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者の清酒 恋人文身

失意者酒馆  作者:曹畅洲

“男人若是向别人抱怨恋人对自己爱得不够投入,是不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青元街的一间酒吧里,酒过三巡的津泽坐在吧台边,用模糊不清的口齿向老板娘问道。

“渴望被爱,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感觉吧。”

店里的客人不多,老板娘的回答虽然平常,听上去却并不像是在敷衍。

“是吗?”

“怎么?你觉得她对你不真心?”

“说不清楚……总之觉得怪怪的。时而很亲切,时而又恨不得赶快和我分手。”

津泽回想起香织的那些言行来,至今仍觉得匪夷所思。比如有好几次争吵的时候,香织差点说出“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的话来,却总是说到一半,又把话吞了回去。当然可以理解为话到喉头忽然又后悔了,不过她的神情和语气看上去却并不太像,反而有种因为某些客观原因而无法说出那些字眼的感觉。就像有的人天生无法发出卷舌音之类的。不过香织的日常对话也都十分正常。

——果然还是她不忍心说出那样的话吧。

只是看着香织的眼睛,津泽又完全找不到那种普通恋人在争吵和好以后的温存。这也令他感到心灰意冷。

“啊,酒又喝完了,要不要再来一杯?”

“麻烦你了。”

“还是威士忌加水?”老板娘一边问一边转过身去倒酒,似乎根本不必等到津泽回答。

她穿着一件黑色吊带衫,背对人的时候,会露出背上一块很大的文身——准确地说,是那块文身的一部分。照那露出来的部分图案看来,最多只占全部完整图案的一半,那几乎相当于整个背上都文了身。

——对于有些风尘经历的老板娘来说,文这样的文身倒也不奇怪吧。

津泽很快把视线转移到了老板娘玲珑的身段曲线上。

“给。”老板娘把酒杯放到津泽面前。

“多谢。”

老板娘一边记账,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相处了多久?会不会是她还不够了解你?”

“要说了解的话,我们从小学起就在一个班里上学了。中学时两人去了不同的城市,到了大学,又命中注定般进入了同一个班级。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追求她。”

“小学啊……真是久远,不过这也不代表你们互相有很深的了解呀。”

“小时候我还经常去她家玩来着,中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联系,假期和过年的时候大家都会回来碰头,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青梅竹马吧。”

“唔……”老板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能她一直以来都把你当作朋友,还没有习惯转换成恋人的角色吧。”

“我想也是……真是麻烦啊。”

“或者是……她心里有一个怎么都放不下的人。”

“比如说前男友之类的吗?”

“差不多。”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很难办了啊……心里住的那个人,外人永远也无法知道。”

“也不一定哦。”

“有办法能知道吗?”

“也不是办法啦,只是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真的很重要的话,总会留下点痕迹的。比如某些生活习惯,是在和那人在一起时养成的,分开以后会刻意地不去改变,不是因为变不了,而是为了以此来纪念那个人。”

“生活习惯的话……香织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

“也不一定是习惯啦,或许是刻有那人姓名的指环、文身这样,总之,如果真的重要,总会留下点用以纪念的东西的。对于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文身吗……”津泽想起刚才看到的老板娘背上的文身,“说起来,香织似乎也有和你一样的文身呢。”

“和我一样的文身,是说这个吗?”老板娘半侧过身子,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后肩。

“啊,虽然只是一部分,但是风格却很类似。”

“也是在后背上的吗?”

“嗯,整个后背都文满了,是个人形图案。”

“那看来不错了……真是有意思,有问过她文身的意义吗?”

“为了纪念她的哥哥。”

“哥哥?”

“香织的父母开办了一家商社,因为贸易上的来往,常常需要在外出差。几乎从记事起,香织就由大她一岁的亲哥哥细心带大,兄妹感情一直很好。可惜就在香织进入大学后不久,他在家中自缢而死。奇怪的是,他的父母似乎并不为他的死感到痛彻心扉,甚至没有为他举办葬礼。”

“怎么会这样……”

“因为他的父母已经将商社做得很有规模,他们的愿望,只剩下尽早看到儿子结婚生子,家庭圆满。却不料她哥哥长大后,父母偶然发现他是一名同性恋。他们恼羞成怒,使用各种手段逼迫他与女孩子交往,甚至不惜以木条抽打来加以威胁。他们恶语相加,屡次将他逐出家门,闹得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大家合起伙来不断地侮辱他、诽谤他,使他颜面无存,备受折磨。尽管香织对她的哥哥十分同情和理解,然而迫于环境的压力,也无法出面做些什么。最终因为实在忍受不了身心的痛苦,他还是选择了终结自己短暂的生命……”

“真是可悲的故事。”

“是啊……小时候去香织家玩的时候还常常见到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常常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我们,然后给我们念故事。长大以后也见过他几面,他的气质,有种无形中让人觉得心里很温暖的感觉。可惜……”

墙壁上的时钟已超过了十二点,酒吧里又进来了三四个男女,看样子像是已经喝了不少,转场进来的。

“你稍等下,我先去招待他们。”

“没事的,生意要紧。”津泽抽出一支烟,点了起来。明天是周末,今晚晚些回去也不要紧。一直郁积在心里的话和老板娘说说,确实使心情好了不少,不过一考虑到实际的问题依然完全没有解决,他又长叹了一口气。

“所以果然从文身上也判断不出什么啊……”老板娘回来后,津泽背靠吧台,手搁在台子上,遗憾地说道。

“我倒不这么想。”

“嗯?”津泽转过身。

“如果她背上的文身真的和我一样,那可能就不仅仅是纪念哥哥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津泽摁灭了烟头,侧耳倾听。

“这个文身,”老板娘再次侧转身,将自己背上的文身展示给津泽看,“叫作‘恋人文身’,是专门为了那些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而无法在一起的恋人们定制的。只要一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就能将自己的灵魂永远附着在爱人的背上。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殉情,不过相较之下,不但不必两人一同死去,而且还达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共生状态。所以追求极致浪漫的人们,会接受这样的文身。”

“将恋人的灵魂文在自己的背上吗?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香织的文身也是这样的话,有些可疑呢……尽管他们兄妹的感情很好,不过要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永远和妹妹在一起的话,不觉得有些过分吗?”

“唔……也有可能他本来就准备自杀了,所以牺牲不牺牲,对他来说区别也不大吧?”

“那也该将自己附着在恋人身上,这才比较说得过去吧。”

“也有道理。那你的意思是……”

“或许‘同性恋’只是一个幌子……为了隐藏更不能被别人知道的关系。”

“难道说……”

“啊!”津泽不由得吓了一跳。

——说起来,自己小时候和香织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虽然确实感受到了她哥哥的好意,不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自然。现在想来,是感受到了一种跨过禁忌的、超出自己经验的情感吧。可是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吗?

——无法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津泽的家里只有两个堂兄,没有姐妹,他无法体会爱上自己的亲人是什么滋味——即使有姐妹,恐怕也依然是无法体会的。

——所以香织才会显得处处不自然吧。与亲生的哥哥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在家人的反对下,他牺牲了自己,只为永远感受妹妹的体温……背负着这样的羁绊,要再与另一个人谈起恋爱来,确实要面对巨大的心理压力。

——至于为什么仍然会与自己谈恋爱,恐怕也是迫于父母的压力,需要嫁人生子,延续血脉吧。

津泽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想尽快冷静下来。

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烟,很快将它点上。正要放回去时,却发现老板娘也伸出了手。

“你也要来一支吗?”

“啊,不不,不可以哟。”

老板娘似乎很艰难地将手收了回去。

——老板娘的话有些奇怪,不像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哎呀,这个文身也有不方便的时候呀。”仿佛看穿了津泽的疑惑,老板娘笑笑说。

“怎么了?”

“背上的灵魂时不时会有自己的意志。这不,他爱抽烟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呢,看见烟就想拿。”

“这样啊,确实很不方便呢。”津泽勉强憋出一个笑,也是出于缓解自己刚才受到的刺激。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津泽的脑中忽然产生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想法。虽然名为“恋人文身”,但从操作上来说,确实可以文在非恋人的背上的吧。

——如果为了靠近自己一生都无法靠近的人的话。

——回想起来,香织哥哥死的时候,自己正好与香织刚确立恋爱关系不久。出于在父母和乡邻面前自己无法站出来为哥哥说话的愧疚,香织为了完成他毕生的心愿来作为报答和偿还,于是接受了这一份沉重的文身……

津泽脑中不断地浮现起曾经的画面:她哥哥端出的每一份精心准备的食物,说的每一个精彩的故事,以及望向自己的每一个温柔的眼神……

他想起自己与香织第一次做爱的时候,香织竟在床上流下了眼泪。

“怎么了?”津泽没头没脑地问。

“我感到……好幸福……”那坚定的声音仿佛来自于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津泽坐在座位上,任凭烟头的火星渐渐燃烧,直到他浑身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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