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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走马灯失落的回忆 作者:陈舜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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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要看一个成功的商业大亨是何秉性,从他花钱的方法上,便可窥知一二。 例如说在香港地界,有位知名企业家建造了一个地狱极乐风格的庭园,来访游客无不愕然,这便是反面典型。 反之,若这位企业家倾心于收藏古玩字画,并斥巨资在这项爱好上,虽同样会引来不少非议,但总好过上述哗众取宠之举。毕竟,这个私人爱好无形中保护了濒临失传的古物,助其流传后世。要是这个企业家能自觉恪守“收藏、保存、公开”三原则,就更是皆大欢喜,霸占文化遗产的非议也会不攻自破。 尤其涉及外流古物的回购,那可是“良心企业家”的正面楷模了。 张天统便是以此为初衷,赞助成立了东方文明研究所。在战前那段黑暗的时代,他凭借心爱的古玩,做过些昧良心的脏事。成立研究所,算是他在良心上的小小补偿。然而,此举在他身边的不知情者眼中,就是浪费和挥霍。 Gold Line驻日总经理小杉顺治就是其中之一,他作为下属,不敢公然指责老板为爱好花钱。往日里,他将心里的鄙夷藏得严实,只有亲密者才能从其话中感知一二。但就在今日,也就是周、程二人见面的翌日,小杉造访研究所,面对三名所员,他是再也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你们说,张先生是不是有些太厚此薄彼了?同样是给他卖命,日本分公司的平均薪水,竟连贵所的零头都不到,惹得手下的人个个怨声载道,工作热情也被浇灭了。” 周建平不悦,反击道:“所里的薪水是张先生发的,也是张先生定的。你要抱怨,找张先生去呀!” “哪天我们要撒手不干了,张先生便晓得其中利害了。”小杉猛眨着眼,太阳穴微微颤抖,右手食指神经质地搓着桌角,仿佛上面有难以忍受的污渍一般。 周建平说:“你们想做什么?这种玩笑开不得!” 素日里不与人争的广桥也忍不住插嘴了:“小杉经理,我们研究所并非Gold Line直营,原本就不能混为一谈,又何来薪水高低一说?” “是不能混为一谈,比不得。那换个方向想,咱们同是张先生旗下的产业,薪资体系却是云泥之别……”小杉把抱怨又换着说法重复了一遍,他似坐非坐,食指离开了桌角,却不知要安放在何处。眉头比刚进门时锁得更紧了。 众人就纳闷儿了,小杉今日造访,究竟有何目的?像他这种骨子里的上班族,是视“效率产出”为最高人生准则的。在他眼里,漫无目的的闲聊便是无可饶恕的罪恶。眼下这坐立不安、满腹牢骚的男人,真的是往日里干练果决的小杉经理? “唉,我先告辞了……”小杉显然心里藏着事儿,欲言又不敢言。他如提线木偶一般挥手道别,恍恍惚惚地推门离去。 待小杉走远,律子才压低声音道:“小杉经理果然有些不对劲儿,难不成真得了神经衰弱症了?” “嗯,而且病得不轻。”广桥附议。 周建平却不苟同:“神经衰弱症?看着也不像吧……但他的神情举止显然不正常,尤其是眼神……” 众人嘴上虽抱怨,但若对方果真身体有恙,视而不见便太过冷血了。律子叹气道:“小杉经理毕竟算半个同事,我们好歹告诉东京分店那边一声,让他们注意一下。” 律子话音刚落,手边的电话铃声响起。说来也巧,来电者不是别人,正是东京分店的管事,对方问及小杉经理是否造访研究所。 “您迟了一步,他刚走不到五分钟。”律子据实回答。 “好吧……小杉经理给分店留了张字条,说要去研究所一趟。冒昧一问,他到贵所有什么事呢?并非鄙人有意打探贵所隐私,只是小杉经理近来举止反常,只怕惊扰了贵所……” “小杉经理没说什么要紧事,无非是些工作上的琐事罢了,不足一提。但越是如此,便越让人不放心。” “是呀,我们正愁该如何应对……” 两人的通话在一筹莫展的气氛中结束。 周建平方才的话只说到一半,小杉顺治的眼神满溢狐疑与警惕,令人不快。而最关键的,不知是不是周建平多心,他感觉小杉的异样只冲着自己一人而来。 这让周建平不禁要问个为什么……赴关西出差那日,他还寄宿在小杉宅中,当时的小杉还与自己有说有笑,并无异状。这才过去短短数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小杉性情大变? 周建平本以为要在那对眼神的笼罩下郁郁一整日,谁知午后一通来电,便让他将万千烦恼抛诸脑后。律子率先接的电话:“您好,哦,是安原小姐吗?请您稍候。” 乍听到“安原”二字,周建平如触电般从椅子上弹起,不待律子唤他便夺过了话筒……安原茂子眼下就在东京车站了,她前天说要耽搁几日,没想到今天就有急事要来东京,一大早便出发,眼下刚抵达。 “我先去熟人住处放了行李,大概三点半会到贵所拜访,不知您那边是否有时间?” 安原茂子的语气毕恭毕敬,周建平微微失落,他倒希望她能在自己面前放开些。当然了,佳人有约,他即便手头有急事,也会先搁置。眼下不到两点,距约定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周建平不停地看表,只恨时间走得太慢。 三点左右,研究所的大门被嘎吱推开,周建平的心神为之一震,满心以为是佳人光临,便开始收拾桌面上的资料。然而,来访者却让他大失所望——竟是西野纯与其伴侣三村惠子,不对,如今应该叫她西野惠子了。 夫妻二人造访的目的更让人无语——闲暇无事,走走看看……但研究所三人心里清楚,西野纯是特意来露个脸,再说得明白些,便是顶着大厦所有人的名头,到自己的地盘来“巡视”一番。 “你们可知,那搬文弄墨的老古板是如何忘恩负义?老爷子怎么会结交这种人!”西野所指自然是冈本素云,他把“搬文弄墨”一词念得咬牙切齿,可见他对书法的偏见。 负责接待的广桥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先是冈本素云,再是西野纯,这一老一少谁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虽互相看不顺眼,但在某些方面却出奇地一致。 “不瞒你说,我还有些庆幸自己在老爷子遇害的当口儿去了夏威夷。否则,你瞧着吧,冈本一定会领着那群虾兵蟹将,别有用心地四处宣扬我与老爷子的关系如何如何差,把谋财弑父的帽子往我头上扣。” “您这就言重了……冈本会长为了撮合您与令尊和解,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此一时彼一时,他当时定是有所图谋!其他不提,单说作案动机,老爷子这些年来与世隔绝,有所接触的便只有这西风会。单凭这点,冈本就难逃嫌疑!” 惠子对自己的丈夫嗔道:“空口无凭,你可不要胡说。” 眼下案情没有太大进展,西野纯作为死者家属,焦虑之下做出些过激的言辞,完全可以谅解。警方尚未将程纪铭这条线索公开,研究所只对外界说其赴香港出差未归,故而命案连个特定的嫌疑人都没有出现。 2 三点半,安原茂子准时造访,西野夫妇见研究所有来客,便自觉地离开了。 茂子此番造访,只为致谢研究所赠书之恩。她靓丽的外表与谦卑的态度,瞬间博得了广桥与律子的好感。 周建平殷勤地问道:“你这趟来东京,可有住处?” “有的,我借宿在爷爷的朋友那儿。” “打算待几天?” “不确定,但恐怕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两人东拉西扯了几句,便无话可聊。律子和广桥在场,周建平有所顾忌,不敢畅所欲言。他心一横,邀请道:“要不待会儿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吧?在关西时你招待过我,这次换我回请。” “这是不是太麻烦您了……”安原茂子似有意,但还是有必要矜持一番。 “不麻烦!你那边不方便吗?” “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但傍晚应该能闲下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傍晚约个地方见面吧!” 两人聊得正酣,律子识时务地起身,招呼广桥道:“广桥学长,书库里的梯凳出了些故障,能来看一下吗?” 广桥停下笔,目露疑惑,但很快他便读懂了律子的良苦用心,笑道:“好的,我这就来。” 周建平心知肚明,梯凳是新买的,哪能出故障。他心里感激两位同事的体贴。茂子神情窘迫,多半也有所察觉,但事已至此,周建平只能硬着头皮道:“你那边几点结束?我们挑一家酒店的大堂碰头如何?” “大概五点能处理完,再赶到市中心,恐怕要六点过了。” “好,那就约在帝国酒店的新馆大堂吧!” 正事谈罢,两人独处气氛反倒有些尴尬,安原茂子匆匆告辞,留下周建平一人怅然若失。但到了晚间,周建平便飘飘然犹如身处天堂了。心上人的一颦一笑近在咫尺,无时无刻不牵动着他的心。 两人共进晚餐后,周建平领着安原茂子到赤坂的迪厅玩儿。她显然是第一次来这种场所,全程紧紧偎着周建平的臂膀,这可以说是完全信赖的表现。 迪厅内的环境嘈杂,茂子凑到周建平耳边道:“周先生,你喜欢热闹的地方?” 香甜的气息拍打在耳垂上,周建平心头一麻,说出了连他自己都震惊的话:“不是的……只要有茂子小姐在身边,去哪儿都可以。” “不要拿我打趣……”安原茂子不好意思地说。 “真情实感。”周建平认真道。 “我们到外边走走吧。在这儿没法安静说话。” “也好……” 两人回到室外,安原茂子挎着周建平胳膊的手却未放开。幽幽月色下,年轻男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周建平如临仙境,说了些什么话,都已不重要了。 安原茂子微微打了个哈欠,细声道:“我有些累了。” 周建平这才如梦初醒,她一早赶来东京,先是造访研究所,接着办正事、吃饭,陪自己游玩,真是一刻都未歇着,眼下自然会疲惫,这正是自己表现出男性体贴的时候。周建平当即拦下辆计程车,亲自送安原茂子归宅。车子驶不进她的住处,两人在附近的路口下了车。 “我就送你到这儿,路上小心。”周建平听说日本女孩喜欢潇洒利落的异性,便适可而止,在路口就与茂子挥手道别。 周建平回到宿舍已将近十点,他简单更衣洗漱,回想着今夜的点点滴滴,酣然入睡。即便在睡梦之中,心上人的呢喃轻语犹然萦绕耳边。 丁零零,刺耳的电话铃将周建平拽出梦乡,他睁开蒙眬睡眼,看向枕边的闹钟,这才凌晨刚过。 话筒中,程纪铭不加掩饰的嗓音让周建平睡意全无: “小杉遇害了!” 3 小杉顺治,Gold Line驻日分公司总经理,总管张天统在日的所有业务,可算是张氏兄弟集团的股肱之一。然而,这样响当当的人物,在周建平眼里却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说直白些,便是不太起眼。 若硬是要挑出让人印象深刻的片段,小杉今日的研究所造访勉强能上榜。他午间那异常的言行举止,至今仍让人记忆犹新。周建平不由地对他改观。 然而,这才刚过去半天不到,周建平却被告知小杉顺治死了。若是把这噩耗放到二十四小时前,周建平在震惊之余,顶多会心生感慨——唉,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但眼下,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了。小杉的暴毙仿佛是迷雾中突然浮现的一团黑影,渐渐朝周建平袭来。 “你说谁遇害了?”周建平闻知噩耗后,大脑停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别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我冒着风险半夜与你通话,就为开玩笑?” “在哪儿?什么时候的事?”周建平沙哑着嗓音问道。 “在市中心的东都酒店,不瞒你,我眼下就住在这家酒店,刚回来,才得知发生了命案。” “你不会又……”周建平不由地往坏处想。 “放心,这回我可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从傍晚开始,就一直有熟人陪在我身边。再说了,我今天可没断片,即便有人存心陷害,也没机会。” 程纪铭开始将他所知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半小时前,程纪铭随友人回到下榻的东都酒店,看到数个警察在大堂,便暗觉不妙。他抓住个侍应生问道:“怎么回事,酒店里有逃犯?” 侍应生小声道:“是命案。” “命案?被害者是谁?” “具体不清楚,听他们说,是个船务公司的高管。” “船务公司?”程纪铭的脑中浮现出昨晚小杉顺治那张闷闷不乐的脸。 “嗯,就在方才,那家公司的人也赶来了。如果我没听错,那好像是家香港籍的公司,遇害的那位先生在关西工作。” 香港籍船务公司,关西工作……被害者就是小杉顺治了。敏子嘴一撇,不乐意道:“好倒霉,开个房竟然撞上人命案。” 程纪铭没理会敏子的抱怨,继续问道:“人是怎么死的?” 侍应生弯了弯食指,程纪铭会意,这是扣动扳机的动作。 “哦……那动静岂不是很大了?” “不大,据说那玩意儿上装了消音器,凑巧隔壁客房又没住人,都没人注意到。” “那尸体是怎么被发现的?” “那位先生在遇害前叫了客房服务,要了两人份的白兰地和牛排。我的同事把餐食送上楼,敲门却没人应。” 这个侍应生的描述条理清晰。据他所言,东都酒店的客房服务截止到晚上十点,前台是在十点这个当口儿才接到被害者房间打来的订餐电话,而准备餐食,再用推车运往客房,大概花了二十分钟。也就是说,若叫餐者是被害者本人,案发时间便在这二十分钟之间。 另外,据警方取证得来的线索,小杉在东京分公司加班到九点半才离开,而从分公司到东都酒店步行不过十分钟。 给周建平通电话时,程纪铭全程用中文,却仍刻意压低声音。没办法,他是趁敏子淋浴,在客房里拨的电话。程纪铭不敢冒险,长话短说后便匆匆结束了通话。即便隔着个话筒,他也能清晰感受到周建平闻知噩耗后的惊恐。 淋浴声顿止,敏子光着湿漉漉的身子走出浴室。她大剌剌地用浴巾抹着身上的水珠,朝程纪铭走来,在地毯上留下一串脚印。 “寺内叔,您白天都上哪儿去了?扔下我自己一人,无聊死了。” “我白天要上班赚钱,不然哪来的钱养你?” “什么工作?”女孩奶声奶气道。 “你真想知道?”程纪铭故意神秘兮兮地说道。 “哼,爱说不说。”敏子说完,把浴巾一丢,钻进程纪铭怀里。 程纪铭轻抚着女孩的腰,脑子里开始整理今日收集到的情报。 这几日,程纪铭把调查重点放在了那本《回忆之日》上。其作者矢野辰郎的底细难以查究,据周建平提供的情报,这本书是吉田峰夫从其友人原彰忠那得来。这原彰忠经营着一家不成规模的配送行,平日里向吉田学习书法,算是冈本素云的徒孙辈。 原彰忠之前就从吉田口中得知了西风会的幕后金主西野锭助的大名,又在机缘巧合下得到这本提及他的《回忆之日》,便献宝似的赠予吉田。程纪铭自然不会放过这条难得的线索,查阅电话簿,联系上了原彰忠。对方以为这位寺内吾郎是吉田的好友,便一五一十地回答了: “说来要让您笑话了……我平日里总向狐朋狗友们吹嘘,说自己是西风会的首席徒孙,期间难免会提到西野先生的大名。在印刷厂工作的相识就上了心,说他那有本书里提到了西野锭助,还把书带来给我看。这书是自费出版物,不值钱,他便送给了我。我就借花献佛,转赠给了吉田先生……吉田先生说是借来的?不不不,是送的。” 程纪铭问及赠书之人的姓名,原彰忠竟然回答说不记得了,看来关系也不过尔尔。但他好歹记得那家印刷厂的地址,在神田的某条小巷子里。 程纪铭第一时间便赶赴指定地点,这确实是家印刷厂没错,但造化弄人,印刷厂在十天前刚易主,只承制名片与海报了。厂子规模不大,工人只有个位数,据新东家所说,他是连工厂带机械一起盘了下来。 “听说,先前那经营者把这厂子租下后,消失了整整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房租分毫没少交,估计不是逃债。厂子里的工人也就两三个,不盈利呀!” 如此说来,《回忆之日》就是在上一任厂主经营的两个月期间印制的。程纪铭正愁线索中断,在一旁操作手动印刷机的小哥插嘴道:“你是在找先前的工人?我倒是认识一个人,他叫中崎,如今在大森一家叫日进堂的印刷厂里打工。”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程纪铭有心直接杀到大森去,但心有余力不足,奔波一日甚是疲惫,便打算明天继续。 4 昨晚东都酒店的谋杀案,占领了翌日晨刊的头条。难得有这样一条大新闻,媒体唯恐天下不乱地搬出吸引人眼球的噱头——密室谋杀案。 程纪铭昨晚只从侍应生那儿打听到了个梗概,但在案情细节上,果然还得仰仗媒体。 据报道,首先,死者就是小杉顺治无误。媒体先是指出了自杀的可能性,理由是凶器在死者手中。但紧接着他们又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但凡是开枪自杀者,即便死亡,都会把枪械紧紧攥在手中。反观现场,凶器仅仅是松垮垮地挂在死者的手指上。再者,据尸检结果,尸体胸口上的两处致命伤,都是三米以上的远距离枪击所致。上述两点,足以推翻自杀的可能性。 另外,两人份的餐点完全能佐证第二个人的存在,无论是凶手还是死者,都没必要做这种伪装。另外,有目击者声称十点前,有一对男女出现在死者客房门前,形迹可疑。当然了,这名目击者无法笃定证词的准确性。 最后,也是唯一可以确证无误的一点,凶器是配备了消音装置的柯尔特点45口径手枪。 “消音装置,点45口径……”程纪铭没法不多想,前日险些让自己丧命的子弹就是点45口径,那时的凶器也配有消音装置无疑。要说这两把凶器不是同一把,谁相信? 究竟是谁,用同一把枪瞄准了自己与小杉?程纪铭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暂且将这起命案搁置一边,先跟进已有的线索。他以工作为由向敏子告了假,赶赴位于大森的日进堂印刷厂。 藏在《回忆之日》背后的秘密,或许要比眼前的命案更复杂。程纪铭把这本书通篇精读了下来,隐隐有种感觉——作者蓄意给西野锭助泼脏水。且不说全文平淡无味,它作为一篇回忆录,竟给读者一种事不关己的观感,更别提自传特有的沧桑感怀。最重要的是,程纪铭丝毫感受不到笔者想与世人分享自己人生的意图。程纪铭心中暗想:这作者到头来只是想告诉读者西野锭助杀害了程沛仪,其他的内容都是可有可无的陪衬。 程纪铭顺利地抵达日进堂印刷厂,他没着急询问中崎其人,而是先预定了一套寺内吾郎的名片,花点钱再打听消息,不愁对方会冷脸相待。当然,名片上的信息没一个是真的。 程纪铭正不知如何引入正题,一个翻阅着报纸的胖工人和身边的工友闲聊道:“奇了怪了,你看这照片,这个叫小杉的死者,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噢,是了,我前阵在神田的一家印刷厂打工时见过他!他当时带着本书来让我们印刷,之后不久那厂子就倒闭了。厂子没开多久,接到的正经活就这一个。到底是不是他呢?不会真这么巧吧……” 身边的工友瞟了眼报纸,怀疑道:“中崎师傅你确定没看走眼?这照片都模糊成这样了,你还能认得出?” “谁知道呢,也许只是凑巧长得像而已,这世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胖工人言罢,把报纸一丢,继续干活去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程纪铭暗道走运。若真如这中崎所言,印刷《回忆之日》的人多半就是小杉了。问题是,小杉顺治宣扬西野锭助的罪行,究竟目的何在? 程纪铭瞅准时机,插话道:“这位师傅先前在神田工作?难道是那家只开了两个月的小厂?” “亏您还认识那家厂……甭提了,碰上那种厂算我倒霉!两个月只接了一单生意倒罢了,竟说倒闭就倒闭,消失得连个鬼影也没有,这不是坑人吗?”显然,他对这老东家颇有微词。 “我与那先前的东家有些生意往来,我记得他叫什么来着……” “田边呗……我先前就觉得这家伙来路不明,不是什么正经货色。” 说到这里,他身旁的工友,顶着高度眼镜的中年男人幸灾乐祸道:“中崎呀,我先前是不是提醒过你了?这世上哪有天上掉馅儿饼的事儿?”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呀,富永!”中崎瞪了工友一眼,强辩道:“那阵子我手头拮据,急用钱……别看那厂子开了两个月就倒闭了,这两个月的高薪那厂家分文没少给,还补贴了一笔不菲的就业安家费,到头来我还是赚了。” “哼,你得庆幸眼下经济景气,让你躲过一劫。若换在萧条期你试试?管你手艺有多高超,哪还能这么容易回来再就业?”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我已经在反省了。”中崎自知理亏,只能认怂。 程纪铭继而问道:“对了,田边老板现在人在哪里?我有些事要找他……您要是知道他的住址就再好不过了。” “哼,谁晓得,估计是躲债去了……您不会是债主吧?” “恰巧相反,我是欠债的。我先前向他借了一套活字,这不,想还给他,却找不着人了。” 程纪铭这纯属信口胡诌,不想却幸运地正中靶心。中崎接茬道:“啊,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了!就是那套大正年代的活字对不?那可是田边的心肝宝贝,你得赶紧还给他才是。” “所以说,我这不在向您打听他的住址吗?” “他应该在浅草。”中崎爽快答道,“我哪能知道他的住址呀……就是上周吧,我在浅草瞧见他了,看他一身浴衣,多半住在那附近。他神色匆匆地从我身边过,瞧也没瞧上我一眼,不知在忙个什么。旁边正好有个人,我便上前去搭讪。你猜怎么着?她竟告诉我说那是二楼木材店的浦野老板……田边老板还真为躲债改名换姓了呀。” “敢问这木材店的地址是……” 5 同一时刻,广桥清志正造访矢野府上。他想把矢野辰郎笔下的《回忆之日》作为论据基础,引用入自己的研究课题“论海外日本人”之中。 广桥为查寻作者矢野辰郎,着实下了一番功夫。他起初和程纪铭一样,先是找上书本的所有者吉田峰夫,但其后并未将线索衍伸至原忠彰、印刷厂,而是另辟蹊径,将矛头转向了战时在北京走动的日本人。 几番走访查究,最终的结果却令人扼腕——矢野辰郎在去年的十一月去世了。《回忆之日》的版权页记载有书籍的发行日期,若广桥没记错,就是在作者逝世的两日前。 矢野辰郎一生无子嗣,直至战后,才收养妻子那边亲戚的孩子为继子。其再婚妻子早在八年前就死于事故,矢野在临终的最后一年,基本已难下病榻。 走运的是,其继子矢野登一家就在东京生活,如今正在目黑区经营着一家小本生意的文具店。矢野登是个老实巴交的青年,对陌生领域的人与事存着莫名的敬畏。对于广桥的询问,他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怎么说呢,义父是个不愿回首过去的人。”这是矢野登对养父的评价。单就这点,矢野辰郎与同样有中国驻留经历的西野锭助,还真有几分意气相投。 矢野宅的佛坛上供奉着一本《回忆之日》,广桥问及这本书的来历,矢野登回答道:“大概是一年前吧,有个人突然找上门来,说是他的熟人当年在中国时受了义父天大的恩惠,如今想替义父出版一本回忆录,权当报恩。” “哦,那人可有说明自己的来历?”广桥好奇道。 矢野苦笑摇头:“他只是代熟人出面而已,至于这熟人是谁,他不愿透露。他的说辞是报恩者不愿留名,而且此人是政坛人士,怕外界把报恩误认为是选举贿赂行为。我们一再保证不会往外说,对方只说时机未到,待选举结束,此人会亲自登门谢恩。” “那他这代理人的身份,总是可以透露吧?” “那人只说自己叫佐野,其余信息一概不肯透露了。他前后只来访过两次,第一次是商议出版事宜,第二次是送成书过来。” “那就奇怪了。”广桥暗道事情不简单。矢野辰郎生前从未向家人讲述过自己的过往,他战时亡妻,战后再娶续弦,养子又是后妻那边的亲戚。因此,矢野辰郎周遭的亲属再无渠道得知其在战时的经历。这时,一个神秘人物登场,以回忆录的形式,为矢野的亲属填补了这一块空白。 神秘人物声称自己曾是矢野辰郎在中国的左膀右臂。在返日前夕,矢野向他口述了自己驻留中国的生涯,他归国后,将这些内容整理成册。故而,这本回忆录的作者理应是矢野辰郎本人。 “那么,这本回忆录究竟是何时出版的?我看书上标注的发行时间是去年十一月。” “这本书在名义上好歹是父亲所著,要是具实写,这时间可就在父亲过世之后了,岂不是自相矛盾。” “您说会不会是……”广桥话到喉咙,又让他吞了回去。他想说这幕后人物受矢野如此重恩,矢野常年卧病,他却未曾来探望。估计是心存愧疚,才主动要求为恩人出版回忆录。但事关死者,又是别人家的私事,广桥不敢无凭揣测。 广桥所研究的“海外日本人的类型”仅局限于科研范畴,哪怕多跨出一步都是论人是非,广桥是严守着这条界限的。但眼前的文具店老板却看透了广桥心中所想,道出了自己的观点: “唉,久卧病榻的父亲又何尝想让故人看到垂垂老矣的自己呢,或许,这个人正是考虑到了父亲的心思,才不愿现身。其实这是他多虑了,即便他前来探望,父亲那时已意识模糊,哪还认得谁是谁。” 程纪铭在独处时,总是不由想起警方在自己住处发现的纸片。据周建平所言,这张纸片被夹在沙发垫的缝隙中,是从北京发行的日文报纸上剪下来的一部分,纸面泛黄变色,显然有些年头,上面是西野锭助被推选为银映俱乐部创立总会代表的报道。周建平隐约记得报道这样评价这个组织:俱乐部宣称贯彻创会规章宗旨行事,在留邦人对此表示怀疑。 四谷公寓今年刚竣工,程纪铭是那个房间的第一个住户,这张纸片究竟从何而来?能想到的解释只有两个——其一,家具商在沙发入户之前无意间落下的。其二,有人刻意为之…… 单纯的“无意间”不可能会带上西野锭助的,很显然是第二个解释。其目的无非是让世人以为宿舍的住户,也就是程纪铭,与西野锭助有牵扯。 在此基础上,再把视线转向《回忆之日》,这本回忆录种种暗示,就差没有公然揭发西野锭助谋害程沛仪的罪行了。 世人的想法通常很单纯——连《回忆之日》的作者都知晓其中内幕,可见西野锭助犯下的罪行,只要是有心者都能调查得到。又或许,只有闻知西野罪行者,才会有意图地调查其内幕。 如此想来,无论是报纸,还是《回忆之日》,岂不都是某人精心设下的暗示?世人只道程纪铭在案发后突然失踪了,所幸,他们还没见到那把沾满血迹的凶器……毋庸置疑,这一切是某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这样一来,印刷厂的谜团都解释得通了。印刷厂为何营业了两个月便倒闭?因为它已完成了印刷《回忆之日》的任务。再者,印刷厂似乎配备有昭和时期的活字装置,那份旧时的报纸,会不会也是印刷厂仿制的呢?做旧而已,绝非难事。 在前往浅草的电车中,程纪铭如梦初醒。这一招招一式式,原来都是直指自己的命门。 然而,仍有一事让程纪铭百思莫解。自己被陷害不假,但要取周建平性命的又是谁?莫非周建平也在西野命案的纠葛之中?不知从何时起,程纪铭对寻仇的执念,再也没有当初那般强烈。也是,在这变幻莫测的局面里,三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不免要黯然失色。 程纪铭在浅草站下了车,这儿离此次的目的地还有些距离。在浅草这样悠闲地界便没必要装模作样了,随意地缠着充满乡村气息的围腰子,逍遥地闲逛便是最好的伪装。这儿的居民淳朴且友善,只要不去做什么出格的事,便不会招来戒备。 和市中心的有乐町比起来,这里简直是乐土,程纪铭漫步在闲适的街巷中,差点儿忘记了自己是被通缉之身。 不远处的街角有一家低调的烟草铺,不出意外的话,这儿十有八九便是中崎和他老东家偶遇的地方了。目标的木材店就在眼前,程纪铭打算直接上二楼去。他正站在楼梯口组织突然拜访的说辞,忽然身后有人搭话:“劳驾借过一下。” 程纪铭让开路,只见一个身着黑T恤,脚踩木屐的男人从他眼前经过。程纪铭连忙道:“阁下可是田边老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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