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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妇俱乐部 第三十一章使女的故事 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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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上床时我都会想,清晨醒来我又会回到自己的家里,一切将恢复原样。 可是今早醒来,一切依然如故。 我穿上衣服,夏天的衣服,还是夏天,似乎时光在这个季节停滞不前。七月,一个个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白天,一个个洗蒸汽浴般大汗淋漓的夜晚,难以入眠。我努力使自己跟上时间的脚步。我在墙上作出记号,一个记号代表一个星期里的一天,每过七天,就在中间画过一道横线。可是有何用处?这又不是有期徒刑,有出狱的日子。这里不需要时间来做什么和完成什么。但不管怎么说,我所做的一切至少能让我在想知道时,能知道是什么日子。昨天是七月四日,是过去的独立日,现在被废除了。九月一日是劳动节,这个节日还保留着。虽然过去这个节日和母亲没有任何关联(劳动(Labour)一词在英文里也有“分娩”之意,在此语意双关。)。 不过我是靠月亮计算时间的。阴历,而不是阳历。 我弯腰穿上红鞋。现在的鞋子轻多了,在里面拘谨地开了些小小的洞眼,当然,和大胆挑逗的凉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平常时有锻炼,弯下腰还是费了些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内部渐渐流通不畅,手脚不灵,有些不能随心所欲。女人到了这个分上,依我过去的想法,就是很老了。我觉得自己连走路都已老态龙钟:蜷曲着身子,脊梁骨弯成一个问号,缺乏钙质的骨头疏松得像风化的石灰岩。这是我在年轻时候、充满想象的年纪里常有的想法。也许人们在光阴所剩无多时,便会更加珍惜一切。我忘了考虑精力的消耗。有些时候我确实会格外欣赏一些事物,比如鸡蛋、鲜花等,可我马上会想这不过是一时风花雪月的感伤情绪罢了,头脑中闪过柔和的彩色印片法,就像过去在加利福尼亚大量印制的有落日图案的美丽贺卡。高光泽度红心纸牌。 那一瞬间,危险在视野里暂时模糊。 我希望穿衣时卢克能在跟前,在这间屋里,这样我就可以和他拌拌嘴皮子。很荒唐吧,可那确实是我所渴望的。不为什么大事,只为鸡毛蒜皮、无足轻重的日常小事争吵一通,诸如谁来把碗碟放进洗碗机,该轮到谁来给要洗的衣服分类和清洗卫生间等等。我们甚至可以单单为什么不重要,什么重要而争论不休。那该是多么难得的享受啊。即使在过去我们也并非经常为之。这段日子来我把所有那些争吵过程都在头脑里编成了电影,当然也包括后来的和解。 我坐在椅子里,天花板上的花环在我头顶上漂浮着,像一个凝结的光环,一个零。宇宙空间星体爆炸形成的一个空洞,石子投向水面激起的一圈涟漪。一切都是白色的圆形。我等待着新的一天,等待着整个地球随着那架亘古不变的时钟圆面,逐渐展开、旋转。犹如几何图形的日子就这么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平稳润滑地逝去。上嘴唇已经布满汗珠。我等待着,千篇一律的鸡蛋早点很快就会送来,像这屋子一样温热,蛋白外面包着一层绿膜,吃起来带着点硫磺味。 接下来,就是同奥芙格伦一道去采购。 我们同往常一样,来到教堂,看看墓碑。然后移步到围墙前。今天只挂着两具尸体:一个是天主教徒,但不是牧师,布告上画着一个倒十字架,还有一个我不知道是什么教派。尸体上只有一个红色J的标记。它不代表Jewish(犹太人),否则应该用黄色星。不管怎么说,犹太人现在已所剩无几。他们因为被视为雅各的后代而得到另眼相待。有两条路任他们选择。要么皈依,要么移民到以色列。如果新闻还有几分可信的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移民。我曾在电视上见到一艘满载犹太人的船只,他们靠在船的栏杆旁,身穿黑衣,头戴黑帽,蓄着长胡须,尽力装扮出犹太人的模样,那些过去的服装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妇女们头戴披巾,面带微笑,挥舞着双手,当然,动作有些僵硬,仿佛在镜头前摆弄姿势。另一个镜头拍的是一些有钱人,正排着队上飞机。奥芙格伦说,一些非犹太人装扮成犹太人也混出去了。但这条路并不好走,因为想要移民的人得经过各种测验,而且这条路如今也已卡紧了。 当然人们不会仅仅因为是犹太人而被处以绞刑。被吊死的只有那些不肯保持安静、拒绝作出选择的犹太人。或者皈依不是出于真心。这些也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深夜突击查抄,从床铺底下搜出私下藏匿的犹太教物品。包括犹太律法,有穗饰长方形披巾(犹太教男子晨祷时披在肩上之用。),还有大卫之盾(犹太人的标记,由两个等边三角形反向叠成的六角星。)。同时出现的还有这些东西的主人,他们满脸怒容,毫无悔改之意,被眼目们往他们自家卧室的墙上推搡着。播音员用悲天悯人的话外音控诉他们背信弃义、以怨报德的行为。 所以那个字母J并不代表犹太人。会是什么呢?Jehovah's Witness(耶和华见证人)(耶和华见证人,19世纪后期Charles T.Russell在美国创立的一个基督教教派认为“世界末日在即”,主张个人与上帝感应交流。)?还是Jesuit(耶稣会会士)(耶稣会会士,1534年Ignacio Loyola所创天主教一修会的成员。)?不管它代表什么,总之他是已经死了。 在经过这个例行的注目礼后,我们继续上路。朝一些没人的地方走,这样两人可以聊聊天。假如这可以称之为聊天的话。掐头去尾的轻声低语,从白色双翼头巾的缝隙中传出。它更像是一封电报,一个有声信号。被删除的发言。 在任何地方都不宜站立太久。我们可不想因闲逛罪而遭逮捕。 今天我们走的是与“安魂经卷”祷文店相反的方向,那里有一个类似开放公园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老式建筑,装饰华丽,镶嵌着彩色玻璃,是典型的晚期维多利亚风格。过去这个地方被称为纪念馆,但我从不知道它纪念的是什么。某一类死者吧。 莫伊拉曾告诉我,在这所大学建校初期,那里是大学生们的食堂。她说,当时要是有女生进去,男生们就会用小圆面包扔她。 为什么?我问。这些年来,莫伊拉越来越精于此道,满肚子类似的趣闻轶事。我不太喜欢这样,这种对过去心存积怨、耿耿于怀的态度。 为了把她赶出去。 也许这更像往大象身上扔花生,我说。 莫伊拉大笑,她总是这样。星外怪物,莫伊拉说。 我们站立着端详这座大楼,从外表上看多少有点像是教堂,天主教堂。奥芙格伦说:“我听说眼目们就在里面摆酒设宴。” “听谁说的?”我问。附近没有别人,我们尽可以自由交谈,只是出于习惯,两人声音还是压得低低的。 “小道消息。”她回答。她停顿了一下,眼睛斜视着我。随着她双翼头巾的移动,我可以感觉到眼前隐约可见一团白色。“用一句暗号。”她说。 “暗号?”我问,“什么作用?” “靠这个暗号,”她说,“你可以分辨出谁是自己人,谁又不是。” 虽然我看不出知道这个对我有何用处,还是忍不住问:“什么暗号?” “五月天,”她说,“我曾经用它试探过你。” “五月天。”我重复道。我想起那天的情景。救救我。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用它。”奥芙格伦说,“对整个关系网其他人的情况知道得太多对我们不利。万一被捕就糟了。” 这些低语传达的内容,这些内幕的透露,令我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在当时我却一直笃信不疑。尽管后来它们似乎显得不太可能,甚至有些幼稚,像一场儿戏,像女子俱乐部活动,又像流行在校园里的秘密。它还像过去每逢周末,完成作业以后,我总喜欢读的间谍小说,或是夜间电视节目。暗号,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身份诡秘的人物,暗中接头:所有这一切似乎都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可话又说回来,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是我从以往的岁月中得出的对现实世界某种看法的后遗症。 还有各种关系网。建立关系网,这是母亲常挂嘴边的老口头禅之一,早已过时的陈词滥调。即使到了六十多岁,母亲仍在从事她称之为“建立关系网”的活动。但就我所看到的情形而言,这个词所指的不外乎就是同其他几个女人共进午餐。 在拐角处我与奥芙格伦告别。“再见。”她说完,脚步轻快地沿着人行道走开,我则踏上通往大主教家的小路。尼克在那。歪戴着帽子,今天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但他显然是在那里等我的,等着向我传递无言的信息,因为一经断定我已看到他,他便用软羊皮往“旋风”车上重重擦抹了一下,快步往车库方向走去了。 我沿着砾石路穿行在厚厚的浓绿草坪之间。赛丽娜·乔伊坐在柳树下,在她自己的椅子里,拐杖搁在胳膊肘旁边。她的裙子是挺括、凉爽的棉布。她的色调是蓝色,水彩色,不像我是红色,在吸热的同时,又放出热气。她侧身朝着我,正在编织。这么热的天气摆弄毛线她怎么受得了?不过也许她的皮肤已经麻木,也许她根本感觉不到,就像一个过去曾被灼伤过的人一样。 我垂下眼睛看着小路,轻轻走过她身旁,希望她不要看到我,反正我也知道即使看到,她也是视而不见。可这回不同。 “奥芙弗雷德。”她喊道。 我停顿了一下,不敢确定。 “叫你呢。” 我把被头巾挡住的目光转向她。 “过来,我找你有事。” 我穿过草坪,站在她跟前,目光低垂。 “你可以坐下。”她说,“来,坐在这个垫子上。你来帮我举毛线。”她手里夹着根香烟,身旁的草地上尽是烟灰,还有一杯饮料,不知是茶还是咖啡。“这里太闷热了。你需要点空气。”她说。我坐下来,放下手中的篮子,里面是千篇一律的草莓和鸡。那个含有诅咒意味的词出现在我脑海里:新鲜事。她把一束毛线在我伸出的两只手上放好,开始把它绕成团。看上去我就像被捆绑住一般,仿佛被戴上手铐。或许换个说法更确切些:被蛛网罩住。毛线是灰色的,从空气中吸入了潮气,就像被尿湿的婴儿床毯,散发着隐隐的绵羊味。起码我的双手会沾满羊毛脂。 赛丽娜缠着毛线,嘴角叼着闷燃着的香烟,袅袅升起的烟雾令人向往。由于她双手渐渐瘫痪,动作相当吃力、缓慢,但却十分果断。也许对她而言,编织是为了锻炼意志,它甚至可能引起疼痛。也许这是一种疗法:一天十行平针,十行反针。但她所做的一定远远超过了那个数。我对她那些常青树木和几何图形的男女孩童有了不同的看法:那恰恰表现了她的固执,而这种固执并非都是那么可鄙。 我母亲从不织毛线活,也不碰任何女红。可是每次她从干洗店取回衣服,比如上好的衬衣、冬天的大衣等,她总要把安全别针收集起来,挂成一条链。然后找个地方把别针链别起来——床上,枕边,椅背,或是厨房烤箱手套上——为了不至于丢失。可往往一转眼便忘得干干净净。我常常会在家里,在不计其数的家里的某个地方,不经意地见到它们。它们是她存在的踪迹,是某个不再为人所知的初衷的残余,仿佛道路上的路标,却不知指向何处。向家庭生活的回归。 “这么说,”她停下动作,任由动物毛发缠绕着我的双手,接着从嘴角取下烟蒂扔出去。“还没动静吗?”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们之间交谈的话题不多,除了这件神秘莫测的事情,实在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没有,”我说,“什么动静也没有。” “真糟糕。”她说。难以想象她怎么带小孩。不过别操心,大部分时候会由马大们照看。她希望我能怀上孩子,这样一切便告结束,我便可以从她眼前永远消失,再不用屈辱地忍受汗涔涔的缠绕纠结,再不用在她那点缀着星星点点银白色花朵的帐顶下用肉体摆成两个三角形。一切从此太平宁静。我无法想象她会为了其他原因而希望我有此幸运。 “你的时间不多了。”她说。不是发问,而是事实。 “不错。”我不带感情地回答。 她想点另一根烟,正摸索着打火机。显而易见,她的两只手越来越不管用了。不过万万不能主动提出帮忙,那样会冒犯她。这个错就错在注意到了她的弱点。 “也许是他不行。”她说。 我不清楚她什么意思。她是说大主教呢,还是上帝?假如是说上帝,她应该说不行,不管说谁都属于异端邪说。只有女人才不行,是她顽固地幽闭着不肯接纳,或者是因为破损而失效,或者是天生就有缺陷。 “是啊,”我回答,“也许是他不行。” 我抬头望她,她则低头看我。自从初次见面以来,这是第一次我们这样长久地四目对视。那一刻在我俩之间拉长,索然寡味,平乏单调。她竭力想看清我究竟是否真实。 “也许吧,”她说,手里举着没有点燃的香烟,“也许你该换个方法试试。” 难道她是在建议匍匐着进行?“什么其他方式?”我问。我必须保持严肃。 “借用别的男人。”她说。 “你知道我办不到。”我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怒形于色。“这是违法行为。你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 “这个我知道。”她说。显然她是有备而来,经过了深思熟虑。“我知道公开场合当然不行。但人们都这么干。女人们经常为之,一贯如此。” “你是说和医生?”我问,头脑里回忆起那双充满同情的褐色眼睛,那只脱掉了医用手套的手。上次去换了一个医生。也许有人告了他的密,要么就是哪个女人举报了他。当然,并不是说他们没有证据就会相信她的话。 “确实有人这么做。”她说,此刻她的音调虽然仍有距离,却几乎可以称得上友善;就像在考虑选用什么指甲油。“奥芙沃伦就是这么干的。当然,大主教夫人是知情人。”她停了停,让我去仔细领会这句话。“我会帮你的。我保证你平安无事。” 我思忖着。“不要医生。”我说。 “好的。”她表示赞同,至少在这一时刻,我俩亲如密友。就如同这是一张厨房里的桌子,两人在一起讨论怎么去赴一个约会,设想一些属于女孩子的促狭把戏,以及如何在男友面前卖弄风骚。 “有时他们会借机敲诈。大可不必一定找医生。可以找一个我们信赖的人。” “谁?”我问。 “我考虑找尼克。”她说,声音几乎是柔和的。“他跟我们很久了。忠心耿耿。由我来同他讲。” 这么说是尼克为她在黑市上跑腿了。这是否就是他一贯得到的回报? “大主教那里怎么办?”我说。 “至于这个,”她的语气坚定,不,不止是坚定,简直是咬紧牙关,就像钱包猛地揿上,“我们不告诉他就是了,你说呢?” 这个想法萦绕在我们之间,几乎近在眼前,几乎可感可触:沉重,无形,黑暗;有如合谋串通,出卖背叛。看来她确实想要这个孩子。 “这件事太冒险,”我说,“还不止冒险。”确实,这样一来我的性命便处在危险之中,但不论我答应与否,迟早总有一天都是要走到这一步的,不是这种方式就是那种方式。我们两人都清楚这点。 “你还是答应为好。”她说。我心里也这么想。 “好吧,”我说,“我答应。” 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或许我可以为你弄点东西。”她说。因为我顺从听话。“你想要的东西。”她又加上一句,声音简直像抹了蜜。 “什么东西?”我说。我想不出有什么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她会愿意或有办法弄来给我。 “照片。”她说,似乎在哄小孩,一份冰淇淋,上动物园玩。我疑惑不解,再次抬头看她。 “她的照片,”她说,“你的小女儿。不过对能否弄到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这么说她知道他们把她安置在了哪里,在哪里抚养她。她一直都清楚。我喉咙被什么哽住了。这个狠毒的坏女人,居然不告诉我,不让我知道任何消息。甚至不肯承认。她是木头人,是铁石心肠,根本不会体会别人的心情。可我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我不能不看看即便是那么小的一张纸片。我不能放弃这个希望。我不能说。 她是真的在微笑了,几乎带着几分卖俏的神情,令人想起她从前作为电视模特的魅力,那种魅力如同瞬息间的静电在她的脸上闪现。“这鬼天气太热了,别干了,你说呢?”她说着,把我一直用双手举着的毛线取下来。然后,拿起那根不停在手中拨弄的香烟,有些不太自然地放进我的手心,合上我的手指。“自己去找根火柴吧,”她说,“厨房里有,你可以向丽塔要。就说是我吩咐的。不过,只能抽这么一根,”接着她不无戏谑地又加上一句,“我们可不想毁了你的健康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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