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沉重的旅行包，我按照车票上的座位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嘭”的一下把背包放到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后，感到一身轻松。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精疲力竭地倒在靠近走道的座椅上。

——走访市场……真是一件累人的活啊。

尽管已经如此工作了二十年，每到这个时候还是少不了这样的感叹。背着一只耐用的旅行包，去自己负责的区域到处奔波。身为卷烟企业的一线营销人员，频繁地去往市场一线进行探察和沟通，是必不可少的工作。起先只需要去一个城市出差而已，随着时间和经验的增长，所负责的区域也多了起来，免不了常常坐列车往返于各城市之间。虽然确实是辛苦的差事，不过为了家中的妻女，也都在所不辞了。

——距离发车还有十几分钟的样子，身旁的座位还是空空如也。从这里出发到Y市，也就三个多小时的车程，看看窗外的景色，睡睡觉，再看会儿书的话，很快就会过去的吧。

——女儿美理该是在做作业吧……半年后即将考大学，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呢。

窗外的夕阳让人昏昏欲睡，我想象着家人们此刻的样子，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您稍微让一下……”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把我从梦中叫醒。

“唔……实在不好意思。”

我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让她坐进了靠窗的座位。

看上去是个大学生的模样，穿着白色的T恤和牛仔短裤。坐下来后，她卸下身后花花绿绿的书包，放在自己腿上，然后用黑色的橡皮筋将自己的长发扎成了马尾。虽然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但是却对这样的五官颇有好感。

与其说是好感，不如说是某种亲切感……是在什么地方曾见到过吧？

我借着看窗外的机会又注意了一下她的侧脸，小巧的鼻子，玻璃弹珠般灵动的双眼……一定在哪里见过，是一个很熟悉的人，可是不知怎么，竟怎么也想不起来。

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陷入苦苦的思索。

——这样的角度，这样的夕阳，以及带给自己这样心跳的感觉……

我的背后忽然掠过一阵凉意——阿秀？

像是阴天时的第一滴雨，一旦落到了地上，猛烈的暴风雨就会紧跟而至。错不了，这所有的感觉，全部都能够对上。我回想起与阿秀一同在教室里自习的场景，那窗外的暮色勾勒出女子的精致侧脸，和现在如出一辙。

带着这样的假设，我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身旁的女子。虽然要细究的话，眉目之间与阿秀也并非全然一致，然而就整体的角度而言，几乎不能让人相信这样的相似是出于偶然。打个比方的话，歌手演唱两遍相同的歌也不见得完全一样吧。

“怎么了？”对方似乎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啊，对不起……因为你长得很像我好久不见的一个朋友，所以不自觉就……”

“这种搭讪的方式，可能有些过时了哦，大叔。”

“啊，也是呢……”——会被认为是很猥琐的变态大叔吧。

我笑着在心里自嘲道，然而心中涌起的波浪却迟迟没能停下来。

没想到那段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往事，现在却以这样的方式提醒着自己。

阿秀去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吧。在旅游归来的途中，心脏病突发而死。

那天还是她的生日来着，8月23日——心爱的女友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这个日子恐怕即使尘封再久也不会在心里消失吧——1994年的8月23日，没错，这是事故发生的时间，稍微推算一下就可以回忆起。感伤的情绪慢慢从心中扩散开来。

“抱歉，麻烦证件和车票出示一下。”

列车的乘务员来到我们身边例行公事地验票。

“给！”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身边女子就利落地拿出证件，从我眼前穿过。

——印象里，阿秀也是这种麻利的个性呢。

乘务员在纸板上记录着座位号，身边女子的手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不知是出于某种好奇，还是命运的驱使，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她证件上的信息。

“滕香，出生日期1994年8月23日……”

“啊！”我不自觉地叫了出来。

“怎么了？”

“啊，抱歉，刚才没仔细找，我以为证件丢了呢……”我把证件从口袋中取出来，“还在这里，还在这里，幸好……”我的额头上不住地冒出冷汗。

——几乎一样的外表，与死期重合的出生日期……这样的事，真的有可能出于巧合吗？

——是阿秀的某个亲人？外甥女之类的，出生那天恰好是事故发生的日子？

——可是怎么都觉得这外表和阿秀也太过相似了些。

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记得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某种宗教所沿袭的特殊习俗。一教之主临死前手指的方向，即为他即将转世的所在，教徒们前往那个方向，寻找转世后的教主。转世之后与之前的人，会有多大程度上的关联呢？书中对此并没有太多说明，也或许是自己记不太清了。当时也只是当作一种消遣随手翻了翻而已，没想到会亲自遇到这样的时刻。

——如果的确是这样的话……连外表都能如此相似地继承下来，总会有些别的关联的吧？比如潜意识中的记忆，或者性格爱好之类的……

天色渐暗，滕香打开了阅读灯，从书包里拿出书和铅笔。阿秀并不喜欢读书，或者说，她的性格是静不下来的那种类型，如果一定要读书的话——例如考试前自习的时候——非得拿着笔一边读，一边写写画画不可。

——仔细一看的话，滕香捧着的虽然不是教科书，可是手上却一直在做着和阿秀一样的事。

书页上用铅笔画着各种没有意义的线条和图案，脸上的神情充满了“尽管不太情愿但也必须逼迫自己读完”的无奈，这一切都曾是那样的熟悉……

——若果真是亲戚的话，连这样独特的习惯也会重合吗？

惊人的巧合已经无法使我保持平静。

二十多年前，自己甚至没能见到阿秀最后一面，心里至今仍感到愧疚。她和家人一同前往海外，在那边的亲戚家里待了一个多月，那时还没有任何通讯工具，只能通过信件来往。

“想尽快见到你。”我在信件里已抑制不住思念之情。

“我也是，恨不得一回国就能在机场看到你。”她的回信也充满情意。

她也确实比预计早了两个多礼拜回来，只为了我们能够早一些相见。谁知好不容易等到了归国的日子，却发生了那样的事……

——为了弥补遗憾也好，为了满足当前的好奇心也好，哪怕被误解为变态大叔，也想和眼前的年轻女子聊上几句。

“很无聊吧？看着这样满是文字的书页。”

“是啊，从小就静不下心来，嘻嘻。”

——她的回应，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糟。

“没有读书的心境时，就会用笔在书上涂鸦吗……真是特别的习惯，不会是来自家教吧？”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怎么可能！”她笑笑说，“就是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算是一种本能吧？父母还经常因为这一点批评我呢。”

“哈哈，既然那么讨厌读书，”我说，“那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呢？在列车上的话，完全可以在随身的移动设备里装些游戏什么的吧？”

“嗯……是因为男朋友。”

不知是否出于心理暗示，我觉得她侧头思考的样子也像极了当年的阿秀。

“男朋友？”

“对呀，”她笑着说，“总是被他说‘女孩子应该多看些书才好’之类的，心里也想着不能被他瞧不起呀，就逼着自己读书啦！可是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真的好头疼啊……”

一模一样的话，阿秀也曾分毫不差地说过。眼前的人与其说是阿秀的转世，不如说就是当年的阿秀本人，只不过对我完全没有记忆罢了。

我的心越跳越快……

“果然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不太喜欢读书呢。”

她索性合上书本，认真谈起天来：“他就很喜欢啊，什么《雪国》啦，《荒原狼》啦，还有一个叫陀什么什么的，长长的名字……真是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有些什么乐趣呢。但是一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见到他，不免还是有种未准备充分就要面对考试的紧张感……”

她看了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虽然我从未这么要求过，不过阿秀在那个时候，是否也曾偷偷地读过我喜欢的书呢？我不禁这么想道。眼前又浮现出曾经在一起时的场景：自行车前后座上愉快的对话，校园湖边深情的拥抱……

眼前的滕香，宛如阿秀的再生。我看着她，竟忽然有些心动。我立马停止了这种危险的联想。

“你此行是专程去见他的吗？”

“没错！”她一边把书放回书包一边说，“因为在不同的地方上学，所以平时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少，前一阵子又适逢考试，更是忙于复习无暇见面。好不容易考完了，就第一时间坐上列车啦！从这里到终点站F市要开四个多小时吧？要是能把这段时间跳过就好啦，真是等不及了呢……”

她一说到男友就停不下来，眼里满是刚谈恋爱时特有的激动。当年阿秀恋爱时也是这样，总是拿出百分之百的热情投入到感情里。也时常会做些冲动的事，譬如我们一起在车站随便买一张票就出发去陌生的地方，为了赶上适合旅游的时机连期末考试都可以不管……到现在也不知道算是缺点还是优点。总之我看着滕香的样子，仿佛又坐上了时光机器，重新感受了当时她外表和性格上的每一丝细节。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能对滕香动感情，然而在这样的夜色下很难不让人留恋青春时失去的美好岁月。真的只是留恋那段岁月吗？还是对滕香，不，是阿秀那掩埋已久的爱意重新迸发了呢？我的脸开始发烫。滕香的每一句话都沉沉地敲打着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我预感，一些危险的事即将发生。

我闭上双眼，回想着女儿美理的一颦一笑——滕香比美理大几岁，但是终究还是属于同辈的人。刻意地将我对美理的感情复制到滕香身上，似乎是使自己保持冷静的唯一办法……

列车渐渐驶过崇山峻岭，夜空中闪烁着疏密相间的星星。在列车的终点，等待着滕香的，是她深爱的男生，是暑期幸福生活的开始……我想象着他们重逢的场景，仿佛见到了美理恋爱时的样子，那危险的爱意渐渐转变成长辈对小辈的怜爱，终于使我放下心来。

列车呼隆隆地前进着。滕香似乎有些疲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的头向左一撇，搁到了我的肩上……

——阿秀？这真的是你吗？

“Y市站到了，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携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列车广播将滕香吵醒。

“唔……到了吗？”她迷迷糊糊地说道。

“到F市的话，还有一个小时。”

“这样……啊不好意思，刚才是不是睡在你肩膀上了？”她立刻直起身子。

“没有关系。”我笑着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

“你要走了吗，大叔？”

“是啊，大叔到站了。”我笑着说。

“那后会有期咯！今天认识你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似的……”

我不觉愣了一下，幸福和伤感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大概事实就是这样的吧。”我转过身去，“祝你能尽早见到男友！再见！”

“再见！”

踏出车门的一刹那，心痛的感觉忽然袭来。此次一别，应该再也不会相遇了吧？好不容易又找回了当年的那种感觉……然而或许唯有这样的邂逅才是最好的结果。我想起在列车上产生过的危险预感，现在回想起来仍不免后怕。

——是心有余悸吧？也难怪，面对这样的事情，不论谁都会手足无措的。

——真是一场危险的旅程，然而，却又着实充满了久违的快乐和幸福……

我长叹一口气，到车站边的拉面店里坐下，点了碗牛肉面。吃拉面的时候，心里还一边回味着那段五味杂陈的时光，回想着滕香的侧脸，和坐在她身边时自己的心跳。

无论如何，毕竟是弥补了当年的遗憾吧！感觉久远的伤痕如今终于被抚平。

只是那种不好的预感迟迟未能消失，不对，毋宁说正在变得愈发强烈和不安。

——究竟是为什么呢？

“轰”的一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回声在天空中层层递进，周围的人们纷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在站台边聚集到一起，望着远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丢下筷子，扔下零钱，撒腿奔向店外。

远处铁轨上，一团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火焰里面躺着巨大的机械，黑色的车体已经辨不清形状。

“看来是脱轨了呢！两列列车迎面撞上了。”人群里已经得出了结论。

——转世之后的人与前世究竟会有多大程度上的关联呢？除了相貌、性格以外，莫非连命运也……

是这么令人绝望的命运吗？她那通往幸福爱情的列车，从一开始就无法到达终点……

我看着远方血红的火光，身子不住地颤抖。一种比失去爱人更强烈的悲痛，从这片夜空中沉沉地降落下来。