之后文香像是想到了什么,奋笔疾书起来。

——说不定凶手是为了掩饰凶器才那么做的。

加茂想起两具尸体的颈部断面都不太平整,文香的意思是,可能凶手用来勒脖子的凶器在颈部留下了具有特点的痕迹,为了掩饰这个痕迹,凶手才割断了死者的颈部。

——可仅仅为了掩饰那个痕迹,没必要把光奇的身体肢解成好几块吧,考虑到这一点,我觉得还是有违常理。

——确实。除非搞明白凶手是怎么把头部和躯干运到别墅外边去的,否则就不可能看清真相呢。

文香开始在本子上画别墅的结构图,然后在后门附近画了一个大大的“〇”。

——如果只是走到后门外的石板路,是可以不留下脚印的。凶手会不会是从那儿把尸体的一部分扔到了地下庭院呢?当然是用防水布之类的裹着丢的。

正如她所说,通往地下庭院的石阶就在后门不远处,加茂思考了一下能否利用地上地下两米多的高度差运送头部和躯干。

——行不通啊。从两米多高的地方丢下去,尸体上应该会留下落地时造成的伤痕,可实际上尸体上没有那样的伤痕。

——那如果在后门上挂一条绳子,连到大浴场的窗格,结成一个圈呢?用完之后可以从地下或者后门任意一处收回来。

看完这句话加茂很吃惊,因为文香想的是用缆车的原理搬运装着头部和躯干的包裹,这样的想法未免太牵强。

加茂略作思考,还是摇了摇头。

——大浴场的窗格上既没有绑过绳子的痕迹,也没有被重物拉扯摩擦过的痕迹。特别是躯干,不可能这样搬运。

人头其实比看上去的要重,基本都超过四公斤,躯干的重量更是轻易就能超过二十公斤。加茂不认为搬运这么重的东西后能不在窗格上留下任何痕迹。

文香见自己的意见被否定,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再次看着结构图。她画的别墅有十二个房间。来给太贺庆祝生日的共有十个人,不算遇害的究一和光奇的房间,别墅里现在只有两个空房间。

其中亥猪间是为歌剧歌手池内准备的房间。

她是少数幸免于龙泉家诅咒的人之一。可能是因为早就跟漱次朗离婚了,关系很疏远。

剩下的最后一个是卯兔间。

关于这个房间,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从漱次朗及太贺的口气中可隐隐听出,那是一个终年锁死的房间。

之后加茂和文香好一会儿没继续笔谈。加茂一边警惕地看着走廊,一边回想傍晚发生的事情。

加茂被分到了亥猪间,他从雨宫那儿拿到了挂着小野猪根付的钥匙。遗憾的是亥猪间在一楼,无法监视二楼的情况……

把钥匙交给加茂之后,众人便各自锁上房门,开始准备晚饭。

加茂去储藏室看了一眼,吃惊地发现里面有两台冰箱。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全日本急速普及“三大件”,就是黑白电视机、电动洗衣机和电冰箱,这里的冰箱是白色箱型的,装着银色的把手。

加茂出于好奇看了一下两台冰箱里放的东西。和现在的冰箱不一样,这两台冰箱都只有一个门,每台都堪比一个小型冷冻室。其中一台主要放蔬菜和水果,另一台放着鱼和肉。

话说回来,冰箱并非一般老百姓能买得起的东西。据雨宫说,这一台冰箱的价格,就是普通家庭两个月以上的工资……

饭是几个人一起做的,可以互相监视是否有可疑举动。但其实主要还是刀根川,加上相对会做饭的月惠、雨宫三个人,除了太贺老人以外,其他人都是监视做饭的过程。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一直待在厨房。

雨宫因为有事要向太贺老人请示,有一会儿不在厨房;月惠在做菜的间歇说要休息一下,出去了。负责监视的几个人也一样,幻二顾及讨厌烟味的文香,有段时间不知跑哪儿去抽烟了;月彦则基本都不在厨房。

相对认真在监视做饭过程的,只有文香、加茂和漱次朗三个人。

傍晚七点前,换上一身褐色甚平[日本传统服装,通常为男性或儿童夏天穿的家居服。]的太贺老人来到餐厅找加茂闲聊。因为完全不了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了不露出破绽,自始至终加茂都只是当听众。

七点十五分,晚饭摆上了桌。

刀根川和雨宫介绍说,今晚的菜品有番茄烧茄子拌柚子醋、放了芝士的蛋包饭、嫩煎牛里脊肉、法式面包,以及水果拼盘。

因为是三个人一起做的,各自的拿手菜不同,合在一起看就有点不伦不类,不过倒是别有一番风情。这也是对伶奈住院之后光吃泡面和速食的加茂而言过于丰盛的一顿了。

吃完晚饭,太贺命令大家“今晚绝对不可以离开自己的房间”,这也与文香日记中所写的相同。

饭后众人享用餐后的咖啡,刀根川和雨宫收拾碗筷,到晚上八点十五分左右,东西都收拾完了。见他们两人从厨房回来,太贺看了一眼手表,随便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餐厅。

听文香说每天都是这样。太贺好像给自己定下了晚饭后到八点半之前不回房间的规定。他刚离开,就能听到金属器械运行的机械声。应该是轮椅升降机运作的声音。

加茂本想跟着太贺离开餐厅的,可被漱次朗和雨宫的连连提问拖住了。特别是漱次朗,他似乎对眼下的情况感到不安,极力想得到哪怕一丁点信息。没办法,加茂陪着说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话,才离开餐厅。但就算这样,他也是太贺之后第一个离开餐厅的。

上到二楼,他看见用于升降轮椅的铁板停在楼梯口。晚饭前他看到铁板在一楼,所以太贺的确上楼来了。

二楼的楼梯旁边有一块空地,立着好几幅油画。这一块空间似乎被当成了油画的临时存放处,立在最前面的是一幅静物写生,画着摆放好的苹果、芒果等水果。

加茂注意到这些油画后面的空隙里夹着金属器具和像是红色毛毯的东西,但他没在意,就走了过去。然后他走过关着拉闸门的小型物品升降机,迅速进了清洁工具间。

正想着终于能专心办正事了,文香便出现在了走廊上。从时间上看,应该是他离开餐厅后不到一分钟,她就跟出来了。文香直接从清洁工具间前走过,进了自己的房间,可马上又拿着坐垫回来了。

几分钟后,幻二上了二楼,进了丑牛间。加茂看看手机,是八点四十四分。

那之后他就和文香一起监视。九点十三分,月彦回到巳蛇间,从里面锁好了门。五分钟后漱次朗进了寅虎间。

给人以纠缠不休又有些冷酷感觉的月彦是蛇,第一次见面就拿着猎枪的危险人物漱次朗是老虎,加茂在脑中这样联想记忆。

其他位于二楼的房间就是锁死的卯兔间、太贺老人的辰龙间以及文香的子鼠间。

房间在二楼的人应该都到齐了,加茂决定等待凶手出现。凶手大概不会在时间还早的时候行动,所以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

在加茂陷入回忆的时候文香一直看着他,这时又开始写字。

——对了,你刚才说对肢解尸体有想法,是什么想法?

蹲守让加茂也开始觉得无聊了,他动起手指,在手机上打字。

——抱歉,我没解释吗?其实我也没太想清楚……就是觉得凶手是在“比拟杀人”。

文香一愣,盯着加茂。

——你是说模仿《鹅妈妈童谣》的谋杀?

她说的应该是范·达因的《主教谋杀案》,这是最早的一部涉及比拟杀人的作品,讲述了根据“谁杀死了知更鸟”及“矮胖子”等童谣实施的离奇命案。

——是这个意思。你记得挂在娱乐室里的画吗?

——《奇美拉》。是爷爷很看重的一幅画。

——那幅画上画了一只具有各种不同动物之身体特征的生物。但希腊神话中奇美拉的样子是狮头、羊身、蛇尾。

文香惊奇地歪着头,用笔回应道。

——但画上的那个生物,头不是狮子,身体也不是山羊。

——画家的雅号“夜鸟”表达出了那只怪物的真身。你听说过一种叫“鵺”的生物吗?

——那是什么呀?

——以前我因为杂志社的工作去调查过一些都市传说,这些说了你也听不懂吧……总之就是,我调查过鵺。

加茂发挥着出众的记忆力,继续打字。

——鵺有猴子的头、狸猫的身体、蛇的尾巴、老虎的四肢和虎斑地鸫的声音。

看了这段文字,文香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幅画上的生物,脸是红色的,身体是灰褐色的,尾巴像蛇,而手脚有黑黄相间的条纹。那是鵺啊。

——另外,鵺这个字,写出来是“夜”加“鸟”。——莫非画家“夜鸟”这个名字也意指鵺?

加茂正要回答,却发现文香在发怔。他觉得奇怪,低头一看手机屏幕,发现自己明明没做任何操作,手机上却不断打出文字。

——加茂说的是源赖政[日本平安时代末期的武士,相传曾奉天皇之命射杀怪鸟鵺。]射下来的怪物吧?《平家物语》等书籍中有关于此事的记载,可也有不同的解释,说那是声音和鵺一样的另一种怪物。

看着自行输入的文字,加茂露出苦笑。等“输入动作”停下之后,他开始在手机上打字。

——不过人们普遍认为那就是鵺。你是霍拉?

——是的,好久不见。

几乎没有停顿,屏幕上就显示出这句话。

“之前你去哪儿了?”

文香忍不住出声问道。霍拉没理她,继续在屏幕上打字。

——这里也太黑了,我要很费力才能看清你和文香写的字,怪辛苦的,要不要用沙漏照照亮?可以调到你们喜欢的亮度,一直照到早上。

——别!弄出亮光来,经过走廊的人就会发现我们在这儿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吧……哎呀,手机的电量减了不少呢,“这里”的插座规格和未来基本一样,要不你充一下电吧?

加茂依旧边留意走廊上的动静边打字。

——你别说废话妨碍我监视了。充电线在我的包里,包放在车里。

——忘在二〇一八年了啊!我倒是很期待和你们说些废话呢。

加茂微微耸耸肩,再次打字。

——别理这家伙,我们继续说说比拟杀人吧。这次的案子,会不会是在比拟鵺呢?

文香轻吸一口气,看来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加茂继续打字。

——住在申猴间的究一头被割了下来,而今晚凶手的目标是住寅虎间的漱次朗,你在日记中写下他的双臂被割了下来。明天凶手的目标是住酉鸡间的刀根川,她的喉咙被割开了。

霍拉突然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像是想引起加茂的注意,然后他又开始远程操作手机,打起了字。

——可是,光奇是住戌狗间吧?不是狸猫呢。

——对,只有这一点,比拟不成立。

——不,是狸猫。

文香突然写了这么一句,让加茂吃了一惊。而她手中的笔不停,继续写了下去。

——光奇很宠爱的那只柴犬名叫拉昆。Raccoon dog,指的就是狸猫[Raccoon dog的学名是貉,是一种犬科哺乳动物,日本传说中常出现的狸猫形象是以貉为原型的。]。

凶手会想出这种孩子气的文字游戏,这让加茂很不舒服。他的手指不由得停住了。霍拉抓住这个机会,在记事本中连连打字。

——写明白点就是这样的吧。

龙泉究一 申猴间(猴子)头部

都光奇 戌狗间(宠物“Raccoon”+狗“dog”=狸猫)

躯干

龙泉漱次朗 寅虎间(老虎)手

刀根川鵣 酉鸡间(鸟或者“虎斑地鸫”) 喉咙(声音)

加茂也点着头再次打起字来。

——这样一来,就能推测出二十四号的深夜谁会遇害了。剩下的比拟只剩蛇了,也就是说凶手盯上了住巳蛇间的月彦……别墅里的房间是怎么分配的?

他问这个是因为想到决定如何分配房间的人也许正是凶手。文香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用意,可她马上微微地摇了摇头。

——辰龙间是因为爷爷喜欢。其他房间是两年前父亲和大家一起商量着决定的。光奇因为喜欢狗,所以选择了戌狗间;大叔伯是阪神老虎棒球队的球迷,所以选了寅虎间。而我是因为根付很可爱,所以选了子鼠间。

如今究一已遇害,每个人的选择是否曾受到凶手的刻意诱导,这一点已无法得知。

这时,加茂又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得浑身一震。

也许凶手的最终目标是灭掉龙泉全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对凶手而言,谁住哪个房间都无所谓……不管谁住哪个房间,凶手只需改变一下杀害的顺序而已。

与此同时,他们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像是马达起动的声音。

这声音和轮椅升降机的声音不同,还伴随着沉重的震动感,仿佛直接作用于坐在清洁工具间里二人的心脏。看到文香露出害怕的表情,加茂意识到她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

——这是?

——可能是地鸣。好像发生泥石流之前都会出现这样的征兆。

霍拉又让手机的手电筒闪了一下,开始打字。

——请放心,二十五号之前泥石流是不会发生的。话说回来,今天可真精彩啊。以侦探的身份潜入龙泉家,努力确保下一位受害人漱次朗的安全。到现在为止,你好像比我期待的更能干呢。

明明是夸奖,可话里仿佛藏着嘲讽,加茂苦着脸。霍拉打完这一条消息之后就没动静了。

*

加茂低头看着手机,松了一口气。

漫长的夜晚过去了,迎来了二十三号的清晨。时间是上午六点四十分,快到太贺老人让大家到餐厅集合的时间了。

一整夜凶手都未现身,二楼的走廊上甚至没有有人走动的声音。要说加茂现在最担心什么,那就是手机的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五了。

从走廊上的窗户看出去,感觉天气像是要下雨。加茂用力伸了个懒腰,想让酸疼的腰和肩膀好受一些。文香也马上学着他拉伸身体,她好像把白色坐垫留在了清洁工具间。

然后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加茂很清楚文香在想什么,作为回应,他敲了敲寅虎间的门。

漱次朗应该没事,但就算心里明白,加茂还是紧张得满手是汗。旁边的文香用力抓住了他的左臂。

“哦,加茂啊。早上好。”

房门打开,漱次朗出现在门口。他已穿戴整齐,穿着三件套的深蓝色西服套装。

加茂甚至忘了回一声“早上好”,就马上看向文香,两人都点了点头。此时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成功保护了漱次朗,满心激动。

加茂向有些发怔的漱次朗解释说他们正在挨个儿查看房间里的各位是否平安无事。看到漱次朗的黑眼圈,就知道他应该没怎么睡。漱次朗说他要先回房一下,加茂二人则接着去查看二楼的其他人是否都没事。

正要去巳蛇间的时候,月彦从房间里出来了。跟彻夜未眠、衣服上全是褶皱的加茂形成鲜明对比,月彦胡须剃得干干净净,梳到后面的头发一丝不乱。他穿着牛仔裤配浅蓝色的POLO衫,衣服都很整洁,没有一个褶子。

月彦一脸冷漠地看着加茂二人,说了句:“我先去餐厅了,侦探先生。”就转身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加茂的心情明亮起来。很顺利,马上就确认了这两个人都平安无事,是一个大收获。他意气风发地敲了敲太贺老人的房门。

可等了半天也没人回应。他又试着敲门、大喊,却都没有任何反应。

“会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呢?”文香喃喃说着,由于睡眠不足,她脸色发青。

他们马上回到子鼠间,打内线过去,但没人接。加茂判断情况紧急,想破门而入,可房门很结实,就凭他踹的那几脚,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听到动静,幻二从丑牛间探出头来,他今天换上了白色立领衬衫配一条宽松的黑裤子。稍后漱次朗也打开门,并来到走廊。

加茂命令他们守着门,自己跑向一楼,不到五分钟,又带着手里拿着工具箱的雨宫回到辰龙间门前。

别墅里没有万用钥匙,只能破坏房门的合页了。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终于把房门拆了下来,雨宫一个人将房门移到旁边,靠墙立着。

加茂领头,幻二和文香随后进入房间。漱次朗和雨宫则似乎连进房间的勇气都没有,两个人留在走廊上悄悄说着什么。

辰龙间里的结构和申猴间、戌狗间没太大不同,要说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床边放着一辆折叠起来的轮椅,轮椅上搭着一条深红色的毛毯。

房间里的椅子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甚平,床脚的地上有一把钥匙。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部黑色老式电话,电话旁边的杯子里还有半杯水。

桌子的抽屉是打开的,能看到里面放着文具,文具下面有一个黑色信封。但就是不见太贺老人的踪影。

“爷爷呢?”

文香依然抓着加茂的左臂,喃喃道。自进入房间以来她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幻二站在房门口,困惑地打量着房间。

加茂蹲下来,看向掉落在床脚的钥匙。

钥匙的状态很不正常。挂根付的绳子不知被什么东西割断了,钥匙本身也像是受过强大的外力而扭曲变形。钥匙的样式和其他房间的相同,只是比加茂之前看到过的感觉更旧一些。

“啊……这把钥匙我先拿着了。”

加茂戴上专为调查而借来的手套,捡起钥匙,不由分说地放进了胸前的口袋。

他又去看了看厕所、浴室和壁柜。文香一直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紧紧跟着他。可哪儿都不见太贺老人的身影,屋里的窗户也都锁得好好的。

“人不在房间里。”

加茂嘴里说着,回过身来,看见幻二双手撑在带抽屉的桌子上,表情严肃。

“爷爷到底在哪里?”

加茂突然对他正低头看着的抽屉产生了兴趣。他走过去,把抽屉又拉出来了一些,看到靠里放着一块刻有龙的怀表,跟文香的那块颜色和形状都相似,只是尺寸大了一圈。拿起来打开表盖,看见指针停在六点四十六分。

除此之外,抽屉里就只有一本笔记本、一支钢笔,以及几沓大概是工作上的文件。没有一样能指出太贺老人在哪里。

抬起头,加茂感到无比困惑。

昨晚他和文香一直待在清洁工具间监视二楼的走廊,他们一次都没看到过太贺老人从房间出来。

用于升降轮椅的铁板停在二楼,太贺老人离开餐厅后立即就传来了升降机运作的声音,而那个时候其他所有人都在餐厅,所以升降机肯定是太贺老人自己操作的。太贺老人操作升降机的目的只可能是上二楼,所以他理应还在二楼才对。

可是,在哪里?

加茂从房间走出来,来到走廊上,在走廊等着的雨宫和漱次朗连忙让开。文香毫不迟疑地跟着他,稍后幻二也出来了。

加茂决定叫上在餐厅的月彦和月惠,大家一起把整个二楼搜查一遍。这种情况下,没人再拒绝让他们进入自己的房间了。

一行人按照寅虎间、丑牛间、巳蛇间、子鼠间的顺序一一打开房门进屋,浴室、厕所、壁柜,统统查看了一遍,可到处都没找到太贺老人的踪影。

最后只剩卯兔间了,加茂提出进去查看,可除了文香和雨宫之外,所有人都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特别是漱次朗,他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厌恶的情绪。但最终加茂不顾众人的反对,意志坚决地走到门口。

卯兔间的房门和门锁也与其他房间的完全一样,钥匙好像是由太贺老人负责保管。然而他本人失踪了,没办法,只好再次动手拆下合页。

大概反复做一件事掌握了窍门,这次雨宫只用了五分钟,就成功把房门拆了下来。门刚被卸下,就有一股浑浊的空气从房间里流出。在雨宫把门靠墙放好的时候,加茂已踏进了卯兔间。

先是有种像油腐坏了的臭味冲进鼻子。房间里很黑,什么都看不清。加茂快步走到紧里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臭味的源头是放在桌子上的调色板,以及约二十支粗细不同的画笔。看来像是有人正作画时突然放下它们,之后就再没动过。调色板上调好的颜料凝固了,蒙了一层灰尘。

调色板旁边有个木质工具箱,里面放着用了一半的颜料管、调色刀,还有几瓶油。床边放着没用过的画板。这些东西不知放了多久了,全都被灰尘覆盖。瓶子底部的油黏成一团,画板也变色发黄了。

不知什么时候,除雨宫以外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房里。加茂接着去查看了浴室及厕所,可都没有太贺的身影。

卯兔间跟其他房间不同,好像没有重新装修过,墙纸和地板都褪色了。浴室和厕所也和其他房间的不一样,估计仍保持着别墅建成时的模样。

加茂的视线投向包画笔的报纸,赫然看见上面的日期是昭和二十三年四月十七日。换算成公历是一九四八年,所以这份报纸是十二年前的……这个房间十多年来一直保持着“锁死”状态吗?

加茂有股冲动,想追问漱次朗这是怎么回事,但又认为应将确认太贺老人的安危摆在优先位置,所以放弃了。他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加茂决定先离开这里,在房门口差点儿跟探头往里张望的雨宫撞上。没了房门,卯兔间出现了一个空洞,拆下来的房门靠墙立在左侧。

接着,加茂去检查了小型物品升降机。

物品升降机的载物厢停在一楼,他先操作操控盘,把它升到二楼。伴随着沉闷的机械声,小型载物厢升到了二楼。

这升降机相当古老,说不定是电动升降梯黎明时期的产品。

载物厢设计得可与二楼地板平齐,应该是为了能顺利装卸货物而下功夫做了调整。

打开网格状的金属门,载物厢内部便一览无遗。因为没装照明设施,里面比加茂预想的要暗。向雨宫借来手电再查看,确认内部是空的,且不管内部还是厢体周围,都没有污渍或显眼的损伤痕迹。

让加茂感到失望的是,载物厢内部尺寸很小。拿卷尺一量,载物厢长一米一,宽七十厘米,高只有八十五厘米,而且里面架着两块搁板。

加茂想着搁板是不是能取下来,就试着动了一下,可搁板纹丝不动。这隔板原本应该是可以拆下来的,恐怕是因为和载物厢相接的部分生锈了,连在一起,现在完全动不了了。

要是搁板能拿下来,就另当别论了,可如今一层的空间只有一米一乘七十厘米乘二十七厘米,一位成年男性要长时间躲藏在里面太过窄小了。除非有瑜伽大师的身体柔韧度,否则做不到。

听漱次朗说太贺年轻的时候身高有一米七,从身高判断更觉得不可能。

加茂感觉白白浪费了时间,不禁有些灰心,但仍继续查看了清洁工具间。当然,太贺老人也不在这里。

结束了对二楼的搜索,众人几乎无人说话,默默地走向一楼。走在最后的加茂凝视着众人下楼的背影,漱次朗父子三人、幻二、文香、雨宫一共六个人。加茂愕然嘟囔着说:“刀根川呢?”

回想一下,整个早上就没见到过刀根川。这话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困惑地互相看着。

“说起来,我也没在厨房看到她。”月惠这样说,她今天穿一件纯色的贴身短袖连衣裙。

雨宫也点头附和道:“她今天很少见地没有早早起来,所以早饭是我和月惠准备的……因为昨天发生的事情,我们还说让她好好休息到七点呢。”

应该还有人注意到了刀根川不在,只是由于听闻太贺失踪了过于震惊,都忘了这回事了。

加茂等人的脚步自然而然地改变了方向,走向刀根川的房间。

酉鸡间的门锁着,在外边怎么叫也没人回应,打内线也一样没人接。雨宫再次动手破坏合页。等待期间加茂看了看口袋里的手机,已经是早上八点十分了。

门拆了下来,加茂透过缝隙向里瞧,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身穿女仆服的刀根川仰面躺在床上,嘴唇周围残留着呕吐过的痕迹,喉咙处有抓挠过的指痕,从伤口渗出的血已有些凝固。

加茂知道这又是一次比拟杀人。在酉鸡间的刀根川鵣抓挠着喉咙死亡,因为鵺有虎斑地鸫的声音。

“刀根川?”雨宫还拿着门,呆呆地低喃。

加茂走入房间试探刀根川的脉搏,触到她的身体冰冷,已回天乏术。他摇了摇头。

文香放声哭了起来,冲到刀根川的遗体边跪下。

“为什么会这样……”

加茂低头看着遗体发愣。

按照文香的日记记录,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漱次朗。凶手为什么改变了行凶的顺序?是识破了他们在清洁工具间的监视了吗?还是因为他来到了“这里”,让凶手的行动发生了变化?

他盯着在旁边发抖的文香,想到只有文香知道他们在清洁工具间监视。是她把这件事泄露给了什么人吗?还是她就是那个杀人魔,日记的内容全都是胡编的?

“毒杀啊……”

漱次朗拖长了尾音的嘀咕声将加茂拉回到现实中。

“嗯,很有可能。”

加茂附和着,视线移回到遗体身上,他发现刀根川的指尖沾有凝固了的血迹,大概是抓挠喉咙的时候留下的。接着他又重新察看了一下刀根川的身体,在女仆服的口袋里发现了挂着鸡形根付的钥匙。加茂把这把钥匙和在太贺老人的房间里找到的钥匙收在了一处。

接着看床头柜边上的桌子。

黑色老式电话旁边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空杯子和几个药包,上面写着“四君子汤”。这些东西加茂他们昨天进来检查窗格的时候就放在那儿,今天其中一包是打开的,里面已经空了。

“刀根川患有什么慢性病吗?”他问道。

文香擦着眼泪回答:“她说她肠胃不太好,这可能是肠胃药。”

雨宫也点点头,道:“我想应该是的,在东京的本宅她也每天吃这种药。”

漱次朗突然恨恨地说:“查这些有什么用!我们不是医生,也不是法医,根本没办法知道中药里有没有毒。”

“就算不是医生,也能知道。”月彦低头看着刀根川的遗体,发音清晰地继续道,“在森林里布置一个陷阱就能抓到老鼠吧,只要让老鼠舔一下杯子,或者喂它吃剩下的中药不就行了?要是老鼠倒地死了,那就是有毒。”

注意到月彦的眼里放光,加茂感到一阵寒意。他之前说霍拉冷血,现在觉得这个词也许更适合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大概没什么意义吧。”幻二这样说。

月彦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问:“为什么?”

“就算知道药里有毒,也无从得知凶手是什么时候下的毒。有可能是我们来别墅之前就下了毒,而且来别墅之后,到发现哥哥和光奇的遗体之前,有人没锁房门吧。只要想,估计谁都能动手脚。”

加茂看了看杯子,上面没有污渍,于是接下话头说道:“刀根川用完杯子之后好像洗过了,可能没办法顺利查出是否有毒。”

败下阵来的月彦突然情绪激动,冲着墙面踢了一脚。文香和月惠被那声音惊得跳了起来,他本人却异常平静地又开了口。

“先不管这些了吧……还是集中精力找爷爷。单看眼下的情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月彦的态度让人很不舒服,但加茂更在意月惠的反应。面对月彦突然的举动,文香只是单纯地吃惊,可月惠望着哥哥的眼里却浮现出明显是惧怕的神色。

确认了太贺不在酉鸡间,所有人又分头在别墅里搜索。这次搜索分成三组:漱次朗父子三人一组、加茂和文香二人一组、幻二和雨宫二人一组。

一楼各位的房间、厨房、餐厅、娱乐室、仓库、储物间还有机械室,这些房间都看过了,可哪里都没有太贺的身影,也没发现有什么地方跟昨天相比不一样。别墅的地下层也一样。

要说新发现,就只有在调查一楼的升降机装货处的时候。

重新检查了一番后,加茂发现,升降机的拉闸门是载物厢内门和走廊侧的外门连动的构造,载物厢不在那层楼的时候,外门会锁上。

出于试验性目的,加茂按下了升降机的急停按钮,他是想试试能不能强行打开内外两道拉闸门。可刚按下去就听见急促的铃声,吓得他跳了起来。

文香告诉他,按下急停按钮,让载物厢在非正常位置停下,就会响起警报。虽说升降机立即恢复了正常,可分头搜索的其他人已经都赶了过来,搞出一场虚惊。但不管怎么说,既然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那可以肯定昨晚没人按下过急停按钮。

除此之外,直至搜索结束都再无骚动,可最后也未能在别墅里找到太贺。接下来他们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别墅外。雨暂时停了,不过云层厚重,估计马上还会下雨。

一出到别墅外,众人就闻到空气中有一股什么东西烧焦了似的恶臭,令人反胃。越往别墅后面走味道就越浓……要说外面有什么地方能烧东西,那就只有烧比萨的窑了。

直径有两米的大型砖窑前,掉落了一个根付。加茂拿出那把带有蓝色宝玉的龙配饰的钥匙,本该挂着根付的绳子被割断了。

加茂捡起根付放入口袋,之后才轻轻打开窑门。借着从外边照进来的亮光,能隐约看到窑里面有个蜷成一团的烧焦的尸体。

大概是凶手用柴火把尸体烧了,窑里积着灰烬和烧剩的残渣。火应该早就灭了,窑内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只有一丝余热。

加茂借来手电往窑里面照,仔细查看尸体的状态。

面部被烧得格外凄惨,面目全非。当然除了脸以外,其余部分也烧焦了,只是因为湿度的关系,窑里可能没达到那么高的温度,遗体没有被烧得支离破碎。

只是……只有双腿是例外。在手电照射下的这具被烧焦的尸体的可怕之处在于,从大腿根下方七厘米左右往下的部分没有了。

发现这点后,加茂脑中马上浮现出《奇美拉》那幅画。

刚才在别墅里搜索的时候,确认了究一和光奇的尸体依然安放在地下仓库,而且从这具尸体的头部和躯干未被肢解这点也能判断,这的确不是究一和光奇的尸体。

如果这具尸体是太贺老人的话,那就是名字发音与老虎相似[太贺的日文发音为taiga,与老虎的英文tiger相似。]的人被杀害了。带走尸体的双腿,这也许也是凶手的比拟。恐怕凶手一开始打算杀害的就不仅仅是漱次朗,还包括太贺老人,分别用于比拟老虎的前腿和后腿。

文香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绝不可能是她把太贺老人的尸体搬运到比萨窑来的。

就算考虑文香有同伙,也还是一样。昨天晚上,第一个离开餐厅的是太贺老人,第二个就是自己。其余任何一个都不可能在不被他看到的情况下上到二楼,杀害了太贺老人,又把尸体搬到外边。

忽然,加茂发现文香正盯着他,眼里清楚地流露出猜疑的神色。加茂感同身受地明白她心里在“怀疑”什么。

一个是怀疑加茂才是杀人魔,关于穿越时空的话也全都是瞎编的。另一个怀疑就是继太贺老人之后第二个离开餐厅的加茂,杀害太贺老人的机会最大。

文香大概马上就会打消第二个“怀疑”吧。她离开餐厅应该只比加茂晚了一分钟左右,之后又马上在清洁工具间找到他。加茂没有行凶的时间,她自己就能证明这点。

“爷爷的腿在哪儿呢?”

月惠喃喃地说。听了这话,加茂四下打量了一圈,视线所及范围内没看到像是腿的东西。在别墅里搜索的时候当然也没发现被割下来的腿。

月彦挂着惹人厌的笑容看向加茂,说:“侦探先生……又发现了两具尸体,你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见解吗?”

加茂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我发现了一个信息,可能对查明真凶有帮助。但关于这个我有问题想问一下大家,我们去娱乐室说吧。”

*

一走进娱乐室,加茂就愣在了原地。

“没了?”

挂在北侧墙上的《奇美拉》不见了。文香也用右手捂着嘴,怔住了。

搜索太贺老人的去向时,加茂和文香负责餐厅和厨房,所以今天早上还没进过娱乐室,直到此刻才发现画不见了。

众人带着疑惑相互看着,暗自窃窃私语。加茂露出苦笑,问道:“是哪位挪走了那幅画,能说一声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猛烈地摇头。

“那么大概就是凶手干的了。”

听了这话,漱次朗脸色大变,逼近加茂道:“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那幅画跟凶案有关系吗?”

“是的。凶手可能在比拟鵺。”

房间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盯着加茂,像要把他看穿一样。接着,那一双双眼睛里流露出惧怕的神色。

加茂简要解释了一下关于比拟杀人他想明白了的部分。

“究一是比拟猴子的头部,光奇是狸猫的躯干,太贺是老虎的后腿,刀根川是虎斑地鸫的声音。如果之后凶手继续杀人的话,住寅虎间的漱次朗和住巳蛇间的月彦很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

被指名道姓说会是下一个受害者的漱次朗双手掩面,月彦则以挑战的目光回看加茂。

加茂继续淡淡地说:“那幅画是一个叫‘夜鸟’的画家画的,这名字恐怕也是取自鵺吧。如果比拟杀人是凶手要传递的信息,那这一系列凶案的动机估计也与这位画家有关……锁死的卯兔间里放着画油画的器具,那个房间的主人就是‘夜鸟’吧?”

无人回答。

加茂不依不饶,声音严厉地追问:“那个房间一直锁着,应该是有原因的。为了查明凶案真相,必须给我个解释。”

话说到这个地步,幻二便不再坚持,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开了口。

“画《奇美拉》的人曾住在卯兔间,他叫羽多怜人,但画画的时候他喜欢用‘夜鸟’这个名字。”

“羽多怜人,是哪几个字呢?”

这个名字加茂没在资料里见过,所以他立即这样问道。

“‘羽多’是羽毛的羽和多少的多,‘怜人’的怜是竖心旁加一个命令的令。”

“谢谢。那这位是什么人?跟龙泉家有什么关系?”

“从我算的话……他是我母亲娘家那边的表兄弟。”

不知为何,幻二回答得有些踌躇。

“也就是说,您母亲的旧姓是羽多?”

“是的,怜人是母亲的哥哥的孩子。我听我哥哥说,怜人上小学的时候,他母亲经常生病,爷爷就决定把他接到龙泉家来抚养。”

说到这儿,他眯起眼睛,仿佛是在怀念什么。

“从懂事开始我们就一直在一起,怜人就像我的亲哥哥。他想当画家,一有时间就来别墅画油画,卯兔间几乎成了他的画室。”

“他年龄比你大?”

“是的,比我哥哥究一还大五岁,现在还活着的话,已经三十九岁了吧。”

这话引起了加茂的注意,他问道:“莫非羽多已经过世了?”

“不知道,生死不明。”

“怎么回事?”文香不解地发问。

幻二哀伤地冲她微笑,说道:“这件事文香不知道。那是十二年前了,文香当时才一岁。”

说到一九四八年,那是战后的混乱仍残留的时代。

幻二淡然地继续说道:“当时我还是初中生,放暑假时去了香港。是爷爷建议我出去开阔眼界,我在香港待了一段时间。”

“那是战争结束三年之后吧?那个时期,出国很难吧?”

“这方面没有问题,爷爷会处理,直接跟GHQ谈妥了。而我在香港的时候,父亲瑛太郎去世,第二天怜人也失踪了。”

这些接连发生、颇有犯罪色彩的事情让加茂倒吸一口气。

“冒昧地问一下,您父亲的死因是?”

“是病死的。详情不妨问叔叔,他当时在别墅。”

闻言漱次朗不情愿地开了口。

“那是昭和二十三年七月末。哥哥瑛太郎严重食物中毒,紧急送去就医,但已经太迟了,没救回来。”

加茂的视线落在桌子上的日翻日历上。已翻过了昨天那页,停在八月二十三号。距今十二年零一个月,太贺老人的长子去世。

“还记得那时候出现了怎样的症状吗?”

漱次朗微微颤抖,继续道:“严重的腹泻和呕吐……可怕的是,他的嘴里和身上都像被烧烂了一样通红,第三天傍晚就不行了,肝脏和肾脏好像都受损了。”

“您的家人和附近居民有人出现类似症状吗?”

加茂也不知道食物中毒是不是会出现这些症状,但觉得也有可能是传染病,所以这样问道。

“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医生也束手无策。”

听在加茂耳中,这事就算被警方当成“离奇死亡”案件而介入调查也不出奇。但实际上,本地医生束手无策,之后按“食物中毒”处理了。当时是战后的混乱期,并且事件发生在农村,考虑到这几点,会如此了事大概也是没办法的。

加茂就这样皱着眉陷入沉思,漱次朗不安地开口:“难道哥哥是被人杀害的?”

“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追究真相了……然后第二天,羽多就失踪了吗?”加茂问道。

“是的,早饭时间他没出现,我和刀根川两个人就去卯兔间找他。结果房间里空荡荡的,东西全都不在了,一开始我们以为他有急事出去了……”

“羽多为什么会不告而别,你有什么头绪吗?”

“从战场上回来之后,那孩子好像遇到了很多不顺心的事,在画家这条路上也不得志,所以,就算他想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换个心情重新开始,也不奇怪。”

然而幻二一脸并不赞同的样子插嘴道:“我觉得怜人不会不跟我们说一声就走的。爷爷像待亲孙子一样疼爱他,对父亲、哥哥还有我而言,他都是重要的家人。而且……我后来听爷爷说,当时爷爷在遗嘱里也给怜人留了遗产,跟留给哥哥和我的完全相同。这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可我想你能明白,爷爷是认真的。”

听了这番话,月彦不加掩饰地绷起了脸。

“见鬼了,明明就不是龙泉家的人,结果比老爸分到的遗产还多!老爸能拿到的钱只有幻二的七分之一。”

这话让加茂极为吃惊。确实,来到别墅之后他就发现,太贺似乎只喜欢幻二和文香,恐怕对究一也不错。不过直接体现在遗产分配上,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挺残酷的。

月彦闹起来,使得漱次朗的脸涨得通红。

“这个时候你胡说什么呢,月彦!”

看到父子之间发生难堪的争执,幻二像是打心底里后悔说出了遗嘱的事,低下头去,不过又开口了。

“我回国之后,爷爷向警方报案说怜人失踪了,只是关于怜人的行踪至今仍没有任何音讯。”

仅通过这些话就可以判断,尽管羽多的后盾很强大,但同时在龙泉家里应该也有很多敌人。对知道太贺老人定下的遗嘱内容的人来说,他的存在大概无比碍眼。

“另外,当时有没有人怀疑羽多的失踪和瑛太郎的死有关呢?”

加茂问了一个更深入的问题,漱次朗发出讽刺的笑声。

“所有人应该都怀疑过。也许只有我爸不一样,因为比起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我爸更喜欢羽多……你该不会想说羽多回来了,是他对我们一家下手的吧?”

加茂凝视着脸色突然发青,身体开始发抖的漱次朗,说道:“这一点还无法确定,不过我觉得凶手应该是想让大家想起十二年前的事,让你们惊疑不安。”

漱次朗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绅士风度,暴露出怯懦又卑劣的本质。这若不是罪恶感的表露还能是什么?加茂怀疑漱次朗与羽多的失踪有关。

但是,对方的嘴已紧紧抿了起来,看来不打算再多说一句话了。加茂放弃了追问,决定改变提问的方向。

“那当时有哪几位在别墅呢?”

漱次朗仍闭口不言,幻二替他回答:“除了我以外,所有人应该都在。爷爷、奶奶、父亲瑛太郎和哥哥究一,还有佳代子和文香应该也在。不好意思,佳代子是文香的母亲,她在八年前因心脏病去世了。”

文香什么也没说,眼睛盯着地上。加茂也年幼丧母,能切身体会她的心情。

“瑛太郎的太太不在吗?”

他未经深思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次轮到幻二的表情阴了下来。

“我母亲叫凉子,在东京大空袭中丧命。”

这话让加茂再次意识到当时人们的生活是与战争和死亡为邻的。

幻二继续说下去:“刚才已经说了,当时漱次朗在别墅,那月彦和月惠两个人又是什么情况呢?”

月彦打了个呵欠,说:“十二年前的话……我才九岁,不记得了。”

月惠像是想接着说什么,但被月彦瞪了一眼,没有说出口。

他们的父亲漱次朗代替这对兄妹回答:“那时我想着让他们融入大自然玩玩也不错,就把两个人都带来了。”

“他们俩的母亲……池内静衣女士呢?”

加茂一问,漱次朗的表情立马阴沉下来。

“池内没来。那时我们刚离婚,彼此都想保持距离。光奇和他母亲翔子应该也在。然后还有刀根川。”

“哦,翔子是?”

“翔子是我妹妹,战争时她的丈夫离开了人世,那之后她就和光奇两个人生活。一九五四年在洞爷丸事故中过世了。”

洞爷丸事故是目前日本最大的船难事故,遇难者在千人以上。对加茂而言,那起事故发生在六十多年以前,但对龙泉家的人们来说,是最近才发生的,他们的生活中仍残留着事故带来的伤痕。

加茂在脑中把得到的信息整理了一下。

太贺夫妇、其长子一人、长孙夫妇、曾孙、其二儿子及一对儿女、其长女及独子,加上羽多和刀根川,别墅里共有十三个人。

人数看起来多,不过一岁的文香大概跟母亲住同一间房,还是小学生的月彦和月惠估计也是两人共用一个房间,所以房间的数量应该足够。

想到这里,加茂一惊。

“到目前为止被杀害的人十二年前都在别墅吧?可能会是下一个目标的漱次朗和月彦十二年前也在。”

这话让漱次朗战栗,月彦不耐烦地给月惠使了个眼色。侧目看着他们的反应,加茂继续说下去。

“看来,‘瑛太郎之死’和‘羽多怜人的失踪’对凶手而言的确有特殊的意义。”

月彦嘲讽地说:“恭听您高谈阔论了半天,可搞清楚了这个又能怎样?当务之急是把凶手找出来吧?对了,昨天晚上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间里,所以谁都没有不在场证明,要怎么揪出凶手,就是侦探先生施展身手的时候了。”

加茂对这话充耳不闻,只是苦恼关于自己昨晚的行动该透露多少给他们。最终他认为说出一些是上策,于是开口道:“有件事我要跟大家道歉……其实昨天傍晚的时候,我就猜到凶手是在‘比拟’鵺实施杀人。”

没等他说完,漱次朗就惊叫起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想,要是故意不让大家知道,这样凶手毫不知情地进行下一次行凶的时候,或许能当场抓住他。所以,我整个晚上都在监视很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的人的房间。”

月彦少见地呛咳起来,插嘴道:“也就是说,你整个晚上都在监视爷爷的房间!”

“当时我一心以为凶手是根据房间的名字做比拟,所以,跟鵺的身体组成没什么关系的辰龙间我没留意。”

“跟鵺的身体有关系的,是酉鸡间、寅虎间还有巳蛇间三个房间吗?”

“是的。一个人很难监视三个房间,我又推测凶手会先对跟龙泉家有血缘关系的人下手……所以监视了寅虎间和巳蛇间。”

因为不能说是因为看过文香的日记才决定监视漱次朗的房间,所以优先监视二楼走廊的理由显得格外含糊。幸好没人对这点提出疑问。

之后加茂坦白自己和文香在二楼的清洁工具间藏了一个晚上,最后这样总结道:“当然,文香要和我一起监视是意料之外的,当时的情况也不能保证让她回自己的房间就更安全,我就答应让她留在清洁工具间了。”

这一通坦白让幻二和漱次朗都呆住了,两个人似乎都忘了表示愤慨,或者询问文香是否无碍,只是半张着嘴巴发呆。这时文香一脸认真地开口说:“我知道我擅自行动会让你们生气,但现在希望你们能先听我解释……我们守了一整晚,但大家都回房间之后,没有一个人经过过二楼走廊。当然,也没有人闯入辰龙间,没有人带走爷爷。”

这番发言像投下了一枚炸弹,月彦皱起眉,激动地说:“那凶手是怎么对爷爷下手,还把他弄到比萨窑里去的啊?!这不是又成了不可能犯罪了嘛!”

没办法,加茂老实说出内心的想法。

“凶手是怎样杀害太贺老人,又是怎么把尸体从二楼运到比萨窑的,我还没有头绪。”

年轻人轻蔑地指着加茂,说道:“除了这位侦探,我想不出凶手还能是谁。晚饭后,爷爷离开餐厅之后这家伙不就也走了吗?也就是说,只有这位侦探有机会对爷爷下手。”

文香使劲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我追在加茂侦探身后离开了餐厅,并马上在监视的地方找到了他。所以他没有行凶的时间。”

月彦失笑,撇撇嘴看着这两个人,说道:“如果确定你不是同伙,这么说倒是能成立。”

对这句嘲讽,加茂微微耸了耸肩。

“我们要是同伙的话,只会尽力去证明对方不在场,说‘没人经过过二楼的走廊’这种话,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吧。”

“那个,窑里的,真的是爷爷吗?”轻声发问的是月惠。她话不多,但总能说到点子上。

月彦在几乎已是他专属位置的白色沙发上重重坐下,点点头,说:“我也很在意这一点。爷爷假装回了房间,其实是躲在地下仓库之类的地方等天亮。他把事先准备好的尸体放进比萨窑中烧掉,假装那是自己,然后藏了起来。这个想法怎么样?”

月彦挥动着双臂,得意扬扬地说出这番话。幻二语带困惑地开口:“这次是把爷爷当凶手了吗……爷爷昨天刚过完生日,已经八十三岁了,加上他腿脚不好,一个人应该没法儿搬运尸体吧?”

“是啊。就算在别墅里依靠轮椅能自由行动,可到了外边就不一样了。台阶,还有草坪,都是障碍。”

听漱次朗也跟着如此附和,月彦哼了一声,说道:“那我倒要问问了,有人知道爷爷的腿到底什么情况吗?”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什么自信。文香第一个开口。

“可是在改建别墅之前爷爷住了半年院,医生也说他需要轮椅。”

幻二听了点了点头。

“是啊,爷爷走不了路,还因病一度有生命危险。”

月彦像是在拿自己亲爷爷的病打趣,继续说道:“我知道啊。爷爷原本就有糖尿病,可还一心工作,耽误了去医院,是吧?但我们听到的只有医生说爷爷做了手术,更多的就不知道了。等能去探病的时候,爷爷已经恢复到能坐在床上了。”

他停了一下,又嘿嘿笑道:“说不定腿已经治好能走路了,可他还瞒着我们。这种事爷爷做得出来。”

听了这话,雨宫少见地以强硬的语气顶撞了月彦。

“老爷确实喜欢做些出其不意的事情……这话我说可能不妥,可就算老爷隐瞒了腿好了的事实,他也绝不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这你也应该清楚吧?”

月彦一副无法容忍遭到顶嘴的样子,和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的雨宫互相瞪视着。幻二可能感觉到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想转移话题,他对加茂说:“爷爷的确有孩子气的一面,也有顽固的一面。悄悄准备礼物让家人高兴是家常便饭,次数多得大家反而都不觉得意外了。而另一方面,他生病了,会连自己的家人都想瞒着。”

“隐瞒病情可不好,他为什么这么做?”

“爷爷有种强迫观念,他不想被任何人抓住弱点。我想隐瞒病情也是这种强迫观念的一种表现。”

漱次朗使劲点头表示附和,又补充解释道:“我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二十年前,爷爷肚子疼却不说,还频繁出差,终于先于竞争对手谈下了合同……可盲肠炎也恶化成了腹膜炎。他本人却没有丝毫反省的意思,还一个劲儿翻来覆去地说就算受疼痛折磨也不能露出弱点,不然就完了这类胡话。”

“向外人隐瞒这点我觉得能理解,可为什么连家人和亲戚都要瞒着?”

加茂抛过来的问题似乎让漱次朗难以启齿,他闷闷地说:“我想原因在于父亲的过往。”

“太贺的过往?”

“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据说他们兄弟俩从长相到身形都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然后,他们两个人喜欢上了同一个女人,搞得互相憎恨起来。”

这时月彦笑嘻嘻地插话道:“结果曾祖父娶了那个女人,对吧?然而婚后曾祖父疑心妻子是不是跟弟弟有染,还怀疑生下来的孩子其实是弟弟的孩子。当然了,是不是真的有染,谁也不知道。”

听了这些,加茂不禁沉思起来。

有的丈夫怀疑妻子出轨,会做DNA鉴定确认跟孩子的父子关系。不管结果是否是自己想要的,当事人至少能知道自己和孩子是不是真正的父子。

可妻子的出轨对象是自己的同卵双胞胎弟弟,和自己拥有相同的遗传因子,这样的话……太贺的父亲和太贺是否是真正的父子,即使在二〇一八年都是没有办法确认的。

漱次朗皱着眉继续说道:“结果,这对双胞胎兄弟间的争执在祖父的妻子逝世后仍在继续,并演变成财产继承问题。骨肉之争,搞不好会发展成自相残杀。父亲虽不愿意,却也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纷争。父亲上大学的时候,爷爷和爷爷的双胞胎弟弟相继离奇死亡,最终剩父亲一人于世。”

因此,太贺老人大概想要打造一个自孩童时期就未曾拥有过的“和睦家庭”,为此他不断努力。然而心上的伤痛却怎么也无法消除,他的内心某处始终残留着对家人们的不信任。

此时,加茂觉得找到了之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的答案。

文香的妹妹文乃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太贺老人秘密托付给了一个熟人,现在仍生活在某个地方。后来经律师调查得知,连她的亲生父亲究一都相信文乃生下来就是死婴。

正因被如此彻底地隐藏了起来,才让她一个人躲过了“死野的惨剧”。可为什么要把她送到别人家去?这件事在龙泉家为什么被视作秘密?加茂一直都没搞明白。

大概是太贺老人强行安排了这一切吧。得知曾孙是双胞胎后,他怕姐妹之间发生骨肉纷争,就称其中一个是死婴,寄养到了别人家,并一直隐瞒了这个事实。肯定是这样的。

幻二神情哀伤地开口说道:“确实,爷爷可能不信任我们。可关于他的身体情况,我不认为爷爷会连一起生活的家人都隐瞒。文香还是个孩子倒也罢了,我想爷爷应该会告诉一起住在本宅的哥哥、刀根川,还有雨宫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雨宫吓了一跳,接着连连摆手。

“没那回事,我从没听说老爷的腿治好了。”

听了这话,漱次朗面带得意之色点点头。

“父亲也许想到了雨宫是别人家的孩子,所以只瞒着你,这么想倒也不奇怪。”

雨宫露出略显落寞的表情,低下了头。

加茂边听边觉得月彦所想的未必不对。凶手会不会就是选择了解太贺病情的人,也就是究一和刀根川,先下手的呢?

这就是改变了行凶顺序的理由吗?毒杀是安排好了,一定会在昨晚奏效吗?

加茂的脑海中浮现出几点疑问,可未能找到答案。

*

询问结束后大家解散,可漱次朗离开娱乐室后很快又脸色铁青地跑了回来。

“猎枪和弹药不见了,不在地下仓库里了!”

地下仓库有枪支柜和弹药柜,枪和弹药箱都锁在柜子里。漱次朗和太贺老人各保管一把钥匙。

所有人一起去了地下仓库,发现柜子上的锁没有被破坏,这样一来,要么是太贺老人拿走的,要么就是从他手上抢走钥匙的凶手拿走的……只有这两个可能。

如果杀人魔拿到了枪,那可是天大的威胁。

面对这样的紧急事态,众人决定对别墅和柴火房进行搜索,找到凶手把枪藏在哪里。他们跟上次一样分成三人、两人、两人三组,分开行动。这次连各人的行李都查看了,到处都没找到枪和弹药。

别墅内的搜索以失败告终之后,众人稍作休息,吃了顿早午饭。如此情况下大家都没有食欲,可总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吃。月惠和雨宫做了饭团,众人就着玉露茶,囫囵吞了下去。

休整完已是下午一点多了,加茂很想尽快去调查辰龙间和酉鸡间,可漱次朗坚持要去冥森和庭院找枪,没办法,加茂只好妥协。众人商量后决定,由从昨天就一直一起行动的加茂、文香、幻二和雨宫四个人负责庭院,剩下的三个人负责冥森。

走到屋外,发现正下着雨。雨势要比毛毛细雨稍大一些,就算打着伞也护不住脚和鞋子,没一会儿就淋得湿漉漉的了。好在因为是夏天,并不觉得冷,别墅里没有空调,来到户外倒也挺舒服的。

路上加茂听见雨宫低声对文香说:“这是我第一次跟月彦争吵。他说老爷的坏话,我一下火就上来了。”

雨宫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深感后悔,但加茂反而对在龙泉家地位尴尬的他感到同情。

他虽然受到等同于家人的对待,可毕竟寄人篱下,还要做下人的工作。而且,不管月彦怎么嘲讽,他都不能还嘴……只有这次,他忍不住打破了禁忌。

加茂早就料到这次搜索也不会有任何收获,因为他不认为凶手会把枪藏在会被轻易发现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头绪地兜圈子实在让他无法忍受。

“对了,要不去荒神之社看看吧?”加茂提议道。

幻二惊讶地回过头来。

“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

真正的理由是想看看受到泥石流的冲击后唯一安然无恙的建筑。加茂立即找了个借口。

“我对猎枪不太了解,但我想,存放枪支应该要避开潮湿和水汽,所以就猜会不会藏在有屋顶的地方。”

不知是不是接受了这个想法,幻二开始默默地往庭院高处走。加茂跟在他后面。

庭院的坡顶有一栋小小的木造建筑。

被雨淋湿、泛着光泽的黑色瓦片房顶很美,大概只有三帖[约四点八六平方米。]大,比加茂想象的要小得多。周边没有鸟居[日本神社的附属建筑,类似牌坊。],只有神社侧旁立着两根木头柱子。也没写祭祀的是什么神,真是个奇怪的神社。

幻二边推开神社的木门边说:“里面铺着榻榻米,我们休息一下吧。障子[日式房屋中作为隔间使用的可拉式糊纸木质门窗。]后面是供奉的神体……咦,你怎么了?”

加茂愣着,根本没听幻二说话。幻二似乎也反应过来祠堂里有异常情况,向里面看去,之后倒退了几步。

如果放在那儿的是猎枪,大概谁都不会惊讶到这个地步吧。

他们看到的是另一样丢失的东西……靠着神社的土墙立着《奇美拉》,那无疑就是加茂在娱乐室看到的那幅装饰画。

雨宫疑惑地伸出右手摸着画框,小声嘟囔:“果真是凶手拿过来的吗……”

加茂呆呆地立在原地什么也没说,文香替他点点头,说:“有可能。猎枪是不是也被藏在这儿了呢?”

之后,除了加茂以外的三个人开始巨细无遗地检查神社内部。

加茂一直在沉思,甚至忘了要去帮忙。凶手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这幅画搬到了荒神之社来,应该是有原因的。而通过那个原因,也许能找出真凶。

终于彻查了一遍,地板下面和天花板都没放过,确定霰弹枪没藏在神社里。凶手造访这里,好像只是为了藏起油画。

走到外边发现雨下得更大了,也没有人提议,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走回别墅。

加茂等人刚走进玄关门厅,去冥森搜索的三个人也回来了。他们表示刚才是以散步道为中心展开搜查的,但能见度太差,三人觉得危险,就回来了。当然,他们也和加茂等人一样,什么都没发现。

到了下午两点,加茂终于能回到别墅内部进行调查了。

加茂一个晚上不睡倒是无所谓,可此时文香已显得极为困乏,但即使这样她仍要继续参与调查。她回房间脱下淋湿的衣服,换上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的蓬蓬裙回来了。加茂劝她去娱乐室休息一下她也不听。

加茂首先去了辰龙间,文香、幻二和雨宫跟着他。

搜索太贺老人行踪的时候,加茂来过这个房间一次。之后搜寻猎枪和弹药时,加茂和文香不负责这个房间,负责这个房间的是漱次朗、月彦和月惠三人。

找猎枪的时候跟他们说好要彻底做到“尽可能不要动房间里的东西,动过也要放回原位”,如果那三个人做到了这一点,那么房间的状态应该跟之前破门而入的时候是一样的。

加茂和文香着重察看还没找过的地方。幻二和雨宫像是打算把监视人的立场贯彻到底,只是站在放置房门的地方等着。

查过床和床垫之后,加茂想起在辰龙间捡到、之后一直放在自己口袋里的那把弯曲的钥匙。他取出钥匙,雨宫露出惊讶的表情,盯着钥匙问:“这钥匙是?”

“刚才弄坏这个房间的房门时发现的……雨宫你没进过这个房间?”

“我只往里面看了一眼,之后就在外边跟漱次朗说话。今天是我第一次正经看到这个房间的内部。”

他说的话跟加茂的记忆吻合。弄坏门的时候雨宫的确没进入辰龙间,之后调查别墅内部的时候也不曾负责这个房间,而且他一直和幻二在一起,应该也没机会单独进入这个房间。

加茂举起钥匙,说:“把这把钥匙弄直,看看是否跟辰龙间的门锁吻合吧。”

借用工具箱里的钳子等工具,加茂好不容易把钥匙弄直了。然后他走到走廊,把钥匙插入靠墙立着的房门的锁孔里。

尽管略有阻塞的感觉,但钥匙插到了底,他转动钥匙,可以锁上或打开门锁。加茂沉思着点点头,说道:“嗯,看来这的确是辰龙间的钥匙。”

闻言幻二微微耸了耸肩。

“每个房间的房门都可以从里面转动旋钮锁上,可如果没有钥匙,就不能从门外,也就是走廊这边锁上。可是钥匙在房间里,也就是说爷爷晚饭之后回到了这个房间。如果是这样,那凶手是怎么躲过你们的监视,把爷爷带到外边去的呢?”

“也有可能是太贺老人在回房途中遇袭,凶手抢走了他的钥匙。然后凶手用了某种办法,把钥匙丢到了房间里。”

文香交抱双臂,一副无法接受加茂的解释的样子。

“就算是那样,我觉得也不可能躲过我和加茂的监视。”

幻二听了用力点头。

“文香说得对。你们在清洁工具间监视的时候,凶手应该无法把钥匙丢进房间,我们强行打开辰龙间的房门之后也一样……那时第一个进入房间的是加茂,我也一直在旁边看着,不可能有人把钥匙丢进去,却没有被你我或文香注意到。”

“我发现了掉在地上的钥匙后就马上收起来了,凶手应该也没机会调换。”

加茂越发陷入沉思,又开始调查房间。

“对了,你说过还有一辆轮椅是吧,知道那辆轮椅在哪儿吗?”他盯着窗边的轮椅问道。

幻二立即回答:“二楼的楼梯旁边有个放东西的地方。”

他又进一步说明,他们是在找猎枪的时候发现轮椅的。轮椅折叠起来,插放在油画后面的空间。轮椅是刀根川负责管理的,所以雨宫也不知道是平时就放在那儿,还是临时的。

接下来加茂把房间里那辆轮椅上的深红色毛毯拿开,仔细检查折叠式轮椅。这过程中他好像随手按下了什么按钮,轮椅发出砰的一声打开了,同时有什么东西飞了出来,掉落在木地板上。

幻二依旧顶着一张扑克脸,文香和雨宫两个人显然憋着笑,加茂感觉到自己的脸一下就红了。可看到掉在地上的东西,他马上就忘了尴尬。

“这是?”

那是一枚嵌着一颗大珍珠的金色领带夹。文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睁圆了眼睛。

“啊,是爷爷的。”

幻二也凑近了看,然后点了点头。

“是前天的事情吧?爷爷说珍珠领带夹不见了,想不到在这儿找到了。”

“是啊,太贺老人还委托我找这个东西呢。”

加茂捡起领带夹,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如今委托人不在了,他已经没什么能做的了。

而关于椅子上的甚平,那是太贺老人吃晚饭时穿的那套,还是新的一套换洗的,就连对记忆力颇有信心的加茂也分辨不出来。

接着加茂的目光移到一直打开的抽屉上,那里面放着怀表、钢笔、笔记本,还有工作上的文件……仔细一看,是和专利代理人之间关于医药品商标的往来文件,上面用红笔写着“加急”,应该是太贺老人认为这事紧急,就带到别墅来了吧。

加茂又仔细端详怀表上刻着的精美的龙图案,说道:“说起来,这块表,和文香的那块很像呢。”

文香在口袋里翻了翻,拿出自己那块小了一圈的怀表。

“听说二十年前的时候,爷爷给全家的每个人都送了一块机械怀表。我这块是母亲给我的。”

她说着用力握紧了怀表。

文香继承的怀表是女式的,因此跟抽屉里的比起来小了一圈。

加茂问幻二:“其他人也都有相同的怀表?”

幻二轻轻点头,露出一个似乎有些哀伤的笑容。

“有是有,但我平时都不带在身上……爷爷常用的应该也是手表。”

“是啊,我听爷爷说过,他平时不把怀表带在身上。”插嘴说这话的是文香。

幻二继续说道:“其实这块怀表是有特殊意义的,象征着龙泉家族的纽带,爷爷肯定是念及此,才把它带到别墅来,放在房间里的。”

加茂打开怀表盖,看到刻着罗马数字的表盘。指针仍指着六点四十六分。

加茂突然想起文香的怀表有一个暗格,就找了一下这块怀表后面有没有能打开的地方。怀表制作精巧,金属接缝几乎看不出来,但他总算找到了一处能用指甲抠住的凸起。随着“啪嗒”一声轻响,加茂取下了盖子。

“什么也没有啊。”

本来他还期望怀表里藏着什么,可长一厘米、宽四厘米、深两厘米左右的暗格里空空如也。幻二则看得瞪大了眼睛。

“哇,你这么轻易就找到了放药的暗格啊。”

“因为文香请我吃过金平糖,所以我知道有这个暗格。”

加茂边说边准备把怀表放回抽屉,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叮咚叮咚的奇怪声音,像铃声一样,非常轻微。

加茂到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文香无力地笑着说:“糟了,我光顾着调查,都忘了给表上发条了。”

说着,她转动起自己那块怀表的龙头,发条发出吱吱呀呀的悦耳声音。

“刚才的铃声是闹钟吧?”

“是啊,这块表,上一次发条能维持十二个小时,还剩三十分钟的时候会响铃提醒。这是爷爷嘱咐厂家加上的功能之一。”

加茂点点头,把太贺老人的怀表放回抽屉,决定转去酉鸡间,另外想先去二楼楼梯旁边的那个空间看一下。

正如幻二所说,最大的那幅油画后面有一辆折叠轮椅,轮椅上随意地搭着一条深红色毛毯。加茂把轮椅拉出来,进一步检查,但没什么特别的发现。

回想起来,他有印象在躲进清洁工具间之前就见过这辆轮椅,那时候还以为只是个金属物件和红布,没怎么注意。

加茂朝着窗户退了几步,陷入沉思。

放在这里的油画全都靠立在升降机一侧的墙上,所以经过这里的人肯定能看到油画后面的空隙,因此,可以说楼梯旁边的这个空间无法供人躲藏。

硬要说例外的话,那就是折叠轮椅后面。可轮椅后面的空隙只有三十厘米宽,要藏下一个成年人,实在是太窄了。

加茂试着回想昨天看到的时候轮椅放在什么位置,在脑中检验是否能藏人。结果反而确认了轮椅是挨着墙放的,背后几乎没有空间。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人在他进入清洁工具间开始监视之前,先躲在楼梯旁边的空间。

接下来一行人去了酉鸡间。房间里有刀根川的行李和衣服,都是最低限度必需品。也没在房间里找到便条之类的东西。

为保险起见,加茂把挂着鸡根付的钥匙插进拆下来的房门锁孔,确认了的确是这个房间的钥匙。之后加茂又重新检查了玻璃杯和药包,但依旧没有任何发现。只是……刀根川的遗体还放在房间里,加茂总觉得被她盯着,心神不宁。

调查得差不多了,众人从别墅出来,到比萨窑去验尸。被雨淋透的石窑已经完全冷却,窑里的灰烬因湿气而凝结成团。比萨窑空间很大,入口的大小也够一个人钻进去。

加茂再次将手电照向尸体,可就连相对损伤较少、没有烧成炭的手臂及胸口部分,也没留下能辨别是否是太贺老人的特征。

加茂鼓起勇气把脸凑近这些部位看。虽然焦尸的味道闻着不好受,不过至少没有闻到腐臭味。窑里面也没有这类臭味。

“那里好像有个像是木料的东西?”

幻二提高声音说道。加茂看过去,发现石窑的角落有一块烧剩的碎木片,表面涂有清漆。他小心着避免碰触遗体,把那东西捡了出来。这块木料像某种圆弧状物件的一部分,然而只有不到五厘米大小,很难推测出原本是什么。

加茂不死心地又在灰烬里翻找,翻出一个沾满了煤灰却仍闪闪发光的东西。是两把小钥匙。幻二肯定地说是放猎枪和弹药的储物柜的钥匙。

加茂盯着没有腿的焦尸,心中不断问着没有答案的问题。

既然发现了这两把小钥匙,就能证明这果真是太贺老人的遗体吗?还是凶手为了伪装成太贺老人而故意丢下了这两把钥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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